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贏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中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fēng)。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蔣捷《虞美人》
請告訴我世間種種/若蕓蕓眾生皆有定則/春會死嗎/秋會死嗎/正如夏去/又如冬來/都會一去不返嗎
——佐田雅志《防人之詩》
我們在漫長的生命中,會和很多種類和形式的音樂相遇,因為某種奇妙的緣分,某些音樂可能只能在歲月的特定階段才能引起人的強烈共鳴,某種情感只能在生命的某個階段被某些音樂喚起,如磁鐵的不同兩極相互吸引。俄國大文豪托爾斯泰在49歲時聽到柴可夫斯基《D大調(diào)弦樂四重奏》的第二樂章時,感動得淚流滿面,說聽到了俄羅斯人民內(nèi)在的靈魂,但是年輕時期那個精力旺盛、花天酒地的青年托爾斯泰估計不會有這樣的感受。中國古代講究一代有一代之文學(xué),音樂之于時代、之于人生也是如此。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代表性音樂形式,而人生的每個階段也會有與其精神氣質(zhì)最為契合的音樂。
幼年、少年宜聽莫扎特。少年人的心性,天真爛漫,對世界充滿了好奇和憧憬。莫扎特是天生的神童,他的音樂一派自然的天真,無論是小步舞曲,或是任何一首奏鳴曲,抑或是13、21、27鋼琴協(xié)奏曲等等,青春氣息撲面而來。在胎教流行的時候,孕婦媽媽們喜歡讓自己肚內(nèi)的寶寶聽聽莫扎特,也算是在蒙昧初期就接受了這樣天真自然的音樂。
青年宜聽貝多芬。年輕人情感開始激昂,思維趨于對美好的情感有著深切的感受和渴望,熱愛真善美,鄙棄假丑惡。貝多芬最適合年輕人,貝多芬音樂中那種英雄的氣質(zhì)最能激發(fā)年輕人內(nèi)心對光明和正義的渴望,對人類一切偉力的敬仰:《命運》弘大悲壯的音聲中體現(xiàn)的和命運對抗的一往無前,《英雄》中體現(xiàn)的英雄的奮發(fā)和斗爭,甚至月光奏鳴曲暴風(fēng)驟雨般的第三樂章,這些都是與具有極致的生命力的大飛揚的時代最為貼合的音樂。正如寫過《貝多芬傳》的羅曼·羅蘭曾經(jīng)說過:“世界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便是注視過生活的真面目后,依然熱愛它。”年輕人已經(jīng)開始接觸社會,開始見識到社會的復(fù)雜面,這時候貝多芬的英雄主義可以是一種激勵,也可以是一種凈化,讓年輕時代的我們更有勇氣直面這荒誕又美好的世界。但是像《D大調(diào)彌撒》這樣偏于沉思的音樂,年輕人就很難接受。我年輕的時候,聽貝多芬的每一首交響曲都聽得如癡如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但是卻怎么也聽不進這首大彌撒。
壯年宜聽馬勒。馬勒的音樂再也不是古典時代那種田園牧歌式的完美和諧,有混亂、痛苦、掙扎,其中也有美好的歡愉,片刻的安寧,但轉(zhuǎn)瞬又被打碎。恰如我們的生活,走出青少年的伊甸園后,面對生活的真相,或殘忍,或美好,但是我們可能已然認識到,某種先天純?nèi)坏拇嬖冢呀?jīng)從我們的生命中悄然地流逝?!叭祟愄幵诰薮蟮耐纯嘀小保R勒第二交響曲《復(fù)活》),“命運無情地對待我”(《大地之歌》)……我年輕的時候聽馬勒,只覺得是一堆亂碼,隨著閱歷的沉淀,我真切地感受到馬勒交響曲中那種巨大的混亂與悲痛,恰如切利比達克所說的“方寸亂盡”,只有生活向你展露出他的真實面目時,你才會真實地聽懂馬勒,真實地愛上馬勒。馬勒的音樂中不僅有混亂和悲痛,還有對新生的無限希望和渴求:“我這一把塵土,經(jīng)過短暫的休息后復(fù)活。神召喚了你,他將給你不朽的生命,像種子一樣你將被播下又開花結(jié)果?!?/p>
中老年宜聽巴赫,這音樂之父,音樂屬靈的存在。年輕的時候往往不大耐煩聽,尤其是曲調(diào)略顯單調(diào)的器樂獨奏,但是隨著年歲的增長,越來越能感受到巴赫簡單旋律背后的空靈和神圣。器樂演奏家往往愿意演奏柴可夫斯基、拉赫馬尼諾夫這樣旋律反復(fù)的作曲家的音樂,但是面對巴赫,才是見出一個演奏家真正對音樂的理解的時候,一切的技巧在這里不再起作用,只有對他的音樂有著深刻的理解,才能完美地演繹出巴赫的神韻。
年輕時上學(xué)的時候,看趙鑫珊先生的文章,就看到過他提到自己青年時喜歡貝多芬,年歲越高越接近巴赫和莫扎特。我當時是不大相信的,我當時還在貝多芬和柴可夫斯基的世界里,或是激動,或是自怨自艾,完全體會不到,一個復(fù)雜、混亂但又不失迷人的世界正向我緩緩打開,而在這個世界中,如果沒有音樂,我難以想象,我是如何度過這樣的世界中的這樣漫長的歲月,以及今后看似漫長卻也不算太多的歲月的。
世界用歲月在我們身上印刻痕跡,音樂讓我們在這個世界中找到精神的庇護所,這個時候,我就想起來羅馬尼亞詩人斯特內(nèi)斯庫的這首詩歌《音樂》:
音樂引導(dǎo)我走近事物,
在我和它們之間安上一個彈簧,
即便從遙遠的球體上墜落,
我也不會折斷任何肢體,
不會喪失任何力氣。
音樂磁鐵似的從我身上,
挑選銅色的情感,紫色的情感,
然后將它們高高舉起,
猶如舉起幾棵萌芽的小草。
誰若守望,誰便會看見
一片銅色的原野,一片紫色的原野,
夜空中,那串淡藍色的星星,
正在緩緩地解開,
星光下,
我們的生命
臉挨著臉,
胸貼著胸,
正在緊緊地擁抱。
音樂引導(dǎo)我們在塵世安身,安放我們在其他領(lǐng)域無處安放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