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水行舟
她每次看到他們走在一起,就覺得心臟好似一腳踏空,失重下墜。
一
“借用體育館失敗的責任……”林以安推開學生會活動教室的門,聽見的就是顧嘉程清晰無比的聲音,“完全在林以安!”
話音一落,活動教室里是死一般的寂靜,大家的目光紛紛投向“罪魁禍首”林以安,除了前一秒還氣勢洶洶地指控她的顧嘉程。
視線相撞的那一刻,他飛快地低下頭,像是做錯了事,心虛得不敢看她。
顧嘉程確實不該這樣說。
學生會之所以要借用體育館,是在為一個多月后即將舉辦的萬圣節(jié)慶典做準備,林以安是這次慶典的負責人之一,另一個負責人就是顧嘉程。
W大有傳統(tǒng),每年萬圣節(jié)都會停課一天,舉辦全校范圍內(nèi)的“捕捉活動”。
顧名思義,活動期間,學生會負責接收校內(nèi)學生和老師發(fā)來的“通緝令”,并運用校園廣播發(fā)布,成功捕捉到目標的人,可以獲得一枚糖果的獎勵。
往年,被捕捉的目標會被帶到體育館,其實也并非什么可怕的地方,反而有自助的糖果和飲料,不少人都巴不得自己被“抓獲”,好去享用美食。
W大社團眾多,體育館這樣的“風水寶地”,一直都很搶手。體育館的負責老師定了規(guī)矩,一個月只開放一次申請,要借用體育館的個人或組織,都需要將申請表填寫完整,在指定的時間內(nèi)交給她。
這個月的日子不巧,林以安有事請假,只能提前把事情托付給同在學生會的沈舒瑤。
林以安早將申請表填好,不過是提交一下的舉手之勞,沈舒瑤一口應(yīng)下。
但是,到了日子,沈舒瑤全然忘記這件事,等林以安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太晚。
林以安向顧嘉程解釋過,也成功說動了體育館的負責老師,將申請表補遞了上去,再過幾天,批準應(yīng)該就能下來了。
當時,顧嘉程還面露擔心,問她需不需要幫忙,沒想到過了短短幾天,他舊事重提,竟一下子把責任全部推到了她身上。
難怪大家都說顧嘉程在追求沈舒瑤??刹皇菃幔繛榱司S護她,他甚至不惜顛倒黑白。
林以安暗自憤憤,但此時再多解釋,難免有狡辯的嫌疑,只能吃了這個啞巴虧。
“等等!”每周例會結(jié)束,林以安走出大樓的時候,被顧嘉程叫住。他從門邊的陰影里走出來,看上去是特意在等她,“我剛剛……不是故意的,對不起?!?/p>
話都是從他嘴里說出來的,林以安顯然不相信,敷衍地“嗯”了一聲,作勢要走。
“你是不是……有點討厭我?”顧嘉程微微抬起手,像是想拉住她,但不等做出實質(zhì)性動作,又陡然放下,神情惆悵地問道。
林以安憋了一肚子火,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湊近他,大聲地說:“當然了!你難道還看不出來嗎!”
