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的遠方

滿城煙火，遼寧省作協(xié)主席團成員，小說委員會委員。中國作協(xié)會員。第八次全國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會議代表。遼寧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工作委員會副主席。2019年獲得第一屆遼寧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金桅桿”獎。作品《搶單》入選中國作協(xié)2014年聯(lián)席會議和中國夢重點扶持項目?！短炜罩恰啡脒x2019年中國作協(xié)重點扶持項目。多部作品暢銷海內(nèi)外，被改編成影視作品，《摯愛的警徽》入選國家級建黨100周年重點現(xiàn)實題材電視劇劇本。

大人的世界

馮陸，是我生命里特別的存在。

他是我的哥們兒，生死之交。爸爸姓馮，親生媽媽姓陸。

小時候，他家是我們這兒最特殊的家庭。因為他家里有兩個媽媽。那時候我們都小，不懂為什么會形成這樣的局面。但我知道他很不開心，提起他爸時，他眼中是有恨的。

現(xiàn)在回憶起來，我們那時候真是傻，好多事情都不懂。

我和馮陸兩個孤單的人相互陪伴，時常一坐一天，都不出聲。

我們倆偶爾聊天，聊的都是《正大綜藝》。他說，等長大了，要去全世界看看。我說，我以后要當(dāng)主持人，到時候邀請你做嘉賓，咱們一起去。

我一直以為馮陸和我一樣，是真的對這個世界好奇，想去那些很遠很遠、與我們面孔不一樣的國家。

后來，我才知道，馮陸只是想逃離原生家庭。

馮陸和家里的關(guān)系非常糟糕，時常因為各種事情被他爸打。他與他那位阿姨的關(guān)系更是冷到了冰點。

他唯一與他的家人和平相處的那段日子，是為了我。

中考結(jié)束的那個午后，我的白褲上血紅一片。我哭了，馮陸也哭了。馮陸說，他就是看到他媽一身血后，他媽就躺在床上再也沒起來。有親戚說，他媽這樣活著不如死了。他希望他媽活著，也希望我活著。

我被他的話嚇到了，哭得更厲害了。

他跑回家，第一次試著跟他爸和阿姨和解，要到了一筆零花錢，買了很多吃的給我。他說，電視上都說，就算是死也要吃飽，不能做一個餓死鬼。

我一邊掉眼淚，一邊吃他買給我的零食。我說，馮陸，我死也會記得你。

不用我說，你們也都知道這是一個烏龍。

第二天再見馮陸，他的額角上貼了紗布。我問他是怎么弄的，他不肯說。后來，我聽大人們說，那是他媽拿東西砸的。

大人們很同情馮陸的媽媽，感嘆說，馮陸媽媽躺在床上動不了，要看著另一個女人霸占自己的老公?，F(xiàn)在，兒子也倒戈了，這么快就在他那位阿姨的糖衣炮彈攻擊下忘記了親媽。

只有我知道，馮陸不是。他的妥協(xié)和低頭是為了我，怕我像他媽一樣出事，想讓我吃飽，不要做一個餓死鬼。

我后來經(jīng)常想，如果馮陸媽媽沒有因為這次的事情暴跳如雷，如果沒有那么多指責(zé)的聲音指向一個只有十三歲的少年，那么馮陸是不是會跟他爸和阿姨和好？縱使他家依舊特別，但至少他在年少時可以感受一絲家庭溫暖。

可是，這統(tǒng)統(tǒng)是已經(jīng)不可能發(fā)生的假設(shè)。人們在過度同情一個弱者的時候，這故事里的其他弱者就不可能被公平對待。

馮陸是大人們眼中那種非常不聽話的孩子。我們班主任甚至還因為我和他在一起玩，找了我爸媽談話。談話的中心思想是和壞孩子一起玩會被帶壞。

別的孩子都在學(xué)習(xí)，他則跑去打籃球，不和別人組隊，就自己一個人玩。有一次，校隊選籃球隊隊員，我舉薦了馮陸，而老師自始至終沒看他一眼。

大人們都堅信，像馮陸這樣的孩子注定做什么都不行。我本想替馮陸說幾句話，但馮陸不理我了。

我在這件事上很不理解，孩子們不都是想好好表現(xiàn)，來獲得父母的表揚嗎？就像我，努力拿到演講比賽的名次，是為了讓我爸媽能在那周回來看看我。

似乎所有人都不待見馮陸，但馮陸對這一切視若無睹。所以，大人們覺得，他不只是不聽話的壞孩子，還是一個沒自尊心的人。

現(xiàn)在回憶起來，我能理解老師和父母對我和馮陸在一起玩兒的擔(dān)憂。那時候我并不懂。我對父母似乎也有些逆反心理：你們都不管我了，憑什么管我和誰在一起玩？

