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秀
小說家張大春在他的論文《那個現(xiàn)在幾點鐘》的結(jié)尾處這樣說:“和任何一位當(dāng)代臺灣小說家相較,朱西寧都有一個獨特的標(biāo)記——他窮究語言而樂此不疲的趣味;這種對語言的情有獨鐘不只讓他出入于《狼》、《鐵漿》、《那場嘎嘎兒》之類帶有濃厚地方色彩的作品而游有余刃,同時也促使他對小說敘述本身的諸多課題產(chǎn)生關(guān)切?!敝煳鲗幭壬幸淮卧诠_場合說:“‘有事兒的小說好寫;‘沒事兒的小說不好寫?!庇纱耍瑥埓蟠骸绑w會出他擺脫傳統(tǒng)小說經(jīng)營‘有事兒的種種手段——如人物塑造、情節(jié)布局、情景設(shè)計、主題象征等;是如何暗合于新小說家者流刻意強(qiáng)調(diào)敘述形式的精神,也才得以了解:朱西寧勇于以‘沒事兒的破格創(chuàng)意,早在二十世紀(jì)六七十年代之間已悄然完成了他自己的小說革命”。
所謂“新小說”(Nouveau roman)是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在法國出現(xiàn)的一種對于傳統(tǒng)小說的逆反,讀者沒有辦法從這些小說里找到人物的人生軌跡、事件的結(jié)局與意義,甚至那人物的面目也常是模糊難辨的,更不消說一般人希望小說告訴他們一個能夠看清楚的故事脈絡(luò)了。新小說的心理層面遠(yuǎn)遠(yuǎn)高于故事的表象,因此,常?!皼]故事”;新小說的作者又都是語言大師,更是敘述藝術(shù)的大師。因此,新小說有震撼人心、引發(fā)揣摩、探究人生的巨大功效,只不過比起傳統(tǒng)小說來,讀者很難在三言兩語之間說清楚小說的內(nèi)容。比方說,現(xiàn)代藝術(shù)的拓路人塞尚與文藝復(fù)興巔峰期的拉斐爾都是偉大的藝術(shù)家,拉斐爾的作品之輝煌不僅詮釋了他自己的心境,而且完美表現(xiàn)了畫作主題。對于塞尚而言,他面前的人物、風(fēng)景、靜物并非他繪畫的“對象”,而只是一個著眼點,塞尚要表現(xiàn)的是他自己的心底波瀾。所以,背景比主題更重要。在很多文學(xué)家、藝術(shù)家的作品里,或隱然或明顯都會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因為藝術(shù)本身是心靈的產(chǎn)物,新小說旗幟鮮明地宣示了這一點。
新小說的“沒故事”同朱西寧先生所說的“沒事兒”是一回事,只不過朱先生自然而然地完成了他個人的小說革命,靜悄悄地,沒有任何的搖旗吶喊,也沒有同西方文學(xué)思潮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他找到了一條屬于自己的路,艱難而獨特,形單影只地走在這條路上,給讀者留下了豐沛的藝術(shù)遺產(chǎn)。
從這個角度來重新溫習(xí)朱西寧的文學(xué)世界,我們可以學(xué)到很多。
毫無疑問,今天的讀者們聽到朱西寧的名字,馬上會想到他的《鐵漿》,會想到傳統(tǒng)社會里為了自家利益而以性命相搏的慘烈,還有什么比用熾熱的鐵漿灌進(jìn)口中更竦動、更令人印象深刻的事情?但是,豪氣干云的背景卻是完全的無謂,那誓死必爭的利益很快就消失了,被現(xiàn)代化的火車吞噬了,于是那豪氣竟然與愚昧連在了一起。再讀《鐵漿》我們讀出了作者深沉的哀傷;隔了幾年,再次展讀這個名篇,我們才能讀出作者在敘事風(fēng)格方面的獨特性,敘事不是為了說清楚一個故事,敘事本身是藝術(shù)品。
