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tǒng)訓練與私相授受

黃德海

金克木（1912-2000）

一

大概因為只有小學學歷，久在大學教書的金克木早就被傳為無師而通、自學成才的典范，是否可以就此說老先生沒有師從呢？起碼他自己不這么認為。在一本書的后記中，金木嬰寫到過父親對此事的態(tài)度，“他從不承認是自學成才，總是強調(diào)他是有老師的，而且老師都是最好的”（《未知的宇宙—寫在〈金克木人生漫筆〉后面》）。那么，金克木曾經(jīng)遇到過哪些老師，又給了他怎樣的指點呢？

金克木的啟蒙老師是大嫂和三哥，教他讀書識字，三哥還教了簡單的英文。這段學習經(jīng)歷富有當年新舊交替的特征，另文再議。金克木八周歲的時候，三哥至安徽壽縣第一小學教書，他也跟著去上小學。校長聽三哥簡單介紹了他的情況，便說：“論國文程度可以上四年級，算數(shù)只能上一年級。好吧，上二年級。晚上補習一年級算數(shù)，一兩星期跟上班。”（《小學校長》，見《金克木集》，下同）當晚，哥哥便用石板筆教金克木阿拉伯數(shù)字和加減乘除及等號。

金克木上小學是一九二○年，那時的縣城甚至鄉(xiāng)村跟大城市相比，人才差別還不像后來那么巨大，小地方也有諸多有志之士。上面說到的校長，就是其中一位。校長姓陳，一九○五年至一九一四年間去日本考察。他對于日本能成為東亞強國非常佩服，去日本領會到的主要一條是“日本之強，強在小學”?；貒?，他在幾個大城市走了一趟，沒有去鉆營差使，回鄉(xiāng)來當小學校長。他確立的校訓是“勤儉”。開學第一天對全體師生講話，陳校長特意解釋了校訓：“勤就是不懶惰，應該做的事情馬上就做;儉就是不浪費，不毀壞有用的東西。要從小養(yǎng)成習慣，長大再學就來不及了。中國大人有貪圖省事和糟蹋東西的壞習慣，所以受外國人欺負，被外國人看不起。一定要從小學生改起，革除壞習慣?！保ā缎W校長》）

當時“修身”課改為“公民”課，各年級都有，都是校長親自教。有次講課，陳校長提到“國恥”，再次強調(diào)了辦小學的重要?！笆裁词菄鴲u？就是日本逼我們承認二十一條，要我們亡國。為什么日本敢逼迫我們，侮辱我們？因為日本比中國強。日本地比中國小，人比中國少，為什么能比中國強？因為日本的小學生比中國的小學生強。我在日本看見到處都是小學。小孩子個個上學，不上學就罰家長。小學生的一切費用都是政府管。誰傷損了小學老師和學生就是犯法，要抓進監(jiān)獄關起來。那時中國還沒有小學。日本辦小學不到二十年，小學生長大了，成了好公民。政府用他們打中國。中國就打不過了。這時才辦小學，已經(jīng)遲了。還不快辦，多辦，好好辦，讓所有的小孩子都識字，照這樣拖下去，十年二十年以后還是沒有好公民，還得挨日本打，還會亡國?！保ā缎W校長》）

一個對自己所做之事如此清醒的人，當然明白教師對學校的重要性?！耙粋€學校，房子再大，再好，桌椅再新，再全，若沒有合格的教員，就不能算學校?！毡镜男W教員都是全才。在日本教小學同教大學一樣地位高。我聘請的教員也必須是全才，還要有專長，要比上日本。小學比不上日本，中國就沒有希望。上大學可以去外國留學，上小學不能留學，必須自己辦好。小學生比不上日本，別的就不用比了，都是空的。教好學生只有靠教員。沒有好教員，我這個校長也是空的?！保ń鹂四尽杜f巢痕》）現(xiàn)在，距離陳校長說上面這些話，已經(jīng)過去了一百多年，時移世易，“說話的人早已化為塵土了”。

