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志軍
1
肖楠瞅著教室內(nèi)那幾排七扭八歪的課桌課椅有些發(fā)呆,她的心也像這沒有學(xué)生的教室空蕩蕩的。
班里最好的學(xué)生蘭蘭好幾天沒來上學(xué)了。
蘭蘭在一天下課后戀戀地合上課本,垂著頭向她請假,說她從明天起就不能來上學(xué)了,可能要曠課一個多月的時間。
蘭蘭的家在河對岸的大山里。山里的娃上學(xué)得走十多里山路然后再蹚一條河,肖楠支教的學(xué)校就建在山外的河這邊。
小河像條緞帶從大山的那頭扯下來,將偌大的山區(qū)劃分為二。當(dāng)?shù)厝肆?xí)慣地將河那面叫山里,河這面叫山外。
小河是肖楠經(jīng)常流連的地方。這里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手機信號也很差,肖楠想家時,就借送學(xué)生放學(xué)來到小河旁。這時候的河水在斜陽下?lián)u著細碎的波紋,岸邊綠草茵茵,還有五顏六色的野花肆意開放。肖楠就扯幾朵野花在手里,望著河水發(fā)會兒呆。
今天是星期天,肖楠決定到河那邊山里的蘭蘭家家訪。
肖楠脫掉鞋,讓兩只腳浸進水里。7月的河水,像母親的目光那般溫潤,兩只光腳丫踩在河卵石上,麻酥酥的,還有些微微地硌。
到河中間時,肖楠看到有一個殘缺的橋墩,像一只黑狗熊兀自蹲伏在那兒,橋墩上斜搭著塊水泥橋板。橋板的低洼處有蓬蓬野草旁逸,一束不知名的小花寂寥地開放著,為這灰暗而死寂的斷橋平添出一點彩色和機巧。
河水在橋墩周圍打著旋地流動,旋得肖楠的目光有些迷離,她趕緊挪開目光望向岸邊。岸邊,小學(xué)校的青磚房掩映在綠樹中,自己剛剛下水的地方,站著一個男人,正仰頭癡癡地望向河對面。肖楠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除了深黛色的大山還是大山。
蘭蘭請假的原因是小河要漲水了。小河上沒有橋,確切地說是橋斷了,去年牤牛水下來,將新建的橋沖斷了。肖楠望向小河中間那個殘破的橋墩,眼神現(xiàn)出一絲驚恐。
肖楠快速蹚過河朝大山里走去。這條通向大山深處的小路崎嶇卻不陡峭,不知名的小鳥叫喳喳地在前面引路,路兩邊的野花時不時地伸出枝頭來觸碰她的臉頰。
走著走著,肖楠就感覺這條小路好像沒有盡頭,大山深處越來越空寂。肖楠朝周圍看,遠方是黑森森的森林,近處是綠幽幽的野草樹木,她手里除了順路采下的一把野花,什么也沒有。
肖楠有點心虛,想轉(zhuǎn)身往回走。正猶豫間,發(fā)現(xiàn)前面拐角處有動靜,隨草叢抖動,似乎還伴有粗重的喘息聲。肖楠揉揉眼,真希望是自己的錯覺,可她分明看得很清,那草叢動得越來越厲害,草叢之上,仿佛還有幾縷灰白的亂發(fā)在飄。
肖楠幾乎窒息了,一顆心近乎躥出嗓子眼!
那幾縷亂發(fā)突然換成了一張人的臉,一張形如枯槁、面如樹皮的老臉。肖楠的腦海中馬上浮現(xiàn)出“巫婆”“樹妖”這些字眼,她萬萬沒想到,這些只有在外婆的童話中出現(xiàn)的情景今天卻讓她在這大山里撞到了!
粗重而混濁的喘息聲愈來愈大,終于,肖楠看清了,那是一個頭發(fā)灰白的老婆婆,佝僂著腰,馱著比人還高的豬草。剛才看到的草叢一定就是老婆婆背上這坨小山樣的豬草。
老婆婆費力地將后背的草抵在道邊的巖石上,騰出手,抹去眼睛上的汗水,狐疑地盯住肖楠的臉。肖楠忙說:“老奶奶,我是山外希望學(xué)校的老師,到蘭蘭家家訪,找不到路了!”
