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細(xì)節(jié)

在我被關(guān)進(jìn)太平間之前，那個午后還有好多七七八八的細(xì)節(jié)。

記得開過午飯，班長就帶著我、豆包、瓷瓶兒圍坐在伙房門外擇菜。我最煩擇芹菜，擼葉子擼得滿手黑綠，幾天都洗不掉，就搶先拖過一筐豆角擇了起來。相對而言我更喜歡擇豆角，多少有點技術(shù)含量，頭上掐一下，尾上掐一下，各拉出一根筋，若是這根筋能從頭拉到尾，再從尾拉到頭，那就比較完美了。

午后的陽光很足，明晃晃地潑灑下來。顫動的光暈下，所有物件都被晃得變了形，無論是班長伸出來舔莫合煙的舌頭、豆包臉上跳躍著不斷變換位置的雀斑、瓷瓶兒茂盛得過了頭的密不透風(fēng)的長睫毛、老狗巴力流淌不盡的哈喇子，還是我手里這筐不招人待見的老豆角。

吳八佬吱嘎吱嘎地騎著倒騎驢回來了。他騙腿下車，照例站在那里，先對著車斗里買來的東西端詳了半天，然后，就趴在車座上掰著手指頭開始算賬。班長喊，吳八佬，我這幾根手指頭也借給你吧。大家就笑，手里雖然還擇著菜，但注意力都轉(zhuǎn)到吳八佬身上了。要知道，看吳八佬算賬歷來是我們炊事班的集體娛樂項目。只見吳八佬的眼皮像棉門簾似的慢慢向上掀起，一幀一幀地全翻到上頭后，頭才開始向上抬，直抬到仰面朝天的位置定格，正式進(jìn)入深入思考狀。陽光傾瀉在吳八佬的臉上，他竟能毫不躲閃地睜著眼睛一動不動，只有胖大的圓鼻頭烤化了般軟塌塌地匍匐著，發(fā)出拉風(fēng)箱般粗重的氣聲。豆包開始掐表計時了，一分鐘、兩分鐘……三分四十秒，豆包舉手示意平記錄了！吳八佬仍舊保持姿勢沒動，直到四分零三秒才轉(zhuǎn)過身。豆包興奮地宣布：破紀(jì)錄了！噢——我們立刻歡呼起來。

吳八佬的耳朵像關(guān)閉了一樣，絲毫不為我們的熱情所動。他緩慢地轉(zhuǎn)過身子面向班長說，班……班長，差、差了兩角一分錢。班長說沒事，合不上賬你拿津貼費補上就行。吳八佬的臉立刻漲得發(fā)紫，棉門簾眼皮又開始慢慢往上翻，翻到頂上停了一會兒才說，班……班長，津、津貼費都……寄回老家了。沒事，班長爽快地說，沒幾天就發(fā)下個月的了。吳八佬就說不出話，杵在原地呆若木雞了。我們看眼兒看得過癮，在旁邊樂得不行。直到班長說，好了好了，等會兒我給你合合賬，別磨蹭了趕快卸車吧。吳八佬這才緩過神兒，知道這事有著落了，向班長齜出兩顆動人的虎牙。

我見吳八佬從車上搬下來一箱雞蛋，突然心血來潮喊道，哎，給我留幾個雞蛋唄。豆包警覺地問，你干啥？我說我孵小雞。嘻嘻，豆包不懷好意地笑，說，你怎么孵小雞？我說用棉花包上保持溫度唄。豆包咯咯笑起來說，你以為是雞蛋就能孵小雞嗎？我一時有點發(fā)蒙說，小雞不就是雞蛋孵出來的嗎？豆包把臉湊近我盯看著，說，你見沒見過公雞踩蛋？我心虛地說沒。豆包得意地說，那你是不是連雞蛋受精后才能孵出小雞都不知道？見我直眉瞪眼說不出話了，豆包立刻一臉鄙夷地轉(zhuǎn)向班長說，班長你看她啥也不懂，她就是毛主席說的四體不勤五谷不分。這樣的人怎么能當(dāng)學(xué)毛著積極分子呢？我萬萬沒想到自己能被豆包噎死。以前不管豆包怎么咋呼，我從來也沒把她放在眼里，她比我小兩歲呢，才十四歲，沒想到她竟然比我厲害，竟然還知道公雞踩蛋，竟然當(dāng)眾直接就把我給斃了。