她自以為氣焰囂張,但平時細聲細語慣了,實際上嗓門并沒有很大,話語間也不見兇狠,反倒是溫軟濕熱的呼吸就噴灑在他耳邊。
她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沒有注意到,愣愣地站在原地的顧嘉程,以她對著說過話的那只耳朵為起點,半邊臉迅速燒紅。
二
梁子是結(jié)下了,林以安開始刻意疏遠顧嘉程,但是顧嘉程的態(tài)度卻一如以往,仍然時不時地湊到她跟前,自告奮勇地幫她一起處理學生會的事務(wù)。
他幫忙找文件,結(jié)果不知道把被翻亂的文件整理好,于是林以安在那之后,連先前位置了然于心的文件都再也找不著。
他幫忙鎖活動教室的門,結(jié)果弄丟了林以安交給他的鑰匙,為了確?;顒咏淌依镂募陌踩?,林以安只好再大張旗鼓地換鎖。
不小心打翻水杯,不小心填錯表格信息……他笨手笨腳,到底是在解決問題還是制造麻煩,林以安實在懶得計較。
他可能是真的沒聽見那天她的回答,她想。
畢竟,顧嘉程患有聽力障礙。
這在W大不算是什么秘密,雖然不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殘缺,但是和他相處不久,大家都發(fā)現(xiàn)了異?!?/p>
比如,有人叫他的名字,一連叫了好幾聲,在他附近的人都聽到了,只有他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
再比如,對著他說話,如果聲音不大,那么他會在認真聽完之后,不好意思地笑笑,說:“能不能稍微再大點聲?我剛剛沒聽清。”
好奇的人忍不住去問他,他倒也不遮遮掩掩——小時候發(fā)過一場兇險的高燒,幸運的是,撿回了一條命,不幸的是,聽神經(jīng)受到損傷。
從那以后,世界的所有聲響,在他耳中,都變得模糊了起來。
照理來說,顧嘉程應(yīng)該是沉默的,敏感的,時常聽不清別人的話并不是什么輕松的事,總是要盡可能避免的。
但是,他長成了截然不同的樣子,甚至比一般人更開朗。
因為不太能聽到自己說話的聲音,所以他開口時的嗓門總是很大,遵循著有來有往的原則,大家也都紛紛提高了說話的音量。
如此這般一來二去,他與外界的大多數(shù)交流會順暢無障礙,即使不常戴助聽器,生活中也很少碰到困難。
同時,大嗓門讓他在不經(jīng)意間透露了自己的很多隱私,就算與他關(guān)系算不上親近的人,也對他的一舉一動了如指掌。
他喜歡沈舒瑤這個秘密,就是以這樣的方式被公之于眾的——
那天,食堂里,他端著餐盤坐到落單的沈舒瑤對面,兩人交談甚歡,他言語間的“喜歡”這一字眼,被隔壁桌的吃瓜群眾聽了去。一傳十,十傳百,不過多久,學校里盡人皆知。
“林以安,來抽簽吧?!睂W生會主席的點名,打斷了林以安的思緒。
萬圣節(jié)慶典的籌備事宜基本上告一段落,是時候安排下一輪任務(wù)。大概是由于無論如何分組,都會受到詬病,學生會主席索性撒手不管,改成抽簽確定小組的方式。
聽天由命,大家倒也沒話說了。
林以安從桌上對折的字條中隨手選擇了一張,展開,上面一筆一畫地寫著“顧嘉程”。
她實在是佩服自己的“好運氣”,可惜抽簽的結(jié)果沒有回轉(zhuǎn)的余地,再不情愿,她也得認。
分配給他們的,是近日校園內(nèi)的三花貓失蹤事件。三花貓最愛瞇著眼睛蹲在學校正門口,胖臉滾圓,活像只招財貓,是學校的民選吉祥物,自從五天前不見蹤影之后,幾批同學前前后后找了幾次,盡數(shù)無功而返,這才來學生會求助。
周六正午,顧嘉程站在女生宿舍區(qū)的大門外等待,引來不少路過女生的側(cè)目。
他穿著一身簡單的白色運動裝,身形清瘦頎長,黑色的短發(fā)利落,一身蓬勃的少年氣。這樣一副好皮囊,確實有令萬眾矚目的資本。
陽光下,看著向他走來的林以安,顧嘉程不自覺地慢慢揚起嘴角,小虎牙閃著亮光。
這笑容化成小錘子,在林以安的心上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
她本來還記著要通知他幾件事,這下可好,一愣神,全都忘光了。
三
“我去問過經(jīng)常給三花貓喂食的學生,他們說三花貓失蹤前,雖然白天會到校門口等吃的,但晚上只在白馬樓附近活動?!弊咴谇巴康牡氐穆飞?,林以安終于回過神,一板一眼地告訴顧嘉程。
“白馬樓?最近在翻修的那棟?”
“對?!绷忠园颤c頭肯定,“我猜想,三花貓失蹤的原因,應(yīng)該就和白馬樓的翻修有關(guān)。那棟樓的周圍已經(jīng)被攔了起來,但是建筑工人們周末不開工,我們可以進去看看。”
白馬樓年久失修,早已停用,如今四周都被防護欄包圍,根本看不到內(nèi)里的情形。
他們圍著防護欄繞了大半圈,這才找到一扇可供一人通過的小門,林以安正想踏進去,卻被顧嘉程搶先攔住:“我先去看看,你別急,等我來叫你?!?/p>
林以安愣了愣,他是怕有危險嗎?
