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古都的吃與遠方

閑云野豬

北京飛大同的航班是如此之早，航程又是如此之短，以至于我們竟然趕上了下榻酒店的自助早餐。我迫不及待地單點了一份刀削面，吃了起來。這次大同之行的主題是三代京華的歷史與文化，但既然一來就闖進了餐廳，就讓我們對大同的探索愉快地從舌尖開始吧。

我不記得是哪位大家曾如此斷言，對一位游客來說，只有飛滿蒼蠅和衛(wèi)生間不干凈的餐館才值得一試。對于這話，我雖然存保留意見，但作為“美食在民間”理論的信奉者，我堅信在城市的每條背街后巷里都隱藏著當?shù)孛朗车拿孛?。因此，盡管來大同的第一碗刀削面相當有水準，我還是頻頻停箸，思緒早已飄向街頭巷尾，我期待著與大同最傳統(tǒng)與最正宗的美食的一場場艷遇。

攛掇并設計這趟行程的東方先生是個佛教文化和古代建筑的狂熱愛好者，所以就當仁不讓地把大同市區(qū)、郊縣的各大代表寺廟幾乎一個不拉地放入行程。結果我們就是每天不停地在各大寺廟間穿梭。盡管古樸的建筑、宏大的佛像、精美的壁畫也讓我駐足、贊嘆、流連，但踏出山門、回到塵世的一刻，我的心中總會閃現(xiàn)一個幻像，在前方某個拐角處擺著一個食檔，在繚繞的蒸汽與油煙中，一伙當?shù)氐睦削覀冋耦^吃著、喝著，他們每一次不經(jīng)意的笑、吆喝、抹嘴，都是對我一種難以抗拒的招引：來嘛，吃一口。

然而，并沒有，前方只有我們的車和通往下一座古寺的路。也許我注定世俗，即使眼里滿是菩薩的端莊、飛天的嫵媚，耳里充斥著世道輪回的說教，嘴里的味蕾依舊火力全開，渴望著大同的味道。

執(zhí)念之下，偶有驚喜，短暫而令人回味。第一個就是即將走出云岡石窟景區(qū)，在眾多銷售旅游產(chǎn)品的攤位之中，我們隨手買了幾袋云岡茶酥，一種由小米、苦蕎米等烘焙而成的大小若豆腐乳的糕點。酥脆、清香、甜而不膩，很快便一搶而空。后來我們在返程的前一天晚上打著出租車尋遍了大同市區(qū)大小超市和旅游產(chǎn)品商店，卻再也沒有發(fā)現(xiàn)哪怕類似的產(chǎn)品，這也算是略帶遺憾的后話了。

還有便是在拜訪渾源永安寺之后，登臨恒山懸空寺之前，我們得以在渾源縣城短暫停留，有幸品嘗了渾源涼粉。一碗不大的碗中，除了有土豆淀粉燙熟并冷卻后分切而成的涼粉外，還有蔥花、香菜、炸得酥酥的小蠶豆、很有嚼頭的豆干，以及一汪紅通通的湯水?？勺灾尤氲恼{(diào)料多達七八個罐子，我加了干辣椒，不辣，但極香。當?shù)厝瞬徽f吃涼粉，而說喝涼粉，是極言涼粉的嫩與滑，加之味道酸爽鮮香，稍不留神，就連湯帶粉喝個碗底朝天。沒甚關系，再來一碗！

刀削面和涼粉甚好，但終究只是撩撥胃口的前菜，我魂牽夢繞的大同盛宴直到第三天才姍姍來遲。當日，從陽高縣的云林禪寺出來，已是近午時分。熱情的大同地陪老姜和小周顯然是想向我們展示更完整的大同風貌，于是在回大同的路上又帶著我們?nèi)チ嘶鹕饺旱刭|公園。從山頂上遠眺，大小火山錯落有致，歷歷在目?？墒窃谖已劾?，那一座座火山分明是一個個自然天成的爐灶，就等著起火架鍋，燒出一道道上古的大同絕味。

一路緊趕慢趕，我們盡管錯過了預訂的時間，但還是在飯點結束前沖進了紫泥369粗糧季的鼓樓店。一個非節(jié)非假的周一的中午，大堂全滿，包間全滿，人聲鼎沸，觥籌交錯，仿佛一萬四千平方公里的大同所有的富足與豐饒都濃縮在這里，固定在此刻。

在一陣七嘴八舌、暴風驟雨式的點餐之后，一道道涼菜、甜品、小吃、熱菜、主食便有序地呈現(xiàn)在眼前。一如所愿的是黃米涼糕，甜香軟糯;最受歡迎的是油炸高粱米糕，外酥里黏;物有所值的是牛骨頭，味濃肉爛;顏值最高的燴涼粉，晶瑩剔透。帶來最豐富口感的是魚頭泡餅，魚嫩汁稠餅勁道，對得起北魏人王肅所言“魚者乃水族之長”的贊譽。公認最驚艷的當屬招牌茄子，拔絲口味，咸甜適中，輕輕一口，齒間便有一種杏花春雨江南的錯覺。