我錯就錯在太想掙回面子了，結(jié)果腦子一錯亂，就自作聰明地沖著豆包大聲嚷，別以為我不懂，不就是公雞踩到雞蛋上，雞蛋一受驚就能孵出小雞了嗎？話音未落，我就發(fā)現(xiàn)豆包的眼睛瞪成了雞蛋，班長憋笑的臉漲成了發(fā)面饅頭，連吳八佬的虎牙都包不住齜到外面來了……還沒等我想明白是咋回事，瓷瓶兒就漲紅著臉沖到我面前，一把揪住我就往屋里拽。我沒瓷瓶兒勁兒大，被她拽著踉踉蹌蹌地拖進(jìn)了屋。我一邊掙扎一邊氣呼呼地說，你拽我干啥呀？瓷瓶兒說你胡說些啥呀？我說誰胡說了？瓷瓶兒白了我一眼說，你沒看男兵都在那偷偷笑嗎？瓷瓶兒大我兩歲，她歷來向著我，不會說瞎話，看來一準(zhǔn)兒是我說錯話了，雖然我不知道錯在哪兒。我氣急敗壞地說，那我不要雞蛋了，不孵小雞了還不行嗎？說著，眼淚自己就流了出來。要不我不當(dāng)積極分子了還不行嗎？我又說，心里突然委屈得不行，想起昨天班長宣布我被選為炊事班學(xué)毛著積極分子后，非讓我改講用稿，讓我改成在做好事之前突然想起了毛主席的教導(dǎo)。我說班長我當(dāng)時沒想起來。班長說那也得加上。我說，那不是撒謊嗎？班長說，誰不撒謊？這得看你是為好事撒謊還是為壞事撒謊。我說，那別人看出來咋辦？班長說為好事撒謊不怕別人看出來。我說我怕。班長剜了我一眼說，沒事，長了你就不怕了。這件事弄得我到現(xiàn)在心里還亂七八糟的，再加上豆包嫉妒我，故意找我碴，我是真不想當(dāng)這個積極分子了。

要不是十一床突然出現(xiàn)，我的情緒肯定一時半會兒都緩不過來。十一床常滿院子轉(zhuǎn)悠，常來我們炊事班，他也是我們炊事班的集體娛樂項目。一見十一床來我們就喊，站住，他立刻就會站住。再喊，向我報告！他立刻就會操著濃重的山東口音說，報告！姓名常立舵性別男家庭出身貧下中農(nóng)家庭住址山東省齊河縣趙光鎮(zhèn)公社趙西街俺爹叫常世仁俺娘叫劉桂花。我們說大點聲。他立刻再大聲喊一遍。我們讓他再大點聲，他就能把嗓子扯破了喊。十一床可憐，他是跟我們一年的新兵，誰知道他怎么會失足從數(shù)米高的哨位上摔了下來，直接把腦袋摔裂了。拉到我們野戰(zhàn)醫(yī)療所后，給他做開顱手術(shù)拿掉了一塊頭骨，好不容易才把他搶救過來。然后，他就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頭上嵌著一條蜈蚣樣的大傷疤，沒頭骨的那塊頭皮呼扇呼扇一戳就破的樣子，走路搖搖晃晃，說話顛三倒四。我們都挺同情十一床的，有什么好吃的都想著給他留點。我想起今天半流間食還剩兩塊核桃酥，就趕緊把眼淚抹干，去拿來給了他。十一床問我，是五好戰(zhàn)士獎勵不？我說是，他就高興地接了過去，小心地把核桃酥揣進(jìn)了兜里。

豆包在旁邊撇嘴，說你又騙人。我說，誰騙人了？豆包說你昨天晚上就騙十一床說他評上五好戰(zhàn)士了。我說那不是騙人，是哄他回病房。豆包說就是騙人。我說你才騙人呢，你說敢去太平間，還沒到門口就嚇尿了。豆包忽地一下跳將起來，說我憋不住了上廁所還不行呀，那你還嚇得把太平間鑰匙扔地上了呢……班長聽出了毛病，眼睛頓時立了起來說，你倆過來，到底是咋回事？我和豆包頓時傻眼兒了。

