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議中國皇家園林概念的6個問題

林廣臻

林廣思*

黎淑翎

皇家園林(Imperial Garden)是古典園林史中的一個分類概念，對于建構古典園林理論體系，乃至整個風景園林學科的理論體系，都有著重要意義。僅從字面理解，“皇家園林屬于皇帝個人和皇室所私有”[1]8。也正是這樣的隸屬關系，古代皇家園林營造還折射了封建王朝的政治制度，“外八廟諸多軸線指向?qū)m苑，體現(xiàn)各部落心向中央、民族團結”[2]。

清代所營造的頤和園、承德避暑山莊等園林被稱之為皇家園林，在公眾認知層面已經(jīng)是常識。但在中國古典園林發(fā)展歷史中，哪些園林應該被歸類為皇家園林概念，并不是十分明確。例如，五代十國時期，閩國君主王審知(862—925)在福州建立割據(jù)政權，其次子王延鈞(？—935)于長興四年(933年)稱帝。此類稱帝行為在古代斥為“偽帝”，然而史書上也并不回避王延鈞建立宮苑園林的事實：“水晶宮，在城西西湖上。偽閩時，跨湖筑室，周回十余里，號水晶宮。每攜后庭游宴，從子城復道中出”[3]，這個園林遺跡便是今福州西湖公園。

閩國主“辟福州西湖為御苑”[4]，御苑自然是皇家園林，但這不是一個普遍結論。除此之外，還有如南唐、南楚這類“大小政權”所建造的園林，是否都能稱之為皇家園林？或者是何種形式的園林？仍然未能有明確的結論，甚至在某些場合討論一二都有困難。如福州西湖的例子，肖燁宇前文指出福州西湖“成了閩王朝的御花園”，后文就說“正是宋代政府對西湖的修葺，讓西湖從閩王的私家園林轉(zhuǎn)變?yōu)楣矆@林”[5]。當然，皇家園林屬于皇帝個人和皇室所私有，廣義上也是一種形式的私家園林，但作為一個園林史的核心概念，皇家園林概念的外延和內(nèi)涵是什么？是不是能夠清晰地定義下來？實際指向皇家園林概念本身的問題。

1 皇家園林的概念分析

陳植先生認為，“近世有人稱一般庭園為‘私家園林’，苑囿為‘皇家園林’，衡之古今學術均屬欠妥”[6]11。這實際說明了現(xiàn)時公眾認知中的“皇家園林”是一個被建構的學術概念。

直觀上，皇家園林是皇家所有的園林，因此皇家園林概念本身拆解來看，主要有3個核心構成：1)皇家的界定；2)權屬關系；3)園林空間形態(tài)特征。

1.1 何為皇家

所謂皇家園林，需要先厘清皇家的具體內(nèi)涵。上古時期的三皇五帝，夏商周的王和秦始皇大一統(tǒng)之后的皇帝，在中國歷史中有著不同含義和指向，存在著“王朝之前的簡單的邦國、復合制的王朝國家及大一統(tǒng)的帝國這3種國家形態(tài)”[7]?！疤煜鹿仓鳌痹谙惹貢r期表現(xiàn)為“王權”，在秦代之后，則表現(xiàn)為“皇權”。

周維權先生在《中國古典園林史》(第一版)中，將商紂時期的“沙丘苑臺”，周天子的靈囿，先秦時期的諸侯宮苑等均列為皇家園林[1]23。第三版中則明確，“殷、周時的王、諸侯、卿士大夫所經(jīng)營的園林，可統(tǒng)稱為‘貴族園林’”，并指出這個時期的貴族園林是秦代開始延續(xù)的皇家園林的前身[8]54。這個認識演化，反映了對“皇家”認識的變化。

中國歷史上稱帝的皇朝很多，大多數(shù)都沒有正統(tǒng)地位。歷史上關于帝統(tǒng)合法性的認定十分復雜，為了獲得“正統(tǒng)”，每個王朝的史學家們都想盡辦法厘清和前朝的關系，如“宋朝，從一開始就處于一個非正統(tǒng)的位置，而《太平御覽》確立了‘北朝-隋-唐’的正統(tǒng)皇朝體系，也就為其‘唐-五代-北宋’正統(tǒng)體系的建立打下了基礎”[9]。