強將無弱兵，這所學校的教師，也果然有令人心儀的開明態(tài)度?！敖獭止ぁ畧D畫‘書法三門課的傅先生會寫一筆《靈飛經(jīng)》體小楷，會畫扇面，會做小泥人、剪紙等玩藝兒……還上‘園藝課，種糧、種菜、種花;有時還在野地里上‘自然課。每年‘植樹節(jié)都要植樹。‘音樂課教簡譜和五線譜甚至告訴‘工尺上四合中國樂譜;教彈風琴，吹笛子。……‘體育課有啞鈴操和踢足球，還教排隊、吹‘洋號、打‘洋鼓、學進行曲（當時譜子是從日本來的，譯名‘大馬司等）。小學也有‘英文課，不講文法，只教讀書識字，同教中國語文幾乎一樣。第一課教三個字母，拼成一個字‘太陽。后來還教‘國際音標。‘算術雖有課本，老師也不照教，從《筆算數(shù)學》等書里找許多‘四則難題給我們作，畢業(yè)前竟然把代數(shù)、幾何的起碼常識也講了。老師們都恨不得把自己的知識全填塞給我們?！畾v史課有‘自習書;‘地理課要填‘暗射地圖?！谝粋€到現(xiàn)在也還不通火車的縣城里，那時全城也沒有多少人訂上海的報紙和雜志，但是《東方雜志》《小說月報》《學生雜志》《婦女雜志》《少年》雜志和《小說世界》等，甚至舊書如康有為編的《不忍》雜志、梁啟超編的《新民叢報》，還有陳獨秀編的《新青年》等的散本，卻都可以見到，總有人把這些書傳來傳去。這小縣城的一所小學成了新舊中外文化沖激出來的一個漩渦。年輕的教員都沒有上過大學，但對新事物的反應很快，甚至還在我們班上試行過幾天‘道爾頓制（一種外國傳來的學生自學教員輔導的上課方式）。”（金克木《比較文化論集》自序）

教國文的老師，更顯現(xiàn)出新舊之間的卓立之姿?！拔辶昙壍慕處熋啃瞧诹戆l(fā)油印的課文，實際上代替了教科書。他的教法很簡單，不逐字逐句講解，認為學生能自己懂的都不講，只提問，試試懂不懂。先聽學生朗讀課文，他糾正或提問。輪流讀，他插在中間講解難點?！边@些油印課文是國文老師自己選的，“古今文白全有……這些文后來都進入了中學大學的讀本。那時教小學的教員能獨自看上這些詩文，選出來并能加上自己的見解講課，不是容易的事”。選出的課文，有《史記》的“鴻門宴”，《老殘游記》大明湖一段，龔自珍的《病梅館記》，蔡元培的《洪水與猛獸》，老師都一一點出其中關鍵。即如《洪水與猛獸》開頭，“二千二百年前，中國有個哲學家孟軻”，改掉了兩千年來對孟子的尊稱。老師講，看起來一個稱呼的改變，卻“表示圣賢也是平常人，大家平等。這就引出了文中的議論”。（《國文教員》，見《金克木集》）

二

一九二五年小學畢業(yè)之后，金克木沒有繼續(xù)在新式學校讀書，而是從私塾陳夫子受了兩年傳統(tǒng)訓練。乍看到這說法的時候，我想當然地以為，所謂傳統(tǒng)訓練，就是跟著老先生讀古書，四書五經(jīng)，諸子百家，詩詞歌賦，背誦加講解，一路這么讀下來。經(jīng)過如上訓練的人，人們通常會說有舊學根底。新式學校普及以后，這種受過傳統(tǒng)訓練的情形，幾乎被傳為學有所本的特征，是學貫中西那個“中”的實際所指。

其實未必。照金克木的說法，傳統(tǒng)訓練不過是生存之道，所謂的舊學根底，差不多只能算副產(chǎn)品?！皬那爸袊淖x書人叫作書生。以書為生，也就是靠文字吃飯。這一行可以升官發(fā)財，但絕大多數(shù)是窮愁潦倒或者依靠官僚及財主吃飯的?！@一行怎么代代傳授的？這也像其他手工業(yè)藝人一樣，是口口相傳成為習慣的。例如‘學幕，學當幕僚，沒有課本口訣，但形成了傳統(tǒng)，如‘紹興師爺。從孔子的《論語》以及孟、荀、老、莊、墨、韓非的著作和《戰(zhàn)國策》《文苑》《儒林》以至于《儒林外史》都有記錄和傳授，但看不出系統(tǒng)。這是非得在那種環(huán)境里親身經(jīng)歷不能知道，知道了又是說不清楚的?！瘴宜赖恼f，舊傳統(tǒng)就是訓練入這一行的小孩子怎么靠漢字、詩文、書本吃飯，同商店學徒要靠打算盤記賬吃飯一樣?！畷汩T第的娃娃無法不承繼父業(yè)。就是想改行，別的行也不肯收。同樣，別的行要入這一行也不容易?！保ā钝訋煛?，見《金克木集》）