老婆婆好像被什么重物擊到似的,身子一震,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也不說話,背起豬草,徑直向前走。肖楠不知自己說錯了哪句話,不知所措地跟在后面。
肖楠見老婆婆的腰彎得越來越深,喘息聲也越來越重,就快步向前,想幫幫老婆婆。老婆婆感覺到了,她側(cè)開身,用眼神攔住肖楠的腳步,嘴里冷冷地叨咕著:“修橋補路雙瞎眼,惡貫滿盈福壽多,莫伸手,好心沒好報的?!比缓笾钢桔昀锏膬砷g草房,“那就是蘭蘭家?!?/p>
2
在小河上修一座橋,應(yīng)該說是潘小兒時的夢想。
一年365天,除了寒暑假和冬天封凍,每天蹚著河水去上學(xué),是山里孩子穿衣、吃飯那樣的常事。
夏天赤腳過河,挺愜意的。溫溫的河水撫摸著小腿肚,小伙伴們噼里啪啦地向?qū)Π蹲撸咧咧痛蚱鹆怂?。你噴我一臉,我濺你一身,渾身上下像個小落湯雞。最難挨的是春初秋末,夾雜著抽人的山風(fēng),河水軋骨頭般涼,光腳丫蹚在水里就像貓咬似的痛。待到河對岸,小腳丫從河里伸出來,十個小腳趾像十根鮮紅的胡蘿卜條。孩子們忙不迭地往腳丫上套襪子、穿鞋,嘴里還吸溜吸溜地抽氣,仿佛不是冷,而是喝著熱面湯似的。
最惱人的是汛期,牤牛水從山上一股一股地涌來,那條平時溫順的小河瞬時就變成了波濤洶涌的渾河,將山里的孩子們阻隔在學(xué)校的這一邊。小伙伴們只能隔河望著學(xué)校嘆氣。每當(dāng)這時,潘小都要在心里發(fā)誓,等自己長大了,一定要在這河上修一座橋。
潘小長大后,修橋的念想?yún)s慢慢淡去。先是去外打工,然后是結(jié)婚生子,當(dāng)潘小的兒子潘小小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潘小毫不猶豫地將他送到了山外的外公家。
脫口而出“要在這河上修一座橋”這句話時,是潘小在競選村主任的大會上。
父親死得早,潘小高中沒念完就瞞著寡婦媽和比他高半頭的年輕人到山外闖日子。這其中的苦就不用說了,但他硬是咬牙堅持了下來。幾年后潘小重歸故里,和他一起回來的還有一個大山外的姑娘。
潘小在大山的草房里將帶回的姑娘變成了媳婦,又將草房換成了磚房。隨著潘小小的呱呱墜地,潘小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一次,潘小對他小學(xué)的同學(xué)、現(xiàn)在的鄉(xiāng)長說:“老媽媽的背越來越駝了,自個的身子也越來越乏了。”鄉(xiāng)長說:“那就回家吧。但你是這大山中走出的能人,回來也不能光老婆孩子熱炕頭呀!”潘小說:“咱同學(xué)中,數(shù)你官最大,你給指撥指撥?!编l(xiāng)長沉思片刻,說:“你回村當(dāng)不了支書,那就當(dāng)村主任??纱逯魅尾皇侨蚊?,得選?!?/p>
村里換屆時,鄉(xiāng)長很賣力氣,親自來坐鎮(zhèn)。
潘小在全村老少爺們前做競選講演。他按照事先擬好的稿子講,有時還輔以手勢。潘小講得起勁,可他發(fā)現(xiàn)底下的人聽的并不起勁,有的人開始打哈欠,有的交頭接耳嘮起了家長里短。突然聽眾里傳來小孩的啼哭,抱孩子的婦女連忙撩起衣襟喂奶,小兒的哭鬧和底下的說話聲立馬都沒了。
潘小的腦子一片空白,他瞟一眼臺上的鄉(xiāng)長,鄉(xiāng)長也向他這里瞅,眉毛皺得緊緊的。
就在這時,潘小說出了要在小河上修一座橋的想法。
當(dāng)對黑白兩堆豆粒點數(shù)時,代表潘小的黑豆正好比另一位競選者多出十一粒。潘小在心里思忖,村里有8個每天要蹚河去上學(xué)的學(xué)生,還有兩個正大著肚子,再就是眼下奶孩子的這位。
3
蘭蘭正趴在柜板上溫課文。
肖楠好感動,將蘭蘭抱在懷里用手直摸她的小臉。蘭蘭的爺爺打個咳聲,說:“這娃呀,昨個半夜睡夢里還吵著說水退了,能蹚水過河啦!”
肖楠讓蘭蘭把另外兩個同學(xué)找來,就在蘭蘭家的老槐樹下將上個星期耽誤的課程進行了講解。正講到熱鬧處,蘭蘭的奶奶跟肖楠說:“蘭蘭她老師,就講到這吧。天過晌午了,不是大媽趕你走,再晚些,小河下水,老師就回不去啦!”
蘭蘭瞅肖楠,一副舍不得的樣子,小聲說:“回不去更好,總擱我家待著?!?/p>
肖楠笑笑,看著蘭蘭的奶奶,腦子里浮起上午問路的老婆婆。
蘭蘭奶奶嘆口氣:“肖老師十有八九說的是潘小他媽?!?/p>
“潘小是誰?”
“潘小是村主任?!?/p>
“造孽呀!”蘭蘭奶奶朝地上啐了一口,眉頭堆起了皺。
蘭蘭爺爺不知啥時站在旁邊:“潘小是這大山里的年輕人中不多的能人,別人出山,大多是打了一站,受不了外面的罪又回到了山里接著種苞谷。唯獨潘小不但賺了錢,起了新屋,還將山外的女子娶回來做媳婦。去年跟原村主任打擂臺時,許愿要在村娃子上學(xué)經(jīng)過的小河上修一座橋,一下子說進了不少人的心窩窩里,上學(xué)娃的家長和還沒上學(xué)娃的爹媽都把黑豆豆投給了他?!?/p>
“選上了嗎?”
“選上了。”
“橋修了沒?”
“修了,可又斷了。”
“斷啦?!”
“斷啦!斷橋那天早晨,剛下完雨,一道彩虹就掛在兩山之間。幾個學(xué)生正在過橋,我家蘭蘭也在。蘭蘭命大,也乖,怕耽誤上學(xué),沒在橋上留戀,麻溜過了橋就往岸上跑;可有個叫福子的,貪玩,站在橋當(dāng)間比比畫畫地看天上的彩虹。蘭蘭喊他莫誤了上學(xué),還沒喊出口,那橋就隨著水溜子稀里嘩啦地垮掉了。等大人們知道信,早晚三春了。大家伙瘋了似的順著水溜子跑,一邊跑,一邊喊福子,可哪還見娃的影呀!”
蘭蘭爺爺悲愴地閉上眼。
肖楠揪著心問:“那后來呢?”
“后來,不知誰喊了一嗓子,‘找潘小,就是他為當(dāng)村主任,修了這個破橋,毀了娃的命!