這些交錯復雜的帝統(tǒng)認定中，典型如南宋時期的分治狀態(tài)。宋和遼、金、西夏等，實際上均處于割據(jù)對峙的關系。北宋和遼國澶淵之盟后，成為兄弟之國。南宋與金紹興和議(1141年)之后，南宋向金國納貢稱臣，南宋皇帝由金國冊封。隆興和議后，金和南宋之間的關系為叔侄之國。由于金國和高麗是兄弟之國，高麗王國認為其輩分還高于南宋，所以南宋時期，高麗沒有成為南宋的藩屬國。若是南宋皇帝所營造的園林被稱之為南宋皇家園林，遼、金、西夏等建立帝政的園林顯然也應該歸屬皇家園林。

表1的列舉不僅反映了對于南宋、金、遼、西夏營造宮苑是不是皇家園林性質(zhì)的認識，還反映了學術界對于皇家園林概念本身的認識。

表1 多版本中國園林史中關于南宋、金、遼、西夏皇家園林的記載

因此，討論皇家園林概念中所定義和描述的“皇家”的指向是什么，已經(jīng)超出了中國古典園林史作為學科專門史所能探討的范圍，需要更大范圍的歷史政治認知才能厘清。

1.2 權屬關系

皇家園林是隸屬于皇家的財產(chǎn)?；凇捌仗熘拢峭跬痢钡幕蕶嘤^，理論上，作為臣子的所有財產(chǎn)都可以被皇帝褫奪。因此，這個財產(chǎn)概念必須嚴格限定在由皇室管理機構所管理的“皇家財產(chǎn)”，例如清代，內(nèi)務府是皇室財產(chǎn)管理機構。

倘若一個私家園林被轉(zhuǎn)化為皇室財產(chǎn)由皇家機構管理，那是不是就轉(zhuǎn)化為皇家園林了呢？

以清朝北京的恭王府的演化為例。最早恭親王府是和珅住宅，乾隆最小的女兒固倫和孝公主下嫁和珅之子豐紳殷德，和珅府邸在此時開始轉(zhuǎn)化為和珅府——和孝公主府，固倫公主是女子一等爵等制親王爵，此時開始出現(xiàn)了高等級建筑營造。和珅賜死后，此府籍沒為皇家財產(chǎn)，最后轉(zhuǎn)化為恭親王府(1851年)，恭王府花園即萃錦園[17]。因此，恭王府是從屬于和珅的私人財產(chǎn)轉(zhuǎn)化皇室財產(chǎn)。

和珅沒有皇室身份，和府時期的花園自然是私家花園。當和府時期的私家花園轉(zhuǎn)化為皇室財產(chǎn)后，實際已經(jīng)屬于皇家所有。這個權屬轉(zhuǎn)化之后，關于和府花園的性質(zhì)該如何認定呢？

目前比較常見的判斷是，包括醇王府園和恭王府園在內(nèi)的王府花園，雖然屬于皇室所有，但是被定義成私家園林的一種特殊形式[18]。因此，如果認為皇家園林的轉(zhuǎn)化不是由于權屬，那么皇家園林的主要特征是不是還包括空間的形態(tài)特征？

1.3 空間形態(tài)

直觀上，我們認為皇家園林儀制等級清晰，但是真實情況是皇家建筑有著十分清晰的等級標準，以《圓明園內(nèi)工則例》為例，里面有大量關于大木作、裝修、石作、土作、瓦作等工程作法的內(nèi)容[19]。對于工程是否滿足皇家規(guī)制和預算要求，園林空間部分雖然有涉及，但針對的主要還是園林建筑。尺度上，苑囿尺度可在數(shù)百平方千米，而御苑花園的尺度也許僅為數(shù)十平方米。這就導致包括宮、苑、囿、園、池在內(nèi)的諸多古典園林空間形態(tài)，都可以被稱為皇家園林。那么，私家園林和皇家園林的空間特征有沒有明確的分野？

