鳶尾裙，兔子先生及其他

王彤樂

在花間鎮(zhèn)，有這樣一件奇怪的事情。只有耳朵越長的孩子，才可以越聰明，越討人喜歡。許菲菲的耳朵從來都是短短的，灰灰的。她也不是不在意，每當(dāng)夜晚來臨，她蜷在鏡子前摸著自己的小耳朵，想起別的小朋友那些鮮艷的、毛茸茸的長耳朵，眼淚不自覺就淌到了衣領(lǐng)上?？勺约壕褪沁@么一個普通的小孩兒，功課不好，臉蛋也不夠漂亮，更不會撒嬌講些蜜一樣的話討大人們歡心。

每次算術(shù)課或是英文課，許菲菲不是低著頭啃小說，就是盤算著媽媽裁縫鋪里的布料還夠不夠，不然她又得翻過一座小山去隔壁鎮(zhèn)子買。只有語文課，她全部的興致才回到了課堂上，盡管那個戴著厚厚鏡片、嗓音尖細的語文老師并不喜歡她。

“許菲菲，怎么又是你?！痹S菲菲嚇得渾身一顫，趕忙從座位上站起來，低著頭大氣不敢喘。“昨天不帶作業(yè)本，今天這么簡單的錯誤都會犯。你，你怎么就這么笨。”許菲菲把頭埋得更低了，在教室里那么多長長的、神氣洋洋的耳朵前，顯得更加局促與不知所措。

“好了好了，你坐下?！闭Z文老師示意她坐下，“不耽誤其他同學(xué)時間啊，這節(jié)課我們寫作文?！痹捯魟偮?，講臺下響起一片噓聲?？稍S菲菲卻興奮極了，其他事情做不好，但是寫作文，她一點問題也沒有。每次寫到投入時，她的耳朵便會忽然升得高高的，在陽光瀉入的教室里閃閃發(fā)光。

寫錯字了，翻翻文具盒，早上出門太著急，又忘記帶橡皮擦了。許菲菲咬了咬嘴唇，環(huán)顧四周。其他同學(xué)不是低頭奮筆疾書，就是緊鎖著眉頭思考，只有徐浩星，不是望望窗外，就是偷偷瞅一眼壓在作業(yè)本下面的漫畫書，鼓起小腮幫子憋著笑。

“徐浩星，借一下橡皮擦?！薄安唤?。”他轉(zhuǎn)頭看向許菲菲，好像故意要看許菲菲出糗似的，把文具盒護在胳膊里，笑嘻嘻地扮了一個鬼臉?！安唤杈筒唤瑁夤??！痹S菲菲也不再央求他。于是，好端端的作文本上，出現(xiàn)了許多小小的霉團兒。

第二天，語文老師果不其然抱著一沓卷子，站在講臺上喊：“卷面，卷面，我都說了多少遍了，許菲菲?！彼纳ひ舸潭氶L，回音久久不散，她推了推眼鏡，“你怎么就不聽呢，能做好的事情就是不好好做?！倍鴮τ谧魑牡膬?nèi)容，語文老師只字未提。其實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徐浩星還是笑瞇瞇的，把一塊藍莓味橡皮推到許菲菲手邊?！榜R后炮?！痹S菲菲瞪了他一眼，耷拉著耳朵，收拾課本回家去。

只有回到自己的房間，關(guān)上門，才是屬于許菲菲的天堂。她沒有星星燈，沒有款式新穎的布娃娃，盡管更小些的時候常常趴在百貨商場的櫥窗前流連忘返。她也沒有好看的花裙子，盡管小鎮(zhèn)里幾乎所有女孩的漂亮衣服都出自媽媽的手。她整天穿著肥大的校服，媽媽說，女孩子家家的，不要把心思都放在打扮上，好好學(xué)習(xí)才是正經(jīng)事。許菲菲撇撇嘴，把自己的校服洗得干干凈凈。她從來不和其他的女孩子比美。