再者，我真的覺得跟馮陸待在一起很舒服。那時候我還小，不懂得思考跟誰待在一起更有利。

高中的時候，馮陸“不負眾望”，終于惹出了大禍。

那是一個下午，馮陸把隔壁班的一個男同學(xué)打得頭破血流。我嚇哭了，因為我覺得馮陸這下完蛋了。以他爸對他的日常表現(xiàn)，這次不得打死他??？

可是，出乎我們所有人意料的是，馮陸這次沒有挨打。

馮陸的爸爸賠了好多錢，才算安撫了對方的家長。那位同學(xué)的家長剛看到兒子滿頭是血的時候，揚言一定要鬧到馮陸被學(xué)校開除。

我忍不住好奇，問馮陸：“你爸這次為什么沒打你？”

馮陸雖然很少主動提起自己家的事情，但每次我問，他都會告訴我。只有這一次，他沉默著沒有回答。后來是別的同學(xué)說，那個挨打的同學(xué)真該打，居然詛咒他的媽媽去死。那時候，他臥床多年的媽媽已經(jīng)住進了醫(yī)院的重癥監(jiān)護室。

誰都不想面對生死，馮陸的媽媽還是離開了。那時候馮陸高中還沒畢業(yè)，就跑去混社會。他爸千方百計幫他保住繼續(xù)念書的機會，被他報復(fù)似的放棄了。而他家總算是正常了，只剩下他爸和那位一直沒有法律名分的阿姨。

可是對馮陸來說，正常了也就不是他的家了。

馮陸的爸爸是在工作崗位上倒下的。腦出血，那年他也就四十多歲。大人們都感嘆，身體才是革命的本錢，可不能像他那樣沒日沒夜地工作。而他離世的那天晚上，馮陸因為打架斗毆被關(guān)進了派出所。

于是，大人們又是一番感嘆，說馮陸是逆子，這輩子是來討債的，馮陸爸爸就是被他氣死的。他們個個悲憤，一轉(zhuǎn)身，又因為一個笑話笑得前仰后合。

他們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不夠，還要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來彰顯自己的正義。馮陸從小到大被他們批判著、苛責(zé)著，好像從來沒有做對過一件事。

馮陸爸爸的葬禮上，我第二次看到馮陸哭。第一次是馮陸媽媽去世的時候，馮陸像從前一樣，和我坐在一起發(fā)呆，看著遠處，看著看著就淚流滿面了。他流淚時也是那么安靜，怕自己的悲傷驚擾了誰。

這一次，他哭得撕心裂肺。

他對著他爸的遺像說：“我昨天又惹禍了，你為什么不起來打我？”

在場的人都跟著馮陸哭了，我聽到有人小聲說：“你要是聽話，你爸也不能這么早去了?！?/p>

馮陸瞪向那個說話的親戚，那個親戚立刻閉了嘴。在所有人眼里，馮陸就是一個流氓，招惹流氓干嗎？

馮陸爸爸下葬前夜，馮陸守夜，我在那兒陪他。我想說幾句安慰他的話，卻不知道說什么好。這么沉重的悲傷，任何語言都沒有意義。

我以為，我們還會和以前每次一樣，誰都不說話，就那么安靜地待著?？墒牵T陸忽然打破了靈堂里的死寂。

他說：“我努力吃飯，拼命打籃球，就是為了長高，就是為了讓我爸沒法再打我。但我現(xiàn)在特別希望他起來打我一頓?！?/p>

我這才明白，為什么馮陸那些年會沒心沒肺地吃三大碗飯。

小學(xué)的時候，那個長得還沒我高、有點發(fā)育不良的瘦弱男孩，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已經(jīng)比我高出了一頭。

馮陸的爸爸下葬后，來參加葬禮的親戚沒有立刻離開，而是趁著大家都在，上演了一出逼宮大戲。他們要求馮陸的那位阿姨離開馮家，而且不能帶走馮家的一分一毫。我目瞪口呆，他們甚至不等我這樣的外人離開，就已經(jīng)迫不及待了。

