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張煒的《蘑菇七種》

文/趙月斌

很多人可能沒讀過《蘑菇七種》。對于張煒這位已經(jīng)寫出了二十多部長篇小說的作家來說，他的這部中篇小說大概會被讀者誤以為是不起眼也不出眾的習(xí)常之作。且不論《古船》《九月寓言》《你在高原》《艾約堡秘史》，即便比起《聲音》《一潭清水》《秋天的憤怒》《秋天的思索》等聲名卓著的中短篇小說，《蘑菇七種》也少有人注意。這部作品首發(fā)于《十月》一九八八年第六期。十三年后，張煒在一個訪談中說：“客觀一點，它極可能是我全部作品中最好的之一。很奇怪也很自然，這部作品幾乎沒有什么影響?！薄艾F(xiàn)在看，這部作品中所表現(xiàn)的激情，思維的自由，想象的能力，以及它的有趣，都是我今天極為羨慕的?！保◤垷槪骸丁茨⒐狡叻N〉及其他》，《蘑菇七種》，作家出版社2009 年版第165 頁，以下出于該書的引文皆不標(biāo)注）那時，張煒三十出頭，《古船》剛問世兩年，《九月寓言》尚在初創(chuàng)，《蘑菇七種》便出現(xiàn)在兩部重要作品的間歇。在我看來，這部用時半年寫出的中篇，不但是他在寫作上由“史詩”向“民間”過渡的重要“中間物”，而且可以看成張煒最具核心意義的代表作——這部小說不僅蘊藏了作家獨有的文學(xué)酵母，還充分展現(xiàn)了他的敘事智慧和文體風(fēng)格。假如讓我推薦通向張煒的入門讀本，我會首先推薦不足十萬字的《蘑菇七種》。通過它，你大致能夠了解張煒的小說寫什么，也能看到他的小說會怎么寫。

寶物——不只是一條狗

寶物是一條狗?！敖袑毼锏氖且粭l丑陋的雄狗，難以馴化。它的品性實際上更接近于狼。給它取名字的人是這方世界的君王，叫‘老丁’?！蹦憧矗≌f一開頭就交代了兩個關(guān)鍵角色：寶物及其主人老丁，而狗的出場在人的前面，接下去你會發(fā)現(xiàn)，正是這條狗帶動了整個故事的鏈條，拉動了故事的走勢，寶物之所以叫寶物，確乎非同尋常，在某些方面，甚至比人物更有氣場，更有戲份。

這條狗從小就其貌不揚，頑劣兇悍，咬死很多同伴和貓，連與它親近的雌狗也被咬傷。以至于很多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然而“都沒能得手”。眾人眼里的一條惡狗，卻是老丁的“寶物”，不僅讓它和小林場的“一主三仆”同吃同住同戰(zhàn)斗，還為它爭取到了每月十斤的“官糧”。所以，寶物這條狗，儼然成了林中斗士，每天黃昏都要雷打不動地“出巡”，在林區(qū)“繞行一周有余”，才回去和老丁等人共進晚餐。此狗看似刁怪蠻憨，老丁卻認為它有肚量、好心眼，還發(fā)現(xiàn)了它的“靈慧”，教它學(xué)會了吃蘑菇，學(xué)會了一位數(shù)的加法，還教它學(xué)會了“偵察”——它如同和老丁靈犀相通的全知之眼，讓這個獨立王國的一切都無所遁形。因此小說的兩個關(guān)鍵結(jié)點都是借著寶物的眼睛引發(fā)、演化的：若不是它尾隨告密者文太，看到了他買了第二片墨水顏料，老丁就不會誤以為文太又要寫黑信，當(dāng)然也未必會軟硬兼施對付文太，以致把他逼上死路；若不是它“無意中向黑洞洞的那個小屋里瞅了一眼”，就不會看到女書記結(jié)伙同村參謀長謀殺親夫的作案現(xiàn)場，當(dāng)然也取不到藍色的手絹，沒有這一把柄，老丁就不可能在斗爭中掌握主動權(quán)。就此而言，寶物簡直就是保證老丁總能出奇制勝的活寶，也可以說是比各色人等更加出彩的超凡存在——它像是專擅熱場搶戲的二花臉，不僅決定了小說的敘事節(jié)奏，也影響了整部小說的調(diào)性，使《蘑菇七種》呈現(xiàn)出亦莊亦諧、虛實相映的風(fēng)格。