從很小的時候起，許菲菲的夢想就是成為一個作家。沒有人知道她的夢想。她所有的零用錢都拿來買課外書了，塞滿整個房間。當(dāng)她沉浸在愛絲梅拉達與卡西莫多凄美的愛情故事里，或是堂吉訶德的荒誕與可笑里，又或是在波德萊爾的詩句里無法自拔時，總是會被媽媽打斷：“菲菲，給妹妹做飯了。”“菲菲，快去買菜了。”“菲菲，去幼兒園接妹妹放學(xué)?！?/p>

媽媽偏心妹妹。妹妹的耳朵粉粉的，風(fēng)一吹，就柔柔地晃動，會引來色彩斑斕的蝴蝶。妹妹講話也甜甜糯糯的：“姐姐，我要吃雪糕。”“姐姐，我要這個芭比?！焙冒桑@個月又得少買兩本書了，許菲菲噘著嘴，滿足妹妹的種種要求。一切安排妥當(dāng)后，終于她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她把寫好的小說塞進信封里，精心挑選出一張漂亮的郵票，然后靠在家門前的一棵大槐樹下，等待騎自行車而來的郵遞員叔叔。

“這個月第六篇了?！编]遞員叔叔接過她的信，“加油，菲菲，總會發(fā)表的。”“謝謝叔叔，拜托你了?！被睒滹h來清甜的味道，陽光很足，一只大花貓趴在樹上睡著了，尾巴在空氣中蕩來蕩去。

兩個月過去了，這個學(xué)期期末考的日子就要到了，可許菲菲并沒有收到任何雜志社留用她小說的消息。會不會是郵遞員叔叔搞錯了。放學(xué)后，許菲菲背著書包，一路小跑找到郵遞員叔叔：“叔叔，這段時間沒有我的信件嗎？”郵遞員叔叔從自行車上下來，明明來問的人是許菲菲，可更不好意思的人好像是他。他又一次把綠色的斜挎包翻了個底朝天：“沒有啊，菲菲，要不你再等等看?！鳖D了頓，他摸摸菲菲的頭，說，“其實，其實這也不能說明你寫得不夠好，堅持總會成功的，而且我覺得你很棒。”“沒事的，叔叔?！痹S菲菲仰頭望向他，“哦，對了，這個，我上個星期寫好的，麻煩叔叔再幫我發(fā)一次?！薄皼]問題?！庇谑青]遞員叔叔騎上自行車，在一地星星點點的小野花之間消失了。

“許菲菲?！薄澳阍趺丛谶@里？”是林宇，徐浩星最好的朋友。“哇，許菲菲要當(dāng)作家咯，許菲菲要當(dāng)大作家咯?！痹愀?，剛剛那一幕果然被林宇給看見了，等會到學(xué)校，肯定要被林宇夸大其詞地描述給全班同學(xué)，少不了一陣奚落。許菲菲漲紅了臉，追了幾步，然后不知所措地站著。太丟臉了，怎么自己就什么事情都做不好呢。她把衣角攥得皺皺巴巴的，回到學(xué)校，那些淘氣的男孩子大聲喊著，吵鬧著，可是他們無論誰的耳朵都比自己的長且好看。

尤其是徐浩星的耳朵，天藍色的，每當(dāng)晴空高照，他就好像要化在了藍天里。他有一雙整個花間鎮(zhèn)的小孩子都羨慕的耳朵，大眼睛忽閃忽閃的，皮膚甚至比女孩子的還要白嫩。他也跟著林宇他們起哄，許菲菲更傷心了。盡管他們常常會吵架拌嘴，可打心底里，許菲菲還是喜歡他的，畢竟徐浩星是為數(shù)不多懂她的人。

比如上次她因為想吃草莓蛋糕而與媽媽吵架，來到教室，看到桌子上放著半塊可口的草莓蛋糕，上面留著一張小紙條：“我吃了一半，好膩哦，剩下的你吃掉吧。”轉(zhuǎn)頭看過去，徐浩星瞇著眼睛在午后暖洋洋的太陽下睡著了，嘴角還粘著草莓果醬。又比如前幾天自己非常想讀張棗的《春秋來信》，可跑遍整個小鎮(zhèn)的書店都買不到，回到家就從書包里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一本《春秋來信》。那種熟悉的氣味，是徐浩星特有的野生的、甜甜的、陽光的味道。諸如此類的事情有很多。