“人臉上都映著雪光,這場少見的大雪足足飛落了兩夜零一天。打前一天過午起,三點二十分那班慢車就因雪阻沒有開過來?!边@是《鐵漿》的開頭?;鸺t與死白所產(chǎn)生的歧異令人為之一震;因為火車停開,于是時光回到了從前。小說家就這樣把我們帶進(jìn)了低回。盡頭處,“這夜月亮從云層里透出來,照著刺眼的雪地,照著雪封的鐵道,也照在這口孤零零的棺材上,周圍的狗守候著”。狗們在等待撕扯棺中人。靜謐的死亡與暴烈的死亡再次對立,但夜已經(jīng)深了,人都沉沉睡去了。作者自然而然地讓我們想到“沉睡不愿醒”的延伸,而我們終于從竦動中冷靜下來,觸摸到作者的心境。
小說《偶》將時間鎖定在午夜,地點是一間裁縫鋪。人物有五位:裁縫鋪老掌柜、三十四年的鰥夫、殘疾人、顧客夫妻;櫥窗里那個木頭做的時裝人偶(mannequin)。佳偶?木偶?時裝人偶的面容、在被移動中所顯示出的表情、形態(tài),使得她能夠讓老掌柜心有所想,于是,她成為第四個“人物”,而且是最重要的一個人物,小說以她命名。喪偶多年的老掌柜辛苦勞作的場域是這間鋪子,生活的整個世界也是這間鋪子,累了一天深更半夜還得對付面前的這一對怨偶,心里的煩躁可想而知。顧客終于離開了,裁縫鋪的夜戲進(jìn)入了高潮,老掌柜咬濕了一件女顧客試穿過的洋裝,那件衣裳本來是穿在時裝人偶——那個木頭人——身上的,但女顧客在那件洋裝上面留下了氣味,燙發(fā)水的氣味、脂粉的氣味、口臭的氣味、活人的氣味。朱西寧這位極為優(yōu)秀的小說家,為戲劇高潮配置的背景音樂是賣蜜餞的鈴聲,鈴聲里的甜蜜與人生的苦澀、壓抑、郁悶讓我們在讀完這篇小說的時候不能不感覺到如此敘事多么難得,多么矜貴。無論歲月怎樣移轉(zhuǎn),無論小說這種藝術(shù)形式怎樣演變,都不會改變我們對這篇作品的欽敬。
小說《現(xiàn)在幾點鐘》以第一人稱書寫,“我”是一個考大學(xué)考了三年沒有考上,在職場上屢戰(zhàn)屢敗的年輕人,餓著肚子來找自己的女朋友去吃飯。整篇小說以拌嘴的內(nèi)容為主,伴隨著年輕人對女友性情、心境的猜測。拌嘴能夠成為小說的主體嗎?拌嘴有什么意義呢?拌嘴之后呢?兩人分手了嗎?還是一道去吃飯了?很多人大概會提出這樣的問題。朱西寧先生沒有回答這些問題,他用充滿機(jī)趣的對話吸引著我們手不釋卷。他用年輕人內(nèi)心的七顛八倒告訴我們,小說絕對可以這樣寫,這樣的敘事還給了小說與生俱來的自由,讓小說從文化的、政治的、倫理的、社會的種種束縛中飛翔開去,讓我們看到一個更加生動、更加深邃的世界。
更有甚者,小說《冶金者》將一場斗毆寫完之后,事件的發(fā)展便有了“或然之一”、“或然之二”、“或然之三”,合乎邏輯但迥然不同的發(fā)展。最后,甚至出現(xiàn)了“或然之四……”這些虛點是邀請讀者來參與、來想象、來模擬事件的發(fā)展了。
小說是可以這樣寫的,臺灣新小說的拓路人朱西寧先生在六十多年前就用他精湛的語言、獨特的敘事技巧給了我們無比精彩的范例。
“我剛剛才發(fā)現(xiàn)那個虛有其表的世界其實只是我自己隨身攜帶的一片云,我從來沒看過云外面是什么樣子?!闭f這話的人是一個孤兒,在紐約布魯克林“少年之家”的圖書館里長大,他也是一個妥瑞癥患者,不明就里的人們會覺得他十分怪異,常有奇怪的言語、動作,至于他的思路是怎樣的,人們多半毫無概念。他是萊諾·艾斯洛。