大約過了五分鐘,顧嘉程從小門里探出頭,看向她:“應(yīng)該沒問題,不過里面挺亂的,小心腳下?!?/p>
白馬樓附近本就人跡罕至,幾個月前被圍起來后更是如此,雜草叢生,磚塊碎石遍地,他們的每一步都走得艱難。
林以安只顧著看腳下,不想走在前面的顧嘉程突然間停下,她不小心撞了上去,退后幾步,捂著額頭,問:“為什么不往前走?”
“我找到三花貓了?!彼f話的音量依舊不小,所以聲音中的顫抖也格外明顯。
林以安心中浮現(xiàn)出不好的預(yù)感,著急地問:“它究竟怎么了?”
路原本就窄,顧嘉程又比林以安高了整整一個頭,成心要擋她的視線,自然是輕而易舉。
他沉默了幾秒,深吸一口氣,這才開口:“周圍有血跡,它應(yīng)該受了傷,可能……”
林以安明白“可能”后面會跟上怎樣的字眼,一定與“死亡”這般沉重的話題有關(guān),她不想聽,于是拍了拍他的背,打斷他:“我不害怕的,你讓我看看。”
顧嘉程仍是不想讓,進退兩難,悄然紅了耳尖。
但這樣僵持下去也不是辦法,顧嘉程最終妥協(xié),上前掀開磚塊,露出被壓在底下的三花貓。
事情到此時似乎已然明了,三花貓是被翻修樓房掉下的磚塊砸到,不幸喪命的。
林以安別過頭,站在一邊靜靜地等縈繞在心頭的悲傷散去,這才緊抿著唇轉(zhuǎn)身,正欲離開,卻聽見幾聲輕微的叫聲。
顧嘉程依然蹲在那里,一手支撐著磚塊,指上臟兮兮的,但是他并不在意,眼中滿是激動,告訴林以安:“三花貓身下還有幾只小貓,它們在動!”
原來如此,或許三花貓本來是可以逃開的,但是為了它的孩子們,為了保護它們……
林以安急忙把四只小貓抱了出來,兩人一時間都說不出話,最后是顧嘉程打破沉默:“我們先把小貓送到寵物醫(yī)院去吧?!?/p>
四只小貓都還好,只是因為饑餓而變得很虛弱,暫時需要留院觀察。
校門口分別時,已是夜幕低垂,林以安回到宿舍,準備寫下這天的活動記錄,又找不到多余的記錄表,只好再跑了一趟學生會的活動教室。
夜色已深,活動教室竟仍然燈光大亮,林以安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是顧嘉程在里面。
他拿著一塊長方形的小木板上,正在全情投入地刻字,手被劃開了一個小口子也渾然不覺,更沒有注意到她敲門的聲音,直到她提高了音量叫他,才反應(yīng)過來。
“這是給三花貓的,也是我能為它做的最后一點事了?!彼行┑吐洌B聲音都變得悶悶的。
這天的最后,顧嘉程在校內(nèi)湖邊的僻靜草叢里,為三花貓舉辦了一個簡單的告別儀式,月色下他的神情肅穆,把木板插進泥土中的動作都小心翼翼,給予這位偉大的貓媽媽足夠的尊重。
林以安不經(jīng)意間回頭,就這樣窺見他的善意與溫柔。
她好像,沒那么討厭他了。
四
可顧嘉程仍然是那個三天兩頭惹是生非的人。
借用體育館的申請被批準,林以安剛剛松了一口氣,就又聽說籃球社不服氣這個結(jié)果,找上了學生會的門。
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大家好聲好氣商量,總能找到彼此都滿意的解決方法。
問題就在于,雙方還沒坐下來好好說幾句話,就開始面紅耳赤地拍桌子,大有要打起來的趨勢。
學生會只有顧嘉程一個人在場。
又是顧嘉程,林以安不自覺地想,他十次出現(xiàn),九次都會與大大小小的麻煩扯上關(guān)系。
她匆忙趕到,攔在他們中間,用盡全力喊:“大家先冷靜一下!”
