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城深處

菡萏

我是喜歡老濟(jì)南的，一個古城，水溫吞冒著，既有永不停歇的姿態(tài)美，又有永恒的平靜。風(fēng)從山巔吹過，泉水干凈新鮮。一城人生活在水的脈絡(luò)上，有靈性，有日光慢慢曬著。于山的腹地，行走或安眠都是綿柔的。千佛山的一草一木，隔著兩公里距離能倒映在大明湖的泉水里。沒高樓遮蔽的時代，它們是一南一北遙遙相對的戀人，而日光成了媒介，也成就了這份神奇。

那時的房子，大多是四合院。石頭砌的半截墻，上接青磚，堅固、挺立，頑強(qiáng)于時間的縫隙。老的過程真是莊嚴(yán)，把心掏出來，傷疤、裂痕、灰塵、陰暗、潮濕，凡遠(yuǎn)離光鮮的東西都掏出來，倔強(qiáng)于一個時代。平靜的雙眼，休養(yǎng)生息居住過的每一個人。它活著，進(jìn)而讓我們知道什么是時間，具體到視覺與手的觸摸，而人只是流水。

蒼苔、木門、白影壁，轉(zhuǎn)進(jìn)去，黑瓦青磚，拱窗，有窯洞味，也有民國調(diào)。這樣的小院，我獨(dú)自背包走了一個又一個。我是愛“小”的，就像愛舊一樣。一旦附了時間的魂，深、遠(yuǎn)、清、幽，不掙扎，不孤獨(dú)，不忐忑，不難為情。自己的劇情，直演到古木荒天?！靶　保瑯雍?，是滿的，像京胡，一起聲，便淚雨紛紛。我常迷失于這樣的森然萬象里，那些黏著糖粉的歡樂，端莊也夸張。人們仔細(xì)地活著，還是老了，滄桑了。大，難免空。

我在尋找一個城市細(xì)小的骨頭和最后的古老血液。

一

2020年8月13日早八點，我在上新街南口下的車，柏油路很靜，幾乎沒有行人。太陽有點毒，滿天金花。街口是家考古研究所，明知道被攔，還是順腳走了進(jìn)去。一位老者隔著老舊綠紗窗問我找誰，我笑說，不找誰，只看一下。他從屋里轉(zhuǎn)出來，為難地攤著手。研究所的前身是省博，再往前是萬字會，一百多年前的仿古建筑。進(jìn)來時便看到土地廟樣的大門旁，立著萬字會舊址的黑石牌。幾人高的院墻，占去街的左側(cè)，綿延很遠(yuǎn)。里面蒼松翠柏，郁郁蒼蒼。于這樣的恢宏廟宇，也只是想想，若入心，還得民味小居。

順著街往北走，是條坡路，幾米落差，有步步升高之意，所以叫上新街。迎面碰到一位買菜的婦人，一手遮陽，一手拉車，車轱轆響在寂靜的路上，發(fā)出咕嚕嚕的滾動聲。上前詢了路，問哪兒有老房子。她茫然地?fù)u著頭，吞吞吐吐說沒有，忽又指著萬字會那些重樓復(fù)閣的建筑。那您知道老舍故居嗎？我問。她忙醒悟，知道的，知道的，在另條路上，前面有條胡同可以拐。又說，才從那兒來，很近的。也許經(jīng)年生活于此，并不覺得四合院有多老或多好，太熟悉的地方，反沒了風(fēng)景。

那些房子很闃靜，像從土里冒出一般。大部分上著鎖，灰門樓，黑木門，有的附著好看的蘆席，錯落、嚴(yán)整，也藝術(shù)。一家敞開的門面里，一對老年夫婦在賣鍋貼。頭發(fā)花白，忙碌在灶間，臉上掛著細(xì)密汗珠，抬腕時，青筋暴露的胳膊告訴我，至少有七十多歲。粗瓷大碗的水，流進(jìn)平底黑鐵鍋，刺啦啦覷著;鍋鏟鏟下去，翻過來，焦黃焦黃的殼。我搭訕，暗想若在酒店不吃早餐，倒可以買他們的水煎包。老人好像并不介意，一邊弓腰做事，一邊告訴我，這條街幾乎都是四合院，以前還多，住過不少名人。說著直了直身，指了下馬路斜對面。

