三少年尋求司法保護勝訴記

張紀范

未成年人保護法體系不斷完善

2021年6月1日，由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二十二次會議審議通過的《未成年人保護法》正式開始施行。這部新修訂的法律較30年前的《未成年人保護法》更為全面、保護力度更大。

30年前，常州市天寧區(qū)人民法院審理了三名少年狀告某縣人民武裝部的案件。該縣人民武裝部在清理過期炮彈時留下隱患，三名少年玩耍引發(fā)爆炸致殘。無助的少年向人民法院求助，尋求司法保護。當時筆者近距離接觸了此案，目擊了法庭內(nèi)外鮮為人知的情景，以及法槌定音之后在全國引發(fā)的震動。讓我們撣去塵埃，回望30年前的情景。

慘案發(fā)生

1990年8月22日，烈日當空，酷暑蒸人。江蘇某縣潘家鄉(xiāng)城灣水庫畔，來了三名十四五歲的少年。盡管酷暑逼人，但他們玩興正濃。在坑坑洼洼的岸邊，他們發(fā)現(xiàn)一個20厘米長、拳頭般粗的金屬物，仔細端詳，形似火炬。

少年們想起了即將在北京舉行的亞運會——眼前的金屬物只要稍微加工，就可制成一個火炬。他們把金屬物帶回了少年潘某某的家中。第二天，三名少年點燃了金屬物上的粉末，粉末燃盡。金屬物頂部有個鐵塊，“必須敲掉它”。潘某某的父母都不在家。潘某某與同伴范某某、朱某用旋鑿和錘子敲打了起來。一下、兩下，剛敲到第三下，突然一聲巨響，金屬物爆炸了！濃煙滾滾，彈片飛散。三名少年來不及反應就被彈片擊中。朱某跑到屋外，邊哭邊喊：“我的手斷了！我的手沒了！”范某某滿臉是血，眼前一片漆黑，踉踉蹌蹌，扶著墻奔出屋外，抱住一根水泥柱，語無倫次地喊叫;潘某某嚇得魂飛魄散，捂著腿部的傷口，不知所措……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引來了鄉(xiāng)親，他們被眼前的慘狀驚呆了。他們抬的抬，背的背，把三名少年火速送到附近的鄉(xiāng)衛(wèi)生院。醫(yī)務人員見他們傷勢嚴重，立即派車把他們送往常州市第一人民醫(yī)院。范某某傷勢嚴重，被送往上海醫(yī)科大學附屬五官科醫(yī)院。經(jīng)全力搶救，少年們的性命保住了，但落下了殘疾。范某某左眼失明，右眼晶狀體缺失，僅存0.03的視力，面部傷痕累累，左手拇指殘缺;朱某左手中指、無名指、小指殘缺;潘某某傷勢最輕，腿部留下2厘米長的傷疤。

為了搶救、醫(yī)治三名少年，家長共花去6814元醫(yī)療費;在誤工費、營養(yǎng)費方面的損失更大。此前已經(jīng)考入潘家鄉(xiāng)中學的范某某被迫輟學;朱某手部的殘缺給其學習、生活、勞動帶來了重重困難。少年們的父母悲痛欲絕。爆炸的原因何在？

該誰負責

當三名少年在醫(yī)院接受治療時，家長們邊跑醫(yī)院邊搞調(diào)查。炮彈來自何方？是何種型號？爆炸后的殘片去了哪里？疑問一個接一個，最要緊的是找到炮彈的殘片。功夫不負有心人，他們終于打聽到炮彈殘片的下落：8月23日中午，炮彈爆炸后，當?shù)毓踩藛T迅速趕到，依法將現(xiàn)場的炮彈殘片收取，以便鑒定。家長們得知消息，迅速趕往縣公安局，要求借出炮彈殘片拍照、取證，公安局答應了家長們的正當要求。

家長們深知，要解開炮彈爆炸之謎，解決今后的問題，炮彈殘片是唯一的線索、唯一的證據(jù)。他們得知炮彈是從城灣水庫撿回來的，又想到城灣水庫是縣人民武裝部的軍事訓練基地，于是帶著炮彈殘片詢問鄉(xiāng)人民武裝部，證實在1990年5月，縣人民武裝部一名軍械助理員會同鄉(xiāng)人民武裝部人員，在城灣水庫銷毀了8枚82毫米無后坐力炮破甲彈。家長們根據(jù)炮彈殘片上的“82破”字樣，證實了少年們撿回的炮彈就是縣人民武裝部未徹底銷毀而遺留在水庫中的。水退彈出，三名少年到水庫游玩時，誤拾炮彈，最終引發(fā)慘案。

家長們認為，縣人民武裝部理應承擔人身損害賠償責任。他們以監(jiān)護人的身份，憑借有關證據(jù)，要求縣人民武裝部承擔因此造成的一切經(jīng)濟損失。

縣、市領導十分關心傷殘少年，指示有關部門妥善處理，保護未成年人的合法權益。民政局本著對少年負責的精神，往返于縣人民武裝部和家長之間。但由于雙方意見不統(tǒng)一，沒有達成調(diào)解協(xié)議。