寶物只是一條狗，卻“瘦小英武，勇力無限”，敢于辱弄駐村工作組參謀長，把屎尿拉到了他臉上，敢于和“通星宿”、有道行的紅狐貍爭斗，借老丁之手制服了紅狐貍，紅狐貍是橫行霸道、傲睨萬物的“林中之王”，同時又是多遭嫉恨和詛咒的“丑兇神”。就此而言，寶物這位“林中之王”似乎比“這方世界的君王”老丁面臨的矛盾更復(fù)雜更嚴(yán)峻，盡管老丁“反天反地反皇上，一生只信服紅軍”，但是他的斗爭對象也不外乎自己的同類，而想要砸死寶物、報復(fù)寶物、毒害寶物的，不光有人類，還有林中所有的生靈，無論動物植物，幾乎都與這個狗東西不和，足可見寶物的處境，真是難矣難乎哉。從這個層面看，寶物完全是所有矛盾的焦點，是引發(fā)蝴蝶效應(yīng)的罪魁禍?zhǔn)?。為什么這樣說？讓我們回頭看一下，寶物之所以成了謀殺案的目擊者，是因老丁中了歹人的奸計，讓寶物落入?yún)⒅\長的圈套而飽受折磨，這才得以就近窺看那一對“狗男女”的“齷齪和惡毒”，并且給老丁提供了攻守自如的殺手锏。但是我們再往前看，寶物之所以有此一劫，癥結(jié)并不是得罪了參謀長，根子卻是毫不起眼的蜘蛛，寶物遭到的磨難，不過是挨上了蜘蛛的咒語：不是咒它馬上死去，而是咒它“落入兩個狠毒的人手中，讓它受盡磨難”“兩個人最好是一男一女，一陰一陽，夾帶著邪火整治折弄這條癩狗”，“他們會合伙侮辱寶物，讓它死去活來”?？吹竭@里我們才明白，原來小蜘蛛才是躲在幕后的大BOSS，林子里上演的連場好戲不過是源自蜘蛛和寶物的私仇。

所以，《蘑菇七種》表面只是寫小林場“這方世界”，實質(zhì)卻寫了老丁和寶物所統(tǒng)攝的兩個世界的明爭與暗斗。假如老丁的世界為陽，寶物的世界即為陰，老丁的世界是均質(zhì)的，寶物的世界就是非均質(zhì)的，假如沒有了寶物，這個故事當(dāng)然還可以往下講，但是小說的表現(xiàn)空間和內(nèi)在意蘊定會大打折扣。僅僅寫幾個人使手段、耍心眼有什么意思呢？因為有了狗的參與，因為狗的橫沖直撞，惹是生非，這個故事方才打破常規(guī)，不光有了人類的眾聲喧嘩，還有了“青蛙亂蹦，河蟹飛走，長嘴鳥兒咕咕叫喚”，以及善于變化的狐貍，施咒語的蜘蛛，會笑的毒蘑菇，總之因了寶物的盲打誤撞，《蘑菇七種》突破了人類視角的單一維度，讓我們看到講述故事的另一種方法。

毒物——無辜的“長蛇頭”

小說一開始就是從寶物中毒講起的：因被蛛網(wǎng)擋了臉，它怒而咬死一劇毒蜘蛛，結(jié)果毒液上身，把它調(diào)弄得如同發(fā)瘋。這只一出場就喪命的毒蜘蛛，算是制造緊張氣氛的引子，寶物有驚無險，反倒是讓它成功地嫁禍于小六，讓小六的處境更加孤立。