看到景園的一瞬，我很詫異，這是我見過的最奢侈的小賣部。房址挨著萬字會尾端，白卷閘門，透明塑膠門簾。冰柜一側(cè)朝外，打著百歲山礦泉水的廣告，另側(cè)碼有五六件飲品。石頭房子，從頭砌到頂，牌坊樣青磚門樓，鐫刻著景園二字。蒼老氣派。有驚喜，也有猜疑。墻兩側(cè)的拴馬石油光锃亮，門樓上長著鮮綠的瓦松與小樹。

挑起門簾進(jìn)去，光從條形縫隙篩至我米黃色手繪軟底鞋上，一動不動打著金色條紋。我看到了自己的小腿、裙子，還有鞋子的倒影。不敢動，怕一動就碎了。腳下清幽發(fā)亮，略帶坑洼的黑地磚，讓我想起故宮的金磚墁地，從尺寸、顏色至光澤，幾乎一模一樣。爐火、麥殼、泥土、時間的誠意全在腳下，且相信，它們來自相近的母體。

室內(nèi)陰暗，一個中年男子漫不經(jīng)心站在局促逼仄的貨架間。他不算高，但很結(jié)實，大短褲，圓領(lǐng)T恤，手腳麻利。我能感覺到他的冷漠，抑或憂郁，身上所散發(fā)的寒氣和客套。房間油了粉墻，吊了簡易頂，環(huán)顧四周，想買點什么。結(jié)果都是些飲品、辣食、冰棒、口香糖類，實在沒需要或可吃之物。因咽炎，很多東西碰不得。要了瓶水，盡管背包里還有一瓶礦泉水，外加折疊傘、錢包、筆記本、藥和一些烏七八糟的東西。對于一個有嚴(yán)重肩周炎的人，已足夠沉。帶子每勒一下，都生疼生疼的。

有人買打火機(jī)，開了冰柜，又拿了冰棒，忙著掃碼。是您的家還是租的？我興奮地問道。我的，他答。祖上的嗎？是的。他話語簡短。也許不想提及，或許遇到過太多像我這樣刨根問底、打聽新鮮之人。但從他凝練的語句中，我還是得知這是一座清朝建筑，民國時，被他祖父買下。他祖父是個地主，城外有田。你祖父呢？我追問道。死了。死之前呢？蹲監(jiān)獄。父親呢？死了。生前做什么？職員。房子就這么大嗎？他沉吟半晌，后面的沒了。我還想問什么，卻忽然有點泄氣，煩了自己的瑣碎。其實交談也是我旅游的一部分。想知道的太多，歷史的某個細(xì)部，活著的人和死去的人的動蕩。生命之苦，或存在之福。所謂的生命，麻木、疼痛、平靜，那些死去的舊人，是我仰慕尊敬的古人。他們的掙扎與喜悅，悲涼與苦痛，都是后人需要守護(hù)的血脈微光。

然而實在怕麻煩他。這房子起先應(yīng)該挺大，不是大宅門，也是尋常體面人家。曾經(jīng)不屬于他們，還回來時，只剩下前面的門樓?，F(xiàn)在的主人靠它謀生，這便是全部情節(jié)。感謝余下部分，于嘈雜歲月，尚能驚鴻一瞥。

左側(cè)內(nèi)室幽暗，堆著貨，好像還有床。記不清用什么與門臉隔開，一個女人的身影在里面晃動。穿著汗衫樣軟塌塌的齊膝睡衣，趿拉拖鞋，頭上仿佛上著卷發(fā)器。那一刻，恍若重返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這樣的伏天對他們來說是個考驗，沒明亮的窗戶，悶如古堡，估計也沒有像樣的衛(wèi)生間。不知道在這個城市，他們是否還有別的寓所或房產(chǎn)，但就目前的情況看，是滯后的，離舒適的文明太遠(yuǎn)太遠(yuǎn)了。