尋求保護

家長們不甘心，他們想到了法律，意識到只有依靠法律才能解決與縣人民武裝部之間的糾紛。法院會立案受理嗎？焦慮加猶豫，使得三名少年和他們的家長寢食難安。經(jīng)過反復掂量，家長們懷著復雜的心情，跨出了這一步。他們以未成年人法定代理人的身份，于1991年8月14日向被告縣人民武裝部機關所在地的常州市天寧區(qū)人民法院遞交了訴狀，請求人民法院對三名未成年人提供司法保護，追究被告的法律責任。

打鼓打到了點子上。全國法院系統(tǒng)少年案件審判試點單位——天寧區(qū)人民法院，正在探索對未成年人全面保護的思路。該院在8月19日決定受理此案。

1991年8月22日，天寧區(qū)人民法院建立了全國首個少年案件審判庭。這是我國少年司法制度建設的又一突破性進展，標志著我國少年司法制度由對少年單純的刑事保護轉為全面的司法保護。

理所當然地，三名少年狀告縣人民武裝部一案交由少年案件審判庭審理。以副院長談建中為審判長，以少年案件審判庭助理審判員李士敏、寧平南為成員組成合議庭。調(diào)查、核實，一切工作按法律程序緊張地進行。

案涉炮彈是不是縣人民武裝部在1990年5月銷毀炮彈時遺留的？合議庭為此不厭其煩、不辭勞苦地進行了調(diào)查核實……法官們認真的工作作風，傳到了家長們的耳朵里。而且法官們多次走訪、慰問受傷少年，也感動了家長。他們原先的疑慮漸漸消失了?？磥?，天寧區(qū)人民法院會秉公執(zhí)法，少年和他們的家長由衷地感到欣慰。

庭前工作緊鑼密鼓。縣政府分管政法工作的領導在聽取法院辦案情況的介紹后，當即表態(tài)：政府支持法院執(zhí)法。

秉公執(zhí)法

庭審，不得摻入一點水分，不得僅憑個人意志斷其真?zhèn)巍Ｋq如一面潔凈無比的鏡子，毫無掩飾地揭開了“90823”案的真相。

法庭調(diào)查辯論結束，審判長宣布休庭。合議庭進行合議，隨即進入法庭審判委員會通案?！疤炱健辫偳对诜ü俚募缯律?，也在旁聽者的心上。原告是未成年人;被告是縣人民武裝部。法官執(zhí)法，能像肩章上的“天平”那樣不傾斜嗎？旁聽席上的人們，帶著種種疑問翹首以待。

下午4時，肩扛“天平”的審判長談建中宣讀了天寧區(qū)人民法院少年案件審判庭第一號民事判決書。

“本合議庭認為：致使三原告少年被炸傷的爆炸物，是被告銷毀82毫米無后坐力炮彈時遺留的未銷毀的炮彈，證據(jù)確實、充分;被告的有關工作人員在銷毀炮彈后對現(xiàn)場清理不徹底，遺留后患，造成慘案，被告應負民事責任。三名原告對炮彈以及爆炸的危險性沒有識別能力，由于好奇而受到傷害，不能減輕被告的民事責任。三名少年的法定監(jiān)護人負有監(jiān)護職責，但三名少年受到損害并不是其法定監(jiān)護人不履行監(jiān)護職責所造成的，因此，也不能減輕被告的民事責任。

無后坐力炮及炮彈（形如火炬）

“為了保護未成年人的合法權益不受侵犯，保障未成年人的健康成長，經(jīng)本院審判委員會討論決定，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第九十八條、第一百零六條第二款、第一百二十一條、第一百一十九條的規(guī)定，一審判決被告縣人民武裝部分別賠償潘某某、范某某、朱某醫(yī)療費、生活補助費、經(jīng)濟補償共33453.77元;本案受理費150元由被告承擔。”

宣判完畢，全體旁聽者不約而同起立，向秉公執(zhí)法的天寧區(qū)人民法院的法官行注目禮……

全國示范

案件開庭那天，新華日報社和江蘇法制報社前來采訪，各自采寫新聞稿。庭審結束后的第二天下班前，筆者和同事張鎖龍采寫的《三少年狀告人武部》長篇通訊，用掛號信郵寄給北京法制日報社。

那幾天，筆者特別關注媒體。兩位省報記者采寫的稿件先后刊登在自已所在的報紙第二版和第三版頭條，而筆者向法制日報社發(fā)出的稿件杳無音信。筆者每天上午去傳達室一次，看《法制日報》是否刊登了這篇稿件。

一周后的12月1日是禮拜天。那天早上，筆者在家用早餐，聽到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報紙要聞》欄目，播報了《法制日報》當天頭版頭條刊登的江蘇常州《三少年勝訴記》長篇通訊的內(nèi)容提要。這會不會是那篇稿件？筆者立即趕往法院，用當時還比較稀罕的直撥電話聯(lián)系法制日報社總編辦，問“今天貴報頭版頭條文章的作者是誰”？對方答“是江蘇常州中院的張某”?？怯趪壹増蠹?，且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早間的《報紙要聞》中播報，體現(xiàn)了這篇報道的新聞價值。當天的《法制日報》在常州還看不到，等到第二天，筆者才看到了該報頭版頭條刊登的《〈未成年人保護法〉一首精彩的序曲——三少年勝訴記》的通訊。