苑、囿所表示的都是尺度寬廣的空間，如果皇家園林的空間形態(tài)特征之一是尺度超然，那么西漢袁廣漢園，尺度也很大，園中還馴養(yǎng)了大量珍稀鳥獸。袁廣漢園后來籍沒為皇室財產(chǎn)，周維權先生引例為“私家園林”[8]103。一般認為庭園尺度較小，而袁廣漢園這個占地接近5km2的園，陳植先生引例為“庭園”[6]55。尺度太大，汪菊淵先生引袁廣漢園例為“富商囿苑”，引申即富商亦可建造囿苑[20]63。東漢時期的大將軍梁冀園規(guī)模更加宏大，“殆將千里”。袁廣漢園、大將軍梁冀園與作為皇家園林的上林苑都是以自然山水為本底進行的大尺度風景園林營造，并在其間種植珍奇佳果，馴養(yǎng)珍稀鳥獸。這種以自然山水為本底進行大尺度的風景營造，在唐宋時期的州府城市近郊山水中也大規(guī)模進行，如桂林隱山—西湖、杭州西湖諸山—西湖等。鮑沁星認為，杭州西湖飛來峰實際是南宋皇家園林疊山的自然原型，并對后來的私人造園疊山形成了影響[21]。所以，尺度超然并不是皇家園林的專屬，在大尺度自然山水中馴養(yǎng)珍稀動植物也亦非皇家園林專屬，攀擬自然山水進行疊山也非皇家園林的專屬。

更進一步，如果皇家園林借鑒了私家園林的空間形態(tài)，那么如何區(qū)別皇家園林和私家園林？

典型如惠山園(諧趣園)?；萆綀@仿無錫寄暢園，夏昌世先生評價二園是，“性質(zhì)一為私人園，一為御園中套園，然而惠山園不為局限所制，汲取寄暢園的精華，效其法，構成足以與該園媲美的山水園”，并指出惠山園是南北藝術交融[15]97。董豫贛從8個方面詳細比較了二園的空間特征后，指出二園是，“寄暢園古不如今，諧趣園則今不如古”[22]。這些比對都沒有將惠山園作為皇家園林和寄暢園作為私家園林區(qū)分開來的。真正區(qū)別二者的，是惠山園營造中所使用的符合皇家規(guī)制的建筑物和構筑物。

綜上，私家和皇家的根本分野是封建等級制。從權屬的角度，這是被皇室管理的皇家財產(chǎn)。從空間特征的角度區(qū)分，就在于服務皇家的高等級宮殿建筑。皇家宮殿周圍哪怕是一個小水池，都可以在“Palace Garden”的內(nèi)涵中，進而認為是皇家園林的一種類型。

如果皇家園林的根本分野在于封建等級制，那么封建社會等級制特征最核心的內(nèi)容便是分封和爵位，由此引發(fā)本文散議皇家園林認識的6個問題，借以拋磚引玉。

2 6個問題的散議

若是嚴格定義，皇家園林是由皇帝所建之園。那是不是只有大一統(tǒng)皇朝的皇帝所建之園才能稱之為皇家園林？從更加廣義的認知來看，關于“偽帝”、諸侯王、藩王、親王、郡王等營造的具有皇家儀典和規(guī)制的園林，是不是屬于皇家園林，并沒有標準。而在具體的認知中，已經(jīng)存在將王府花園翻譯成“Imperial Garden”的情況，如桂林靖江王府的月牙池景點的英文解說。因此，究竟何種園林才能被定義為皇家園林仍然十分模糊。

本文認為，探討皇家園林這個概念的外延和邊界，就目前的實際來看，至少存在6個方面的問題需要予以明確探討。

2.1 少數(shù)民族政權所營造的園林

正如前文所述如西夏、遼、金的園林營造，還有如南北朝時期鮮卑族的北魏政權，唐代吐蕃政權，顯然都應該歸納到皇家園林的認識中來。這些少數(shù)民族政權所產(chǎn)生的園林營造，已經(jīng)有文獻歸納到皇家園林的認識中，如西夏[23-24]、金[25]等。清代西藏歸理藩院管理，王涵認為此時作為“達賴喇嘛的夏宮”的羅布林卡是一類“行宮園林”[26]。

此類少數(shù)民族政權，有部分在中國歷史發(fā)展中融合了如北魏、金。也有部分由于遠離皇朝統(tǒng)治中心，通過接受中原王朝敕封的方式“懷柔歸附”，納貢(Tributary)稱臣，通過羈縻制度[27]、土司制度[28]或者藩屬制度進行管理。通過藩屬制度進行管理的政權，就成為“天朝上國”的藩屬國或者名義上的藩屬國。