班長把吳八佬和瓷瓶兒都喊過來，先問吳八佬知不知道我倆這事。吳八佬慢吞吞地說，我……不知道。班長又問瓷瓶兒，瓷瓶兒老老實實地承認(rèn)知道這事。班長就火了，說，遲麗萍你怎么不制止她倆？瓷瓶兒說我制止了制止不住。班長問誰的主意，我和豆包誰也不想承認(rèn)。班長就點著我倆的鼻子說，高蕾、蔡小雨，今天你倆不把這件事給我掰扯清楚，我跟你倆沒完！豆包迅速蹭到班長身邊，把手伸到班長后腰處，飛快地掏出煙荷包，說班長別生氣，讓豆芽給你卷根煙抽消消氣。邊說邊把煙荷包往我手里塞，還使勁朝我擠眼睛。都到這會兒了，我心里再有氣也不得不聽豆包支使，只好接了過來。我卷煙是跟班長學(xué)的，卷著玩兒糟蹋了班長不少煙絲。我趕緊卷了老粗的一根煙，膽突突地遞到班長面前。見班長接過去了，我就知道這事有緩了。班長剛把煙叼進(jìn)嘴里，豆包就把火遞上去了。等到班長嘴里吐出了煙，等到莫合煙草的刺鼻味兒嗆進(jìn)了我們的嗓子眼兒，我和豆包這才覺得踏實了。

其實這事全怨豆包。就因為我當(dāng)上學(xué)毛著積極分子了，豆包昨個兒一整天都中了邪似的跟我較勁，干脆扔下自己的活兒不干了，專門跟在我屁股后面挑毛病。我切完菜還沒來得及收拾，她就咋咋呼呼地指責(zé)我說，積極分子干活兒還留尾巴，等誰給你擦屁股呀？看在她比我小兩歲的份兒上，我懶得跟她一般見識，一直沒稀得搭理她。正好班長喊，誰跑個腿把鑰匙送門診去？我！我和豆包一起大喊，一起伸手去拿鑰匙。班長拿著鑰匙在我倆眼前晃了晃，臉上的笑顯然很有內(nèi)容。我趕緊定睛一看，鑰匙下面吊著一塊木牌，木牌上寫著三個嚇人的大黑字——太平間。趁我遲疑的當(dāng)口，豆包一把把鑰匙搶到手，得意揚揚地跑了。

問題出在豆包送鑰匙回來后找我尋釁，說我是膽小鬼，說我一見“太平間”仨字就縮脖了。我當(dāng)然不服，兩人就頂起了牛。也不知道誰先提的議，反正最后決定，由瓷瓶兒做見證，今晚天黑后我和豆包一起去門診偷太平間的鑰匙，一起去開太平間的門。我和豆包拉了鉤，豆包說不去是小狗！我說東風(fēng)吹戰(zhàn)鼓擂現(xiàn)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瓷瓶兒本來正轉(zhuǎn)著圈勸說我倆，巴力也急得滿地亂竄，一見這情形全一邊歇菜去了。

晚上，我和豆包都按時到了門診，但瓷瓶兒說啥也不肯來做見證。瓷瓶兒比我倆大，處事比我倆穩(wěn)重，她說要報告班長。直到我嚇唬她，說你要是告訴班長我以后就不幫你寫講用稿了，她才勉強作罷。我和豆包雖然不和，但行動配合起來倒挺默契。她去跟門診護(hù)士搭訕，我就趁機溜進(jìn)去把鑰匙偷了出來。說實在話，手里拎著把寫著“太平間”的鑰匙牌，心里真挺瘆得慌的。我假裝鎮(zhèn)靜地對豆包說，走啊。豆包一仰脖，擺出大無畏的英雄姿態(tài)說，走！

