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雅量

曾昭安

長篇小說《地泉》發(fā)表后，給作家陽翰笙帶來一些名氣。后來，他準備將《地泉》再版。一天，他去找茅盾，懇請他為《地泉》再版本寫一篇序。茅盾當時對于1928年至1930年間盛行的革命文學(xué)中存在的“描寫人物運用的是臉譜主義手法，結(jié)構(gòu)故事借助于‘方程式，而且在語言上也用標語口號的言詞去表達感情”是持批判態(tài)度的。他直言不諱地對陽翰笙說：“你的《地泉》是用革命文學(xué)的公式寫成的，要我寫序嘛，我得毫不留情地批評它！”陽翰笙笑了笑，仍然固執(zhí)地要茅盾作序。茅盾盛情難卻，寫了“《地泉》讀后感”。在這篇文章中，他真沒講情面，《序》中寫道：“《地泉》……因此，從整個作品來講，《地泉》是很不成功的，甚至是失敗的?！泵┒馨盐恼陆o陽翰笙后，心想這下陽翰笙一定受不了，他覺得自己的批評確實是尖刻了些。不久，新版的《地泉》出版。出乎茅盾意料的是，他所作的序竟一字不變地印在里面。茅盾不由得贊嘆道：“想不到陽翰笙接受別人的意見有如此雅量，實在難能可貴，令人欽佩?！?/p>

楊絳48歲時，從零基礎(chǔ)自學(xué)西班牙語，她翻譯的《堂吉訶德》被公認為最優(yōu)秀的翻譯佳作。西語大師董燕生教授同樣翻譯了《堂吉訶德》。一次，接受媒體采訪，董燕生說：“我認為說楊絳譯本就是最好的版本，完全是個誤解……她太自信了，該查字典的地方?jīng)]有去查字典……而且，楊絳譯本比我的翻譯少了11萬字……我現(xiàn)在是拿它當翻譯課的反面教材，避免學(xué)生再犯這種錯誤?！倍淌诖搜砸怀?，有不少學(xué)者為楊絳鳴不平，指出這種專挑名家名譯的“錯”是“譯壇歪風(fēng)”，“作為一個譯者，董燕生怎能既當運動員，又當裁判員？這是不公平競爭！”

面對質(zhì)疑，時年94歲的楊絳回應(yīng)道：“董燕生先生對我的批評，完全正確，說不上歪風(fēng)。世間許多爭端，往往出于誤會。董先生可以做我的老師，可惜我生得太早，已成了他的‘前輩。他‘不畏前輩權(quán)威，勇于指出錯誤，恰恰是譯界的正風(fēng)，不是歪風(fēng)。媒體傳言，一傳再傳，往往失真。董先生要把我的譯文‘當反面教材云云，引起了李景瑞先生的誤解，他評董先生的文章里，把‘反面教材夸大了，說成是‘文革時的語言。因而又引起許多朋友為我仗義執(zhí)言，我很感激。但是我認為不應(yīng)該讓‘誤解發(fā)展，該及早解釋清楚?！彪S后，楊絳對董燕生的質(zhì)疑進行了翔實解釋。面對董燕生的批評和指責(zé)，楊絳拭面容言的回應(yīng)，彰顯的是一種謙虛求真的大家風(fēng)范，為翻譯界留下了一段佳話。

京劇表演藝術(shù)大師程硯秋先生虛懷若谷，喜歡聽取別人對他的批評意見。他成名后，有的行家和觀眾對他低回婉轉(zhuǎn)的唱腔持有不同看法。1927年刊行的《霜杰集》是一本評論程派藝術(shù)的集子，由程派知音、合作人金悔廬先生編輯。這本書的前半冊是贊揚程派藝術(shù)的詩詞、對聯(lián)，后半冊則是報刊上對程派藝術(shù)的評論文章。有些贊揚了程派藝術(shù)深沉、含蓄、韻味雋永的藝術(shù)個性，特別對他的革新精神表示贊賞;但也有一些文章持批評態(tài)度，有的語氣還頗為尖銳犀利。如《中華報》的萍生、《新聞報》的蘇小卿等人所寫的文章便是如此，他們把程派獨特的發(fā)音稱之為“剛半音”或“慢音”，甚至說它是“亂國之音”。又如凌霄漢閣評論說：“不愁無好聽之腔，而老派之高境絕響，大可慮也。”言下之意，由于程派的流行，深感京劇傳統(tǒng)唱腔高亢激越、剛直響亮的特色將要失去，不禁流露出惋惜之意。程硯秋先生對這些批評文章并不排斥，反而一律收入書中。他的目的很明顯，就是要讓京劇行家和觀眾，看到不同意見后進行分析比較，然后能看到程派藝術(shù)的成就和不足。程硯秋大師的這種雅量，是他留給后人寶貴的人格財富。

事實證明，名家、大師所以能成為萬世師表，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虛懷若谷有雅量，能接受別人批評，聽取別人意見，廣師博學(xué)，不斷完善自我。

（責(zé)任編輯/劉大偉 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