人高馬大的男生們?nèi)呵榧ぐ?,聲音一句高過一句,林以安身板單薄,喊聲也不算大,根本沒能得到一點注意。
直到她被不知誰的手臂推了一把,沒站穩(wěn),一屁股坐在地上。
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一群人全沒了原先“不服就打一架”的氣勢,動作停頓,只知道圍著她,不知所措地問:“沒事吧?要不要去醫(yī)務(wù)室?”
摔得不重,但意外發(fā)生在電光石火之間,林以安也蒙了幾秒,再抬頭,就撞進顧嘉程濕漉漉的深棕色眼睛里。
她一時氣急,帶著哭腔的重話脫口而出:“顧嘉程,你能不能不要老是添亂!”
他總是這樣,本意或許不壞,甚至是一片好心,但卻將她的計劃攪得一團糟。萬圣節(jié)慶典再次變得前途未卜,而她的心,似乎也在朝著不可控的方向走。
聽到消息的那一瞬間,她腦海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竟不是借用體育館的許可會不會受到影響,而是他有沒有事——籃球社一個個都是一米九往上的大高個,要是真發(fā)生肢體沖突,他絕對占不到便宜。
林以安覺得自己不對勁,非常不對勁,低垂眼眸,假裝沒有看見顧嘉程伸出的手,自己單手撐地,站了起來。
萬幸沒有受傷,讓她得以迅速逃離他關(guān)切的,愧疚的,帶著溫度的目光。
五
后來的一連幾天,林以安都沒見到顧嘉程。
倒也不是她刻意躲他,只是籃球社的人自知理虧,不再揪著借用體育館的事情不放,他們合作的兩個任務(wù)都圓滿告一段落,再加上不是一個年級,選課也不重疊,沒有交集才是應(yīng)該的。
林以安解決了課內(nèi)的幾份大作業(yè),得空去看望四只小貓,走進寵物醫(yī)院的時候,還是艷陽高照,走出來的時候,外面就已經(jīng)變了天。
豆大的雨點砸下來,原本干燥的道路不出幾分鐘便積起了水,反射出燈紅綠燈的交錯光線,整個城市都變得昏暗朦朧。
她沒帶傘,不過鞋襪和衣服濕了都可以換,真正讓她邁不動腳步的,是厚重烏云中時不時閃過的白光以及隨之而來的巨大轟鳴聲。
她怕打雷,從小就怕,只能再次走進寵物醫(yī)院,坐到走廊邊的椅子上。
她沒等來雨停,卻等來了顧嘉程。
“一起回學校嗎?”顧嘉程探望完小貓,發(fā)現(xiàn)林以安還在,他從走廊這頭走到那頭,又再次走回去,這樣來來回回在她眼前晃了好幾圈,還是沒能引起她的注意,猶豫許久,終于鼓起勇氣,走上前主動問她。
時間不早了,寵物醫(yī)院臨近打烊,林以安不得不離開,應(yīng)了聲“好”,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趨地走到大門口。
又是一陣驚雷響起,街上寥寥的幾個行人都肉眼可見地頓了頓腳步,林以安更夸張,整個人都抖了抖。
反觀顧嘉程,他鎮(zhèn)定得像個沒事人,還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異常:“你害怕?”
林以安點點頭,反問:“你不害怕嗎?”
顧嘉程搖頭,又笑了笑,指指自己的耳朵,補充道:“可能因為我聽到的聲音,和你們聽到的,不是一個音量?!?/p>
林以安猶如驚弓之鳥,原本心不在焉,聽到他的回答,倏然間愣住。
他好像從來都很信任她,她不過是隨口一問,他也認真對待,不介意向她袒露傷口。
林以安心一軟,卸下防備,任由他替她拉上了帽子,又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他撐起傘,拉著她踏進雨幕中,一字一句地告訴她:“你要是害怕的話,就捏我的手,我不怕痛的?!?/p>
也不知道是雷聲變輕了,還是少年手上傳來的熱度讓人安心,林以安不再膽戰(zhàn)心驚,穩(wěn)步走回了學校。
抵達宿舍樓,顧嘉程自覺大功告成,轉(zhuǎn)身想走,又被她叫?。骸敖裉煺娴闹x謝你了?!?/p>
平日里,林以安對著他說話,不是公事公辦的口吻,就是比前者還要更加冷冰冰的指責,這樣真心實意的感謝,還是頭一回。
顧嘉程受寵若驚,忙不迭地擺手:“沒事!”