2.2 藩屬國王室所營造的園林

古代中國與周邊國家存在“藩屬”的聯(lián)系，有部分則通過冊封制度(Investiture System)形成藩屬國[29]，如宋代敕封的高麗、交趾等國，明、清朝廷等敕封的朝鮮、安南、琉球等國[30]。除此之外，清代對蒙古王公貴族還有著特別的封爵制度[31]。這些藩屬國王室所營造的園林是不是應該歸類為皇家園林的營造？

如大越國(即交趾)李公蘊建國后，以安南都護府大羅城為基礎建升龍府，李王朝于1060年在升龍府西側(cè)的霪潭湖②[32]、營造霪潭行宮[33]。此后數(shù)百年間，升龍府西湖一直為越南各個王朝的御苑(Pleasure Palace)[34]所在。19世紀后，越南阮朝移都順化，在順化營造系列“皇家園林(Royal Garden)”[35]。

引申觀察，1885年中法簽訂《中法會訂越南條約十款》后，法國成為越南的宗主國(Suzerain State)[36]。此時法國實行共和議會制，越南施行君主制。宗主國的政治制度并不妨礙越南阮朝的園林營造，被認為是一種皇家園林。

更準確地認識，古代中國對其藩屬國的關系不是簡單的“宗藩關系”[37]，有著分封的特征，“從西周至明清的歷代王朝，只有天子、皇帝才有權以冊封的形式分封藩屬國”[38]。倘若藩屬國王室所營造的園林可以被認為皇家園林，如越南順化阮朝所建的皇家園林(Royal Garden)[39]，那么諸侯國王室所建的園林是否應該一視同仁？

2.3 諸侯國王所營造的園林

藩屬國的王與諸侯國的王，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理解為屬于同一等級位階?！皟?nèi)諸侯，指具有國家政權外殼的同姓諸侯國、異姓諸侯國、異族諸侯國，可視為中等自治程度的藩屬國。外諸侯指自治程度較高的藩屬國”[40]。

漢代建立分封制體系，作為諸侯王的梁王所營造的兔園，被周維權先生引例為西漢皇家園林的發(fā)展，“這些藩王都要在封土內(nèi)經(jīng)營宮室園苑，其中以梁國的梁孝王劉武所經(jīng)營的最為宏大富麗，與皇帝的宮苑幾無二致”[8]88。汪菊淵先生引例為貴族囿苑[20]63。

周維權先生在討論西漢皇家園林時，還收錄了南越王御苑遺址的相關資料[8]89。南越國是西漢時期的一個割據(jù)政權，后歸附西漢成為諸侯國。南越王御苑遺跡的藩池中，考古出土了帶有“華音宮”“未央”等文字的陶器和大量板瓦和筒瓦，推斷藩池中間有建筑營造，這是一種宮苑形式的園林營造[41]。御苑也正是一般意義理解的皇家園林。

特別形式如吳三桂等曾經(jīng)受清廷敕封的藩王，實際上，清代早期體制中也建立過分封體系。吳三桂封號平西王，任命地方官員(時號“西選”)，儼然一個封建小“朝廷”。吳三桂在其封地昆明以南明永歷帝的皇宮為基礎建造平西王府，囊括翠湖和劉文秀蜀王府，將翠湖辟為王府花園[42]。那么吳三桂所建造的園林該如何評價，并沒有清晰的認識。

康熙十七年(1678年)吳三桂在衡州(今衡陽)稱帝，同年病逝，其孫吳世璠以昆明平西王府為“皇宮”，短暫割據(jù)云南3年便被清軍攻破。至此清王朝削藩完成，實現(xiàn)了版圖、政權上的南北統(tǒng)一。在封建時代每次走向大一統(tǒng)的進程中，均會出現(xiàn)若干個過渡時期，呈現(xiàn)“大小政權”割據(jù)一方的局面，他們所營造的園林該如何歸類？

2.4 過渡時期割據(jù)稱帝政權所營造的園林

中國歷史上歷經(jīng)了多次大一統(tǒng)王朝更迭的過渡時期，如秦末漢初時期，三國魏晉南北朝時期，五代十國時期等，出現(xiàn)了大量割據(jù)一方的“大小政權”。

周維權先生《中國古典園林史》(第三版)中將“三國、兩晉、十六國、南北朝相繼建立的大小政權”[8]89所建的宮苑歸類為皇家園林，但沒有收錄五代十國時期的宮苑。陳植先生《中國造園史》中苑囿史一節(jié)，將五代十國時期各國所營造的宮苑基本收錄[6]23。任常泰，孟亞男先生的《中國園林史》則收錄了五代時期各國的御苑[14]4。汪菊淵先生將這些“大小政權”所營造的宮苑基本收錄[20]。