要知道這些叔叔阿姨，當(dāng)年都是勸馮陸要容下這位阿姨的人。當(dāng)年，馮陸的媽媽意外癱瘓，而馮陸的爸爸要上班，馮陸要上小學(xué)，所以請了阿姨來照顧她。但最后，這些阿姨都被馮陸媽媽罵走了。一個人突然臥床，不能自理，誰心里能不難受？她大概希望自己早點兒離開，不再成為丈夫和兒子的負擔(dān)。

這個時候，這位阿姨出現(xiàn)了，她和馮陸的爸爸兩情相悅，這是最可怕的地方。

馮陸的爸爸把這位阿姨領(lǐng)回了家，之后，馮陸便有了兩個媽媽。后來馮陸和馮陸媽媽都由這位阿姨來照顧。原本已經(jīng)想放棄生命的馮陸媽媽忽然選擇了努力活下去。

馮陸拼死反抗，想告訴全世界，他只有一個媽媽。他告訴媽媽，縱使全世界都拋棄了她，他也不會背棄她?？墒?，所有人都勸他要懂事，其中包括外婆家的人。在大人的世界里，孩子吃飽穿暖就行。沒有人在乎他的內(nèi)心到底受著怎樣的煎熬。

逼宮事件集結(jié)了馮陸爸爸和媽媽兩邊的親戚，他們說是為了馮陸好，就像當(dāng)年一樣是為了馮陸好。可是，馮陸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十幾歲的孩子，他堅持把爸爸留下的房子給了那位阿姨。

那位阿姨放聲大哭，她說，沒想到最后幫她的是馮陸。

自此以后，馮陸再也沒有和那位阿姨聯(lián)系過。

馮陸說：“我從前不認可她的存在，現(xiàn)在也不認可。但是，她畢竟盡心盡力地照顧了我媽那么多年，房子是她該得的。”

馮陸，這個所有大人眼中的壞孩子，最后比所有人都公平。當(dāng)然，馮陸在親戚的眼中還是那個傻傻的人。你既然討厭一個人，不打算跟她來往了，干嗎還要犧牲原本屬于自己的利益？

這就是大人的價值觀。

但馮陸說：“我這么做是為了自己的內(nèi)心安穩(wěn)?！?/p>

那時候我其實不太懂，我一方面覺得馮陸的心眼兒很好，一方面又覺得大人們說得對。畢竟我們也都老大不小了，馮陸以后還得娶媳婦，沒有房子誰會嫁給他呀？

直到年歲漸長，我才明白了馮陸所求的內(nèi)心安穩(wěn)是什么。他把那套房子作為那位阿姨照顧他母親的勞動回報，只有這樣，他才能不承認那位阿姨在他家的位置。

在全國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的二十年里，人們富裕了，穿著打扮已經(jīng)有了天翻地覆的改變，但至今沒有人為馮陸說過話。人們還是感嘆著他的幸運，感嘆著他遇到了那么一位阿姨，照顧他長大，把他養(yǎng)得又高又壯。沒人想知道他含著淚，賭著氣咽下那三大碗飯時，內(nèi)心正經(jīng)歷著什么。

我和馮陸能成為朋友，大概是因為即便那時候我們還年少，讀不懂那么深奧的人生道理，但我們心靈想通，感受得到彼此的孤單。

曾有一段時間，我的家人很害怕我的早戀對象是馮陸。在努力讀書改變?nèi)松哪昙o(jì)，早戀已經(jīng)很可怕了，如果再喜歡上了馮陸那樣的人，那對于我的家人來說，將是天塌了的禍?zhǔn)?。他們像特工一樣監(jiān)視著我和馮陸，我媽也在那時候回到了我的身邊。

我說他們想多了，可他們怎么都不愿意信我。只有我和馮陸兩個人知道，我們倆是絕對不可能發(fā)展成戀人的。兩個內(nèi)心惶恐不安的人怎么在一起相互取暖？怕是要冷死吧。