“菲菲，幫媽媽扯點布來?！币煌崎_家門，媽媽就開始喊許菲菲干活。今天做的蓬蓬裙真漂亮啊，裙擺灑滿了星星花，收腰，泡泡袖，娃娃領(lǐng)，全都恰到好處，上面還鑲著一些菱形的、扇形的、透亮的水晶鉆?！懊α撕眯┤兆?，就為明天朵朵的五歲生日?！眿寢尯孟窈荛_心，絲毫沒有注意到，許菲菲委屈得眼淚就要落下來了。妹妹明天就五歲了，可自己不過大了妹妹四歲，卻從來沒有一件合身的裙子，沒過過一次像樣的生日，是因為自己的耳朵不夠漂亮嗎？

許菲菲回到房間，狠狠地把門關(guān)上?？粗白油饷婺切┰谇嗲嗖萜律铣圆莸男⊙?，在彩虹里穿梭的燕子，她號啕大哭。明明已經(jīng)很努力了啊，可就是趕不上其他的小孩子。媽媽整日都圍著妹妹轉(zhuǎn)，疼愛自己的爸爸在遠方的大城市里打工，一年才回來一次，盡管每次回家會帶來許多糖果、點心與書本，但大多被妹妹吃掉了。剛剛又被徐浩星嘲笑。她像一只怕生的貓，在這個世界躲來躲去，窺探著那些不屬于自己的小星星掉落，她難過極了。

“吃飯了，姐姐?！泵妹脧拈T縫中間露出半個腦袋，奶聲奶氣地喊她?！安怀浴！薄翱靵砺?，姐姐?！薄安蝗??！薄霸S菲菲，吃飯！”媽媽好像生氣了，可許菲菲今天就想和媽媽大吵一架，她的臉已經(jīng)漲得通紅了，本來就不長的耳朵現(xiàn)在鼓鼓的。“我不吃，我就不吃?！闭f著一把把系著圍裙的媽媽推出門外，妹妹“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澳悴灰獩]事找事，許菲菲，過兩天就期末考了，吃完飯趕緊做功課去。”“考試，考試，我就是考不好，我就是什么都做不好，你們都不喜歡我。”許菲菲把頭埋到被子里，聲音帶著哭腔，“我已經(jīng)很努力了，可是我的耳朵一直都是最短的。其他的小朋友都有好看的花裙子，可是我只能穿著校服，她們都不愿意和我玩?！彼槠脜柡ΓT外妹妹不再吵鬧，媽媽也許久沒發(fā)出聲響，許菲菲沉浸在自己的傷心里，哭聲漸弱，就這樣睡了過去。

清早陽光灑入，她揉了揉眼睛，自己穿著可愛的粉色金魚睡衣，蓋著軟軟的棉被。咦，床頭居然掛著一只漂亮的捕夢網(wǎng)，白色的羽毛，彩色的串珠，精致的風(fēng)鈴與風(fēng)碰撞。她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覺得怪難為情的，好像是自己又在無理取鬧了。

許菲菲走到客廳，妹妹坐在地上堆積木，桌子上擺著三明治與牛奶，媽媽在吃昨天晚上的剩菜?！翱斐燥埩?，菲菲?！眿寢尯孟癫]有因為昨天晚上的事情生氣，許菲菲和媽媽相視一笑：“媽媽，我吃完飯就去上學(xué)，一定好好學(xué)習(xí)，嘻嘻?！碧枓斓郊议T口的大槐樹上，百靈鳥叫啊叫，星辰漸漸淡去。

“許菲菲，快，你的信。”許菲菲半只腳還沒有踏進校門，郵遞員叔叔就拿著信封朝著她在空中揮舞了?！拔业?？我的嗎？”她一下子就跳了起來，“我要發(fā)表文章了，我終于要發(fā)表文章啦，夢想要實現(xiàn)啦?！彼谠剞D(zhuǎn)了好幾個圈，終于站穩(wěn)了腳：“謝謝叔叔，我今天好開心。”郵遞員叔叔似乎比許菲菲還要激動：“太不容易啦，看吧，我們菲菲也是很厲害的。”那是初夏，光線清晰，早晨明媚，漂亮的女孩子已經(jīng)穿上了漂亮的裙子，真美妙呀。許菲菲小心翼翼地把這封雜志社的信件裝進書包里，捧著書包歡快地小跑來到了教室。