下午的去處是華嚴寺和善化寺，大同遼金建筑與雕塑的精華所在。出發(fā)前，大家臨時起意，決定不開車了，一行人徒步前往。肉足飯飽的眾人紛紛表示不解，東方說了，你們不多走幾步、消耗消耗熱量，怎么裝得下鳳臨閣的告別晚宴？

終于，鳳臨閣要登場了，我們已經(jīng)聽到了無數(shù)關于她的傳說。比我們早到一天到達當晚就去了鳳臨閣的東方，一路上除了佛與寺之外，說的最多的就是鳳臨閣給他帶來的震撼，全程陪同我們的兩位本土人士也不止一次地就鳳臨閣的地位進行過數(shù)次討論，熱烈時竟說起了大同腔。

有趣的是，頭天晚上我們慕名去了古城墻上的登城茶樓品茗。閱人無數(shù)的茶樓老總跟我們喝茶聊茶，冷靜而內(nèi)斂，可不知道怎么說起了鳳臨閣的前世今生，他頓時睜圓雙眼，聲調(diào)高了八度。

鳳臨閣就像一位真容未現(xiàn)的美人，我們卻早已因她的軒窗鬢影、珠珰流光，而迷離、神往。

古城墻華燈初放，一座座望樓就如懸浮的空中城堡。暮色中，我們來到鳳臨閣。剛剛感受過華嚴寺的宏大和善化寺的雄偉，眼前的鳳臨閣不見其小，但覺其巧，飛檐斗拱，流光溢彩，風格上與古城呼應，氣勢上與望樓遙對。

拾階而入，便走進了一座金碧輝煌的中國古典建筑藝術的殿堂，舉手間是木雕石刻，放眼處是雕梁畫棟，一步一景，移步易景，每一個角落都耐看，每一個細節(jié)都精彩。坊間談論較多的是鳳臨閣全銅打造的洗手間，我卻更喜歡每一間都獨立設計與裝潢的包房，滿眼是盎然的古意，又透露出些許海派的精巧，有味道。

如果你把這種極致的裝潢當作是炫耀的奢華，那么你只會感到局促和不安。相反，如果你從中看到的是對品質的追求，那么你便會默默提高對即將邂逅的美食的期待。果然，步入包房，活色生香，滿滿一桌。如果說中午的紫泥是殷實鄉(xiāng)紳的家宴，那眼前的則是天潢貴胄的宮廷盛筵。

名聲在外的鳳臨閣燒麥如春色滿園，百花盛開。限量供應的鳳爬窩還未揭蓋，就已經(jīng)香溢滿堂。葫蘆絲青翠欲滴，過油肉色澤誘人，鹽煎羊肉粗中有細，紅煨牛尾快意豪放，功夫豬肚濟濟一鍋，海參綿軟，鮑魚醇香，三文魚、金槍魚、龍蝦刺身點綴其間，更多的菜品、酒水還在陸續(xù)登席。

如果是在三天前，如此駁雜的一桌會讓我質疑其代表性和正宗性。但是，經(jīng)歷了魏都輝煌的輻照，遼金煙雨的洗禮，明清風塵的熏陶，更為重要的是親見了梁思成一軸雙城構想在御河兩岸的實現(xiàn)，見證了一座古城的鳳凰涅槃、浴火重生，我沒理由不相信這就是無問西東、兼容并蓄的大同味道。設問，在今日之中國，能如大同、如鳳臨閣這樣儀態(tài)萬千而毫無違和地將眾多淵源、地域、流派、風味迥異的食物共置一席的地方，還有幾處？能有幾處！

南宋詞人劉辰翁如此寫過，“輦下風光，山中歲月，海上心情”。拋去當時的歷史背景和作者特定的心境，這句話也許是詮釋眼前這些食物、腳下這座餐廳、乃至大同這座城市的最佳注腳：古都的千年積淀是自信的源頭，腳下的高原厚土是立身的根本，而太陽升起的東方、有容乃大的海洋則永遠是心所屬的方向。

此時我明白了，在大同，你無需刻意尋覓。這個城市的味道，醞釀了千年，融合了山海，就像塞北的風，洋洋灑灑，撲面而來，你只需也持一顆開放的心和一個包容的胃，自會在那萬千風韻中找到你的最愛。

于是賓主入座，舉杯拾箸，大快朵頤。味正濃，酒已酣，不禁豪情滿懷，逸興遄飛：不久的將來，大同應當做一次世界古都市長大會的東道主，而鳳臨閣正是歡迎晚宴的現(xiàn)場。圍繞著一桌陸海盛宴，各國古都的掌門人把酒言歡，憑欄遠望，抒千古文明之幽思，發(fā)世界大同之暢想，豈不快哉、美哉！

選自“太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