從那兒退出后，心有不甘，想折回去再交談下。但他冰山樣的緘默，讓我欲言又止。

去前，沒做功課，只是想隨便轉(zhuǎn)轉(zhuǎn)，看下老街巷及老舍故居。遇到景園，純屬偶然。回到荊州，此時，打完上面的文字，出于好奇還是百度了下。關(guān)于上新街景園的消息寥寥無幾，有些神秘。一說過去住過一位有錢的姨太太;一說曾是清末兩淮節(jié)度使王占元的府邸;另云老濟(jì)南四大兇宅之一。消息并沒展開，若確鑿，男子祖父買的應(yīng)是兩淮總督的府邸，家族背景不錯，畢竟這里曾喧嘩一時，名人薈萃，老舍執(zhí)教的齊魯大學(xué)就在附近。隨即也理解了男子與我擠牙膏式的對答。也許有太多隱痛;也許祖上的華彩，于他并無意義。總之，萬水歸源，已成過往?，F(xiàn)在這所陳舊的門樓，只是一座普通寓所，住著一對勤勞平凡的夫婦。他們平靜度日，賣著最常見的日常之物，和這座老城的年華一起倥傯。

二

順著街往里走，是些低矮、參差起伏的平房院落，或彎曲長巷。陽光像金色的泡泡，明亮，跳躍，耀眼。我走得興致盎然，能進(jìn)則進(jìn)。房屋或破敗或整潔，幾乎都種有繁茂植物。門外掛著電表箱，內(nèi)墻釘著報箱，箱上寫著《齊魯晚報》或《老年生活報》字樣。窺得見昔日老濟(jì)南文化人的閱讀嗜好。老屋前，長著粗壯古樹，或空置一把竹木躺椅。閑適，幽獨(dú)，有人去樓空、日暮蒼山遠(yuǎn)的味道。

這樣的小院，似靜物，或沉沉宮殿。即便遇到主人，也是善意親切的，讓我覺得孤身行走的安全。

徑直走過一條長而干凈的甬道，柔麗的花朵開在兩旁，所洋溢的熱情，把老宅點得鮮亮。門樓精巧，繞過照壁，深處有一婦人梆梆切菜。循聲找過去，問道，您做飯呀？她抬頭笑答，是呀。我說，沒打擾吧，想看看。她說，好呀好呀！也許見怪不怪，也許山東人本來就這么淳樸熱情，不設(shè)防。她不認(rèn)為我的口音是外地口音，也不認(rèn)為我私闖民宅，如鄰人或許久不見的友人，可以來去自如。

我并沒有按照買菜婦人所指之路，拐至老舍曾居住的南新街。這條街已足夠吸引我，我?guī)缀醢衙繎糸_著門的院落逛遍。青石臺階一二三四……層數(shù)不一，無一雷同，或直或圓，有的打著補(bǔ)丁，從中隔斷，但都蒼苔露冷，有股舊氣。最高的九階，九最大，有人說官升九級，我倒情愿是圓滿之意。即便當(dāng)初的主人是個官迷，在時間的洗禮下，也有了禪意。

門不同，各式各樣，鎖千姿百態(tài)，圓環(huán)的、合頁鎖的。不少門樓下掛著鳥籠，有點慢時光的味道。曾養(yǎng)過鳥，知道那些相戀的鳥兒，一遞一遞嗑瓜子，喂到對方嘴里。皮子從喙上嘩嘩而落，悵然鋪滿籠底。也知道它們偷偷摸摸奮力嗑斷籠條，試著一次次飛翔。翅膀，意味著天空，如人類雙腳。尺幅的籠子太殘酷。但看到鳥籠時，還是很親切，祖父是山東老坦，走到哪兒，鳥籠子提到哪兒，不提時，便這樣掛在朝陽處。是種休閑，也是種無以言說的孤獨(dú)。人世的每一次轉(zhuǎn)身都是帶淚的，何況這囚網(wǎng)，甜蜜于日光之下。

門，幾代人的開合，家之叢林。

一個陳舊的院落里，影壁墻已一塊塊脫落，地下石板也已殘破，積了一攤攤臟水。我跳著，找尋干凈的地方落腳。院子里堆著破爛，花油布罩著破木頭、爛椅子、泡沫盒。兩個小姑娘站在太陽地，低矮的晾衣繩彎曲頭頂，掛著一些彩色衣架。一個七八歲的女孩，扭著身體，兩手絞在一起拉著繩。另一個兩三歲的小女孩，汗津津的短發(fā)貼著小臉，眼睛彎彎，像月牙。她怯怯地喊了聲阿姨，也許我戴著鴨舌帽，背著雙肩包，讓她誤以為很年輕。她的小腳有點臟，不少泥巴印子，穿著那種很牢，市面常見胖頭魚樣的塑料涼鞋。與大點的女孩應(yīng)是兩姊妹，著同款同色，一模一樣淡黃碎花連衣裙。