當(dāng)然，小說里最可怕的毒物當(dāng)屬毒蘑菇。寶物懂得蘑菇，曾“將三個最毒的蘑菇搓成泥汁撕在碎肉上”謀害小獾。注意，這是毒蘑菇的首顯其毒，就被寶物用于不光彩的暗殺。當(dāng)寶物被參謀長囚禁時，一嗅到那種異樣的氣味，立刻知道“它可是熟透了”，并且根據(jù)經(jīng)驗判斷：“毒蘑菇出現(xiàn)在哪里，哪里就有奇妙的故事了！”所以它機警地咬斷繩索，用它腫大的左眼看到了毒蘑菇制造的兇殺案。在案發(fā)現(xiàn)場，這種花頂蘑菇有著燦爛耀目的金色傘頂，散發(fā)出藍色的奪命氣味，非但并不猙獰可怖，還現(xiàn)出不可思議的“微笑”，大概就是所謂致命魅惑吧？所以這美妙的蘑菇就成了殺人利器，足以讓女書記的丈夫“誤食”而死。這是毒蘑菇第二次現(xiàn)身，仍被用于毒害性命。不過這一次的兇手轉(zhuǎn)換為人類，寶物也一不小心變成了正氣凜然的目擊者：“毒蘑菇演化出的故事萬萬千，俺寶物也通曉一二三……”毒蘑菇成為斗爭雙方都有用處的好東西。而當(dāng)毒蘑菇第三次出現(xiàn)時，又因毒死了饑不擇食的“小野蹄子”，成了徹頭徹尾的壞東西，成了千夫所指的替罪羊。這個當(dāng)口老丁才拿出了他的《蘑菇辨》，揭開了毒蘑菇的真面目：其名曰“長蛇頭”，“幼時金黃可混跡于柳黃，人常誤食。少則須發(fā)皆脫，多是頃刻身亡。如女書記之夫及小野蹄子所食之者皆是。分辨之法頗難，常用者以舌舔之梗部汁水，如感覺微麻則速棄之……”然而，這一“科研成果”并未結(jié)束長蛇頭的第四次出現(xiàn)：被老丁視為“叛徒”的小六再度吞食毒蘑菇而死。人皆以為誤食，他卻自稱“故意”——他是小說中唯一一個主動向毒蘑菇獻祭的人。你看，“長蛇頭”的四次出現(xiàn)也讓小說敘事在輕重緩急的變奏中曲折推進，讓“毒蘑菇演化出的故事”有了迷局重重難破難解的懸疑色彩，而最后，小六仍是以他“輕于鴻毛”的死，制造了以悲劇收場的蘑菇事件。

似乎一切都起于毒蘑菇，又似乎一切都終結(jié)于毒蘑菇。蘑菇誠然有毒，然而毒物何辜？真正的毒物，不過是叵測的人心罷了。所以，即便是毒死了小六，長頭蛇還是能夠坦然自若地頂破他的墳頭，“被夕陽映得金光燦爛”。

書寫物——黑信之黑與毒信之毒

作者曾經(jīng)這樣概括《蘑菇七種》：“整個看是一個破案故事——一樁用毒蘑菇害死親夫的兇殺案發(fā)生的前前后后?？伤质且粋€林中老人設(shè)法獲得一個年輕美麗的女教師的故事。從另一個角度看，它更是一場內(nèi)部曲折的爭奪領(lǐng)導(dǎo)權(quán)的嚴(yán)酷斗爭?！薄叭缟先齻€故事交織一起，不可分離。全書主要由兩封求愛信、兩篇批判文章、一篇生日頌詞和一篇關(guān)于蘑菇的所謂學(xué)術(shù)文章構(gòu)成?！保◤垷槪骸赌⒐狡叻N》第164 頁）其實，細讀下來你會發(fā)現(xiàn)，這部小說不止三個故事，也不止六個嵌入文本?；蛘呶覀兛梢哉f，它還包含了寶物及其他生靈的故事，包含了小六追求小眉未果反丟了卿卿性命的故事，還包含了老丁個人的生平往事。同時，老丁的若干真假難辨的“神聊”（口述文本）、自編的歌謠小調(diào)，也是有別于正文的嵌入文本。這些極具個人色彩的書面語言、口頭語言跟作者的敘事語言形成強烈反差，像是格格不入的兩套表達系統(tǒng)，卻讓小說變得豐饒繁復(fù)，歧路叢生。限于篇幅，這里就看小六的兩封信吧。

一封黑信——也就是讓他引火燒身的告狀信。因為不滿于老丁野心勃勃，目無組織，在小林場自封場長，全面腐化，本來被派來做組長的共青團員小六不愿同流合污，才義憤填膺地買了一片墨水顏料，寫了一封揭發(fā)“反動黑窩”的檢舉信，引得總場派來了工作組，對以老丁為首的“獨立王國”進行調(diào)查。雖然老丁毫發(fā)無損輕松愉快地趕走了工作組，粉碎了小六的陰謀，卻把他視為不可饒恕的內(nèi)奸，讓他成了人嫌狗厭的叛徒。這且不算，老丁還變陰謀為陽謀，設(shè)法搞來了小六的黑信，由文太一字一句念出，讓大家認清小六之兇狠面目，甚至連寶物也怒不可遏，氣得“胸部急劇起伏”，恨不得“把那個黃臉青年撕碎”怒不可遏。這封黑信無異于點燃各方矛盾的導(dǎo)火索，在小林場掀起一場混戰(zhàn)，結(jié)果反而只是印證了老丁確實是個了不起的人——“智慧的主人啊，英勇無敵，威震四方”。小六卻像被那片顏料染成了黑人——“通身都黑了，像炭做的人”。

