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多彩世界,從一件白襯衫開始。
鄰居大娘家的哥哥到了結(jié)婚的年齡,這一天,大娘把喜帖送到了我家。
大人們都過去幫忙了!
我和小伙伴們在院子里玩起了過家家,我就做游戲里的“新娘”。
小伙伴們在我的身上掛滿了彩紙,將槐花編成花環(huán)套在我的脖子上,把我打扮成漂亮的新娘子。我們盡情地玩著,笑著,鬧著,叫著,跑著……
不知撞在哪個小伙伴身上了,我“啪”地摔倒了,爬起來一看,上衣扣子處被撕扯開,衣服也摔破了,我哇哇大哭起來,母親還準備讓我穿這件衣服參加哥哥的婚禮呢。
母親就在附近,很快就趕過來了。
“羞不羞,多大了,還哭鼻子!”母親一邊責備我一邊幫我把衣服整理好。
那是一件白色的襯衣,可惜前襟子摔破了。
“沒事的,給你補補還能穿,別哭了。”
20世紀70年代,穿個打補丁的衣服是很正常的。
可是,我哭得更兇了,怎么回事?
七歲的小姑娘,已經(jīng)曉得愛美了,何況剛才還裝扮了新娘子!
說什么明天我也不穿那件打了補丁的白襯衫了!
晚上,飯也沒吃,早早便鉆到被窩里!
“瞧!你生的乖女兒,脾氣那么大……”母親埋怨起了父親。
父親揭開被子,摸了摸我的頭,說:“姑娘大了,知道漂亮了,爸爸會變魔術(shù),明天保準給你變一件漂亮的新衣服,別生氣了!”
我佯裝睡著了,可緊閉的眼睛還在一眨一眨的,心里想:“天這么晚了,爸要到哪里去給我買新衣服去呢?連路都走不穩(wěn),等走到城里天就亮了?!?/p>
一場意外,讓父親的右小腿受傷。
由于長時間使用激素類藥物,父親從原來的46公斤變成了86公斤,固定右腿的鋼板永遠留在了體內(nèi),右腿從此變得僵直,走起路來一搖一晃。
從此,人們仿佛忘記了父親的名字,開始喊他瘸胖子。
等我到了入學(xué)的年齡,父親一瘸一拐送我去學(xué)校報到。
一些認識父親的家長,一點也不避諱地喊他瘸胖子,這引起一些小朋友投來好奇的目光。
父親,卻是熱情地微笑著并一一回應(yīng)。
小小年紀的我意識到了人們對腿腳不健全的人的譏諷和嘲笑,在他們的眼中,父親不是一個健全的人,而我是瘸子的女兒。
幸虧我有當老師的母親,小朋友們也只是在背后偷偷議論。
可是,在我幼小的心里,卻開始疏遠父親了,盡量跟著母親去上學(xué),躲著、避著,不讓父親去學(xué)校送我……平常也很少和他說話。
而鄰居哥哥的婚禮就在這個時候來了。
我想著,新衣服,怎么可能有?
恍惚間,也便睡著了。
半夜醒來,忽然發(fā)現(xiàn)燈還是亮著的,誰這么晚還沒睡呀?
是父親!
我睡眼蒙眬揉了揉眼睛:“爸,咋么還不睡?快睡吧!”
只見昏暗的燈光下,父親低著頭,用心在縫著什么?他沒有聽到我的話,全身心地做著他手中的活,那兩只粗糙的大手擋住了我的視線,手指在一個木頭圈子上舞動著,像在表演木偶戲,各種顏色的線鋪在炕上,他的身體一會兒往前,一會兒向后,這讓我聯(lián)想到他白天一顛一跛走路的樣子。
不想再看,接著,眼皮打架,頭一歪又睡著了。
一大早,母親便催我們快點起床,趕緊穿上新衣服去哥哥家吃飯。
我看了看,父親不在,母親說父親已經(jīng)去大娘家?guī)兔α恕?/p>
我極不情愿地坐了起來,想著母親一定要給我穿那件打了補丁的白襯衫,便小聲嘟囔著,噘著嘴,一副生氣的樣子。
“快,穿上,看看你的新衣服?!蹦赣H在催了。
我一邊伸出胳膊,一邊揉著眼睛。突然發(fā)現(xiàn)擺在面前的白襯衫上,繡了一支梅花,在梅花的上面站著一只昂首挺胸的喜鵲,那只喜鵲滿面春風,站在梅枝上引吭高歌。仿佛在說:“姑娘,我要飛到你的身上?!?/p>
“這是誰給我的衣服?好漂亮的喜鵲登梅呀!”
我喜出望外,瞪大了眼睛,捧起白襯衣看了起來,細看那幅圖很是蹩腳,針腳歪歪扭扭,長短不一,梅花的花瓣也不均勻,有的地方還滲著滴滴血跡……倒是那只喜鵲繡得神氣活現(xiàn),惹人喜愛。
“媽媽要備課,你爸一宿沒睡,給你繡的!”母親在旁邊說。
昨晚父親的樣子浮現(xiàn)在眼前,那雙在燈光下繞來繞去的大手,那搖搖晃晃的身體,那一條條摻著父親鮮血的絲線,瞬間穿透了我幼小的內(nèi)心。
我不禁抖了一下,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討厭自己。
為什么要躲著父親、排斥父親?為什么想要穿新衣服?為什么要讓父親操心?