此稿之所以能得到國家級媒體的重視，關鍵在于它的新聞性。這是我國第一部《未成年人保護法》實施前夕，江蘇常州天寧區(qū)法院審結的全國首例非同尋常的涉未成年人案件，對全國全面實施首部《未成年人保護法》有示范作用。

30年一轉眼就過去了。新修訂的《未成年人保護法》于2021年6月1日起施行。此時，筆者不禁想起30年前受到司法保護的三名少年，已經(jīng)人到中年的他們，現(xiàn)在還好嗎？

生活重擔

在公安派出所，筆者出示單位介紹信及個人證件，查詢30年前那三名少年的通聯(lián)方式。戶籍民警和派出所教導員謹慎又不乏熱情。一個小時后，在確定查詢?nèi)松矸莺?，他們幫忙查詢。同名同姓的人那么多，哪個是要找的人？教導員不厭其煩，在茫茫人海中苦苦“掃描”，終于辨認出一位當年的少年：屏幕上的他左眼明顯異常，筆者十分肯定他就是范某某。我們繼續(xù)尋找。屏幕上，一個眉清目秀的中年人很像朱某。后來接通電話，筆者才知道，他的近況及殘疾等級與范某某相差無幾，生活也比較艱難。

抄錄其聯(lián)系方式后，筆者起身向敬業(yè)的派出所教導員致謝：如果沒有戶籍民警和教導員的幫助，可能還要折騰數(shù)趟。該所（局前街所）是常州公安系統(tǒng)的先進單位，幾十年的風雨沒有使這面鮮艷的旗幟褪色?！皹藯U所”，名副其實。

第二天，筆者迫不及待地撥通了朱某的電話——他正在安徽某建筑工地打工。當年因炮彈爆炸致殘，給其工作與生活帶來種種困難。四級殘疾的朱某，左手中指、無名指、小指截去;大拇指不能彎曲;經(jīng)過植皮的虎口活動不便;其右腳開過兩次刀，縫了十幾針，腳筋緊繃吊住，腳跟難以著地，行走困難。結婚不到10年就離婚的他，因殘疾和貧困，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到安徽打工，每天掙一二百元辛苦錢。

他一雙懂事又聰明的兒女，從小在祖母身邊生活。兒子就讀于武進高級中學;即將高中畢業(yè)的女兒，已被省護理學校提前錄取。說起有出息的兒女，困境中的朱某有些許欣慰，這是身處異地辛苦工作的他唯一的希望和精神支柱。30年前他拿到9000多元醫(yī)療費及賠償金，支付律師費和交通費后，沒有剩余多少。但他由衷地感謝法院主持正義，維護了未成年人的合法權益。他至今仍對天寧區(qū)法院少年案件審判庭懷著敬仰、感恩之心。

“以前，每到年底，天寧區(qū)人民法院的季衛(wèi)東法官都會給我寄賀年卡。他現(xiàn)在好嗎？”范某某在接受筆者的電話回訪時，開頭就問起這個。筆者告訴他：季法官好多年前就調(diào)到政府部門任職了。重癥殘疾的范某某對季衛(wèi)東長期以來對他的關心念念不忘。

范某某告訴筆者，30年過去了，他至今難以走出那場突如其來的毀滅性災難。由于左眼失明，右眼視力僅為0.03，即便有人與他面對面，他也看不清對方的樣子。他的生活難以自理，更談不上務工。家里有三畝農(nóng)地種桃樹，他干不了活，只能雇工，每年的收入只有六七千元。他18歲的女兒在常州一所民辦職校就讀，每年需要2萬多元學雜費。家里的經(jīng)濟全靠妻子打工賺取的3萬元左右年收入支撐，很是吃力。他的父母沒有退休金和農(nóng)保，靠幫別人照相賺取一點收入。他家里還有94歲的老祖母。說到這里，電話里傳來范某某的唏噓聲。他與朱某是表兄弟，更是災難之后的難兄難弟，兩家都面臨一定的生活困境。

當年的三名少年中有一個“幸運兒”——潘某某。雖然炮彈爆炸令他右腿關節(jié)受傷，體內(nèi)至今留有數(shù)枚指甲大小的彈片無法取出，但其受傷程度與兩個同伴相比較輕，在治愈后沒有影響他的學業(yè)和就業(yè)。如今，潘某某開了一家小型機械制造廠。他說，事情雖然已經(jīng)過去30年，但令他難以忘懷。至今每逢陰天落雨，其患部還會隱隱作痛。醫(yī)生認為，開刀取出彈片可能得不償失，所以，還是讓它們成為永久的記憶吧。

（本文謝絕轉載）

編輯：姚志剛? winter-yao@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