假如小六就此罷手，不再熱衷于寫什么勞什子信，也許就能夾著尾巴與大家相安無事。然而他偏偏是個“什么都會寫的大才人”，當(dāng)他陷入狂熱的愛情之際，又去買了第二片墨水顏料，為不識字的姑娘小眉寫了一封求愛信。他未曾料到的，這封信傳達的信息非但沒有被小眉正常接收，反而適得其反，讓他失去了小眉，并且再次落入老丁手中，再次成了供大家批判的腐化材料、反動讀物——為了向一人示愛，他冒犯了所有人。這封情意綿綿的求愛信甚至比那封充滿火藥味的告狀信更令人痛恨，小六的愛情故事注定不會有好結(jié)果。于是，求愛信成了“毒信”，黑人小六又成了人人喊打的流氓，成了陰暗的人、有臟病的人。“他身上有個地方生了癩，誰見誰怕?！边B小眉也把他當(dāng)成了壞蛋、毒蘑菇、毒蜘蛛，還拿起剁豬菜的木墩砸了他。雖然只是輕輕砸了一下，卻把這個手持艾草的青年砸得癱坐在地，讓他徹底失去了愛的念想，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小六終因愛情而死。

其實，老丁也為他迷戀的“國家女師”寫了一封大大咧咧的求愛信，直到小說結(jié)束，這個老頭兒還扯著嗓子高喊：“你是我老丁的人，我要扯上你的小手往前走哩?！闭者@看，《蘑菇七種》也可以當(dāng)作愛情小說讀?？蓢@同樣是寫求愛信，老丁寫出了自己的血性——可以“永久不死”，小六卻把自己寫上了絕路。最后你會發(fā)現(xiàn)，小六的兩封信才是這部小說的動力之源，它們掀起了兩個敘事的高潮，也把它的“大才人”甩進了無底的深淵。與其說是小六和老丁兩個人的對抗，毋寧說是兩種語言的對抗。小六的失敗或許就在于他過分相信書面語言。寫第一封信時，他相信通過書寫能夠訴求正義。寫第二封信時，他相信通過書寫能夠收獲愛情。但是他沒想到，掌握著正義權(quán)柄的人，會把他的正義書寫于床笫之間。更可笑的時，當(dāng)他用文字傾吐愛情時，卻忘了對方是個文盲。過分天真的書寫癖讓小六的言說和對話全然失效，相比之下老丁卻總是掌握著絕對的話語權(quán)，不僅書面語言讓小六自愧弗如，關(guān)鍵是身為文盲的老丁還精于口頭言說，不光有“著作”，還擅長“神聊”，懂得控制輿論，群眾的唾沫星子也足以把小六置于死地?？ㄎ鳡枴度苏摗酚性唬骸霸趥ゴ蟮恼味窢幹姓Z言是最有力的武器。沒有這個武器任何人都別想發(fā)揮主導(dǎo)作用。正確地動用語言并不斷地加以改進和磨煉，具有生死攸關(guān)的重要性?！保╗德]恩斯特·卡西爾：《人論》，甘陽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 年版195 頁。）所以，《蘑菇七種》在一定程度上寫出了語言之毒，寫出了語言的強大威力，它能夠讓目不識丁的老丁面對報紙念念有詞口若懸河，也能夠讓一個“大才人”被大老粗耍弄得生不如死。

怪物遭遇至物——人人不同，物物不同

張煒寫過好些“情種”式的人物。比如《家族》中有個“革命的情種”叫許予明，《外省書》也有個“革命的情種”外號鱸魚（又被叫作種馬、愛俠、情豪），《能不憶蜀葵》中的淳于陽立、《獨藥師》中的季昨非、《艾約堡秘史》中的淳于寶冊也是不折不扣的情種。這些人物似乎都容易為愛癡狂，容易產(chǎn)生熊熊燃燒的愛情。