人們就像河道的牤牛水,掉轉(zhuǎn)頭呼啦啦地朝潘小家卷去。剛巧,那天潘小沒在家,要不還不得被村民們活劈!紅了眼的人們屋里院外地找不到潘小,就砸東西,潘小媳婦登時就嚇昏過去了??蓱z潘家老嫂子哆嗦著身子,被人們擁來擁去,哭都沒有聲音啦!最后,人們上了房頭,將屋頂?shù)臒熗蔡咚?,又抱來塊大石頭,將灶間的鍋底砸爛。”
“為啥要踢煙囪、砸鍋底?”
“孩子,踢煙囪、砸鍋底是山里最到頂?shù)膽土P,就是讓這戶人家頭頂不能冒煙,腳底不能生火,斷子絕孫啦!”
4
當(dāng)了村主任的潘小干得挺辛苦。他多方籌措將村里荒廢已久的敬老院恢復(fù)起來,讓山里無家可歸的孤寡老人老有所依;他還把蔬菜大棚的技術(shù)引進山里,讓山里人不僅吃上反季節(jié)的蔬菜還能在趕集上店時換點零花錢??目慕O絆地,潘小當(dāng)村主任已有兩年多了。
這天,他去縣城談事,回來晚了些。到村口,村口大槐樹下碾盤上乘涼的人呼啦啦都站了起來。潘小一怔,但見這些人清一色全是婦女,有的身邊領(lǐng)著娃,有兩個懷里還抱著娃。那個領(lǐng)著小女孩的豆花嫂,就是當(dāng)年他競選村主任時會場上奶娃的那個。潘小立馬就明白了,這些個應(yīng)該是自己當(dāng)年能夠當(dāng)上村主任的支持者,并且今日這陣仗是沖自己來的。
豆花嫂回身攔住七嘴八舌的女子,把手里的女娃拉到身前,笑瞇瞇地喊村主任。潘小就問:“有事?”豆花嫂說:“倒沒啥大事,就是想問問,村主任說話還算不算數(shù)?”潘小就笑:“村主任一天話癆似的,也不知問的哪句話?!倍够ㄉ┐穑骸按逯魅畏置魇谴е靼渍f糊涂。”潘小說:“我一點都不糊涂,就是修橋那話,我答應(yīng)的話我肯定沒忘?!倍够ㄉ┬α耍骸按逯魅魏糜浶?,真還沒忘初心??墒谴逯魅纬兄Z修橋那會兒我這娃還在懷里奶著,這搭已滿地跑了;那兩個娃還在媽媽的肚里揣著,現(xiàn)在都鉆出娘肚滿地爬了。我們就是想討村主任一句話,趕我娃上學(xué)時還用不用光著腳丫去蹚水?!?/p>
豆花嫂的臉上帶著笑,可說出的話卻如寒冬臘月潑出的水。潘小的臉上火辣辣地發(fā)燒。
潘小并未打謊言,修橋的事他一個時辰也沒敢忘記。只是他的心思是往后等一等,或許趕上啥好政策,或者等村經(jīng)濟這塊富裕點再說??涩F(xiàn)在,看這架勢,是等不了啦。
第二天潘小趕早到鄉(xiāng)里。推開鄉(xiāng)長的門,瞧見鄉(xiāng)長正擰著愁眉疙瘩坐在辦公桌后發(fā)呆,滿屋子渾濁的煙嗆得潘小直咳嗽。
潘小暗嘆今個日子觸霉頭,正思忖這話是說還是不說,鄉(xiāng)長那頭說話了,“大清早的推我門,不用看我臉子,我這一年365天,好臉子的時候不多?!?/p>
潘小一想也是,鄉(xiāng)里千針萬線、五行八作,哪件事不得煩一鄉(xiāng)之長,想找個天晴的日子說事還真不好碰。于是就把修橋的事說了。
鄉(xiāng)長沒聽他把話說完,就打斷他:“這事我清楚,當(dāng)時我就在場,如果你不在鄉(xiāng)親們跟前拍這胸脯,這村主任興許也落不到你頭上?!?/p>
潘小見鄉(xiāng)長這話,心里透亮了,就豎起耳朵聽下文。鄉(xiāng)長說完這話從煙盒里抽出一顆煙,點著,吧嗒吧嗒自個抽起來。
潘小等了一會兒,看鄉(xiāng)長仍舊沒說話的意思,便清清嗓:“我今天就是為修橋的事找鄉(xiāng)長請示……”鄉(xiāng)長揮揮手,“還請示什么,我這態(tài)度不是很明確嘛,該修,宜早不宜遲?!?/p>
潘小見這位老同學(xué)是揣著明白裝糊涂,便狠了狠心,索性把話捅出來:“我今兒個找鄉(xiāng)長,不獨是請示該不該修,還是想找鄉(xiāng)里要點支持?!?/p>
鄉(xiāng)長在煙缸里將煙按滅,定定地瞅著那還殘留的縷縷青煙?!凹热荒惆言捳f到這份上,我也就不和你藏著掖著了,說心里話,你推門的時候,你猜,我見到你想說的第一句話是啥?”
“啥?”
“是向你借錢!”
“向我借錢?!”
“是啊。鄉(xiāng)里教師工資,縣里拿過去統(tǒng)籌解決,總算去了我的一塊心病,可鄉(xiāng)里自籌自支人員的工資還是一大筆開銷。這不,還有三天就到發(fā)薪日子了,可這筆錢還不知道在哪個老丈母娘腿肚里轉(zhuǎn)筋呢!”