剛出門我心里就打了個戰(zhàn)，天太黑了，關(guān)鍵是還有風(fēng)。風(fēng)、雪、雨這幾種氣候我最討厭風(fēng)，無風(fēng)的雪和雨都挺美，一有風(fēng)摻和進(jìn)來就全完蛋了，雨變狂了，雪變暴了，嗷嗷亂叫吹得人心煩意亂。我盡量穩(wěn)住步子，硬著頭皮往前走。太平間在院子深處的一個角落，原來是個油庫，我們野戰(zhàn)醫(yī)療所進(jìn)駐后就當(dāng)太平間用了。油庫很小，只能擺放下一具尸體，旁邊剩下點地方用來堆放所里的一應(yīng)工具。好在野戰(zhàn)所醫(yī)療任務(wù)不重，太平間基本空著，哪個單位需要用工具就到門診去取鑰匙。就因為班長用完工具還鑰匙，才引起了我倆打賭。當(dāng)然了，要不是知道里面沒停放尸體，我倆是斷然不敢打這個賭的。

剛拐過彎，就看見前面出現(xiàn)了一個黑影。只見那黑影幅度很大地?fù)u晃著，飄飄忽忽地沖著我倆就過來了。我渾身一激靈，差點掉頭就跑，但豆包搶先躲到我身后，死命地抓住我，拿我當(dāng)她的人肉盾牌了。我無法掙脫，只好仗著膽子問，誰？黑影不應(yīng)聲，仍舊搖晃著向我們走來。豆包躲在我身后瞎咋呼，說你別往前走了，我可有槍！黑影還是不應(yīng)聲，繼續(xù)迎面而來。豆包急了，撕破嗓子大喊了一聲，站??！黑影突然站住了。我感覺到了什么，回頭看豆包，豆包也正扭頭看著我。目光對視的那一瞬間，我倆立刻都明白了，幾乎同時沖著黑影大喊，向我報告！對面立刻傳來濃重的山東口音：報告！姓名常立舵性別男家庭出身貧下中農(nóng)家庭住址山東省齊河縣趙光鎮(zhèn)公社趙西街俺爹叫常世仁俺娘叫劉桂花。原來是十一床，我的個天呀，差點嚇?biāo)阑钊肆?！我和豆包跑到近前一看，光頭，腦袋上趴著一條大蜈蚣，腦瓜頂上的頭皮直呼扇，沒錯，就是十一床。豆包立刻氣急敗壞地尖起嗓子兇道，十一床，熄燈了你還不回病房，黑燈瞎火的你滿院子溜達(dá)個屁呀！十一床說，我要當(dāng)五好戰(zhàn)士。豆包說屁……我趕緊把豆包攔住，對十一床說，五好戰(zhàn)士都回病房了。十一床立刻急了，說班長咋沒通知我呢。我說你不在病房，班長找不到你。十一床一聽掉頭就跑回病房去了。

我回過頭惡狠狠地瞪著豆包說，你松手！豆包說，啥？我指著手臂一字一頓地說，請你把爪子從我身上拿開！豆包這才反應(yīng)過來，把抓著我的手松開了。我一看手臂上都被掐出血豆子了，就氣不打一處來地質(zhì)問豆包，你掐我干啥？豆包一開始還有點愧意，說那啥，我不是故意的。我說你就是故意的，你是膽小鬼，拿我當(dāng)擋箭牌。豆包一聽我說她是膽小鬼就不干了，馬上強詞奪理，說我要是不抓住你，你還不得嚇跑了呀，我那是怕你臨陣逃脫！我說豆包你簡直就是墨索里尼！豆包說我本來就總是有理嘛，咋的？我說好了好了，我不稀得跟你吵，咱倆還去不去了？說老實話，經(jīng)十一床這么一頓驚嚇，我是真想打退堂鼓了。但我不能說，誰先說誰就輸了，我想讓豆包說出來。沒想到豆包這會兒倒逞起能了，說，都說好了哪能不去呢，走呀！去就去，我心一橫繼續(xù)往前走，雖然腳下發(fā)虛，但我相信豆包肯定不比我強。我倆就看誰能挺過誰了，我心里想，就沖剛才豆包那副熊樣，我就不信她能挺過我。