第一件事就是裝作不經(jīng)意間把雜志社的信封放在桌子上，果然，徐浩星第一個搶了過去?！巴郏S菲菲，不得了呀，你要成作家了呀?！薄鞍パ?，也沒有，寫著玩玩的。”許菲菲趕緊從徐浩星手中奪了過來，風(fēng)輕云淡地描述著，“就，隨便寫寫唄，運氣好，就發(fā)表出來了，也沒有什么啦?！钡悄樕蠀s止不住地得意與驕傲?！翱靵砜纯矗S菲菲真厲害呀。”徐浩星在班里大喊一聲，所有的耳朵都好奇地湊了過來?！巴邸！比巳褐胁粩喟l(fā)出這樣的驚嘆。許菲菲感到自己的虛榮心得到了自出生以來最大的滿足，但還是佯裝出很鎮(zhèn)定的樣子，仿佛大家大驚小怪的事情對她來說早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

“許菲菲，拆開看看嘛，我們都沒有見過?！薄皩ΠΠ?，拆開看看咯，你都寫了些什么呀？”同學(xué)們的呼聲越來越高，腦袋擠著腦袋，許菲菲挺了挺腰，一旁的徐浩星也饒有興致，崇拜地看著她?！按汤病?，她撕開了信封，“窣窣”，是紙張摩擦的聲音，她的手心攥滿了汗，劉海也濕漉漉地貼在額頭上。她像一只初次跑出森林的小鹿，滿是期待與興奮。

“親愛的菲菲小朋友，你的來稿我們已經(jīng)收到了，首先謝謝你對我們刊物的信任，你的文筆流暢，風(fēng)格成熟，但是我們刊物暫時不需要此類稿件，所以抱歉，希望你再接再厲哦，期待你的下次來稿?！?/p>

“原來是退稿信呀?！蹦切╅L長的耳朵一哄而散，發(fā)出的聲音開始變得刺耳。

“丁零零”，上課了。許菲菲一時回不過神來，她的笑容還掛在臉蛋上，來不及退去，可眼里的光好像波光粼粼的湖水里被擲入了石頭，忽而水光四濺。她咬著鉛筆頭，極力克制，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初夏，花間鎮(zhèn)郁郁蔥蔥，蝶與花開滿了許菲菲回家要走的小路。她背著書包，眼睛紅紅的，無精打采地邁著步子走。咦，徐浩星怎么在前面？他靠在一棵綠油油的大樹下，書包掛在樹干上，半瞇著眼睛在打盹兒，好像就要睡著了。許菲菲走近，拍了拍他的肩膀。她叫道：“徐浩星，快回家啦，不要在外面睡覺。”

徐浩星慢慢睜開眼睛，盡管已經(jīng)傍晚了，暮色沉沉，大地被夕陽燒得火紅，可許菲菲仍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臉?！翱偹愕鹊侥懔?，菲菲?！币恍┪灮鹣x從灌木叢中飛出，遠處的小山漸漸褪色，盤山路上氤氳的車燈打入森林，森林隨風(fēng)飄動，這一切好奇妙啊。當(dāng)許菲菲想伸手抓住徐浩星的胳膊時，她發(fā)現(xiàn)他的手突然變得毛茸茸的，長出了鋒利的指甲，他的面部開始向前凸出，白凈的臉蛋上生出了幾根又細又長又硬邦邦的胡子。他穿著許菲菲媽媽做的小西裝背心，短短圓圓的尾巴暴露在身體之外。

“啊?！痹S菲菲用手捂住了張成“O”形的嘴巴，“你，你是兔子。”

徐浩星現(xiàn)在，變成了一只真真正正的兔子，他的耳朵還是那么漂亮，他靜靜地望著許菲菲。他一點兒也不像其他的兔子那樣畏手畏尾，他不害怕人類，也不躲避那些閃閃爍爍的光。

“可你就是徐浩星。”許菲菲站了起來，“徐浩星，別鬧了，你怎么會是兔子呢？”