借著宿舍樓的燈光,林以安第一次這么仔細地看顧嘉程。他大半邊身子被淋濕了,顯得有些狼狽,帥氣指數(shù)大打折扣,卻依舊讓她的心漏跳了一拍。
她曾去過遠離人煙的遙遠郊外,見過墨藍色夜幕上掛著的璀璨星子,而此時少年澄澈明亮的目光,可與那夜的星辰爭輝。
他確實善良而熱情,所以即便有過去的不愉快存在,即便他數(shù)次讓她秩序井然的生活脫軌,此時她也很難再繼續(xù)討厭他。
不對,這樣說也不完全準確。深夜,林以安躺在床上,難得失眠,認真地想了想,發(fā)現(xiàn)他在喜歡沈舒瑤這一點上,仍然有點討厭。
她每次看到他們走在一起,就覺得心臟好似一腳踏空,失重下墜。
其實還有另一個理由可以解釋這種情緒,但她不會承認這是她吃醋了。
六
冤家路窄,學生會又一次分配任務(wù),林以安抽到和沈舒瑤一組。
她們是高中的同班同學,但沈舒瑤是藝術(shù)生,與當時一心只有學習的林以安生活軌跡有所不同,性格差異也大,彼此并不熟悉。
到了大學里,有了“高中校友”這層關(guān)系,她們才稍微走近一點,但也僅僅是普通朋友。
此時,兩人各自整理著閱覽室里的書籍和期刊,尷尬的沉默填滿了整間屋子。
終于有人推開了門,林以安心里的“謝天謝地”還沒來得及說完,就明白自己是高興得太早了。
來人竟是顧嘉程,也不知是看到了誰,他笑得明媚:“我正好有空,過來幫忙!”
沈舒瑤回應(yīng)得也快:“太好了!我搬得腰酸背痛,看得眼花繚亂,真的快不行了……”
林以安低下頭,盡力減少自己的存在感,她不想發(fā)光發(fā)熱,更不愿他們察覺出她突然間的情緒低落。
正好她將一柜子書清點完畢,也顧不上知會他們一聲,抱起一大摞書就往外走。
她走得快,但身后的人走得更快,甚至跑了幾步跟上她,把她手上的書拿走大半。
“你不覺得重嗎?”顧嘉程莫名其妙,“我叫你,你也不停,這么著急干什么?”
林以安不回答,直到即將到達新閱覽室,才開口:“待會兒你把書放到空書架上就行,我來整理,你趕緊回去幫沈舒瑤吧?!?/p>
或許在顧嘉程這樣的鋼鐵直男看來,無論為誰搭把手,都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是女孩子真的會介意的。
她也不例外,就如同在此刻,她會因為他選擇幫助自己而雀躍,也會因為自己的善解人意而失落,緊緊抱著書,手被堅硬的書頁劃出了紅痕都無知無覺。
“我要留下來幫你?!鳖櫦纬滩宦犓脑?,“沈舒瑤那里,她自己可以解決的?!?/p>
林以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大概是怪他過于不解風情,總之心中無名火起,燒得她再也藏不住秘密,內(nèi)心所想直接化成話語往外蹦:“可你喜歡的是她,又不是我!”