我問：“寶貝，這是你家嗎？”小女孩點點頭，嘴角上翹，滿是笑意。大女孩搶著說，不是的，我們是蘇州人。為什么在這兒？我問。做生意，大女孩答道。做什么生意？不記得她如何作答，還是岔了過去。兩姊妹站在破舊、滿是雜物的院落，始終笑意綿綿，太陽的金粉，一層層涂開都沒她們好看。正房的門緊閉著，不像是她們的家，門外掛著老式珠簾。門旁倚著準(zhǔn)備丟棄或晾曬的席夢思床墊。房子堅固，看得出昔日主人營建時的用心。房頂有棵老石榴，紅彤彤的果子綴滿枝葉，根，好像扎在其他院落。

有鳥聲纏綿庭院，嘰嘰喳喳忽隱忽現(xiàn)。

中國人是講究美學(xué)原理的，一家一院，屋檐錯落有致，富有構(gòu)圖美。當(dāng)時，能有這樣的宅院，也算殷實之家。民國時，這里繁華，茶肆酒樓、國貿(mào)商場、說書的、演電影的，可謂氣象萬千。如今卻像個隱士，沉默于周邊沸騰的景區(qū)與馬路間。

也始終覺得小孩是空明、有覺心的，不是因為沒能力，而是有容境。友愛的手掌，被神明罩著。大了，有了挑剔欲望，尖利或圓融都扮在燈影里。老了也是極好的，一個人過冬，如空鏡，紙樣平靜;或孤月，懸于萬里之遙。

院子里的偏廈子是間廚房，小豆腐塊白瓷磚貼的水池滿是油垢。一個年輕女子，剛洗了頭，披著瀑布樣長發(fā)，低頭忙進(jìn)忙出?？吹贸鏊眢w很好，發(fā)遮著臉，瞧不清容顏，應(yīng)是兩個女孩的母親。

她不怕我拐走她的寶貝女兒們。

告別時，我揮了揮手，說，再見。姐倆也說阿姨再見。那個小點的女孩竟踉蹌著跟了出來。我回身，她又站住在水泡邊，陽光射著她的眼，依舊笑意盈盈，似一朵軟軟的花。我抬起手機(jī)，嘆道，真是純?nèi)粽渲椤?/p>

漂泊也是一種歸宿吧。

朝拜了無數(shù)四合院，發(fā)現(xiàn)住的幾乎都是老人和外地人。

走完這條街，來至車水馬龍的濼源大街，才恍若回至現(xiàn)實。慶幸這些民國老建筑，沒有像濟(jì)南老火車站那樣消失。時間，深刻的呼吸，是自己的舊與周圍新的不斷比對，而非紙上數(shù)字！一個沒有古老毛細(xì)血管的城市是不完整的，感謝手下留情、修繕保護(hù)之人。對這樣不事矜張的房子，我充滿敬意。四四方方、端莊，甚至彬彬有禮，有獨(dú)立內(nèi)質(zhì)，又和諧一體。它們有“我”，一個家的過門與起步，戲唱在白天或暗夜，都是悲情歡喜的。

三

南新街，街名與上新街一字之差，屬姊妹街，并排的兩條街。依舊是一條安靜的街，某院墻陰涼處，幾位老人在納涼。打了招呼，閑聊兩句。一位面相威嚴(yán)，八十多歲的太婆坐在輪椅上，身板直直的，兩手交疊，偶爾慢條斯理搖兩下蒲扇。寬臉，眼泡有點大，胖胖的身材，并不臃腫，穿套干凈的綢衫，是個有氣度的老人。太婆說，只她是老濟(jì)南人，自小長在這兒。老舍故居就在前面，只不過她出生時，老舍先生已去了青島。