把傳統(tǒng)訓練理想化的人，大概不愿意相信金克木的說法。不過金家四輩靠書吃飯，當然深知其中的利害關系。金克木受的傳統(tǒng)訓練，也正是這樣的生存之具。當然，開始只是讀古典。當時，金克木已經(jīng)念過《詩經(jīng)》《論語》和《孟子》，陳夫子問過之后，“決定教我《書經(jīng)》。每天上一段或一篇，只教讀，不講解，書中有注自己看。放學以前，要捧書到老師座位前，放下書本，背對老師，背出來。背不出，輕則受批評，重則打手心，還得繼續(xù)念，背。我早已受過背書訓練，不論文言白話，也不吟唱，都當作講話一樣復述。什么‘曰若稽古帝堯，無非是咒語之類，不管意思，更好背?！稌?jīng)》背完了，沒挨過打罵。于是他教《禮記》。這里有些篇比《書經(jīng)》更‘佶屈聱牙。我居然也當作咒語背下來了。剩下《春秋左傳》，他估計難不倒我，便叫我自己看一部《左繡》。這是專講文章的。還有《易經(jīng)》，他不教了，我自己翻閱。以上所說讀經(jīng)書打基礎，盡人皆知，還不是本行的藝業(yè)訓練”。（《塾師》）

本行的藝業(yè)訓練從作文開始?！八鋈怀隽艘粋€題目：《孫臏減灶破魏論》，要我也作。這在我毫不費事，因為我早就看過《東周列國志》。一篇文驚動了老師。念洋學堂的會寫文言，出乎他的意料。于是獎勵之余教我念《東萊博議》，要我自己看《古文筆法百篇》，學‘欲抑先揚‘欲揚先抑等等，也讓我看報，偶爾還評論幾句。這是那幾個高級學生還未得到的待遇。他們不感興趣，因為他們不靠文字吃飯。這是入本行的第一步訓練。不必干或不能干這一行的就要分路了。隨后老師對我越發(fā)器重，教我作律詩，作對聯(lián)，把他編選手寫稿本《九家七言近體錄》和《聯(lián)語選》給我抄讀，還講過幾首《七家詩》（試帖詩）。這好比教武術的傳口訣了?！保ā钝訋煛罚┦指灞镜膬?nèi)容，金克木在另外的文中提到過，“一本是《九家七言近體錄》，選七言律詩，從杜甫、李商隱到吳偉業(yè)、黃景仁。另一本是對聯(lián)，大體分類排次序，從祝壽、哀挽到殿堂、寺廟，附有一些帶詼諧性的非正規(guī)的作品，如罵袁世凱的對聯(lián)之類。……老師告訴我，聯(lián)語盛于清朝，有兩大家，前是紀曉嵐（昀），后是俞曲園（樾），都是大學者”。（《聯(lián)話》，見《金克木集》）

當然，行業(yè)訓練也需要與時俱進。盡管陳夫子進過學，“即考中秀才或秀才預備班”，卻并不冬烘，還訂了一份上?！缎侣剤蟆罚紶枌膶W者分析報上的文章?！半m然文章已用白話，他講起來還像是有‘起承轉(zhuǎn)合等筆法，好像林琴南（紓）看出英國狄更斯的小說有《史記》筆法那樣。表面上這脫離了傳統(tǒng)，實際上正是傳統(tǒng)的延伸。他雖在偏僻小縣，只能看到幾天以前的日報，也已感覺到報館是靠文字吃飯的一條新出路了。書生化為報人是順理成章的。報人不必是書生，他那時未必明白?！保ā钝訋煛罚?/p>

這樣兩年訓練下來，盡管不像新式學堂那樣系統(tǒng)規(guī)范，金克木卻另有所悟?！袄蠋煛靡粌删湓掽c醒讀書尤其是作詩作文的實用妙訣，還以報紙為例。當時我不明白，后來還看不起這種指點。幾十年過去，現(xiàn)在想來，我這靠文字吃飯的一生，在藝業(yè)上，順利時是合上了訣竅，坎坷時是違反了要訣。這就是從前社會中書生的行業(yè)秘密吧？”（《塾師》）