“妥瑞癥”(Tourette syndrome)是什么?專家告訴我們,這種病癥屬于神經(jīng)生物學(xué)的范圍,至今,無藥可解?;颊邥霈F(xiàn)自己無法控制的快速、短促的語聲與動作。當(dāng)他們專注于一件事情或者熟睡之際,這些癥狀會消失。據(jù)說,曾有五任羅馬皇帝是妥瑞癥患者,因患者的基因被稱為“帝王基因”;也有人認(rèn)為天才的莫扎特、貝多芬、畢加索也是程度不同的妥瑞癥患者,但沒有人懷疑羅馬皇帝和藝術(shù)家的智能,因此理論上可以說,妥瑞癥患者不但身體健康而且智商甚高。實際怎樣?我們從萊諾·艾斯洛的自述中可以了解到一些最切實的內(nèi)心與外在的狀態(tài)。這個世界上,妥瑞癥患者人數(shù)眾多,普通人有認(rèn)識這個病癥的必要。
身為孤兒,身為“有病之人”,萊諾的童年不堪聞問,直到十三歲那年有一個叫作法蘭克·敏納的人出現(xiàn),招呼幾個孤兒參加搬運(yùn)工作,生活才有了改變。敏納的“搬家公司”叫作L&L,這兩個L是什么意思沒有人說明,法蘭克有一個哥哥,叫作杰拉,他們兄弟的名字都跟L沒有關(guān)系。萊諾的第一個反應(yīng)是“喜歡萊諾”,正好兩個L。他是多么渴望被喜歡啊。幸運(yùn)的是,敏納真的喜歡這個孩子,甚至給他一本書《了解妥瑞癥》。因此,萊諾認(rèn)為是敏納將他救了出去,他愿意為這個人赴湯蹈火。于是他的自述也就為我們展開了一個孤膽英雄的故事,一個奮不顧身的復(fù)仇故事。終卷之時我們才能隱約地知道,這L&L很有可能是黑道老大的名字,萊諾他們?yōu)槊艏{做事,而敏納為L&L做事,一切順理成章,蒙上了布魯克林特異的色彩。
萊諾是孤兒,他的身邊沒有任何的親人,他也不認(rèn)識任何姓艾斯洛的人,于是他查電話號碼簿,找到三個姓這個姓的人,一位不在家,一位是小孩子接聽,最后一位莫瑞先生,語聲溫和。偶爾,打個電話給莫瑞,自稱“貝里”,只是很希望聽到對方的呼吸聲。他不麻煩人,只是打個電話,讓自己知道世上還有一個好脾氣的艾斯洛在那里。這樣的動機(jī)與行為都是充滿善意的,成為一種儀式,充滿對一個他完全不知道的概念——家庭的渴望,模糊的、痛切的、不能訴諸行動的渴望。在今天這個快速的、高科技的、絕對疏離的世界上,這樣的渴望格外地令人哀傷、令人低回。萊諾則告訴我們:“妥瑞癥把人們會忽略和忘記的東西教給你,教你看見編織現(xiàn)實的機(jī)制,人們用這機(jī)制把不能忍受的、前后不一致的、具有擾亂性的東西塞到看不見的地方……”
敏納的特點是能夠聽取萊諾這樣一個“有毛病”的人的意見,他鼓勵萊諾說出自己的意見和看法。他讓萊諾感覺那許多大量傾泄而出的言語只不過是還沒有對準(zhǔn)主題的評論而已,敏納喜歡萊諾的模仿,從那模仿中,敏納能夠看清楚周圍發(fā)生的事情。而“法院街的國王”敏納引發(fā)了萊諾,讓他不再壓抑自己,把他從漫無邊際的災(zāi)難中解救了出來,這并非敏納刻意的計劃,而是自然產(chǎn)生的結(jié)果。
敏納出事,不得不逃離了三年。他為什么逃離?這三年他身在何地?敏納一字不提。但是萊諾憑著他的敏感,感覺到了敏納的緊張不安。搬家公司變成了征信社,而萊諾正是天生的偵探。為什么?因為“陰謀是妥瑞癥的一個版本,做出及找出意料之外的關(guān)聯(lián)之處是一種碰觸感,表達(dá)出想要碰觸這個世界、用理論吻遍它、將它拉近的一種渴望。就像妥瑞癥一樣,所有的陰謀最終都是唯我獨尊的,病人或密謀者或理論家把自己的中心地位看得太重要,永遠(yuǎn)在排練一種對反應(yīng)、感情和傷亡感到的創(chuàng)傷式喜悅,在條條通向自我之羅馬的路上來回”。