太婆1937年生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時十二歲。之前上小學(xué)，學(xué)府是現(xiàn)在的上新街小學(xué)。來時我便看到，因是現(xiàn)代化建筑，只瞟了眼，并沒進(jìn)去。太婆說，當(dāng)年并非如此，是省長妹妹辦的一所私立學(xué)校。上學(xué)時穿校服，小黑鞋，小白襪，冬天穿袍子;夏天穿亮藍(lán)衫子，下著百褶裙。領(lǐng)口顏色不同，紅、白、黑、黃，代表各個年級。每星期一去萬字會做禮拜，排隊跪在蒲團(tuán)上，老師跪在最前面。萬字會是日本侵華時，一些慈善家籌建的，仿故宮式樣，唯柱子是鋼筋混凝土的，那時覺得很潮。萬字會對外叫世界紅萬字會濟(jì)南母院，內(nèi)稱濟(jì)南道院。據(jù)說性質(zhì)很復(fù)雜，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解散，收為國有。

“您當(dāng)年上得起學(xué)，家境應(yīng)該不錯吧？”太婆沉吟道，做生意，祖上天津人，大東鞋行是祖業(yè)。母親走得早，公私合營那年就不在了。老人健談，眼睛直視著馬路，蒲扇一下下扇著。仿若那路面，滿是飄搖的往事與人影。其實什么也沒有，只有白白的日頭，寧靜的樹影。一個人活到八十多歲是不是很苦，父母、兄弟姐妹都到哪兒去了？

老舍在濟(jì)南只待過短短幾年，應(yīng)邀在齊魯大學(xué)任教。太婆沒出生前，曾夾著講義慢吞吞走在這條不寬的街上。老舍在我的想象里快不起來，也凌厲不起來，甚至是懦弱沉靜的。

他古典，溫潤如玉不過如此。如他的語言，鋪在平凡的春天里。張愛玲在《私語》里說，老舍的《二馬》登在《小說月報》上，每月雜志一到，她母親坐在抽水馬桶上邊看邊笑邊讀出聲，她也靠在門框上笑，所以一直喜歡《二馬》。多美的時光，因為《二馬》，母女間有了些許瑣碎的親密。我也喜歡《二馬》，很多年前，在暗夜的枕邊讀。燈，獨(dú)自亮著，正年輕。

老舍，像兄長，即便想挖苦人都是厚道的，輕喜劇，詼諧得恰恰好。主人公老馬可愛也愛慕虛榮，似祖輩人。老舍執(zhí)筆寬厚，如他母親擦拭簡樸家居柜上的銅鎖，越擦越亮。即便最后遇見扎心之事，也只是背轉(zhuǎn)身默默離開。

那回頭的一瞬是否想到濟(jì)南，濟(jì)南在其筆下是有鄉(xiāng)情的。北京干，沙，是泥盒子。而濟(jì)南靈秀，泉水淙淙，是荷、柳、仙的世界。因?qū)λ钠珢郏也恢滥膫€城市能比濟(jì)南更富有詩意，小巧而曠達(dá)。

若老舍激憤，便不是老舍了。所以在這條街上，他的身影一定也是默默的。他在這兒教學(xué)，也創(chuàng)作，思如泉涌。

相較他的《駱駝祥子》，更喜歡他1932年于此寫下的《月牙兒》。窮人的月亮，是寒素的，照著饑餓的夢。沒圓滿，連可憐的親情都是碎裂、刺痛、悵惘的。老舍的語感天生好，不花哨淺薄生硬，獨(dú)立于時間之外。比莫言的《豐乳肥臀》溫存，且謹(jǐn)慎。

老舍故居并不好，翻新痕跡重，不再幽，也沒了老氣。有點失望，但，又何妨。憑吊一個人，懷念的是其精神，就像他不經(jīng)意間用文字喂養(yǎng)了我們，減少另種饑餓。二十世紀(jì)三四十年代的老式文人中，我喜歡老舍。他善，善是炊煙，一日三餐頂禮膜拜的東西，有情味。