許菲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掐了掐自己的胳膊。

“我不是徐浩星，我就是兔子，我住在海港七號，是來帶你去我家里做客的。”兔子先生很認真地講道，“你最近好像很難過？”

“唔，最近啊，是有點難過?！痹S菲菲不再糾結(jié)她身旁的是否是真的兔子，又坐回到草地上，和兔子先生肩并著肩?！拔液蛬寢尨蟪沉艘患?，老師們也都不喜歡我?！痹S菲菲自顧自地說，“可我想成為一個作家，我覺得我一定可以的?！边^了一會兒，她吸了吸鼻子繼續(xù)說，“我寫了那么多，投過那么多次稿，但沒有一次是成功的，沒有人認可我，可我多么想被愛呀。”

“你知道嗎，兔子先生，那種毫無保留的愛，我至今還沒有得到過。”許菲菲淡淡地笑著，眼睛水汪汪地看著前方，她撿起路邊的樹枝在地上隨便畫著。

兔子先生一言不發(fā)，耳朵柔軟地落到草地上。星星們聚到一起，散開，在空中劃成一道明亮的軌道，天空完全暗了下去，一列紅色的火車從深藍色的云朵里飛馳而來?！暗搅说搅?，我們快走。兔子先生一把抓住許菲菲的手腕，向那列蜿蜿蜒蜒的火車跑去。

“哎呀?！痹S菲菲發(fā)現(xiàn)自己的發(fā)卡掉到了地上，也來不及去撿，跟著兔子先生迎著風(fēng)跑，晚風(fēng)甜甜的，兔子先生的西裝背心解開了紐扣，一直往后飄著?！鞍。路衾??！痹S菲菲想回過頭拾起套在自己身上寬大的校服。忽然，她的耳朵被一只白色的鳥叼了起來，變得很長，小螞蚱咬住了她灰色的球鞋，“唰”的一聲，許菲菲換上了一雙別著蝴蝶結(jié)的小皮鞋，這可是上次懇求媽媽很久都沒有得到的呀。又“唰”的一聲， 媽媽織給她的黃色毛衣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天藍色的鳶尾裙，一點兒也不比妹妹的那件差。裙擺繡著漂亮的鳶尾花，袖口鑲著金色的邊，在夜風(fēng)里輕輕飄動。許菲菲想要叫出聲，可兔子先生拉著她越跑越快，那列紅色的小火車似乎就在等他們兩個。

“可算趕上了?！蓖米酉壬砷_了許菲菲的手，許菲菲還是沒能回過神來?！霸趺椿厥卵剑俊彼龁柕?。“帶你去我家呀，海港七號?！蓖米酉壬Ａ苏Ｑ劬?，不再做多余的解釋。好吧，列車員遞來紅彤彤的蘋果與紫薯片，很餓了，許菲菲大口大口咬著，望向窗外。路過的這座城市還毫無睡意，人們匆匆忙忙地趕路。透過玻璃窗，許菲菲看到了自己。多么好看呀，天藍色的鳶尾裙，頭上是大朵的鳶尾花發(fā)卡，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并沒有那么丑，單眼皮的眼睛炯炯有神，嘴巴紅嘟嘟的，鼻子盡管塌了點，可安在整張臉蛋上，卻意外地非常協(xié)調(diào)。她站起身來，提起裙擺，也不管列車上來來往往的人，自顧轉(zhuǎn)了起來。

兔子先生的眼睛從報紙上移開，挪到了許菲菲的身上：“怎么樣，喜歡吧？”

“這，是你幫我的嗎？”許菲菲有些不好意思，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一直都想要一件漂亮的裙子，可媽媽總是不給我做。她說女孩子就應(yīng)該把心思放在讀書上面，而不是整天想著打扮，可是我的成績一點也不好?！泵看蜗氲竭@，她都沮喪極了，“我的耳朵也不好看，灰溜溜的，又很短?！?/p>

兔子先生放下報紙，側(cè)身對著許菲菲，笑了：“總會有人喜歡你的呀，小朋友?！避嚧巴獾娘L(fēng)景緩緩倒退，夜里，行道樹顯得孤單，高樓里的燈光一盞接一盞滅掉，最后只剩下月亮懸在空中，搖搖欲落。