《蘑菇七種》中的老丁也有一個“毛病”——喜歡女人，年輕時喜歡上的人“車?yán)b”，敢把富家小姐扛到肩上，老了還是心里有一團火，曾向小眉唱過情歌，末了要和“國家女師”生死在一塊兒。在他眼里，中年女教師“全身的任何一處，都是神圣的、值得尊敬的”，“通體無一處不潔凈，真正是完美無瑕”，簡直就是絕代佳人。這個有過“省長以上經(jīng)歷”的奇人，這個“見天不死，見地不死，見鐵不死”的老怪物，一旦對“沒有一絲兒不好”的“國家女師”著了迷，就著了魔一樣想跟人家“一輩子不分開”?！丢毸帋煛分械募咀蚍亲非筇瘴呢悤r說過一句話：“狹路相逢，遭遇至物?！边@些命犯桃花的男人遇到他所認定的“至物”，就如遇到了攝魂奪魄的高唐神女，定會愛得不顧一切，死去活來。老丁就是這樣的情種，大概也是這一類情種的先驅(qū)。他們身上都有某種邪性而又迷人的東西，很難用好壞來評判，最后只能說是怪人，或者怪物。這種“怪物”與他們追慕的“至物”總要狹路相逢，總要制造出不太合乎常態(tài)的愛情故事。

如果讀過張煒更多作品，你會發(fā)現(xiàn)，這種很難用理性、世俗抑或道德的眼光看待的怪人可以列出一大串，他們多情（或曰好色）得不可理喻，怪僻得不可思議，但你又不得不承認，這些人物身上確實具有某種邪魅的活力。就像《蘑菇七種》里這個邪火攻心的怪老頭，雖然他算不上什么正人君子，甚至連安分守己的平常人也算不上，但是他的確如己所言：“是天不怕地不怕、一個活得轟轟烈烈的人”，“命比常人強硬，一輩子是個反叛人”。所以大家才會對他崇敬得五體投地，動不動就大喊著贊頌：“你活得英勇啊！你不甘平庸??！”老丁宣稱：“天底下沒有我這樣的做人法，我日他媽所有現(xiàn)成的做人法?！薄拔也灰缿馘X，不依戀朋友，依戀的東西只有一個：自己的血性！”老丁神聊時常說的開場白是：“人人不同，物物不同，我是老丁。”這個老怪物、反叛人，他要反叛的是“現(xiàn)成的做人法”，要依戀的是“自己的血性”，從這一反一正的自我認知也能看出，老丁之為老丁，全在于他敢于堅持自己的“做人法”，敢于依靠自己的血性活出一個“不同”的人。

讀張煒的小說，總是不難看到這種格外“不同”的人。他們未必像老丁一般邪性，未必火炎爆爆轟轟烈烈，但往往都有點死性不改的怪癖或毛病，這樣的毛病決定了他們不可能是那種高大完美的圣者完人，可是你又無法判定那種毛病就是不可救藥的缺點或丑惡，或者只能說他們就像難看又難聞的榴梿，像兀自走在人群中的獨角獸。他們確確就是因為有毛病而與眾不同，因為與眾不同而散發(fā)出奇特的氣息，顯露出瑰異的犄角。除了上面提到的一個個情種、情豪，再如《秋天的思索》中日夜掮槍的老得，《古船》中看守磨坊的隋抱樸，《九月寓言》中千里背鏊子的金祥，《丑行或浪漫》中的奔跑女神劉蜜臘，《遠河遠山》中的流浪少年愷明，《刺猬歌》中孤軍奮戰(zhàn)的廖麥，《你在高原》中出走、遠行、漂泊的寧伽、莊周、徐福，等等，其實都是不同的“老丁”，盡管“人人不同，物物不同”，盡管各有各的面目，但是他們無疑都認準(zhǔn)了自己的“做人法”，他們都有一個倔強、不死的心靈。

所以我們才說，《蘑菇七種》是張煒最為精短的代表作。在這里，他開辟了神秘蒼茫包羅萬象的海角叢林，創(chuàng)造了水汽淋漓天地蒙蒙活物眾多的一方世界?！傲肿由钐幓璋党睗瘢嗵?，各種蟲類交錯奔走。大河蟹抖著綠毛，舉起長鉗示威。有大鳥在叢林另一面呱呱大叫，見到人跡又飛到最高的樹，像石塊一樣擱在枝丫上?！彼拖窠y(tǒng)領(lǐng)這一切的天真君王，既有頑皮的、放肆的惡作劇，也有嚴(yán)酷的、可怕的冒險。他辨出了蜘蛛的陰魂，艾草的芳香，狐仙餓鬼的光影斑斕?！斑@就是民間事那么小小一段，日月風(fēng)塵埋下了沉冤?！彪m然是真實發(fā)生的，卻只如童年一夢。雖道是物物不同，卻恍若民神雜糅，不可方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