潘小不禁嘆口氣,愁苦地望著這位老同學(xué)。他知道,鄉(xiāng)里什么農(nóng)技站、農(nóng)機站,種子站、衛(wèi)生院、計劃生育服務(wù)站等有不少要鄉(xiāng)里養(yǎng)活的人,加上近些年臨時性工作又聘了不少編外人員,每月吃張口飯的還真不是一個小數(shù)。他忘了自己的愁事,倒為鄉(xiāng)長揪起心來,說:“也是,鄉(xiāng)里沒什么像樣的稅收企業(yè)。”
鄉(xiāng)長剜了一眼潘?。骸澳氵@說的是廢話,鄉(xiāng)長又點著一支煙,深吸一口。算了,和你說多了也沒用。我的愁事我領(lǐng),你的愁事你解。修橋的事,鄉(xiāng)里你就別指望了。這樣吧,我給你指條路,你到縣有關(guān)部門跑跑,看他們有啥專項什么的?!?/p>
5
潘小來到縣交通局。業(yè)務(wù)股的一個年輕人倒很熱情,潘小說:“股長同志,那年輕人擺擺手,我不是股長,股長開會去了。”潘小贊許道:“你比股長不差,既熱情,還熟悉業(yè)務(wù),將來一定能當(dāng)局長?!毙∏嗄昝蛎蜃欤瑳]反駁。潘小接著說:“可我今天來,不是為修路的事,是為修橋的事。”見那小年輕的又要說話,潘小趕緊搶在頭里,連說帶比畫的將村里為解決小學(xué)生上學(xué)要修一座橋,并請縣里解決資金的事說出來。那年輕人邊聽邊瞅潘小邊晃頭,潘小心就涼了一半。
“咋地,修路不成,修橋也不成?”
那年輕人忙說:“修橋不是不成?!?/p>
潘小說:“成,您還搖頭,搖得我心里惶惶的?!?/p>
那年輕人說:“村主任,修橋的事不歸我們管,你得找水利局?!?/p>
潘小匆忙和年輕人告了別。這次潘小多了一個心眼,沒冒冒失失往水利局里闖,而是先給鄉(xiāng)長打了個電話,讓鄉(xiāng)長指點他去找誰。
潘小徑直奔一個掛著502牌的門,是一個中年副局長接待了他。那人笑瞇瞇地聽完他的事由,抬起身,給他倒了杯水?!澳銇碇?,你們鄉(xiāng)長已從電話里和我溝通過了?!彼瞪韽木砉窭锍槌鲆环菸募侥骋豁?,指給潘小看,“已經(jīng)給你們排上了?!迸诵∩扉L脖子,果然,在新建橋梁那檔,有潘家峪的名字。
潘小一陣竊喜,趕忙問:“啥時候建?”
“最快也得3年后吧?!?/p>
潘小連忙央求:“能不能給安排早點兒?”
副局長合上文件說:“我們水利局是管鄉(xiāng)村橋梁的修建,是有規(guī)矩的,不是啥時候想修就修,想在哪修就在哪兒修的。橋與路配套,有路才有橋;再有就是與水利設(shè)施配套,像涉及水庫、堤壩、溝渠涵洞什么的,可以不考慮道路。按總體規(guī)劃,你們那兒通油路是3年后的事,近期也沒有水利設(shè)施配套,所以……”
潘小說:“那就不能通融通融,就沒點特殊?”
副局長笑了,沒往下說。
潘小長出一口氣,也沒往下問。
6
從水利局出來,潘小看看天,日頭已經(jīng)往西邊使勁了。潘小思忖這時辰往家趕,半道準(zhǔn)挨餓。便找了家小飯館,要了二兩燒酒,自己悶頭喝。潘小不是好酒之人,更沒有獨自喝酒的習(xí)慣,只是心里實在憋悶,便借酒澆愁。
潘小回村時已經(jīng)很晚了,在村口的大槐樹下,潘小下意識地停住腳。大碾盤上空無一人,可潘小卻分明看到豆花嫂帶著一群婦女孩子盤踞在那兒。潘小的耳邊,就聽她們齊刷刷地喊:“趕我娃上學(xué)時還用不用光著腳丫去蹚水?”
潘小的臉火辣辣地,一肚子酒氣騰騰地朝上涌。
回到家,潘小就朝老婆要存折。潘小老婆近些日子氣就有點不順,本以為老公回村來能比從前在外打工多陪陪自己,沒曾想起早摸黑的還不如以前;兒子小時還能在跟前膩著,到上學(xué)時因不想同山里的娃一樣每天蹚水去上學(xué),就硬著心送到了山外的姥爺家。這倒好,落下自個孤單單地陪著80來歲的婆母,在這人稀山密的村落里寂寞得要死。正想著潘小回來和他撒撒嬌、道道煩,沒想到卻盼來一個酒蒙子還張嘴就要錢。
潘小媳婦氣就不打一處來,問他:“要錢干啥?”
潘小說:“修橋?!?/p>
媳婦說:“修橋得慢慢等?!?/p>
潘小說:“村民等不及?!?/p>
兩人越說越聊不到一塊,后來潘小就急了,借著酒勁罵了媳婦。媳婦哪受得了他這樣,大淚小淚地掉,包上幾件衣服開門就要回娘家。
一直在外屋的婆母攔住了媳婦。她指指外面的天,“要走也得等天亮,這時候出去,不讓狼掏了也得迷路掉山崖里?!本瓦@一句,把媳婦鎮(zhèn)住了,站在地當(dāng)間邁不開步。
婆母回身罵潘小,“你這混犢子有話不會好好說?喝酒,還罵人,那酒喝人肚里還是喝狗肚里啦!人家大閨女不嫌咱山里偏,又給你生娃又幫你侍候老媽,你媳婦容易嗎?媳婦,明天媽陪你去鄉(xiāng)里扯書去,和他打罷刀(離婚)!”