還有一種是屬于新舊皇朝政權交替的情況。此時新皇朝雖攻克都城但尚未完成大一統(tǒng)，而舊皇朝名義上還有繼任者在維持帝系，割據(jù)一方稱帝。例如，宋元時期趙少帝在湛江硇洲島、江門崖山等地逃亡、斗爭，留有一些小規(guī)模的建筑營造痕跡[43]。明末清初時期，南明永歷皇帝朱由榔曾短暫駐蹕桂林，以靖江王府為行宮，“因此王城又有‘皇城’之稱”[44]。靖江王城內(nèi)有一座尺度超然的獨秀峰，獨秀峰下有月牙池，成為其園林空間的主要內(nèi)容。永歷帝以其為行宮，那么靖江王府花園是不是其宮苑？如果不是，是因為規(guī)制不夠嗎？靖江王雖然為郡王級，但基本用親王規(guī)制，主要宮殿承運殿形制根據(jù)林哲的復原研究是七開間副階周匝重檐歇山[45]。雖然不能簡單類比，但是這個建筑形制高于清代恭王府銀安殿(后復原)的五開間單檐歇山，類比慈寧宮七開間重檐歇山。

更加特別的案例是，清朝末期太平天國運動時期(1851—1864年)，洪秀全、楊秀清等建都南京(1853年)后，在南京營造宮室。太平天國運動是中國歷史上的最后一次農(nóng)民運動，這些園林營造該如何歸類尚未得知。近代史的劃分界限一般以1840年為界，因此，將其納入古代園林史還是近代園林史都需要進行討論。

過往修史的傳統(tǒng)是取得政權的新皇朝給前朝修史，因此握有歷史話語權的是新皇朝。清代實際上取得大一統(tǒng)是在康熙年間，然而清修明史中的帝系只到崇禎。南明永歷帝在正史中被認為是“偽帝”，但是在封建等級制度下，他是完全有資格使用和營造高等級宮殿建筑的前皇朝高級皇室成員。因此，為皇帝親族所營造的園林能不能歸類為皇家園林？還沒有清晰的標準。

2.5 為皇帝親族所營造的園林

在中國古典園林史中有大量針對為皇帝親族所營造的園林，特別情況如太子作為皇儲本身就代表一部分皇權，其所營造的園林是否該歸屬皇家園林？周維權先生從第一版《中國古典園林史》就將漢文帝為太子營建的思賢苑及漢武帝為戾太子營建的博望苑，列為皇家園林的一部分[1]30。陳植先生列為苑囿史的案例[6]13。那么其他皇族所建的園林是否能一同比對呢？

明代藩王的王府花園和清代王府花園都是為皇帝親族所營造的園林，學術界目前是把王府花園作為私家園林的一個特別類項[46]。從權屬的角度來認識只有公私之分，廣義上皇家園林屬于皇家所有，也是私家園林的一種形式。

問題在于，這與通常意義上所理解的“私家園林”并不相同。作為一種私人財產(chǎn)，私園之主人應該有處分財產(chǎn)的權利。如拙政園的歷史就有明確記錄多任園主轉(zhuǎn)化基本是通過買賣交易，“侍郎王心一買去后疊山理水造堂筑樓”[47]。清代王府花園則不可以自由買賣。以棍貝子府為例，原是誠親王新府，后來改賜莊靜固倫公主。固倫公主是女子一等爵，等制親王爵[48]。清代王府是皇室財產(chǎn)，由內(nèi)務府代表皇室管理，“各王僅有王府的使用權卻無王府產(chǎn)權，只要出現(xiàn)因罪降襲、無子繼承、襲封屆滿等情況，內(nèi)務府就會收回王府，另做他配”[49]。誠親王后代輔國公綿策沒有獲襲匹配此府規(guī)制的爵位，就沒有資格使用這個府邸。明代藩王府邸也大致相同，不可能出現(xiàn)藩王子孫之間相互買賣的情況。清代王府出現(xiàn)買賣是在民國時期的事情[50]。