院子不大，也只能如此。門口攔著紅線，進(jìn)去的人，測體溫，戴口罩。他當(dāng)時在此租住，租的北屋，現(xiàn)在把整個四合院都給了他。那凳、床、寫字臺、臺上眼鏡、扇子，是否當(dāng)年之物？時間無法還原，短短的三年能留下什么，又做了多大改觀。朋友打消我的疑慮，說是他夫人和兒子捐的。門背后有個破杌子，我拍了照，不知道當(dāng)初老舍是不是坐此納涼，或翻幾頁書。老缸養(yǎng)著荷，牌子上寫著老舍昔日所用。老井和屋里的地磚是當(dāng)時的，他夫人說他常汲水澆花。

濟(jì)南的老房子幾乎家家種石榴，多子之意。樹，世界最早的母體，人類久遠(yuǎn)的親朋。一個游人說，原來是棵丁香。

后門很小，對著他院粗糲的墻。有水便有石，濟(jì)南的房子是有骨頭的，石的韻致。

這條街被譽(yù)為文化名人一條街，民國時科教文白領(lǐng)公務(wù)員所在地。是否也是“矮幾花陰坐著書”呢？我是信的。

獨(dú)自坐在老舍門前的石臺上，火辣的空氣像金色流淌的蜜，沒行人，沒車輛，沒風(fēng)。若是秋天來就好了，落葉歸塵，秋風(fēng)瑟瑟，大地也就通透了。門口值班的工作人員告訴我，附近還有座小樓是書法家舒同的故居。我起身按他說的方向穿過馬路，他怕我找不到，一直站在門口。待我拐進(jìn)去，回頭時，還遠(yuǎn)遠(yuǎn)揚(yáng)著手。

純白西式小樓，外墻掛著一家雜志社的牌子，人去樓空，鎖著門，一派荒涼。我拍了掉在地下摔裂的松果和通往地下室的旋轉(zhuǎn)樓梯。太靜，一個人都沒有，只不知哪一年的枯葉和荒蘚，在陽光下蒸著熱氣。

四

在剪子巷口，我補(bǔ)充了體能，一籠南京小籠蒸包，一碗小米粥。

離開老舍故居，返回街口，執(zhí)勤大媽告訴我，對面便是趵突泉后門，過馬路，走幾步，便是剪子巷。太熱，還是鉆進(jìn)一輛出租車。司機(jī)師傅把我拉出去很遠(yuǎn)，又返回原點，說去掉頭。路上不斷給我講濟(jì)南的風(fēng)景，在剪子巷對面下的車，依舊過條馬路。我客氣地致謝，付了15元車資。在外不易，謀生也不易。

老濟(jì)南并不大，街巷幾乎圍著趵突泉和大明湖展開，也可以說趵突泉、大明湖本是老街巷的一部分。成為景點后，忽拔高有了儀式感。有了人，也就有了人工，無法完全秉承天然之貌，這也是自然之事。因其好，成了盛景，負(fù)了盛名。但也累，習(xí)慣了展示，習(xí)慣了歡聲笑語，甚至游客吐的痰、隨手丟的物。一旦公共，也就沒了隱私。像芙蓉街，盡管老房子依在，已失了老味。于吵鬧雜亂中，似抹了妝的老人。

謝場該多好，一個人的日月乾坤，但經(jīng)濟(jì)也是一個城市的命脈，這是矛盾所在。

剪子巷，并非我想象的溪水搖曳的北方江南小巷。水泥路，現(xiàn)代化建筑，那古樸的板橋石屋，石下生魚，提著褲腳過街的清涼之景早已蕩然無存。這條明清時的手工藝小街，如今只是一條普通小巷，與其他城市相類，所謂的旅游，旨在尋找不同處。

芙蓉街非?；鸨?，人流指數(shù)和太陽熱度成正比，幾乎全是小吃店，腦袋擠腦袋，上廁所都要排很長的隊。我茫然地找著芙蓉泉，工作人員指了指腳下，一長方鐵蓋上寫著“芙蓉泉”仨字。為何被封？游客丟垃圾。有水嗎？有時有。這是我得到的全部回答。

是人掐斷了泉水的命脈。

朋友曾說，芙蓉街這邊大多老住戶，屬市井文化原發(fā)地，時間的流速更早一些。

于銀鋪前，我拍下古法手工制銀小伙英俊的面孔，還攝下一家門庭前老青石地磚刻的荷。這講究的門廳，在曾經(jīng)霧沼沼的清晨度過了多少靜穆的時光?！耙怀匦潞伤辈粌H指自然之景，也存活于大小字號、作坊里。