走了沒幾步豆包忽然問我，你知道十一床是怎么摔的嗎？我說知道，不小心從哨位上摔下來的。豆包撇嘴說，嘁，才不是呢，他是故意跳下來的，想自殺。我說你又編瞎話。豆包說誰瞎編誰小狗，是他老鄉(xiāng)說的。他老鄉(xiāng)說班長不同意他當(dāng)五好戰(zhàn)士，他就爬到哨位上說不想活了。班長沒相信，以為他是在嚇唬人，沒想到他真就跳下來，一頭栽地上了。我說，真的？豆包說真的，你沒看部隊都沒人來看他嗎？他老鄉(xiāng)說大家都挺恨他的，整個連隊都受他牽連，為這事他們班長、排長、連長都受處分了。我說難怪他整天“五好戰(zhàn)士”不離嘴。豆包說就是。夜色像不小心兌多了墨汁一樣，突然變得又黑又沉，越發(fā)濃重化不開了。心里說不出是個什么滋味，只覺得堵得很。我倆沉默下來，誰也不說話了。

越接近太平間風(fēng)越大，快走到門口的時候，一陣風(fēng)從我倆面前呼嘯而過，卷起地上的落葉在眼前上下飛舞，久久不落。我頭皮一陣發(fā)緊，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就在這時，豆包突然叫了我一聲，豆芽，我冷不防渾身一抖，手里的鑰匙牌“啪”地掉到了地上，聲音在空曠的夜里顯得格外響亮。豆包說，豆芽，我想上廁所。我緊繃著的心一下子松了下來，心里明白豆包是挺不過我了。我穩(wěn)了穩(wěn)神兒撿起地上的鑰匙牌，明知故問道，那怎么辦？豆包說憋不住了，我得回去上廁所。我竭力掩飾住內(nèi)心的高興，故意輕貓淡寫地說，那好吧，我陪你回去。往回走的開始幾步，我倆還裝模作樣故作鎮(zhèn)靜，但沒走幾步就忍不住開始跑了，越跑越快，頭都不敢回，一口氣狂奔著跑了回去。

弄明情況后，鑒于我和豆包合伙偷太平間的鑰匙，企圖夜里私入太平間，班長罰我倆切一整筐土豆絲。豆包總算消停下來，沒工夫跟我較勁兒了。這家伙嘴靈但手笨，把土豆絲切得跟手指頭似的。班長說，蔡小雨誰讓你隨便改菜譜？豆包說沒改呀。班長說，那你告訴我今晚什么菜？豆包說炒土豆絲啊。班長說，你這叫土豆絲嗎？叫土豆條都憋屈，根本就是土豆塊！見豆包挨訓(xùn)，我心里這個樂呀。不想班長扭頭就沖我來了，說，還有你，高蕾，你是在剁土豆餡吧？我張了張嘴，真想頂班長，我切的是碎了點，但不至于是土豆餡吧？幸虧瓷瓶兒在后面捅了捅我后腰，我才趕緊把舌頭縮回去咬住了。班長抄起刀說，我來給你們做個示范?？春昧税?，切土豆絲首先要切好土豆片，土豆片要切得薄，切得均勻，這樣才能切出漂亮的土豆絲。只見班長飛快地甩著刀，唰唰唰出來的土豆絲那叫一個細(xì)，那叫一個勻，簡直漂亮死了。班長一邊切一邊說，你倆不是想去太平間嗎？一會兒給你們個機會，吳八佬要去拿工具修車，我剛才跟門診打過招呼了，讓把太平間鑰匙給他。等他取鑰匙回來了，你倆就跟他去太平間拿工具。不過我可跟你們說清楚了，以后都得給我消停點，別再半夜三更出去鬧妖了。班長越說越生氣，使勁剁了一下菜板說，？菖，你們哪一個都比我金貴，哪一個出事我都擔(dān)待不起，萬一有個好歹我怎么跟組織上交代？怎么跟你們父母交代？

正說著吳八佬就回來了。奇怪的是，他手里不僅拿著鑰匙，還拿著一瓶糨糊和一對挽聯(lián)。班長問吳八佬，你這是干什么？吳八佬笨笨磕磕地說了半天大家才聽明白，原來是工程連施工的山洞塌方了，當(dāng)場犧牲了個戰(zhàn)士，遺體已經(jīng)被送到太平間停放在里面了。吳八佬去取鑰匙時，門診護(hù)士正要去太平間貼挽聯(lián)，就順手把挽聯(lián)交給吳八佬，讓他幫忙貼到花圈上。