老太太夾槍帶棍一頓罵,倒把局勢控制住了。潘小訕訕著臉,給媳婦賠上了笑臉,媳婦也就坡下驢回到了屋里。
老太太站在地當(dāng)間,繼續(xù)數(shù)落兒子?!岸籍?dāng)村主任的人了,按說媽不該參言。莫論修橋這檔子事當(dāng)初是為啥說的,但作為老爺們,說出的話,就像潑出的水,嫁出的女,再沒反悔的份了。再說,你爹死的早,潘家峪的老少爺們這些年沒人欺負過咱孤兒寡母,就憑這,咱也不能編瞎話唬人,讓村里人在背后戳你的脊梁骨!”說著話,從懷襟里摸出一只手帕包遞給兒子,“諾,這是你平時捎給我的零花錢,我也沒處花?!?/p>
潘小忙擺手:“媽,你留著吧,再說這點錢也管不了事。”
“螞蚱腿也是肉!”
潘小顫抖著手接過來,癟癟嘴,把鼻腔里涌上的一股酸水咽進肚。
媳婦說到底也是個明白人,知曉婆婆明著是罵兒子,其實是拿話講給自己聽。趁潘小嬉皮笑臉地跟自個賠不是,從箱子底下翻出個存折給潘小。
潘小接過來,跟老婆說:“這錢我先借著,等咱村富裕了,我一定還。”
7
肖楠匆忙換了一身干衣裳,用毛巾擦著濕漉漉的頭發(fā)走出屋。
屋外門旁的水泥臺階上,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正蹲在那里,落湯雞似的,從袖口、褲腿還往下滴著水,腳底下一大片水漬。那失魂落魄的樣,咋看也不像個危難之際出手救人的見義勇為者。肖楠心內(nèi)好一番不忍,忙上前將毛巾遞給他?!翱觳涟涯?,我這也沒男人的衣服可換。”那人沒接毛巾,搖搖頭,一串水珠從頭上搖下。
肖楠從兜里掏出一個信封,歉意地說:“我也沒有更多,這點心意,不足以表達你的救命之恩?!蹦悄贻p人有些茫然地看肖楠,手伸出,又縮了回去。
那人終于開口說話:“我不要錢?!?/p>
“那要什么?”肖楠有些疑惑,還有些慌張。
那年輕人猶豫片刻,但還是說了出來:“我要你請我喝一頓酒。”怕是肖楠拒絕,忙補充,“不用上貴的飯館,就鎮(zhèn)上那家小吃部就成?!毙らσ矝]想到對方狠了那么大的心提出的卻是這個要求。
菜還沒上全,那年輕人就先給自個倒?jié)M了一杯酒,獨自往嘴里灌。由于喝急了,嗆得咳起來。
肖楠說:“別著急,沒人和你搶?!蹦侨擞行┬邼?,小聲道:“我不是怕?lián)?,我是想把自己喝醉了?!?/p>
他又端起杯,將杯里的酒喝干,輕輕說:“我叫潘小?!?/p>
肖楠夾菜的手僵在半空,兩眼直直地盯著眼前這個濕漉漉的、曾是她救命恩人的男人。
肖楠在蘭蘭家吃的中飯,剛放下碗筷,蘭蘭的爺爺就催促她趕快回去。老爺子歉疚地解釋道:“蘭蘭老師,不是大爺攆你,莫看你來時,那小河的水溜子不大,可那河漲水是應(yīng)節(jié)氣的,去年的今天,正好是那橋垮塌一周年的日子?!?/p>
老奶奶將山里采的木耳、紅蘑什么的包上一包,讓蘭蘭拿著,去送肖楠。能望見那條小河時,肖楠就讓蘭蘭和兩個同學(xué)回去。蘭蘭還要朝前走,肖楠生氣地說:“不聽老師話?”
蘭蘭幾個戀戀不舍地返回身。肖楠一直望著幾個孩子的背影隱入大山之中,嘆了口氣,遂向小河走去。這時的河水,仿佛比她來時寬了,流水發(fā)出“嘩嘩”的聲響。
潘小早上就站在小河邊發(fā)了一會兒呆,下午,他又來到了這里。他真想蹚過河去,去看一眼白發(fā)蒼蒼的老母,祭拜一下埋在山里的福子。
一年前的今天,他也像現(xiàn)在這樣在滔滔的洪水邊站立了一夜。那一天,他正在縣里聯(lián)系業(yè)務(wù),往回走的工夫,身上的手機響了,是鄉(xiāng)長的電話。鄉(xiāng)長問他在哪,他說在回家的路上。鄉(xiāng)長說千萬別回家,他剛剛建好的橋,未經(jīng)住牤牛水的沖擊,垮了,村里有一個叫福子的孩子也被水沖走啦!
潘小驚呆!按下電話就往前跑。這時電話又響了,還是鄉(xiāng)長。鄉(xiāng)長讓他務(wù)必不要再往前走,聽他把話說完。
鄉(xiāng)長說:“福子肯定沒救了,村民們現(xiàn)在都去了你家,你現(xiàn)在回去,紅了眼的鄉(xiāng)親們會把你活劈了!”
潘小說:“橋是我建的。我不能讓老媽和老婆為我擋災(zāi)而自個卻躲在背地里當(dāng)縮頭烏龜呀!”
鄉(xiāng)長說:“眼下不是你逞英雄的時候,當(dāng)務(wù)之急是要穩(wěn)住局面別出人命。我撂下電話就帶人去你家,只要你不露面,鄉(xiāng)親們不會把你老媽和媳婦咋地?!?/p>
潘小還想說啥,那邊啪的一聲把電話撂了。
斜陽西下,流水嘩嘩。一年了,眼前這條小河,猶如一條橫亙在潘小面前的通天河。
潘小哈下腰,朝著大山深處家的方向鞠了三躬,又瞄一眼那立在水中的斷橋。他突然看到,河中間,一個涉水的姑娘,正被陡漲的激流沖得歪歪斜斜、踉踉蹌蹌……
8
“你就是潘家峪的村主任?”