出芙蓉街，立馬靜下來，為解暑，在街尾買了一根老濟(jì)南山楂糕，軟軟的。

花墻子街，一水老墻。站在一條雞腸小巷子口，兩旁石墻高聳，中間青石漫路。這樣的小巷，即便風(fēng)云離亂，也是肅穆的。不由得感嘆，真好！后面兩個女孩聽見，一個接口道，阿姨這樣喜歡，需不需要我們給您拍張照。我把手機(jī)遞過去，沒入小巷，鏡頭里自己邊舉著老濟(jì)南山楂糕，側(cè)身微笑著。

人胖了，但表情還是極好的。

一個人出游真好，沒羈絆顧及，滿眼山川日月。想走就走，想停就停。再熱，都有“寂寞秋江起西風(fēng)”的味道。

五

曲水亭街，五年前曾走馬觀花來過，有平江路的韻度。柳、水、橋、古宅，那水，水底搖曳的水藻，似飄搖的綢衣，細(xì)細(xì)的涼。臨水的茶肆，即便幽暗，也染了市井氣。盡管大中午，毒辣辣的太陽，依舊行人不少。無法腦補(bǔ)古時之景，但無疑是草香、水清、柳野的清逸世界?！叭┪?，兩道小橋，幾株垂柳，一灣流水。”是鄭板橋說的。

現(xiàn)在，因地下水位降低，泉水幾近消亡。那樣的動態(tài)美，只是一個城市的過往。今年雨水多，還可以看到趵突泉翻著水花。2015年來時，比這干，水也沒這清，但老濟(jì)南人說，泉水最好時能冒出半米高。

一名執(zhí)勤人員坐在長條桌后，側(cè)面不遠(yuǎn)處，躺著幾個人。鋪著麻袋樣的布，一個骨瘦如柴的男人腿坐在布上，眼睛干涸，發(fā)白略長且凌亂著。另一個稍胖的男子在地下呼呼大睡。一個五六十歲的女人同樣熟睡于地，沒枕頭，側(cè)身，兩條肥墩墩的大腿交疊著。臉埋進(jìn)臂彎，只露出束著發(fā)筋的散亂發(fā)絲，腳邊是過往的人流。問了路，又詢了他們?yōu)楹翁稍谶@兒。原想是討米的，見兩個男人身上穿著綠馬甲，又猶豫了。那個長相像廣東人、曬得黑瘦的執(zhí)勤人說，他們干活累了，在此午休。我不知道干的什么活，搬運(yùn)工，還是建設(shè)者。

總之，他們躺在這熙熙攘攘的馬路邊，無法顧及很多，只是累和困。走出去很遠(yuǎn)，還想著沒拍照，但不能，實在怕褻瀆他們。勤勞，也阻擋不了生存之苦。貧窮，一個城市的補(bǔ)丁，也是傷疤，需慢慢舔舐。

曲水亭街，因幾間草廬得名。先時，既風(fēng)雅又自然，清水蕩蕩，文人曲水流觴，把酒言歡。飲不完的酒，吟不完的詩，散不盡的宴。既有洗盡鉛華的樸素美，也有文人雅士的蘊(yùn)藉美。至民國，一直保持文藝范，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依舊書肆林立，好幾十家古舊書店。

于背街逛了逛。王府池子街、起鳳橋街、金菊街，像迷宮，彼此串聯(lián)。一個城市曾經(jīng)的心臟，血脈蛛網(wǎng)。

濟(jì)南的胡同文化堪比北京。燕瓦鉤沉，疏墻淡墨，無藻飾，寂寞的素與雅。

六

沒入一條長巷，太直太窄，踩著腳底磨光的條石，走也走不完。右側(cè)高高的圍墻，左側(cè)民居，一戶戶緊閉的門，似《紅樓夢》里干凈的過道。這樣的小巷若在微醺的月夜、細(xì)雨沙沙的黃昏、無語的清晨，自是好的?？梢岳斫獬山系挠晗铮蛞痪浜唭舻脑娦?。