綜上，明代藩王的王府花園和清代親王的王府花園不能買賣交易，在產(chǎn)權上是附屬皇室的財產(chǎn)，營建目的是服務于皇室成員，規(guī)制上體現(xiàn)了封建等級制度，空間上是作為高等級宮殿建筑群(Palaces)的附屬配套。因此，把這些園林歸為“私家園林”是否妥當？那么，如果是認為只有服務“皇帝”的園林才能被歸屬為皇家園林，則中國古典園林史又會出現(xiàn)和外國園林史無法比對的情況。

2.6 與外國園林史的比較

歐洲歷史中能夠得到加冕為皇帝，獲得帝號(Emperor)的國王很少，歐洲帝系集中生成于羅馬體系中。我們不會認為凡爾賽宮花園不是法國皇家園林，但是營造凡爾賽宮花園的法國波旁王朝一直沒有獲得帝號。反倒是哈布斯堡王朝因為繼承了波希米亞國王的選帝侯身份，進而獲得神圣羅馬帝國的帝號。帝號問題在工業(yè)革命之后，由于殖民體系的建立和資本主義的政治發(fā)展，已經(jīng)不再有實際意義，如拿破侖自主加冕為“皇帝”，就沒有任何封號，尊稱“Napoléon Ier”，即拿破侖一世。在王國林立的歐洲，獲得帝號往往只是名義，但是“一切權力來源于羅馬”[51]，沒有帝號就是國王，屬地就是王國。

英國一直謀求成為帝國，直到1876年維多利亞女王時期，才從莫臥兒帝國繼承帝號，加冕為印度女皇(Empress of India)[52]。英帝國的帝系傳承自莫臥兒帝國，溯源則是蒙古帝國。這個封號在英聯(lián)邦出現(xiàn)后已經(jīng)棄用，作為殖民時代“日不落帝國”的政治繼承實體英聯(lián)邦的法定名稱是(The Commonwealth of Nations)。英國女王仍然是澳大利亞、加拿大等國名義上的國家元首。大英帝國的權力不是基于帝系傳承而來，是前殖民體系的政治遺存。在古典意義上大英帝國是一個王國[53]。然而，這并不妨礙我們認為海德公園、肯辛頓公園等公園都是皇家園林(Royal Parks)。

因此，如果僅僅是取得大一統(tǒng)地位和獲得了帝號的正統(tǒng)皇朝所營造的園林才可以稱之為皇家園林，亦會發(fā)現(xiàn)中國古典皇家園林無法和外國園林史比對統(tǒng)一的問題。

3 結語

上述列舉的6個問題是皇家園林概念中的模糊地帶，目前為止沒有定論。厘清這6個問題的復雜程度，已經(jīng)超越了本文所探討的內(nèi)容，還需要包括歷史學、民族學、政治學、人類學、地理學、風景園林學、建筑學在內(nèi)的學術界同仁共同完善。

皇家園林概念是針對中國古典園林史的研究過程中一個被定義的學術概念，目前已經(jīng)被公眾廣泛接受。因此，作為風景園林學科基礎的理論概念，其定義應該相對清晰，進而引導公眾對這一概念的正確認識。

從這個角度出發(fā)，探討皇家園林的概念，應該審慎地站在中華民族整體歷史觀(即華夏史觀)的角度來具體甄別和重新認識、須知，中華民族觀念和民族國家的形成是一個近代史學概念。在對象甄別中，既要堅持符合中華民族整體利益的史觀要求，也要揚棄那些容易存在巨大分歧的歷史細節(jié)，有偽就有正，有藩就有宗，這本質(zhì)是一個事物的2個方面。

因此，對皇家園林這個概念的統(tǒng)合，應該：1)審慎考慮正統(tǒng)、僭主、偽帝、藩屬這些復雜而又模糊的歷史政治認知，著眼于風景園林營造的事實判斷，通過更加精細地區(qū)分具體內(nèi)容來滿足史觀和學科的要求；2)是否有皇室(王室)占有、管理等權屬特征；3)在空間上是否存在高等級的宮殿建筑營造，形成了園林營造及服務于皇室(王室)成員等形態(tài)和功能的特征。

綜上，本文初步建議，皇家園林概念應該直面風景園林學科的核心研究內(nèi)容，即從空間形態(tài)和使用功能的角度來探索中國古代高等級皇室成員所使用的園林空間的生成、特點和演化機制。

注釋：

① 王陵是否劃歸皇家園林，以及陵園在不在古典園林史的范疇中是衍生問題，本文先不展開。

② 即今越南河內(nèi)西湖，又名金牛湖，兌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