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道家思想對林黛玉和史湘云的影響

摘要：《紅樓夢》作為中國古典小說的巔峰之作以及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集大成者，它包羅了中國封建社會的物質文化、制度文化和精神文化三個基本層面，是整個中國古代文化的回顧濃縮和藝術化的表現(xiàn)。作者曹雪芹在“字字看來皆是血”的巨著中不僅寫盡人生百味，而且將對道家思想的哲學體認滲透到作品主旨、人物形象、美學特點等方面。本文從人物性格心理出發(fā)，探究道家思想對“金陵十二釵”中的林黛玉與史湘云的影響，體會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對個人道德與社會倫理沖突的理性思考和表現(xiàn)出來的人文道德精神。

關鍵詞：《紅樓夢》;道家思想;人物形象;林黛玉;史湘云

中圖分類號：I207.41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1）09-0-02

哲學與文學常常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都t樓夢》這部曠世奇書看似寫盡了風花雪月，但仔細研讀，就能體會曹公與莊周相同的如夢似幻的人生況味。曹公在黛玉、湘云二位裙釵身上集中體現(xiàn)了他對老莊哲學抱樸守拙、返璞歸真、無欲不爭的思想境界的高度認同。

1 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天性率真的魅力

道家講究道法自然，主張“無以人滅天”，順應人性之自然，崇尚本真。曹公塑造的林黛玉是一個表里如一的女性人物，所以她的語言充滿真情實感、率真自然[1]，表現(xiàn)了她的自然天性。林黛玉說話通常無所顧忌，常常一語道破真相，體現(xiàn)出她的真性情。在跟賈寶玉的朝夕相處中，她大膽流露出真情摯愛，與封建禮教相悖[2]。當紫鵑說林黛玉要家去，以試探寶玉的心意，使得寶玉癡傻瘋狂時，林黛玉甚至當著眾人的面怪紫鵑，“你竟拿繩子來勒死我是正經(jīng)”。林黛玉的語言純潔明凈、從不藏私，反映出她率真自然、純潔無瑕的品性。

林黛玉不矯揉造作，亦不愿八面玲瓏地取悅于人。她待人真誠坦率、不矜不伐、抱誠守真，尊重自己的同時也尊重別人。她將紫鵑看作親姐妹，主仆之間誠摯的友情令人感動。香菱學詩，寶釵嘲笑她是“得隴望蜀”，而黛玉卻熱誠相待，說“既要作詩，你就拜我為師”，展現(xiàn)出她的蕙心紈質、德厚流光。她給香菱講詩，還把自己的詩集珍本借給香菱，悉心指導，可以稱得上“誨人不倦”。她未把香菱當作奴婢看待，而是款語溫言、以誠相接，使人感覺謙和親切。如此看來，林黛玉的牙尖嘴利只是為了保護自己。

史湘云是活潑豪爽的，也是直接隨意的。她性情天然，講究真名士自風流，不喜寶玉扭捏的兒女情長。第四十九回中，湘云打扮得“蜂腰猿背，鶴勢螂形”，眾人笑她打扮成男子“原比他打扮女兒更俏麗了些”。她不同于一般女兒胭脂妝色、粉面朱唇，而是體現(xiàn)出一種飄逸干凈的俊逸之美。眾人看她大口嚼鹿肉，把酒縱歡，也羨她率真灑脫、自在安閑。史湘云正是擁有這樣率真自然的心態(tài)，才能與任何環(huán)境調和相融，悠游自如。

湘云并沒有同大觀園的其他女兒們一樣，有著彎彎繞繞的心思[3]。湘云贊寶釵，寶玉讓她莫要再提時，她道，“提這個便怎么？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聽見，又怪嗔我贊了寶姐姐”。她從未將兒女情事略縈心上，而是見山是山、見海是海、心中無羈，于是口無遮攔。如此恣意活潑的女子，因有一顆赤子之心而成為書中一個光風霽月的人物。