潘小木木地點頭:“過去是。”
肖楠望著潘小,眼前不禁現(xiàn)出潘母那張縱橫交錯的老臉和灰白如蒿草樣的亂發(fā)。從來不喝酒的肖楠往面前的杯里倒?jié)M酒,雙手平端,將酒慢慢灑在地上;又倒上酒,把酒灌進自己的嘴里。她強忍住咳,將酒杯墩在桌上,顫聲說:“你是作孽呀!”
潘小痛苦地閉上眼,徑直抓起酒瓶,把酒直接往嗓子里倒。淚水、酒水混雜著順著他胡子拉碴的下巴淌下來,他撇開酒瓶,把頭伏在桌上,從胸腔里發(fā)出一聲哀號。
肖楠渾身一激靈,那分明不是人的聲音,而是大山里野獸的哀號。
潘小從媳婦手里拿到的存折正好有10萬元錢,老媽積攢的零花錢也有5千多塊。潘小想,雖然不太寬裕,但仔細點花,建一座像樣點的橋應(yīng)該不成問題。潘小這些年在外面也懂點規(guī)矩,知道先要辦手續(xù)。于是,潘小就興致勃勃地跑起了有關(guān)部門。
這一日,潘小推開鄉(xiāng)長的門。鄉(xiāng)長見是潘小,著實愣了一下。這潘小全沒了往日的神采,整個人瘦了一圈,胡子也沒刮,嘴角還套著黃澄澄的大水泡。
鄉(xiāng)長登時就明白幾分,這肯定是為橋的事鬧心鬧的。鄉(xiāng)長這些年招商引資拉項目,這里面的酸甜苦辣自是深諳其味。
這些日子,潘小是小腿搗蹬細了,鞋底磨平了,修橋的事卻一點譜都沒有,可老媽舍不得花,拿來給自己用來修橋的“螞蚱腿”,卻沒剩幾張了。
鄉(xiāng)長沒往下問,鄉(xiāng)長怔怔地盯住潘小的眼,足有一分鐘。
潘小被瞅的有點犯迷糊,說:“老同學(xué),我沒編瞎話?!?/p>
鄉(xiāng)長說:“我沒說你編瞎話,其實你說的還遠遠不夠,越往下走,越難。既然如此,那橋你修還是不修了?”
潘小一梗脖子說:“修是必須的,大活人總不能讓尿憋死嘍!”
鄉(xiāng)長揣摩潘小的臉:“你的意思……”
“我啥意思也沒有?!?/p>
從鄉(xiāng)長那兒出來,潘小就開始聯(lián)系施工單位。沒想到,連找了幾家有建橋資質(zhì)的主,人家都是先要審批手續(xù)。潘曉說手續(xù)正辦著呢,可人家說等辦妥了再談也不遲。
無奈,潘小想起一個人來,那是他打工睡工棚時上下鋪的哥們,現(xiàn)在是一個有點實力的包工頭。
潘小找到他,那哥們正皺著眉頭愁活路呢。聽潘小說有十萬元的工程,自然是喜出望外。但聽潘小說是建橋,便有點嘬牙花子,他說:“哥你把活路給我是看得起老弟,可我蓋房修路都能弄,就是沒修過橋。”潘小說:“哥知道,但哥這不是走不通大路才找老弟來了嘛?!蹦歉鐐兒萘撕菪模凹热桓缒闱频闷鹞?,那我就干,沒吃過豬肉還沒看過肥豬跑?不過,你這項目沒手續(xù),不會整半道給咱扒了吧?”潘小說:“你把心放肚里,荒郊野嶺的?!?/p>
一周后,兩張設(shè)計圖送到潘小跟前。一張是按潘小的要求設(shè)計的雙拱橋,造價最低二十三萬;另一個就是比較普通的橋墩子上澆筑平板的那種,造價低一些,但也十萬過了頭。
按潘小的心思是想起一座雙拱彎月,既美觀又結(jié)實,像趙州橋似的。但那哥們說:“這十萬連造半座橋都不夠,就是平板橋,說心里話你這點錢也不足興,但誰讓我倆是哥們來著?這樣吧,你要選這款我也不讓你加錢了,我仔細點花,多出的部分我出,就算為山區(qū)孩們念書出點血!”
望著對面鼻涕眼淚的潘小,肖楠心內(nèi)甚是驚嘆。如果不是潘小親口講,還真不知道修一座鄉(xiāng)間小橋竟發(fā)生了這么多事!
“后來呢?”肖楠問。
“后來,縣里派出了調(diào)查組,對這起斷橋事件進行全面調(diào)查。調(diào)查組認定,我作為村主任和項目的負責(zé)人,未經(jīng)審批私自建橋,是這起塌橋事件的主要責(zé)任人。建議解除村主任職務(wù),移送司法機關(guān)處理;法院經(jīng)審理以涉嫌工程重大安全事故罪判我有期徒刑一年,緩刑一年執(zhí)行。
后來鄉(xiāng)長跟我說,因我修橋的動機沒毛病,又是自己墊的錢,不是枉法撈好處,所以量刑時寬大了我,判我緩刑。可是他卻因失察失控,被給予黨內(nèi)警告處分;還有為我建橋的哥們雖免了牢獄之災(zāi),但被罰了款,吊銷了執(zhí)照,砸了吃飯的家什兒?!迸诵∶媛锻纯?,“我罪孽深重,咋個懲罰都不為過??蓞s害了哥們替我背鍋!”