后來，我有了男朋友，第一個和馮陸分享。

馮陸從外市趕回來，和我們見了一面，語氣肯定地說：“靠譜?！?/p>

從這一句“靠譜”到今天，我已經(jīng)跟這個馮陸口中靠譜的男人走過十幾年。

十年前，我開始寫書，在所有長輩都權(quán)衡利弊，希望我去找一份像樣的工作時，只有他說：“我媳婦我養(yǎng)得起，誰都別管她想干什么?！?/p>

所以，才有了后來的我。

我喜歡惹了事后，躲在他的身后，等他幫我收拾爛攤子。

我喜歡大喊一聲“我餓了”，然后等他給我煮東西吃。他會煮的東西很少，可是，我們一起吃泡面時，也可以相視傻笑，內(nèi)心溫暖。

他也會經(jīng)常告訴我一些人生道理，討厭一個人不應(yīng)該表露，凡事要收斂自己的脾氣?？墒牵覜]什么記性，依舊活得疾惡如仇，誰都不站出來的時候，我會噌地沖上去。他這時便會嘆一口氣，說：“這樣也好，這才是你，萬事有我?！?/p>

而馮陸徹底地成了我的回憶，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多希望歲月溫暖了他，他正走過《正大綜藝》里介紹的美景。

最后一次聽說他的消息，是有人說，他殺人了。

我嚇得不輕，拼命地打他的電話，怎么都打不通。我只能托人到處去問。

馮陸動手打了一個打自己親爹的年輕男人，他下手太狠，打斷了那個男人三根肋骨。之前還被打得大喊“不孝子”的男人不干了，一家人同氣連枝讓他賠償。

馮陸賠不起錢，跑了。

那家人只能找和馮陸有關(guān)系的人，于是找到了和馮陸有血緣關(guān)系的七大姑八大姨。他們罵馮陸不爭氣，說他已經(jīng)無可救藥。既然已經(jīng)沒救了，為什么他們還要替他收拾爛攤子？這家人還鬧到了馮陸的阿姨那兒，意思是賠了錢，馮陸就可以回家了，他們不會再追究。

馮陸的阿姨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我和他沒關(guān)系?！?/p>

遠方

你吃過白酒泡米飯嗎？

我家樓下有一間小餐廳，老板不是本地人，是一位六十歲的大叔。他喜歡自己釀酒，會在每張桌上放一瓶子自釀的白酒，供食客免費喝。

店里的常客劉師傅，每次來只點一碗一塊錢的米飯，往飯里“咕咚咚”地倒上老板的自釀白酒，“呼嚕?！钡貛卓诰统酝炅恕?/p>

我第一次看到這種情形時，著實被驚到了。這種吃法，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我震驚過后，無盡的同情涌上心頭?？催@人的打扮應(yīng)該是旁邊工地上的民工。我不知道他的年齡，只是憑外貌猜測應(yīng)該有五十歲了。

吃完白酒泡米飯后，他的臉色微微泛紅，會留下與老板閑聊一會兒。老板似乎跟他很熟絡(luò)，像老朋友似的與他談天說地。有時，他會自豪地聊上幾句遠在老家的兒子，說他聽話又上進，我也是在這時才知道他不過四十歲。

我從未在他的臉上看到過痛苦和彷徨，甚至抱怨都未曾有。有那么一瞬間，我甚至有些羨慕他簡單的生活。只是轉(zhuǎn)念一想，并不是他的生活值得人羨慕，而是每個人對幸福感要求的標(biāo)準(zhǔn)不同，彷徨和無助出現(xiàn)的頻率不一樣罷了。

有人會覺得有錢了才會有幸福感，有人會覺得重要的人在身邊就是人生大幸，還有一些人被生活所困，根本沒時間去考慮這些，只是被逼著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即便如此，我相信，沒有人不渴望安穩(wěn)。

我第一次看到劉師傅點菜，是他口中那個乖巧的兒子小劉來的那天。兩個人點了六個菜，有魚有肉，全是葷菜。

那天，他沒用白酒泡米飯，向老板要了一個酒杯，美滋滋地喝一口酒，吃一口菜。兩個人吃飽后，劉師傅看到還剩下不少菜，提了一句“打包”。小劉立刻沉了臉。劉師傅連忙解釋一句，是想帶回去給工友吃。解釋過后，劉師傅還是放棄了打包。

劉師傅出門前，小飯館的老板對著他微微一笑，看著他們走遠。之后，老板把剩菜打包好，放進了自家的冰箱里。

第二天我去時，劉師傅還是吃這幾個菜。

大概是因為這家餐館格外溫暖，有煙火氣，所以我一有空就來這里坐坐。說實話，我對吃比較挑剔，兼職廚師的老板做菜真的不好吃。店里的客人一直不多，偶爾來幾個吃飯的客人，還是為了喝老板的自釀白酒。有客人想直接付錢，買一桶回家喝，老板卻怎么都不同意。