母親詫異地看著我。
忍住心頭的內(nèi)疚。我聽話地穿好衣服,梳好頭發(fā),乖乖地跟著母親去了哥哥家。
在婚宴上,我穿著那件繡著喜鵲登梅的白襯衣,焦急萬分地尋找著父親,我那一宿沒有合眼為我繡花的父親,我那瘸著一條腿仍在鄰居家?guī)兔Φ母赣H。
又胖又瘸的父親在人群中特別醒目,很快就被我找到了。
我看到父親的眼睛里布滿血絲,那兩只粗糙有力的大手在端著盤子給客人們上菜,受傷的右腿走起路來瘸得更厲害了,可他卻滿臉笑容,保持平衡,不讓一滴油水濺出來!
于是,我便悄悄站在過道的一角,沒有像往常一樣去打擾父親。
乖乖地領(lǐng)著弟弟妹妹吃完了飯,然后溜到父親身邊,把在婚宴上發(fā)給我們小孩的喜糖悄悄地裝進父親的口袋里。
那天晚上,我們一家人坐在老槐樹下乘涼,弟弟妹妹在玩捉貓貓游戲,母親點起了一簇谷草用來驅(qū)趕院里的蚊子,父親抽著旱煙,揉著他的右腿。
我跑到父親背后,把手伸到他的背心里,說:“爸,我來給您撓癢癢吧!”
我的小手在父親寬闊的后背上來回撓抓著……
“爸,告訴我‘喜鵲登梅怎么繡的?小伙伴都以為我的白襯衫是從縣城買的呢?”我把頭伸到父親的耳朵旁問他。
“怎么,不生氣了?”父親笑著說。
“告訴我咋繡的嘛?!蔽议_始撒嬌了,兩只小手故意重重地抓了一下父親的后背。
“呵呵……我說……我說……小機靈鬼!”父親妥協(xié)了。
我安靜了下來,搬個小凳子坐在父親對面,兩只小手支住下巴,歪著臉,瞪著一雙大眼睛等待下文。
因為我長這么大,從未見父親繡過花!
“其實挺簡單的,我找了一幅圖,照樣子畫在上面,然后用彩色線縫出來就行了?!备赣H輕描淡寫地說道。
“哦,就那么簡單呀!那我也要繡,我也要繡,您教教我嘛?”我又開始撒嬌了。
父親拗不過我,讓媽媽找出了那副喜鵲登梅圖。
母親取來紙和筆,對父親說:“你就慣她吧!”說罷回屋里繼續(xù)批改作業(yè)去了。
父親把凳子挪到燃著的谷草旁,一手按住紙,一手拿著筆,神情專注地畫了起來,不一會兒,一幅“喜鵲登梅”就栩栩如生地呈現(xiàn)出來。
“好了,拿去玩吧,扎針的時候小心,可不敢扎了手?。?
我心滿意足地把著那張畫,回到屋里,跟母親要上針和線。
先縫梅花,第一針順利地穿過去了,第二針扎下來,力道把握不準,直接扎在左手的食指上,梅花還沒繡就被鮮血染紅了,我強忍著沒哭。開始扎第三針,這次左手不敢把著紙了,把紙放在床上,可一針扎下去卻扎到了床單里,我使勁拔出來,卻因為用力過猛,把紙拉爛了……我不耐煩地把那張圖揉成紙團,丟進了火爐里。
滿臉沮喪的我跑到院子里,走到父親身邊,說:“爸,我繡不了,您是怎么繡出來的?”
我懷疑自己的小手有問題。我把父親的旱煙放在一邊,用自己的兩只小手翻開父親的兩只大手,仔細端詳起來。那是怎樣的一雙手?。∧请p手怎么能繡花呢?
大大的,糙糙的,布滿了老繭,在歲月的侵蝕下,兩手的皮膚間開著一道道裂紋,指關(guān)節(jié)粗大,手指略顯變形,經(jīng)年累月的勞作在掌心自然形成了一條條溝壑。再細看,左手的五個手指肚上都扎著大小不一的針眼,由于時間不長,結(jié)的痂還未脫落……手背上血管一根根爆出,皮膚在谷草的照耀下黑黝黝地發(fā)亮。
這是一雙強壯而有力的大手,這是一雙為全家人撐起整個世界的大手,這是一雙可以給我繡出喜鵲登梅的大手??!
一種莫名的痛沖擊著我,兩行淚奔涌而出。
父親用他那雙大手溫柔地為我拭去臉上的淚。
“傻孩子,怎么了?”
我低下頭,一邊在父親手上吹著氣一邊用自己的小手揉起父親的大手……
從那時起,我就知道,我會把這一生中所有的色彩都交給這雙大手。
只要父親拉起絲線,當年的那只喜鵲就會飛回他的身邊。
作者簡介:賈寶愛,女,70后,筆名云松。中國鐵路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任職于太原局集團公司房建段介休房建供熱車間。熱愛文學(xué),閑時寫作,作品散見于《鄉(xiāng)土文學(xué)》《天涯詩刊》《臺州新書刊》《太原鐵道報》《大秦風》《并州詩匯》《詩歌周刊》《太谷報》《谷風》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