“爸爸?！痹S菲菲忽然用手拍打著車窗，“那是我爸爸?！彼拥睾爸?。路燈下，爸爸的影子被拉得很長，他戴著安全帽，剛剛從工地收工，孤零零地回家去。他的衣服上還粘著泥土?？蓮陌职值目诖铮S菲菲分明看到了幾張彩色的糖紙，火車“呼”的一下駛過，許菲菲的臉貼在車窗上，在月光下瑩瑩發(fā)亮。

“嘩啦啦”，下雨了。紅色鐵皮的火車與星星碰撞，一路向西?！皨寢??！币蛔t色瓦片的房子下面，許菲菲的媽媽還在連夜縫制著衣裳，一件鵝黃色的連衣裙，這又會是給哪個小朋友的生日禮物呢？時鐘敲了十二下，妹妹睡得真香，被子踢掉了一半，小腳丫露在外面，暖黃色的燈光護著她，她的口水淌在了兔子玩偶的耳朵上。她翻了個身，媽媽還在踩著縫紉機。

接著許菲菲看到了林宇，看到了自己從前的好朋友藍多多，看到了青橘奶奶，看到了語文老師，看到了好多好多生活在花間鎮(zhèn)里的人。直到火車將她晃得昏昏欲睡，月亮映到她的衣裙上，長鳴的汽笛聲將他們帶入下一個清晨。

“是大海?！痹S菲菲第一次見到大海，興奮得手舞足蹈。海浪不斷地涌上岸來又退去。海邊那些靠近太陽的草房子，每一間都掛著色彩繽紛的風(fēng)鈴，叮當(dāng)作響。沙子軟軟的，兔子先生在前面走著，許菲菲跟在后面。“我從小就想去看海呢，我住的小鎮(zhèn)四面環(huán)山，沒有人見過大海?！彼p輕仰面，任由海風(fēng)拂過自己的臉，“媽媽說長大了就能去看海，我經(jīng)常會夢到自己被海風(fēng)吹拂的樣子，可大海比我想象的還要藍，還要廣闊。”遠處鯨魚噴出水花，一道彎彎亮亮的彩虹懸在潮濕的空氣里。

到家了。“海港七號”，許菲菲看到一張木質(zhì)的引路牌，指向晨光溢滿的草房子。“哇?！痹S菲菲又一次驚嘆道，“這么多書，得要我攢多少年的零花錢才能買到啊。”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又收回，那些包裝精致的絕版書，是她多么可望而不可即的寶貝呀。

“你喜歡阿米亥，那你就讀；你想要成為作家，那就寫；你喜歡漂亮的衣服，也會有人披星戴月為你準(zhǔn)備 ；你想去看海，這個世界上的海為你預(yù)留了所有的藍?！蓖米酉壬崎_了窗戶，原來海邊有那么多的長耳朵在晃動，有些耳朵在下雨，有些耳朵掉出一顆閃爍的星星?！澳憔褪悄悖氁粺o二的許菲菲，可愛，天真，又勇敢?！蓖米酉壬蝿又{色的長耳朵，說，“你也是很棒的小朋友，我知道你的夢想?！?/p>

“耳朵不夠漂亮又怎么樣呢？我們已經(jīng)在努力了?！?p>

許菲菲抱著抱枕，低頭摳自己的手。從最初接觸到書本的時候，她就堅定了自己要成為一名作家的夢想，可連語文老師都瞧不上她：“許菲菲，不要一天天想那些有的沒的，好好學(xué)習(xí)，把成績提上去才是正經(jīng)事，不然又要拖我們班平均分了。”那尖銳的聲音又一次劃過她的耳朵，許菲菲的耳朵縮了又縮，最后縮成一個滑稽的、皺皺巴巴的半圓形。

“我?guī)闳ヒ娨粋€人吧?！?/p>

“她也是兔子嗎？”