即便有一些?？凸忸櫍辞闆r也絕對不會有什么盈利空間，但老板每天都樂呵呵地準(zhǔn)時準(zhǔn)點開門營業(yè)。

我第二次見到小劉，他正蹲在距離餐館不遠的街道上，撿著一條一條掉在地上的中華香煙。我沒特意去數(shù)到底有多少條，但至少有十來條。我有些吃驚，到底是別人的事情，便沒有去深究。

小劉走后，劉師傅又恢復(fù)了白酒泡米飯的日子。有時候劉師傅收工晚了，飯館老板還會特意等他。偶爾趕上工地半天的活兒，他會中午來，和飯館老板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自己的家鄉(xiāng)、自己的孩子。

日子就這樣順其自然地過著，兩個人像極了老朋友。一切改變是在那天下午，劉師傅接到了一個電話。

我聽到劉師傅壓低聲音，對電話那頭的人說：“我最近有張設(shè)計圖還沒有畫完，去不了學(xué)校?！?/p>

電話那頭的人不知道說了什么。即便對方看不到劉師傅的表情，劉師傅依然賠笑著，表情謙恭卑微。顯然電話那頭是他必須尊敬的人。

劉師傅掛斷電話時，小心翼翼地看向四周，有些心虛，好似怕別人看到，或是聽到他剛剛的話。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說謊，但是那個謙卑的態(tài)度，似乎在說，他必須把自己從一個工地的力工說成高級工程師，才有跟對方對話的機會。

大概一周后，我聽飯館的老板說，小劉被退學(xué)了。劉師傅把小劉帶到了工地上。小劉是有情緒的，但依舊任勞任怨，抑或更多的是認命。至于小劉為什么不念書了，我并不知道原因，也不好去問，再后來，我從小劉的口中得知了答案。

小劉很喜歡看小說，恰好是我們家李先生的粉絲，很快便與我們打成一片。無意中，他講起了被退學(xué)的事。

小劉因為參與打群架、在校吸煙被多次記過。當(dāng)最近一次學(xué)校找家長未果后，研究是不是要開除他的時候，他想到了用賄賂的方式來解決問題。

而賄賂校長用的就是我那天看到的十條中華煙。那是小劉從早市買的，十塊錢一條。小劉說到這里的時候拍了拍大腿，憤憤不平地說：“校長明明收下了，還有一條打開了。”

校長是在收到煙的第三天打電話給劉師傅的，估摸便是我聽到的那次。他想叫劉師傅去學(xué)校面談，然后被劉師傅以忙碌為由拒絕了。

再后來，小劉被開除了，跟劉師傅去了工地。他相信英雄夢，喜歡看小人物逆襲的故事，他在說到書中的男主撿到法寶時的眼神是放光的。

父子倆的感情有些微妙，似有隔閡。但是，向來每餐都吃白酒泡米飯的劉師傅在小劉來了后，每餐都會點一個菜。盤子里的菜量會比我們正常點的少一半，只夠小劉一個人吃。顯然，抽條并不是飯館老板的作風(fēng)。

父子倆冰點的感情，終于在一天爆發(fā)了。

劉師傅大吼小劉：“沒出息的玩意兒，你不好好讀書，就得在工地搬磚，累死也比餓死光彩?！?/p>

小劉漲紅了臉，吼回去：“我是沒出息，但是我活得頂天立地?！?/p>

小劉當(dāng)時抬頭挺胸的樣子，像真的成了小說里的男主角?？v使他再落魄，也有一身傲骨，靠此被命運眷顧，最終逆襲成功。

劉師傅一巴掌打在小劉梗著的頭上，氣得胸膛起伏：“你知道什么是頂天立地？想吃飽飯，就得一輩子弓著身子?！?/p>

小劉的氣焰并沒有被打消，反而激起了他的逆反心理。

“我當(dāng)然知道，你連個工頭都不是，卻跟學(xué)校說你是建筑工程師，這就是陷我于不義。我們校長明明都收下我送的煙了，最后還是把煙還給我，開除我，一定是知道你騙他了。”小劉喊道。

“你們校長那是……”劉師傅哽咽了一下，還是把剩下的話咽了下去，吼道，“我是為了誰？我不也是為了讓你被人高看一眼？”