黛玉與湘云也有過同屋而居、同榻而眠的美好時光，但后來常因各自的真性情吵鬧拌嘴，每每不歡。她們在凹晶館聯(lián)詩時，讀懂了對方的孤獨，在某種意義上成了彼此精神相通的知己，“永結無情游”是二人友誼的真實寫照。

2 萬物與我為一——“物化”的思想

中國傳統(tǒng)自然觀以氣化論為支撐，認為一切具有貌、象、聲、色特征之物由陰陽二氣演變。湘云曾與丫鬟翠縷深入探討陰陽氣化成物，“天地間都賦陰陽二氣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變萬化，都是陰陽順逆?！边@種秉氣而生的觀點直接影響了人對自身來源的認識，同時也對人的自然觀形成、對人與萬物關系的看法有著重要影響。

《莊子·齊物論》用寓言的形象說明莊子的“物化”意境，“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莊子的浪漫在于消解了自我與自然的界限，在這種主客不分、物我一體[4]的審美境界中，主體自由遨游于審美對象的內部精神世界，達到了更高級的審美境界?！都t樓夢》作者曹雪芹將“物化”觀融入創(chuàng)作，就有了同樣具有浪漫精神的黛玉葬花。

沁芳閘橋畔蒼苔露冷，花徑風寒，風吹殘紅飄落滿地?？吹酱饲榇司?，黛玉越發(fā)傷感，此時，她與花已然成為一體，悲觀地感嘆“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她發(fā)覺自身就如這落英一樣無枝可依，亦無力對抗命運，同樣感受到了那種“風刀霜劍嚴相逼”的冷漠?！皟z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佋旅步K究會在時間長河中凋零，怎能不令人心碎腸斷！花雨中，林黛玉是詩魂，因為她將自我融入詩中，同時她也是花靈，因為她懂得花的內涵。

對于一個無依無靠的妙齡女子來說，春天的情思和感嘆會更凄涼。而黛玉又有著多病的體質，她對生死之事更加敏感。在《葬花吟》中，林黛玉還提及生命的無常，提到“質本潔來還潔去”的愿望，此時的她真正做到了與落花共情，有老莊之性靈，感人至深[5]。

3 無為而無不為——順應自然的美

老子道法自然、無為而為、寧靜淡泊的審美價值觀[6]對中國古代藝術家有著深遠影響，這些藝術家們以自然山水[7]為藝術靈感，營造人與自然的和諧意境。在《紅樓夢》第六十二回，曹公將湘云嬌憨醉臥的場面描寫得淋漓盡致：“四面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蜜蜂蝴蝶鬧嚷嚷的圍著。”湘云醉臥花間，天地即為裘枕。此時的湘云與自然萬物融為一體，頗有些王維、杜牧那樣的野趣。她似醉非醉，這種無意識的自然狀態(tài)賦予了她不含欲望[8]、天人合一、令人生畏的美。

再看大觀園的幾次聚集，眾人園中餞花神、辦海棠詩社作詩、扎放風箏等都是以花草美景為意趣，體現(xiàn)了人與自然的共生共榮[9]。在蘆雪庵的琉璃世界中，一群年輕的人穿著紅襖，在白色的世界中忘卻凡塵俗世，破除有我之見，實現(xiàn)了精神自由[10]。《紅樓夢》描寫人與自然的親近，將一種無比親和的生生之美呈現(xiàn)在人們眼前。

莊子認為，在“有待”的現(xiàn)實世界中和“無待”的逍遙境界中，人不應受到任何外物的束縛，應自由地活動。曹雪芹將此種思想寫入書中：中秋夜宴時，賈府的主要人物病的病，倦的倦，不在的不在，敗興的敗興，處處流露出凄清寂寞。而黛玉與湘云同為外姓親戚，在凹晶館興致勃勃地賞月聯(lián)詩，“萬物不足以鐃心”的靜謐使她們有了“返璞歸真”的自然意趣，實現(xiàn)了人與自然[11]無隔閡的共處?！坝袗勰巧礁咴滦〉?，便往這里來;有愛那皓月清波的，便往那里去”，古典園林是“凝固的詩”，在這如畫美景中，她們與自然詩性共通、融合為一?！昂炼生Q影，冷月葬花魂”，二人錦心繡口，卻一語成讖。