說完還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顧嘉程直接被她嚇蒙了,一顆心開始狂跳,愣了很久,方才呢喃似的為自己辯白:“我沒有喜歡她……我喜歡的,一直都是你。”
林以安的腳步一頓,懷里的書滑出去兩本,掉在地上,一前一后砸出的響聲,與她加重加快的心跳聲正好重合。
七
顧嘉程始終記得W大新生報到的那一天,他初遇林以安的那一天。
他從小鎮(zhèn)考到大城市,在鋼筋水泥的森林中倍感手足無措。雪上加霜的是,助聽器還被他不小心遺落在來時的火車上。
于是,在新生登記的,那個擠滿了人的小小屋子里,他努力想聽清老師的指示,卻終是失敗。
他本想再詢問清楚,可是他身后有那么多人等著,老師無暇顧及他,早已忙著接待下一個人了。
他讓開幾步,獨自一人站在人群中,周圍的人都在說說笑笑,可是他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么,他只覺得他們很吵鬧。
他想快點離開,可是他邁不動腳步,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做什么,該去往何方。
耳畔響起嗡鳴,他抬頭看身處的人群,只覺得他們都張牙舞爪地向他撲來……
連日的奔波,陌生的環(huán)境,一點點消解掉他積攢的孤勇,他鮮少為自己的殘缺而自卑,但在那一刻,他不禁打心底恐慌……所有的一切。
這時候,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角,將一張紙塞到他手中。
他愣愣地看向女孩,只見她穿著白襯衫和格子裙,袖口別著志愿者的標志,白皙的臉小小的,笑起來眼睛彎彎,用口型告訴他——看這個。
紙上的字跡清秀,清清楚楚地寫著接下來要做的所有事,連地址都精確到了具體的教室編號。
周遭的人聲如潮水般褪去,他錯亂的心跳回歸平穩(wěn),又好似比平時里要快了些。
是她將他拉出了這段白日夢魘,盡管她自己并沒有意識到。
她甚至都沒有記住他。
入學后,他旁敲側(cè)擊地問到了女孩的名字,又無數(shù)次路過掛著她照片的獎學金公告欄,看到W大的宣傳視頻中她代表學校參加辯論賽的身影。
照片上的她笑得志得意滿,視頻里的她冷靜犀利,唇槍舌劍……
越了解她一點,他就越喜歡她一分。
他一直在努力,希望有一天能與她并肩,加入學生會,也是為了更靠近她一些。
他是個大嘴巴。他什么都讓人知道了,唯獨心里喜歡的那個女孩,從未被他宣之于口,始終只有天知,地知,他知。
八
可惜,顧嘉程確實有點笨手笨腳。
當他滿心只想著一個女孩的時候,就很容易說錯話,做錯事。
那日,溫暖陽光下,林以安的發(fā)絲泛著亮光,干爽的秋風從活動教室敞開的門中鉆進來,拂過他的心間,使他心跳都過速。
他正在回答學生會主席“借用體育館的申請怎么會不成功?”的疑問,話說到一半,一時大腦短路,滿腦子只剩下“林以安”這三個字,就這樣脫口而出。
明明他該說的是“沈舒瑤”,可他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
完蛋,亡羊補牢,為時已晚。
他半晌不敢看她,散會時偷偷觀察了一眼,只見她緊緊抿著唇,看上去是生氣的樣子。
他也真是,為什么連這樣的低級錯誤都會犯?
還有,再往前一段時間,他剛聽說沈舒瑤與林以安是同一個高中的,就在食堂里看到了一個人吃飯的沈舒瑤。
鬼使神差般,他指了指她對面的位置,問:“我可以坐在這里嗎?”
沈舒瑤欣然同意,顧嘉程心中一喜,變著法子打聽有關(guān)林以安的消息。
但他很快就后悔了,沈舒瑤對林以安也知之甚少,他不僅沒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反倒被開玩笑。
沈舒瑤眨著大眼睛,笑中藏著戲謔:“學弟,這不會是你接近我的借口吧?你是不是喜歡我?”
天地可鑒,他真的沒有這個想法。他沒預(yù)料到這一茬,急于否認,說話的聲音情不自禁又高了幾分貝。
可他明明回答的是“我不喜歡你”,怎么到了大家的口中,就成了“喜歡”呢?
他嘗試和相熟的朋友們解釋,但他們都是一副“你不用說了,我們都懂”的樣子,他百口莫辯,有苦說不出——他們懂什么?他們根本就什么都不懂!
繼續(xù)想下去,顧嘉程愈加沮喪,他搞砸的還不止這兩件事。
不久前,籃球社的人來找他理論借用體育館的問題,起初的確是籃球社得到了萬圣節(jié)當天使用體育館的許可,用作日常訓(xùn)練,但林以安補交申請后,負責老師根據(jù)事情的輕重緩急,重新考慮,改了主意,另給籃球社安排了一天。
學生會是占理的,籃球社的人也是一時氣不過,過來抱怨幾句,就準備離開了。
然而,他們剛剛坐下,其中就有人嘟囔了一句:“又是林以安這個書呆子,她除了一天到晚寫死板的申請表還會做什么?寫得比高考作文還認真,老師能不喜歡嗎?”
