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俊璉
所謂“一題多篇”,就是一個題目下包含數(shù)篇各自獨立的文章,這個題目僅是其中一篇的篇題。這些文章之間大多數(shù)是有明顯關(guān)系的,也有少部分關(guān)系不明確。如何說明這種現(xiàn)象呢?寫本的制作者為什么要把這些文章抄在一起,以其中的一篇篇題作為它們共同的題目呢?
我曾在“寫本學漫談”的第一篇短文中提到敦煌本《新婦文》(P.2633、S.4129、P.2564)還包括《自從塞北起煙塵》《發(fā)憤讀書十二時》《祝曰》三篇文章,因為三個寫本都有首題和尾題,三個寫本的尾題“新婦文”在第四篇《祝曰》之后,很明顯,寫本制作者是把這四篇作為一個整體看待的?,F(xiàn)代學者整理敦煌文學作品,常常認為后三篇與第一篇無關(guān)。潘重規(guī)先生《敦煌變文集新書》認為后面三篇是“抄者雜錄寫在文中”。項楚先生《敦煌變文選注》云:“《變文集》所載此篇,包括三個內(nèi)容,即《新婦文》之后,緊接一段‘十二時曲文,再緊接一段入舍女婿咒詞,實際上這是三篇不同的作品。本書只選入《新婦文》一篇?!秉S征、張涌泉先生《敦煌變文校注》也說:“原錄此后尚有一首七言詩(八句),一段‘十二時曲及一則入舍女婿受不了丈人等的虐待遂劫新女而去的故事,以其與本篇篇題無關(guān),故刪去?!敝T位先生的意見主要著眼于作品的內(nèi)容。我曾考證,這個寫本是婚禮儀式上使用的誦詞記錄本。寫本的制作者著眼的不是這四篇作品內(nèi)容的相同,而是其使用“場景”的相同。第一篇“新婦文”以四言六言為主,敘述一位生性好斗、言語尖刻的潑婦,屬于故事俗賦,講誦是其特征。第二篇“自從塞北起煙塵”,是一首七言詩,屬于講唱體的“詞文體”(如敦煌本《季布罵陣詞文》,更像一些儀式開場的“序曲”)。第三篇是以《十二時》為題的勸學之詞,鼓勵男兒發(fā)憤讀書,用三七七句式,是當時最常見的歌訣體,是先秦以來“成相體”的流變。第四篇《祝曰》以四言韻語寫一入舍女婿,不甘聽從岳父使喚,遂領新婦離去,也是一則俗賦,是用于講誦前的“致語”(相當于“話本”中的“入話”)或結(jié)束時的散座文。這一組作品,在當時人看來,是一篇完整的作品,或者在演出時是作為一組在特定儀式上唱誦的。所以,弄清楚這些寫本的情境,就明白了為什么唐朝人總把它們抄在一起。
這種情況還可以舉P.3910為例。此卷為對折冊頁裝,共19頁。有線欄。抄有《茶酒論》(原題)、《新合千文皇帝感辭壹拾壹首》(原題)、《新合孝經(jīng)皇帝感辭一十一首》(原題)、《秦婦吟》(原題),《秦婦吟》未抄完,末有題記“癸未二月六日凈土寺沙彌趙員住左手書”。其中《新合孝經(jīng)皇帝感辭一十一首》這個題目下,還有《聽唱張騫一曲歌》(原題)和《闕題詩二十一首》(擬題,其中一首可考為蘇味道《正月十五夜》)。這些作品都在末題《新合孝經(jīng)一卷》之前,抄寫者是把它們作為“新合孝經(jīng)”的內(nèi)容之一。也就是說,“新合孝經(jīng)皇帝感辭”是這些作品的共同題目,但《聽唱張騫一曲歌》和《闕題詩二十一首》內(nèi)容上同此題沒有關(guān)系。屬于“一題多篇”現(xiàn)象。
對于這種情況,王重民先生《敦煌變文研究》說:“‘皇帝感的曲調(diào),不但用以歌唱《金剛》《孝經(jīng)》《千文》,還可以歌唱其他的故事。P.3910卷內(nèi)還有一篇《新合孝經(jīng)皇帝感》,卻是歌唱張騫見西王母的故事。這篇《皇帝感》的前一段好像是一篇押座文,用‘上說明王行孝道開始,‘聽唱張騫一曲歌結(jié)尾,共二十句,方入正文。”任半塘先生《敦煌歌辭總編》收錄《聽唱張騫一西歌》為失調(diào)名歌辭,解釋說:“惟在此乃插話,于《皇帝感》之唱辭后,乃為下一節(jié)目作介紹,類似今日戲場之有‘報幕。