“她是細米婆婆，在這片海灘上生活了許多年?！?/p>

“她寫故事，寫我們每一個人的故事?！边^了一會，兔子先生補充道。

兔子先生飛快地蹬著自行車，許菲菲坐在后座，海風(fēng)是藍色的，海街小鎮(zhèn)里所有的耳朵都是藍色的，悠揚起舞。細米婆婆正坐在一塊礁石上看海。

“細米婆婆，今天在寫什么故事呀？”

“哦？浩星小朋友，幾天不見，耳朵又變長了呀，真乖?！奔毭灼牌诺穆曇艉苁强鋸?，混雜在藍藍的海風(fēng)里，歪歪扭扭地飄來。

不過等等？浩星小朋友，兔子先生就是徐浩星！來不及仔細思索，細米婆婆轉(zhuǎn)過身來，她雪紡襯衫的口袋上別著一支鋼筆，半身裙上攤開了幾頁空白的紙張。

她清瘦，脖子細長，眼睛因為衰老變成了一個倒三角形。她摸啊摸，從口袋里摸出小熊軟糖與星星奶酪遞給他們。她站在海邊，把手放進嘴巴里，發(fā)出口哨聲，一只彎彎的月亮船就被海豚從浪花里推了出來?！吧先グ?。”細米婆婆仰起頭，用下巴指向小船。

原來這就是在大海里的感覺啊。透亮的海水將他們圍繞，遠方能看到島嶼、燈塔。藍房子門前掛著風(fēng)鈴，細碎的花末紛紛揚揚散開在空氣中，海鷗發(fā)出遠古的呼聲。

細米婆婆坐在被棄置于海灘的鋼琴前，身體前傾，全神投入地彈奏出一首《小星星變奏曲》。一張稿紙從房門的縫隙中飄了出來，接著一張又一張。許菲菲迫不及待地叩開了門?！巴邸！币环块g的故事，她穿著小皮鞋“咚咚咚”從閣樓下層跑到上層，細米婆婆果然寫了一房間的故事啊。許菲菲的眼睛覆滿了光，又霎時間黯淡了下去。

“我恐怕怎么樣都寫不出這么多的故事了?！薄坝衷趺床粫?？”細米婆婆走過來，“你很棒啊，許菲菲，你還這么小，就已經(jīng)有了夢想，并且為之堅持?！薄翱墒?，我，”被鼓勵后的許菲菲突然變得委屈，強忍著哭腔，“我的耳朵一點也不漂亮，我覺得自己失敗極了，什么事情都做不好?！?/p>

“可是沒有人能夠拒絕現(xiàn)實世界的殘缺，以及自己與生俱來的不完美。”細米婆婆端來果汁，酸酸甜甜的，真好喝，“我們感知著這個世界，就已經(jīng)足夠幸運?！?/p>

兔子先生好像是細米婆婆家里的?？土耍粫和嫱孢@個，一會兒又摸摸那個，終于舉起一臺照相機，拿在手里，把鏡頭對向自己與坐在沙發(fā)上的許菲菲和細米婆婆，比出一個“耶”。于是一張光線清晰、明亮又溫暖的照片從相機中吐出。

書柜上擺著紅色的狐貍，紫色的小熊。細米婆婆笑說那是她年輕時的遺憾。愛過的少年與錯過的美好一動不動，手稿漸漸堆積成山，那些庸庸碌碌的人生在細米婆婆的筆下也盛開出屬于各自的花朵，不漂亮的小孩也被愛著?！坝赂业刈呦氯ィ腋艺f，你會成為一個大作家的?！痹S菲菲托著腮。細米婆婆好像很累了，癱靠在沙發(fā)上，半瞇著眼睛，繼續(xù)說著：“你們都會長大的，我也會繼續(xù)長大。放心吧孩子，會有人愛你們的，這個世界上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恐怕就只有愛了。”說著說著，她就打起了呼，睡著了。