現(xiàn)今把寫作看得無比金貴的人，恐怕不太會喜歡這實用性的說法，但實用性幾乎是所有技藝的根基，作詩作文并不能夠例外。甚至，如果沒有一定的天賦或可能性，老師未必肯把與實用有關的關鍵話說給你聽，只會教一些虛應故事的花架子。十八九歲的時候，金克木曾跟一位師父學過拳腳，“他教我一套又一套花樣，不教我練功;讓我學一個又一個門派，不說他自己的門派。他認定我是來游戲，不是真學拳的人。我終于明白了。他沒有收我做門徒，我也不是大弟子，大師兄。這樣學下去也只是花拳繡腿打給外行看。我不屬于他這一行，不是學拳的料。這也不是學拳的門路。我的拳打出去只怕連窗戶紙也打不破”。由此，金克木明白了，“真要學什么，必須找到門道，入行。不得其門而入，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還在墻外，白費勁”。（《學拳》，見《金克木集》）

三

受過兩年傳統(tǒng)訓練之后，金克木教過一陣小學，隨后插入鳳陽男子第五中學讀了一段時間書，還從上海函授學校學習世界語。其時革命形勢風起云涌，金克木替人送過油印傳單，在宿舍里聽同學們高唱《國際歌》，同事還曾對他背講《共產(chǎn)主義ABC》。替人傳送情報時，因賣弄黑話，金克木被“畢校長”教訓：“黑話人人會學，單會這個只能唬外人。無論什么幫會都有自己的特殊東西不教外人的，不是光靠講話?！涀×?？干大事不是耍嘴皮子?！保ā讹L雪友情》，見《金克木集》）

一九三○年，或許是因為同事的鼓勵，或許是為生活所迫，或許以上兩個原因都有，金克木離家去了北平。這一去，除了兩次短暫離開，金克木在故都住到了一九三七年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因為沒錢，無法照理想的方式補習然后考國立大學，只好到各類圖書館去看書學習，隨后又到各大學去旁聽。雖然這些年中趕上過章太炎、魯迅、胡適的演講，聽過錢玄同、黎錦熙、熊佛西的課，可金克木并沒有跟他們建立師從關系，差不多只能算遠遠望見過而已。真正有效的教學關系，仍然是私下進行的。

有一天，金克木經(jīng)過一家人家，見大門邊貼著一張紅紙條，上寫“私人教授英文”，便交了錢去學。先是跟老師一起讀了幾天英文翻譯的《少年維特之煩惱》，沒領略到歌德的妙處，金克木決定放棄。老師推薦了《阿狄生文報捃華》，說這書英國學生都要熟讀，“富蘭克林學英文就是念的阿狄生”。沒想到一下子讀了進去，“果然這本書和他所知道的和想象的都不一樣。越讀越覺得像中國古文。他那時還不知道這也是英國古文。那種英文句句都得揣摩，看來容易，卻越琢磨越難。明明是虛構的人物卻活靈活現(xiàn)。又是當時的報紙文章，牽連時事和社會、風俗、人情、思想。又不直截了當?shù)卣f，而是用一種中文里罕見的說法。他以為這大概是英國的韓愈、歐陽修吧”。于是金克木“認為這個礦非開不可，越不懂越要鉆。一看就懂的也得查究出不懂之處來發(fā)問”。（《家庭大學》，見《金克木集》）

學生的出色引發(fā)了老師的興趣，仿佛啐叫醒了啄，“教學漸漸變成了討論。討論又發(fā)展為談論。從文體風格、社會風俗到思想感情，從英國到中國，從十八世紀到現(xiàn)代，越談越起勁，最后竟由教學發(fā)展到了聊天，每次都超過了一小時。甚至他要走，老師還留他再談一會兒。后來兩人都成為阿狄生在《旁觀者》報上創(chuàng)造的那位爵士的朋友，而且同樣著迷于談論。兩人都自覺好像在和十八世紀初年英國的紳士一起談話。那位紳士，或則阿狄生，還有另一位編者斯蒂爾，也在旁邊用寫的文章參加。教學英文不是念語言文字而是跑到英文里去化為英國風的中國人了”。（《家庭大學》）