回歸自然，始于人內心對自然的回歸。道家哲學推崇的精神自由[12]實際上與和諧有序的人與自然關系相通。因此，消除生態(tài)困境、重建生態(tài)和諧成為人類共同的倫理期盼。在精神世界[13]貧瘠的當下，此種思想對于重建自然、實現(xiàn)社會與精神的生態(tài)平衡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4 物物而不物于物——無欲的智慧

《紅樓夢》中，太虛幻境的對聯(lián)“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可謂是全書的點睛之筆，暗示了真實世界的荒誕性與人生追求的得失相依。這與道家哲學中的福禍相依觀暗合，其目的在于警醒世人不可放任自身在欲海中沉淪，亦不可在無謂的競爭中失去自我和本真。這正是道家倡導的無欲不爭的人生態(tài)度。

一曲《飛鳥各投林》暗示了沉溺于諸種欲求的十二裙釵的各自命運[14]。其中“為官的，家業(yè)凋零”指的是史湘云，她是貴族之家的千金，但父母雙亡，家業(yè)衰敗;“欠淚的，淚已盡”指的是黛玉，她為報前世澆灌之恩，今生化為人形還淚，最終為寶玉淚盡喪身。她們都因對諸般事物的貪求留戀而最終面臨悲慘結局[15]，耗盡心血地求取，卻“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16]，給人以人生空幻之感[17]。

紅樓兒女雖在大觀園中盡可能地躲避了災難，度過了絢爛的青春時光，但眾人并不能真正地擺脫世俗、個體的欲望和感情，更不可避免地因身世地位等外部因素承受苦痛。黛玉一直縈繞在心的是家庭的破碎、身體的孱弱，她因此自卑憂慮、敏感多疑，同時她又堅決追求愛情，以脆弱身軀對抗封建思想，但她無法實現(xiàn)真正的無為和超脫，也達不到“無欲”的境界。這是她悲愴凄美[18]悲劇命運[19]的一個重要成因，蘊含深刻的人文意義[20]。

曹雪芹由自己獨特的人生體驗[21]向讀者傳遞哲思[22]：在漫長人生中做理智清醒、無欲不爭的人，才能在熙熙攘攘的物欲橫流中堅守自我，收獲豐盈的人生。道家文化[23]倡導虛靜、玄鑒的審美心境[24]，也主張人應改變心境，進入清靜自然、精神逍遙的狀態(tài)。這實際上體現(xiàn)一種無功利性的審美情懷。在節(jié)制欲望、內心安寧的詩意生活[25]中，人們便可在心中修籬種菊，遠離紛擾，在流年中與時光相安。

莊子言“虛無縹緲，人生在世，難免風流云散”，當曾經(jīng)笑靨如花的女兒們一個個心懷悲戚地失望離去，紅樓一夢也終將消散。

5 結語

《紅樓夢》是一部凝聚著作者對人的生命生存狀態(tài)的偉大哲理思考、極富文學價值的典型小說。曹雪芹以道家哲學思想審視現(xiàn)實社會的同時，將大觀園塑造為理想社會的圖景。大觀園中的兩個女子，黛玉和湘云美在氣質，美在性情，美在深受道家文化蘊藉的哲思熏陶。她們通透真摯，如石上清泉，清靈凈韻;她們內心澄澈，如云邊白鶴，飄逸超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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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李雪寧（2002—），女，江蘇徐州人，本科在讀，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藝理論、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欣賞。

指導老師：吉玉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