“你是為了你自己，你怕別人看不起你?！毙⒉⒉活I(lǐng)情，憤怒地摔門而去。

劉師傅跌坐在椅子上，那一晚，他喝光了桌子上擺的一整瓶白酒，估摸著有一斤。

飯館老板并未阻攔。劉師傅平常這個點兒來，都是下班時間。他累了一天，渾身酸疼，酒精讓他容易入睡。只是，誰都沒承想這一夜卻出了大事。

工地上出了事，包工老板大喊一聲，誰能解決問題，我就升誰做工頭，加他的工資。

劉師傅借著酒勁兒，爬上了高塔。他想成為工頭，人生第一次這樣勇猛地為自己爭取。他從高塔上墜下時，賭氣去網(wǎng)吧玩到半夜的小劉剛剛跑回來。劉師傅一息尚存，拉著包工老板的手說：“別忘了，你答應(yīng)過我，要升我做工頭?！?/p>

救護車來時，劉師傅已經(jīng)沒有了氣息。

小劉說，劉師傅一輩子活得窩囊，老板讓他做工頭時，他怕?lián)?zé)任，不敢要。他胸?zé)o大志，歲月和生活早就磨沒了他的所有志向。他只是想賺點安穩(wěn)錢，安度余生?？墒牵约罕浦兄鞠?，讓他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工地上死人這樣的大事，老板顯然不想自己一個人擔(dān)責(zé)任。于是，老板想出了把一部分責(zé)任推給飯館老板的辦法。

一位六十歲的外地老人，經(jīng)營著一家不賺錢的小飯館，大概在所有人眼里都是比較好欺負的吧。

包工老板堅持說，如果劉師傅沒有喝酒，也就不會出事。于是他帶人鬧到了飯館，逼迫飯館老板賠償。

也是這次，我第一次見到了飯館老板的兒女們。他們開著豪車，穿得光鮮亮麗，一看便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他的大女兒是一臉凌厲的高級律師，幾句話就嚇得鬧事的工人有些退縮，但還垂死掙扎。飯館老板的小兒子直接打電話給樓盤開發(fā)的負責(zé)人。

被包工老板慫恿鬧事的工人再也不敢堅持，灰溜溜地走了。

人不可貌相，沒人想到飯館老板會這么有背景。只是，我并沒有在老人的臉上看到勝利后的喜悅，更多的是感受到了他的孩子們的不耐煩。他們吼著飯店老板，家里明明不差錢，為什么要來做這事給他們添麻煩？

老人始終沉默著，像是被長輩訓(xùn)斥的孩子，但又不太像，因為孩子會委屈，會憤憤不平，而老人的臉上更多的是灰暗。

再見到小劉，是在機場。

我出差，恰好遇上返鄉(xiāng)的他。他的手里抱著劉師傅的骨灰盒。

他說，飯館老板為他買了一張機票，讓他帶著父親坐飛機返鄉(xiāng)。

我問小劉：“飯館老板還好嗎？”

小劉沉默了好久，回道：“應(yīng)該很好吧。馮叔的兒女都很有錢，就是馮叔也沒坐過飛機?！?/p>

我在他的語氣中聽出了不確定，縱使他還在貧困線上掙扎，向往著有錢人的生活，但他依舊不確定，擁有那樣生活的飯館老板是不是過得很好。

小劉跟我說，馮叔靠著釀酒賣酒，獨自撫養(yǎng)大了他的兩個孩子。兩個孩子出人頭地后，都留在了城里生活。孩子們都太忙了，沒時間返鄉(xiāng)，他便來到了城里。在女兒家住了一段時間，因為他在家里擺了妻子的遺照，嚇到了小外孫，與孩子的奶奶有了矛盾。為了不讓女兒為難，他便開了這間飯館。飯館的位置就在兒女住的小區(qū)附近。至于為什么沒去兒子家住，馮叔說，自己的兒子長期出差，住過去會讓兒媳婦不便。

他白天在飯館里一個人充當(dāng)各種崗位的人員，夜晚便與妻子的遺照一起住在店里。后來出了劉師傅的事，他關(guān)了店，坐綠皮火車的硬座回了老家。而從這里到他的老家，綠皮火車要轟隆隆地跑一夜。

小劉說到這事時很歉疚，他覺得自己不該要馮叔買的機票。

我對小劉安撫性地笑笑，并沒有說什么。我相信，終有一天他會懂，或許是他成為父親的那一天。

馮叔送給小劉的不是自己坐飛機的機會，而是在幫劉師傅完成和他一樣的心愿。

與兒女一起，去遠方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