“噓?！蓖米酉壬咽持阜旁谧爝叄疽庠S菲菲不要吵鬧，“細米婆婆在構(gòu)思今天的故事?！?/p>

“我可以看看婆婆過去寫的故事嗎？”許菲菲小聲問道。

“當(dāng)然可以?！?/p>

“天氣晴，媽媽做了煎蛋與花椰菜，本來應(yīng)該很開心的，可是今天又被退稿了?！?/p>

“今天被語文老師批了，同學(xué)們都笑我，回家的路上還摔了一個大跟頭，太倒霉啦?！?/p>

“噗嗤”，許菲菲笑出了聲，不小心翻到婆婆的日記了。原來細米婆婆小時候和自己一樣嘛，都算不上優(yōu)秀的小孩子，好像也總討大人嫌。不過得趕緊放回去了，媽媽說了，別人的隱私是不可以偷看的，這樣很不禮貌。許菲菲把夾在日記本里的干花放好，踮起腳尖準(zhǔn)備把本子放回到書架中去?！鞍?。”忽然間，她叫出了聲。她看到日記本上的名字，分明寫著“許菲菲”三個大字。藍色的封皮，熟悉的字體與氣味，許菲菲搖了搖腦袋，半天回不過神來。

原來細米婆婆就是許菲菲，是六十年后的許菲菲！

“咚”的一聲，許菲菲重又站在了花間鎮(zhèn)的草地上。剛剛是怎么回事啊，是夢嗎？天還沒有完全暗下去，她重又穿上了肥大的校服、灰色的運動鞋。那不是夢，許菲菲可以確定，一只長毛兔子消失在淡粉色的地平線上。她的口袋里還塞著與細米婆婆、兔子先生的合照。郵遞員叔叔吹著口哨騎自行車駛過：“菲菲晚上好，快點回家去?！?/p>

許菲菲回到家中，媽媽已做好了飯菜，妹妹跟在她的身后，一直要姐姐陪自己玩?！岸喑渣c菜?！眿寢屨f。“多吃點多吃點?！泵妹靡财鸷逅频膶W(xué)著媽媽講話。許菲菲笑了，這個傍晚多溫暖呀，自己就這樣變成了一個有秘密的人。

之后的日子一切如常。徐浩星還是和以前一樣，偶爾揪揪她的小辮子，偶爾和她拌拌嘴。每當(dāng)她趴在木桌子上午睡，用一本書捂住自己的臉，陽光從窗子灑下來，徐浩星總會站起身來，用長長的耳朵為許菲菲擋住一些耀眼的光。期末考的日子到了，許菲菲又一次考到了墊底，回家的路上，她一直盤算著這次又該如何跟媽媽解釋。

“菲菲，你真棒?！眲偼崎_家門，媽媽就迎了過來，“??？我，我這次考試……”“快看看啊，剛剛郵遞員叔叔來找你，說這是你發(fā)表的文章。”許菲菲接過信封，拆開，看到自己的名字真真切切地被印刷在了雜志上，竟鼻子一酸，眼淚掉了下來。這么多次，終于成功了一回?！皼]關(guān)系的，菲菲，媽媽后來想了想，覺得你真的有在努力啊，只要盡力了，成績怎么樣就都沒有那么重要了，我們菲菲還是很棒呀?！眿寢屓嗔巳嗨念^發(fā)，另一只手牽著妹妹，“只要你們開開心心的，那就足夠了?！?/p>

許菲菲回到房間，發(fā)現(xiàn)床上放著一只紅色的大禮盒?！笆区S尾裙?！焙妥约喝ズ８燮咛枙r穿的那條一模一樣，“是媽媽連夜趕制的?！碧@喜了。她小心翼翼地換上，然后在房間里不斷地轉(zhuǎn)圈，書柜上也多了好多本故事書呀。她站到鏡子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耳朵也并沒有那么短小灰暗，它在一點點變長呢。一些彩色的、透明的泡泡在她的周圍起起落落。

白色的捕夢網(wǎng)在夜晚開始呼吸，把甜蜜的夢撒入許菲菲的房間。她躺在床上，也不換上睡衣，就穿著那件天藍色的、星星跳動的鳶尾裙。一只藍色的長耳朵在她的窗子下面晃動，沒有人知道這個秘密。“我會繼續(xù)寫下去的，我也被愛著?！彼南?，“長大以后，我還會去看海的?！?/p>

她就要步入她的少女時代了。在花間鎮(zhèn)，所有小朋友的耳朵都一樣地漂亮，一樣地柔軟。在遙遠的海灘，有些耳朵在下雨，有些耳朵，掉出了一顆閃爍的星星。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