這樣發(fā)瘋般學了一個月，為了省錢，也因為老師“不知不覺把自己在大學四年中所學的英文要點和心得給了這個學生，或則說被學生掏了腰包而自己還不知道”，金克木便告辭，說下月不再繼續(xù)?！袄蠋熡悬c悵然。他說，以后不交學費，有問題也可以來問。一個月來已經(jīng)成為朋友了，希望不要忘記他。他是大學英文系畢業(yè)以后教書，得了一場病，病好了家居休養(yǎng)，招幾個學生在家教，卻從未遇到過這樣一個學生。據(jù)他說，不僅安慰了病后的寂寞，而且精神振奮，感覺到大學四年學的英國文學只是應付考試的表面文章和零星知識，學的都是死的，不是活的，以后要從頭學起。”學生學得好，居然振奮了老師的精神，讓老師檢驗出自己所學的不足，真是難得的好運氣。這樣的好運氣其實是一種品質(zhì)，“不是他教出來的，可以說是學生學出來的，真正說來兩者都不是，而是共同發(fā)生興趣結(jié)伴探險得來的”。（《家庭大學》）

過了不久，金克木在世界日報中看見一則小廣告：“私人教授世界語。每月學費一元。宣武門外上斜街十五號。”因為有函授學習世界語的經(jīng)驗，金克木便照地址尋了過去，由此認識了“世界語老同志張佩蒼，又由他的熱心介紹而認識當時在北平的另三位世界語者。在家養(yǎng)病的蔡方選，在北京大學圖書館工作的陸式蘅，在北平圖書館工作的于道泉”。金克木沒有托陸式蘅和于道泉借過書，“不愿利用別人的職務，使人為難”（《奇人不奇—記于道泉教授》，《金克木集》失收），還是張佩蒼另介紹了幾處圖書館，他分別去了解了一下。蔡方選則同意金克木去看他那一小架世界語書，“從此他又用那笨方法，把書架上的書一本本排隊讀下去。《安徒生童話全集》《哈姆萊特》《馬克白斯》《神曲地獄篇》《塔杜施先生》《人類的悲劇》《法老王》《室內(nèi)周游記》等等都是看的世界語本子”。（《家庭大學》）

后來，生于廣東的世界語者楊景梅到北平養(yǎng)病，金克木常常跟他見面，便“又有了可以算做老師的關心他的學習的人”，并由此認識朝鮮世界語者安偶生（Elpin）?！叭艘娒婧鬀Q定放棄中國普通話、廣東話、朝鮮話，只講世界語。（世界語創(chuàng)立者）柴門霍甫的希望在這里實現(xiàn)了，盡管只是‘曇花一現(xiàn)?！苯煌嗔?，金克木慢慢明白，“世界語原來是有個理想的。有共同理想的同志和單是講一種理想語言的同志是不同的。僅僅把語言作為一種工具或手段的又不一樣?！@是什么，誰也沒說出來。究竟是不是思想上有共同之處，并未討論過，好像是‘心照不宣，不需要商標、招牌的”。（《歲寒三友》，見《金克木集》）

大約是一九三五年，楊景梅離開北平，臨行前，提出對金克木的希望?！啊瓻stu verkisto！世界語者楊景梅送我到他住的公寓房間門外時這樣說，這句用世界語說的話的意思是，當一個作家吧。……我這時進學校沒錢，沒文憑，找職業(yè)沒學歷，做工當兵沒體力，只有手中一支筆，不當文丐又干什么。所以楊君才那樣說。”（《文丐生涯》，見《金克木集》）同時，楊景梅還對金克木未來的學習提出了一個有益的建議，“你要確定學一樣什么。總要有專門;不能總是什么都學，沒有專攻。至于做什么，我看你做什么都好，學什么都可以學好，只是要學一樣?，F(xiàn)在若一定要我講意見，我看你可以先當著作家，這是不用資格只憑本領的。當一個著作家吧。在中國也許不能夠吃飯，但也算是一門不成職業(yè)的職業(yè)，自由職業(yè)。我比你大幾歲，閱歷多些，希望你考慮我的話”（《歲寒三友》）。金克木以后的思考和寫作歷程，究竟算不算得上學有專攻，恐怕不是一句話說得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