“那這一年你是咋過來的?”
“咋過來的,熬唄。鄉(xiāng)里有個煤礦,這一年里除了按時去鄉(xiāng)里的派出所打卡匯報,余下的時間我就鉆在洞里挖煤?!?/p>
“就沒回家看看?”
“家雖與我一河之隔,但對我就是天塹。我不敢過河,不敢面對福子的爹娘和父老鄉(xiāng)親,不敢面對跟我傷透心的白發(fā)老媽……”
“嫂子呢?”
“這事不久,她就回了娘家。她不讓我看她和孩子,我也沒臉去見他們?!?/p>
肖楠心內(nèi)一酸,她看著眼前的潘小,不知憤懣還是憐惜的成分哪個更多一點。
俄頃,潘小說:“再過幾天,我的刑期就滿了。”
肖楠說:“刑期滿了,就能回家了。”
潘小說:“還不能,我還要在煤礦上干?!?/p>
肖楠不解。
潘小說:“我要賺錢。把錢賺夠了,我要在小河上再建一座橋,建一座合規(guī)合法的橋,那時我就能回家了?!迸诵“蜒鄢蛳蛐『幽沁?,瞅向家鄉(xiāng)的遠方。
肖楠嘆口氣,將那個信封推到潘小跟前:“拿著,螞蚱腿也是肉?!?/p>
9
肖楠一睜眼,已經(jīng)7點了。心想,糟了!掀開被窩就下床。
媽媽推開門,探進半個腦袋,笑瞇瞇地瞅著她:“傻丫頭,才7點,多睡一會兒,早飯好了叫你?!毙ら@才回過神來,是在家里。
支教的學(xué)校放暑假,昨晚和老媽嘮了多半宿,才睡了幾個小時,生物鐘就叫醒了她。肖楠坐在床沿上,揉揉眼,本想再睡個回籠覺,但一想還有事,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肖楠換上了一件藕荷色的長裙,那窈窕勻稱的身形立時就勾勒出來。在山里小學(xué)支教時,肖楠刻意讓自己穿長褲,即方便日常的爬坡過坎,又盡量能與山里淳樸的孩子們?nèi)诤铣梢惑w。
走在寬寬的馬路上,一陣微風(fēng)掠過,空氣內(nèi)夾雜的汽車尾氣的味道使肖楠打個噴嚏。溜溜達達地,肖楠就走到一座大樓跟前,大樓門前的銅牌上,“金洲日報社”幾個大字在上午的陽光下熠熠生輝。
肖楠跟收發(fā)室的師傅說找專題部的夏凡。師傅告訴她,夏副主任此刻不在報社,應(yīng)該是出去采訪了。
夏副主任?肖楠有點意外,剛剛工作三年多,就當(dāng)上了副主任,進步夠快的。
肖楠掏出手機,聽筒里傳出一個男中音熱切的聲音:“小楠,你回來了?我真高興!”他告訴肖楠,報社門前往左拐,新開了一家大型商場,有很多新款上市的女裝,讓肖楠先去逛一逛;中午12點,準(zhǔn)時在凱倫咖啡廳等他。
肖楠手里拎著裝有兩條牛仔褲和文具用品的袋子邁進咖啡廳,坐在卡座里的夏凡頻頻向她招手。夏凡一面遞給肖楠濕巾一面埋怨道:“不是說好了,喜歡什么告訴我嘛!”肖楠用濕巾擦著汗津津的臉,說:“也沒買什么,兩條褲子,還有就是給學(xué)生們帶的學(xué)習(xí)用品。”
夏凡是肖楠的大學(xué)校友,高肖楠兩級。兩人都是學(xué)生會干部,經(jīng)常在一起搞活動,慢慢就熟絡(luò)了。夏凡畢業(yè)后分到報社,肖楠畢業(yè)前,夏凡也大力攛弄肖楠干新聞,但肖楠有自己的主意,肖楠的媽媽是位小學(xué)校長,做了一輩子的園丁,對肖楠的影響很深,肖楠在畢業(yè)前毅然報名去了偏遠山區(qū)支教。肖楠的支教并沒影響到夏凡對肖楠追求的熱度,反倒對她更加刮目相看了。
夏凡在肖楠來之前就點了咖啡和西餐。他眼內(nèi)深情流露,端詳著面前的肖楠,一連聲地說:“瘦了,也黑了?!比缓髮⒆雷由系谋P一股腦地朝肖楠的跟前推。
肖楠用小勺攪杯里的咖啡,小巧的鼻子嗅著杯子里溢出的縷縷香氣,對夏凡說:“你信嗎?一杯咖啡,就是我班上蘭蘭一年的學(xué)雜費!”夏凡苦笑:“我的小楠,真是讓我刮目相看,幾日不見,知道憂國憂民了?!?/p>
時值正午,外面正是暑熱難耐的時候,咖啡廳內(nèi)卻是涼風(fēng)習(xí)習(xí)。曼妙的音樂若有若無,游絲般在耳邊纏繞;一蔓爬山虎爬滿窗欞,將一蓬細碎的濃綠鋪灑下來,也將讓人心煩意躁的溽熱擋在窗外。
肖楠給夏凡講支教的學(xué)校,班級的學(xué)生;講學(xué)校旁那條漲水的小河,那座被洪水沖毀只余下殘垣破壁的斷橋;還講到了在水中救了自己一命,而今卻過不去河看老娘一眼的那個叫潘小的村主任……
肖楠吐氣若蘭,話語幽幽,那雙小鹿一樣好看的眼睛迷惘地透過窗前那片濃綠,探向了遠方的大山。
10
暑假結(jié)束,肖楠回到河邊上的那所學(xué)校。
讓她高興的是,蘭蘭和幾名大山里的同學(xué)可以蹚著河水上學(xué)來啦。他們見到肖楠老師,高興得跳起來,蘭蘭將小嘴湊到老師的耳邊,小聲說肖老師比上次看到時白了,更漂亮啦!
