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有落雪的傍晚（10首）

江非

好吃的李子

如果你喊我

我會在一棵果樹的后面應(yīng)答

舉起一只手，晃著

然后向你遠遠的

露出半張臉

如果你需要坐下來

我會請你吃今年最好的李子

不需要去洗它們

只要用手輕輕擦去

果皮上的一層白毫

你看，我羞澀地

站在你的身旁

看著你吃著手中的李子

我想等你吃完

快樂地對我說

嗯，很好，這是今年夏天

吃到的最好的李子

沒錯，午后清涼的果園里

到處都是

誠實，簡單，充滿綠意的瞬間和葉子

嶄新的友誼和默契的未來

起源于一枚好吃的李子

秋夜

關(guān)好圍籬后

果園里一片寂靜

但細聽還是有點

什么聲音

應(yīng)該是有手在一下一下

晃動著光禿禿的樹枝

躺到床上時

想今晚是不是

要睡熟得慢一些

但我很快放棄

我知道我睡著后

靈魂還要走上很遠的路

去干很多它自己的事

傍晚時為一棵果樹

澆水培土時

我和它聊過

黃昏中

省界上到處都是粗壯的雜草與礫石

一棵樹，不知在高處思想什么

藍尾鳥在樹冠中回憶著

天空因凝視得太久

一會兒就下起了雨

彗星在山上閃耀，閃耀著，閃耀著

風戴著王冠，去贊成所有的圓與合唱

更遠處是哪兒冒起了白色的輕煙，緩緩

緩緩的

像一只傷心回家的動物

我在想你

記憶之物

許多年后，我還想與我的記憶之物重逢

那是一個沒有露水的干燥的早晨

在一片空無一物的秋日的田野

一陣簌簌的走動聲，從我背后由遠而近

一種連續(xù)的聲響吸引我轉(zhuǎn)過身去，向那里凝目觀望

一只動物，突然在枯葉堆中露出它黑色的頭

直立起它蓬起的上半身，露出牙齒，臉微笑著

迎向驟然而來的日出

每一件事都是新的

凝望那鷹游蕩的山頂干什么

我這里也有一棵果樹

灑下的樹陰

還有樹上期候了一個夏天的蘋果

我坐在這里

內(nèi)心平靜

偶爾抬頭看看樹上的果子

我不擔心我沒有高尚的品性

讓別人對我中意

也不擔心一日三餐

沒有著落

我知道任何事情都會過去

我不可能去重做

我能做和所做的每一件事情

都是新的

還沒有落雪的傍晚

還沒有落雪的

傍晚

應(yīng)該干些什么

把柴劈足

把壇子

蓋上

草料

也要背到

清掃過的棚圈

地上的一根繩頭

也要隨手撿起

別讓路過的牲口

以為那是一條

游動的小蛇

受到意外的

驚嚇

啄木鳥已經(jīng)走了

柿子樹上

還剩下了最后一個柿子

別去摘它

把它留給雪后的

鳥兒

如果沒有鳥兒

就讓它那么紅紅的

掛在明日

寒冷的雪地上

也很好看

告別秋日

下午

它開始一次一次來敲門

一遍，一遍

用頭，頂我的門

犄角拱在門扇上

發(fā)出呱嗒呱嗒的聲響

還有它的朋友

立在窗臺和屋頂上發(fā)出

持續(xù)清脆的叫聲

我已受不了它們

我在睡覺

我打算鎖上門

走上一段山路

離開它們

周圍連綿十里的田野上

只有我和它們

等著它

那只經(jīng)常飛進

灶房到灶臺上啄食的鳥兒

已經(jīng)好幾天沒來了

不知它

去了哪里

我起身到院子里看看

夕暉下到處空空的

那么，還要不要再等等它

還是繼續(xù)等著吧

它一定會來的

對于有一身光亮的羽毛

和紅色的爪子的孤鳥

時間也會停下來

留一條門縫

等著它

如果沒有心和語言

思想和友愛

如何向鄰居表達

春雨之后

我已不再去

擔心那些幼苗

我種下它們

給它們澆水

晨光中

它們發(fā)出的小小新芽

讓我心生更多的夢想

人生中

是什么給我希望

傍晚時

我踩著田埂走進田野

初春的大地一望無際

一片荒涼

但誰都知道

直到這個星球的盡頭

都有不屈的事物

在暗自活著，暗自生長

十二月

深夜的畜牲坐在門外

我聽見它連續(xù)幾夜和冬天的談話聲

昨夜我又聽到它用手輕輕的敲門聲

最后一次，它用鼻翼輕觸冰冷的門環(huán)

仿佛路人俯身厚厚的冰面

溪水在冰層下溫熱低微的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