一聽太平間里面有人，我心里就開始打鼓，頭皮發(fā)緊，手腳冰涼。我抬眼看班長，無限期待地盼望班長能根據(jù)眼前的情況改變主意，別讓我和豆包跟著吳八佬去太平間了。沒想到，班長竟跟沒事人似的，一邊繼續(xù)切土豆絲一邊說，那正好，你倆幫忙去把挽聯(lián)貼上吧。還正好？！我轉(zhuǎn)臉看豆包，豆包的臉煞白，嘴唇翕動著剛要開口，班長就頭也不抬地說，怎么著？這就怕了？你倆不是挺有本事的嗎？黑燈瞎火都敢去，這響晴薄日大白天的怕個啥？豆包立刻梗起脖子改口說，誰怕了？瞥我一眼又說，誰怕誰小狗。我心里這個氣呀，心想你咋回事兒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嗎？再說了，都當(dāng)兵了還像個小破孩兒似的，整天把小狗掛在嘴邊逞能。我使勁地白了豆包一眼說，誰怕誰知道，反正我不怕。班長說，哎，這就對了，來醫(yī)院當(dāng)兵早晚都得經(jīng)過這歷練。去吧沒事，不是還有吳八佬呢嘛。見我倆還杵在原地不動彈，班長突然兇巴巴地?fù)P起刀，咣當(dāng)一聲砍在菜墩上，一臉不耐煩地?fù)]手驅(qū)趕我倆，說趕快去趕快去，別耽誤時間了，回來趕緊把這筐土豆切完。

我和豆包只好跟在吳八佬身后，懷著對班長的滿腔怨恨，邁著沉重的步伐向太平間走去。吳八佬打開太平間門的那一刻，我和豆包連氣都不會喘了。太平間真是太小了，迎門就是蒙著白布單的遺體，因為半邊房子堆了工具，白布單兩邊只留有一人走的過道，花圈立在最里面，要貼挽聯(lián)就得從白布單旁邊走進(jìn)去。也就是說，我和豆包必須分開從白布單兩側(cè)走到頭頂處，在那兒往花圈上貼挽聯(lián)。

吳八佬先進(jìn)去了，叮叮咣咣地折騰一氣，拎出了一些工具。接下來，就輪到我和豆包進(jìn)去貼挽聯(lián)了。我看了豆包一眼，一看到她可憐兮兮的眼神兒心就軟了。我捏了捏豆包的手，安撫她說，沒事，你從工具那邊進(jìn)，那邊過道寬敞點。我從這邊進(jìn)，咱倆一起往里走，然后我負(fù)責(zé)往花圈上貼挽聯(lián)，你拿著糨糊瓶就行。豆包只能點頭，連句話也說不出來了。我心一橫帶頭往里走，一口氣走到最里面才敢回頭看，別說，豆包還真跟上來了。我和豆包分別緊貼白布單站在了兩側(cè)，我想把糨糊瓶遞給豆包，但又不敢把手伸到白布單上面。豆包的手也伸了一下想要接，但立刻又縮回去了。我穩(wěn)了穩(wěn)神兒，咬著牙盡量抬高手臂，從白布單上面把糨糊瓶遞了過去。豆包趕緊接過去了。我展開挽聯(lián)在花圈上比量了一下，就伸手去摳糨糊。夠了兩下也沒夠到。我說豆包你別往后縮呀。豆包就狠下心把眼一閉，使勁把糨糊瓶往前一送，我這才摳到了糨糊。

剛剛貼好挽聯(lián)，我就感覺哪里有點不對勁兒。扭頭一看，太平間的大門正在關(guān)閉。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只聽咣的一聲，大門突然關(guān)上了。太平間沒有窗，眼前立刻陷入了一片黑暗。幾乎同時，隨著糨糊瓶摔碎的聲響，我聽見豆包發(fā)出了刺耳的尖叫聲。

后來瓷瓶兒說，我們?nèi)ヌ介g后，巴力顯得十分煩躁，不停地在班長身邊轉(zhuǎn)悠。班長一開始還繼續(xù)切土豆絲，但不知怎的突然就切到手上了，流了好多的血。瓷瓶兒嚇得直催班長去包手，班長理都不理，扔下菜刀就直奔太平間去了。