肖楠笑瞇瞇地將從城里帶來的文具讓蘭蘭分發(fā)給大家,然后給大家上新學(xué)期的第一堂課。
傍晚放學(xué),肖楠老師將他們幾個送到河邊,看著他們挽著褲管向河對岸蹚去。肖楠貓下腰,將手伸進河水里,經(jīng)一天日曬的河水溫溫的,水流沖擊著手掌心,很舒服。肖楠放心地點點頭,但心內(nèi)倏然又產(chǎn)生一絲不安,她知道,隨著秋季的來臨,河水會逐漸涼下來。
肖楠直起身,或許是蹲久了,就覺著頭有些眩暈,便抬眼往遠方看。咦,就看到了有幾個頭戴安全帽、身穿迷彩服的朝這邊走來,肩上還扛著三腳架等儀器。他們走到肖楠站腳的小河邊,紛紛放下肩上的儀器,摘掉頭上的帽子,蹲下身,用手撩起清清的河水洗了起來。
肖楠奇怪,便問:“師傅,不是本地人吧,到這大山來干什么?”那幾個人正洗得痛快,顧不上搭理肖楠。一個戴著眼鏡的年輕人,看上去像個工程師的一邊用水沖洗眼鏡,一邊瞇起近視的眼睛瞄一眼肖楠,回答說:“這里不是要修一座橋嘛,我們來打前站的。”
肖楠仿佛聽錯了似的竟有些恍惚。那戴眼鏡的工程師提醒她:“姑娘,你電話在響?!毙ら@才回過神來。
電話是夏凡打來的。大山里的信號不好,但斷斷續(xù)續(xù)的還是能打通,夏凡是給肖楠報喜的。那天,聽了肖楠對大山里的描述,夏凡就敏感地意識到這是一個值得深挖的題材。幾天后,夏凡專程來潘家峪轉(zhuǎn)了一星期,還專門找到潘小進行了深入交談?;厝ズ蟛痪?,一篇以斷橋事件為主題的專題報告就在市報的頭版刊登。夏凡不愧是大手筆,不僅就垮橋事件做了詳盡的報道,還對造成垮橋悲劇的主客觀原因給予了深入分析。
這篇專題報告不僅在坊間引起了很大反響,也受到了市決策層的重視。市委書記親自做批示,政府有關(guān)部門召開會議專題研究集中有限財力,優(yōu)先解決偏遠山區(qū)學(xué)校的交通瓶頸問題。這不,潘家峪村的橋啊路呀這回都一攬子得到了解決。夏凡在電話那頭有些歉疚地說,之所以先前沒跟她講,主要是對事情的走向沒有足夠的把握,當(dāng)然也想事成了給她一個驚喜?!斑@回好了,你的學(xué)生可以不用在冰冷中蹚水過河了;家長們也不用擔(dān)心自己的孩子被洪水沖走了;那位叫潘小的村主任也遂了心愿!重要的是,我善良的小楠也算了了一份心思,可以無愧地面對那片大山了……”
肖楠手握電話呆愣了好一會兒,她絕沒想到事情會以這樣一種方式得到解決,并且自己在其中還扮演了一個重要的角色?;剡^神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想謝謝夏凡,但電話那頭已傳來“嘟嘟”的忙音。
肖楠轉(zhuǎn)過身,那幾個工人早已不在身邊。一個強烈的欲望沖動著她,肖楠要將這個消息與人分享。她抬頭朝山里望,孩子們的身影已隱沒大山之中,肖楠稍微頓了一下,就在手機上撥號,她撥號的手有些顫抖,手機打出去好久卻沒有接通。肖楠猛然醒悟,這個時辰的潘小一定在煤井里揮汗如雨呢。
11
翌日清晨,肖楠正洗漱,聽到有輕輕的敲門聲,肖楠打開門,沒有人。肖楠探頭朝外看,便見門前的臺階上有一個黃挎包,挎包上還有一個信封。
肖楠抖抖信封,從里面落下一頁紙。
“肖老師,我是潘小,請原諒這么早就來打擾您。我知道您昨天打我電話,也知道您是為了告訴我修橋的事。政府提前修橋,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也是山里人盼了幾輩子的喜事??刹恢獮槭裁矗牭竭@個消息后,我整個人像被抽了筋似的拿不起個兒,精氣神全沒了!如果說,賺足夠的錢,重修一座寬敞堅實、合法合規(guī)的橋是我每日里苦巴苦業(yè)的理由,那么,隨著這座橋的修建,維系我最后的一點念想就土崩瓦解了。
這書包里有三萬五千塊錢,是我去年賺的全部。麻煩肖老師替我過河將它送給福子爹媽和我的老母親。那三萬給福子家,五千給老母度日。我知道,跟我的罪孽相比,這點錢微不足道,但螞蚱腿也是肉。拜托啦!
聽說建橋要招許多當(dāng)?shù)孛窆?,我去報名了。我想,能有機會親身參與建橋,也算老天爺又一次給我贖罪的機會。我盼著大橋建成的那一天,我能踏踏實實地從橋上走過去?!?/p>
肖楠的心不禁有些酸,她眨眨眼,將欲涌出的淚水忍了回去。她抬眼看那小河,河水兀自歡快地向前流淌,只不過比盛夏時,水流顯得更加沉靜和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