敏納被謀殺,死得很慘,萊諾點起蠟燭,播放一首最哀傷的歌,藝名叫作“王子”的歌手唱的《你怎么都不打電話給我了》。讀到這里,我們能夠感覺到萊諾心頭滴血的沉痛。然后,我們聽到了萊諾無聲的吶喊:“那個被殺的人,法蘭克·敏納是法院街的秘密國王,是個愛行動愛講話的人,是一個字和一個手勢,是偵探是笨蛋。法蘭克·敏納就是我?!睆?fù)仇的火焰就地點燃。
萊諾是偵探,卻不是笨蛋。這個沒有離開過紐約的孤兒緊跟著線索走,一直來到了緬因,面對了大海,離開了摩天大廈與人行道的文法,體驗到了語言的喪失。緬因州靜默的天空淹沒了環(huán)繞著萊諾的語言形成的銅墻鐵壁,他感覺自己貧乏無力,縮進(jìn)了跌進(jìn)大海的一小片布魯克林。布魯克林遠(yuǎn)去了,事實的真相到了面前。
指引者是一位討海的人,為日本客戶下海撈取海膽的漁民。他知道什么是妥瑞癥,他也知道面前的人正是一位患者,他溫和而誠實地指點了萊瑞。這樣一位正直的人簡單的言語在這本書里卻成為光焰,照亮了萊諾也照亮了讀者,讓我們懂得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懷、溫暖與誠實是怎樣無堅不摧的力量。
萊諾成功地取了謀殺法蘭克·敏納的兇手的性命,沒有留下蛛絲馬跡。他回到了布魯克林,L&L成為一家車行,萊諾開著車奔馳在通衢大道上服務(wù)人群,他自己則依然孤身一人。他有一點罪惡感,但罪惡感是妥瑞癥的一部分,萊諾感覺得到它具有可資碰觸的性質(zhì),有一點汗污手指的意味。罪惡感同妥瑞癥的話語一樣無用,毫不優(yōu)雅,只能從一個無助的人流向另一個無助的人,沒有底線,一旦顯露出來,就注定會被誤解被拒絕。于是它被深深埋葬。
小說家強(qiáng)納森·列瑟住在布魯克林。他的筆法與法國小說家蒙迪安諾異曲同工。我們讀他的敘事,我們置身布魯克林,走在街巷里,站到了L&L的大門前。我們讀他的敘事,明白了妥瑞癥的種種,聽到了患者的心曲,懂得了活在那個世界里的人們,像萊諾·艾斯洛,所珍惜的與我們并無不同。
2020年11月1日,周日,寒風(fēng)蕭瑟,樹葉即將落盡。我寫完這一天要寫的段落,來到后園將這一年最后的鮮花剪下來插瓶,大捧的桔梗便用輕柔的淡紫色、冰藍(lán)色點綴了前廳。然后,走出前門,用小掃把清掃檐下懸吊著的暗綠色的“小燈籠”——帝王蝶的蛹。
鄰家的五歲小女孩瑪芮帶著小狗貝貝,正站在人行道旁我家郵箱下那一叢普羅旺斯薰衣草前。她喜歡用手輕撫這香草,不但放到鼻子下面聞個不停,還伸手讓貝貝聞香,狗兒搖搖尾巴,并不領(lǐng)情。
瑪芮常來,曾經(jīng)親眼看著帝王蝶在花叢中飛舞,在乳草馬利筋上產(chǎn)卵;卵變成幼蟲,拼命加餐,將乳草青翠的葉子吃得干干凈凈。然后,這些毛毛蟲就沿著植株、墻壁爬上我家門廊,僅憑著一根細(xì)絲懸吊在檐下?,斳浅3s@恐地指給我看,說是蟲兒要掉下來了,怎么幫她們一把才好。我總是安慰她,帝王蝶絕頂聰明,他們能夠克服任何艱難險阻。果真,成排的“小燈籠”順利地懸掛起來了。兩周之后,從那“小燈籠”里面成功脫身出來的帝王蝶只有一位。我和瑪芮親眼看著她從比她小得多的蛹里掙扎出來,舒展一下身體,然后就振翅飛走了,飛向四千多公里之外的墨西哥?,斳菧I眼模糊地問我:“她什么時候回來?”我跟她說,只要我門前的乳草健康茁壯,帝王蝶就會回來,只不過,不是現(xiàn)在飛走的這一位,而是她的孫兒們?,斳堑难蹨I流下來了,她跟我說:“帝王蝶是世界上最漂亮、最勇敢的物種?!焙沃谷绱?,大自然以怎樣柔韌、堅定的力量造就了這么偉大的物種。