碰到一家開著的門，就著門檐想卸下背包，掏出傘打上。一名五六十歲的男子坐在院內(nèi)門邊，起身讓座。我猶豫間，坐了下來。他遞過來一把簡易的塑料扇。我坐的方向?qū)χ氤ǖ拈T，插銷粗壯，門板倉厚黑黃，底部稍許霉變。這木門還能用吧？我問道。能，晚上插起。我起身關(guān)合下，發(fā)出吱吱嘎嘎的聲音。看樣子有些年頭。男子說，一百五十年的老榆木頭門。

男子挺胖，圓圓的，大漢模樣，五六十歲，看得出敦厚。這座房舍，已非完整的四合院，應(yīng)屬一個切面?；厣頃r，發(fā)現(xiàn)支著一個面板，面板上有補(bǔ)面。盆上蓋秫秸蓋，白色搪瓷碗，碗里放刷子。旁邊有爐子，爐子垛鍋。墻角靠著一摞摞黑色蜂窩煤，蒙著塑料布?！澳錾?？”男子指了指墻。墻上貼著福字，福下牌子上寫著“濟(jì)南名吃，手工菜餅”。我不知道他的菜餅若何，歉意自己才吃了飯。男人豪爽道，不要緊，不要緊。屋里一位老婦人聞聲從躺椅上慢慢起身，弓腰望向院子，以為來了生意，彎腿想出來。男子擺手，不是的，不是的。她又磨轉(zhuǎn)身靠回躺椅。您母親吧？是的。一樣圓圓的身材，圓圓的臉，同個模子。老人頭發(fā)雪白，肥胖的腰部系著圍裙，圍裙上沾著面粉。

關(guān)于老人，我什么都沒說，也不想說，也許麻木，也許疼痛。老住戶了吧？是祖宅，母親生在這兒，八十多年了，我也生在這兒。這個胡同沒大變，叫西更道街，打更一條街，所以窄。對面的高墻是德王府，明朝朱見漭的府邸，清時是巡撫公署衙門。男子娓娓道來。小時，王府的墻根呲呲冒水，到處是泉眼，日夜流淌。這樣的熱天，小伙伴玩水打水仗，隨便掀起一塊石板，都嘩嘩的。這條街的四號院，現(xiàn)今還有一眼白云泉。早起巷子濕濕的，云霧繚繞;夜間躺在床上，恍若溪邊，水聲汩汩。春日繁花壓滿高墻，冬季白雪覆蓋清灰的門樓。秋天有貓，晴暖的秋陽照著兩鬢落秋蹣跚的老人。祖上給王府挑水，老濟(jì)南人。

這樣的景象無疑是美的。挑水多好，照得見自己的人影，也照得見腳下之路。勞苦人的脊梁是沉重的，弓向大地，壓著踏實的雙腳。

西更道街緊挨著我來時的珍珠泉。梯云溪、青云橋、騰蛟起鳳牌坊早已消失，只文廟殘存壁照，但無疑藏著一個個珍貴的故事和一條條文脈。

濟(jì)南是文化的濟(jì)南，每處名字皆詩意，包括我去過的滄園、白雪樓，和沒去的梅泉、墨泉。

走完西更道街，這座老城有名的四條街之一，隨手拍下最后一家四合院門樓下的對聯(lián)：福向簡中求，德中寬處積。這也是世世代代老百姓的箴言吧，但還是希望人老了能悠閑、富足、無慮，在悠長的時間邏輯里，化蛹成蝶，離開人世。而這些房子依舊承載后人，堅挺在泛娛樂時代，和新建的高樓，成為一個城市的復(fù)調(diào)。我是愛慕時間的，及時間下的空間，空間里存放的時間。他們孿生在一起，便是根。

2020年秋天的一個午后，我打下這些綿密文字。天氣依然炎熱，窗外的風(fēng)尚無法穿透茂密濃蔭。濟(jì)南作為泉城的含義也在消減，一步一泉，“流出明珠顆顆圓”的時代已很難尋覓。于深處我虔誠地遇到過一些人，他們不會記得一只孤雁如何飛過他們?nèi)粘５奶炜?，而他們已成為我文中的故人。他們與所處的街巷，都是一個城市的理想人格，但不是最終歸宿?？梢愿靡恍裎覠o數(shù)的親人，過得更好一些。

而泉水，清若少女又幽如老人的繁茂泉水，期待有朝一日能大量復(f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