后來班長說，他正切土豆絲呢，聽到巴力喉嚨里發(fā)出一種奇怪的聲響，心里一陣慌亂，莫名其妙地就把手指頭切了?？吹绞种割^不斷地流出殷紅的鮮血，班長忽然有了一種不好的預(yù)感，當(dāng)即扔下菜刀，趕緊往太平間跑。離太平間還有很遠(yuǎn)一段距離時，班長看見吳八佬在門口仰頭看太陽，就知道不好。果然，吳八佬看完太陽，回過身就把太平間的門關(guān)上了。班長急得邊跑邊大喊，吳八佬吳八佬——但吳八佬又把耳朵關(guān)上了，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班長眼睜睜地看見他把大門關(guān)上，落了鎖，拎起工具走了。

我其實是被豆包刺耳的尖叫聲嚇到了。我知道，如果任她這樣叫下去，我就會瘋掉的。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我一把抓住豆包的手厲聲道，閉嘴！不許叫！豆包渾身一抖，尖叫聲戛然而止。我緩了緩口氣說，豆包別怕，有我呢，這是我的手，你抓住。豆包就哆哆嗦嗦把我的手攥得死死的。我倆的手在白布單上方緊緊地攥在一起，我能感覺到豆包的身體在抖，其實我自己也在抖，我們倆一起劇烈地抖動，帶著白布單和花圈都抖動起來。我心里害怕極了，總覺得那個白布單隨時會突然掀開，我倆必須趕快逃離這里。我對豆包說，豆包你聽我的，咱倆就這樣互相抓緊，一點點地往門口挪。我聽見我的聲音從顫抖的喉頭擠出，像被擠扁了一樣怪怪的、顫抖抖的，完全不像是我發(fā)出的聲音。豆包已經(jīng)說不出話了，我知道她在哭，因為我聽到她吸溜吸溜不停地吸鼻子。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班長的聲音，遲麗萍你追上吳八佬把鑰匙拿來！然后就聽見班長在門口喊，高蕾、蔡小雨你倆再堅持一下，馬上給你們開門。我和豆包一聽到班長的聲音，立刻就堅持不下去了，一起大喊班長——哭得稀里嘩啦。班長隔著門吼道，哭什么哭？你倆聽著，跟我一起喊：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喊，大點聲，再大點聲！我和豆包邊哭邊喊，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真奇怪，這樣一喊眼淚就憋回去了，身上不那么冷了，身體也不那么顫抖了。

門一下子開了，大片的陽光突然涌了進(jìn)來，刺得睜不開眼睛，眼前一片模糊——

我隱約看到吳八佬齜著虎牙說，班……班長，你聽我慢、慢說……

我隱約看到班長沖上去狠狠地踹了吳八佬一腳，說，你他媽說個屁！滾蛋去！

我隱約看到豆包破馬張飛地沖出太平間，大喊吳八佬不揍死你我是小狗！

我隱約看到班長迎面走過來，笑著對我說，剛才語錄背得不錯，關(guān)鍵時刻想起毛主席教導(dǎo)了吧？我說，嗯。班長突然正色道，別再矯情了，回去趕緊把講用稿改了。我聽話地點了點頭。

我使勁兒睜大眼睛，想把眼前看清楚點。但陽光太強烈，像無數(shù)根針一樣刺向我，刺得眼睛生生地疼。我從不知道陽光有這么厲害，從不知道陽光會刺得這么疼，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出來，越流越快，越流越多……

原刊責(zé)編 ? ?大 ? ?風(fēng)

【作者簡介】馬曉麗，著名軍旅作家。長篇小說《楚河漢界》獲第二屆全國女性文學(xué)獎、第十屆全軍一等獎、第六屆遼寧省曹雪芹文學(xué)獎;長篇傳記《光魂》獲第四屆全軍二等獎;中篇小說《云端》獲第十一屆全軍一等獎及遼寧文學(xué)獎;短篇小說《舵鏈》獲第六屆全軍一等獎;《俄羅斯陸軍腰帶》獲第六屆魯迅文學(xué)獎短篇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