這一天,瑪芮親眼看著我把那些已經(jīng)干癟的“小燈籠”收拾干凈,沒有掉淚,只是很嚴(yán)肅地跟我點頭問好,帶著貝貝回家去了。我知道,帝王蝶的壯麗行程感動了這女孩,她在這幾個月里長大了。
回到房里,電話鈴響,老友的聲音:“下午一點鐘,你方便嗎?要送個東西給你?!狈浅r期,友人送東西不是放在門外就是塞在郵箱里,哪里還需要打電話約時間?除非是善本書。老友不但是政治家、經(jīng)濟(jì)學(xué)家,也是藏書家,難不成機(jī)緣湊巧遇到了珍本書要跟我分享?于是喜滋滋答應(yīng)了老友,回書房查核資料,準(zhǔn)備第二天的寫作,完全忘記了老友在白宮任職這回事。
準(zhǔn)時,門鈴響,手里提著白宮的大紙袋,眼睛里滿是疲憊的老友到。原來,疫情煎逼、選情緊張,日理萬機(jī)的白宮主人卻還掛念著默默耕耘的文化人,要頒個獎給我。周日,老友為了這件事竟然親自開車來。似乎讀懂了我的心思,未等我開口,老友已經(jīng)摘下口罩:“你哪里有什么周日?還不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上班?!边@倒是實話。
沒有隔著一米八的距離,老友從紙袋里取出已經(jīng)裝裱好的大獎狀送到我手里,打開手機(jī)讓我看到總統(tǒng)為獎項簽名的照片,把一枚沉甸甸的金質(zhì)獎?wù)聮斓轿倚厍?,拍照存檔。最后是一頂白宮的棒球帽,充分展現(xiàn)白宮主人的幽默感。我從來沒有過這么一頂舒適、漂亮的帽子,忍不住笑了起來。老友也笑了。
正事辦完,我問:“我可不可以請你喝杯茶?”老友搓搓手:“太好了?!卑肽甓鄟?,這可是第一次,有人走進(jìn)家門,不僅摘掉了口罩而且樂意坐下來喝杯茶。
捧著熱騰騰、香噴噴的天仁參茶,我們坐在書房外的陽光屋,遠(yuǎn)離了殘酷的政治,遠(yuǎn)離了艱難的經(jīng)濟(jì),我們談文學(xué)、談文藝復(fù)興,從意大利談到西班牙談到克里特談到德國??粗阶郎嫌嘘P(guān)杜勒的一大堆書,老友問:“下一個不眠不休的旅程?”我脫口而出:“不計生死,就像帝王蝶?!崩嫌腰c點頭:“國家與社會對你這樣的人表達(dá)禮敬是應(yīng)當(dāng)?shù)??!备鎰e時,精神已經(jīng)大好,疲憊已經(jīng)一掃而空,老友又說:“文藝復(fù)興當(dāng)然非常重要,也絕對值得你全力以赴。不過,你有多久沒有出版散文集了?你的散文很好看的,海闊天空、驚喜連連,就像跳躍著的光焰。人需要光焰照亮內(nèi)心,順便照亮腳下的路。”可不是,我的出版雖然從未間斷,卻真的有足足十二年沒有出版散文集了,那種飄逸不定、自說自話的肺腑之言,我心里想。老友點點頭說:“我等著看?!?/p>
幾天以后,地方報紙記者來電:“恭喜獲得‘總統(tǒng)獎,請問獲獎理由是?”
獲獎需要理由嗎?我一時怔住。對方說:“寫一條消息,獲獎理由是需要的?!?/p>
我同老友的相知相惜自然是不方便暴露的,于是只好顧左右而言他,不了了之。
夜深人靜,捫心自問,支撐著自己耕耘文字三十八年的動力究竟來自何處?說到底,是對世間美好的無比珍惜。我們能不能像帝王蝶那樣不畏任何艱難困苦,將吉光片羽留在世上呢?念及此,豪氣頓生。
將五十幾篇文字挪到電郵窗口,按傳送鍵。我知道,無所不能的編者定能將其化作一本美麗之書,這本書大概也就可以成為“獲獎理由”的最佳詮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