顧嘉程并未聽清,只是隱約捕捉到“林以安”“書呆子”這樣的字眼,但這已足夠讓他憤然反駁了。
他不想惹事,用的也就是平常說話的音量,但是體育生與文化生的相交甚少,籃球社的人就算聽說過他有聽力障礙,也不習慣他的分貝,只當他在挑釁,就這么吵了起來。
一群血氣方剛的男孩子,開了頭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事態(tài)朝著不可控的方向發(fā)展,直到林以安緊皺著眉,跌坐在地。
他似乎……又給她添麻煩了。
時針撥回當下,看著林以安匆忙把書安置好后,逃也似的離開的背影,失落一股腦涌進他的心中,就連他額前翹起的頭發(fā)都跟著耷拉下來。
她可能,還在抵觸他吧。
九
萬圣節(jié),天還未亮,學生會的活動教室里一片昏暗,只有南瓜燈閃著淺淡的暖黃色的亮光。
身為慶典的負責人,顧嘉程睡不著,早早趕來。一切準備完畢,不過才晨光熹微,他趴在桌子上,盯著門發(fā)呆,睡意涌來,眼皮越來越重。
就在他即將陷入沉睡的那一刻,門被打開。
林以安今天負責發(fā)布“通緝令”,是慶典的靈魂人物,在室友們的慫恿下,打扮成了“萬圣節(jié)魔女”。
少女栗色的卷發(fā)垂至腰際,頭戴黑色寬檐尖頂帽,身披黑色斗篷,多重布料堆疊而成的短裙上點綴著亮片,乍看上去似星光閃閃。
顧嘉程的眼睛倏然亮起來,睡意瞬間消逝。
陽光斜照,逐漸灑滿整個教室,林以安望向他的目光盈盈,臉頰上也悄然泛起紅暈。
氣氛正好,顧嘉程的心臟瘋狂蹦跶,“撲通撲通”的跳動聲,連他自己都能聽得到。
心動足有一千分貝那么響,他不愿再瞻前顧后,滿腦子只剩下一個念頭——他要正式告白。
“我可以……”
林以安突然向他走近,他大氣不敢出,忐忑地等待著命運的宣判,結(jié)果卻只聽見她面露疑惑地問:“門口有人在叫你,喊了好幾聲,你沒聽見嗎?”
顧嘉程愣住,過了好幾秒,才急急忙忙地往門口走去。
“我可以追求你嗎?”這句話的后半截,被他生生咽回肚子里,噎得他心煩意亂。
等在門口的學生會主席拍了拍他的肩,通知他接下來的安排:“今天你去體育館門口守著,給大家發(fā)糖果。”
“嗯?!彼瓴皇厣岬卮饝?yīng),轉(zhuǎn)身離去的瞬間,還瞥見學生會主席揪了下林以安帽子的尖頂,這下他更是看什么都不順眼。
整整大半天,他都死死板著臉,活像大家都欠了他八百斤糖,來領(lǐng)取糖果的人都不敢與他搭話,接過糖果便莫名其妙地離開。
這天的最后一份“通緝令”,是林以安的。
她假公濟私,搶在所有人之前,投遞了今年的第一份“通緝令”。
她還以為是“通緝令”是按照先來后到的順序發(fā)布的,沒想到竟然恰恰相反,她急著第一個投遞,反而等到了現(xiàn)在。
所幸兩情相悅,再等多久都為時不晚。
林以安把廣播的音量調(diào)到最高,湊近話筒,用了畢生最大的音量,擲地有聲地宣布:“通緝令發(fā)布者,林以安。捕捉對象,顧嘉程。捕捉理由是——”
“我喜歡你?!?/p>
她快步跑到窗邊,看著心愛的男孩在愣怔片刻后,迅速地抬起頭,沖著廣播室的方向——她在的地方,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臉。
是啊,雖然他有時笨拙,有時遲鈍,時常闖禍,但是我喜歡他,好喜歡他。
她在心里又默默重復(fù)了好多遍,開心的情緒都快要溢出來了。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