說明當時所具之唱本內(nèi),‘孝經(jīng)歌與‘張騫歌兩辭或已連而未分,及傳寫于此本內(nèi),乃將此組包入‘新合孝經(jīng)一卷中。據(jù)此推斷:彼列在‘新合孝經(jīng)一卷六字前之戀情詩二十首,亦可能從唱本中抄來,作為同場之唱辭,不能視同無關(guān)系之徒詩。”鄭阿財先生對這段唱詞與前文的關(guān)系作了這樣的解釋:“《新合孝經(jīng)皇帝感辭》為七言唱辭,開頭一段,自‘上說明王行孝道,至‘刑于四海悉皆通,計20句。文字與P.3166號《新合孝經(jīng)皇帝感詞一十一首》,及S.5780號《新合千文皇帝感辭》多同,其作用猶如講經(jīng)變文中的押座文。其在‘刑于四海悉皆通句下,冠上‘聽唱張騫壹曲歌,性質(zhì)正如變文押座文中之‘□□□□唱將來一樣。其下接唱正文,則宣唱張騫乘槎的傳說故事。”徐俊《敦煌詩集殘卷輯考》認為:“說‘張騫見西王母的故事乃用《皇帝感》的曲調(diào),似與實際不符,但它們曾被先后相續(xù),同時講唱,則可以確定無疑。俄藏Дх.2301(孟列夫目錄2854)卷的發(fā)現(xiàn),證明‘聽唱張騫一曲歌及闕題詩二十一首等被統(tǒng)歸在‘新合孝經(jīng)一卷的后題之內(nèi),絕非偶然的泊合?!?/p>
“先后相續(xù),同時講唱”,最為通達之論。任半塘、鄭阿財先生從講唱儀式情境入后,探討原因,得其情理。P.3910所抄的四件作品中,《茶酒論》為對問體俗賦,用韻語爭奇斗智,類似于現(xiàn)代的雙口相聲?!缎潞锨幕实鄹修o壹拾壹首》,“千文”即《千字文》,“新合”二字表明此作品是經(jīng)重新組合編成的?!盎实鄹小北緸樘平谭磺?,唐崔令欽《教坊記》有載?!缎潞锨幕实鄹修o》即是在《千字文》的基礎上增加新字、調(diào)整順序進行擴編,并以唐代流行歌辭《皇帝感》為表現(xiàn)形式形成的。其內(nèi)容除贊頌皇德外,還對《千字文》的句子作形象的演繹?!缎潞闲⒔?jīng)皇帝感辭一十一首》也是以“皇帝感”的曲調(diào)唱《孝經(jīng)》的意義。《秦婦吟》為歌行體,敦煌藝人把它當作和《季布罵陣詞文》一樣的講唱敘事詩。因此,這個寫本是唱詞匯抄。
《新合孝經(jīng)皇帝感辭》題目說是十一首,實際只抄了七言十九句,五首詩,是聯(lián)章歌詞?!堵牫獜堯q一曲歌》共九首,每首為七言四句,以歌為名,自然是唱的。《二十一首闕名詩》,從內(nèi)容風格看,除可考的蘇味道《正月十五夜》前四句外,其他也不是一人一時所作。蘇味道《正月十五夜》寫元宵夜京城華燈萬盞、萬人空巷的盛大場面。其他詩或以征人的口吻寫邊塞苦寒,將士多年征戰(zhàn),但求明君賞識;或借物言志,寫懷才不遇之情;或贊唐朝帝王的尊威及圣明;或?qū)懮倥即褐?或?qū)戦|婦對其丈夫的深深思念;或?qū)憣ω撔娜说耐春?或?qū)懛鸺业男扌泻臀虻?。它們是民間藝人準備的歌詞底本,所以斷章取義為其特征,而歌詞的“作者”更不是他們關(guān)注的,所以一律從略?!缎潞闲⒔?jīng)》題目下包括以上三篇。
“一題多篇”,是寫本時期的特有現(xiàn)象。要解釋這種現(xiàn)象,應當從寫本的早期形式說起。中國早期寫本以簡牘寫本為主,即編聯(lián)若干枚簡成為一個寫本。簡的長短不一樣,編聯(lián)的數(shù)量不一樣,寫本的大小也不一樣。王國維先生《簡牘簡署考》根據(jù)傳世文獻的記載,并參考當時所見不多的居延出土漢簡,對秦漢簡牘的形制、長短、檢署進行了考證。他說“簡自二尺四寸,而再分之,三分之、四分之”,是說簡的規(guī)格大致是56厘米、28厘米、18厘米、14厘米左右。王氏之后,大量的戰(zhàn)國簡、秦漢簡、三國及西晉簡相繼出土,讓我們看到了不同時期的簡牘實物,補充糾正了王國維的諸多說法。根據(jù)出土的簡牘,各地簡的長短形制是不同的,不同時期的簡的長短形也是有差異的。但除了少數(shù)簡長度達二尺四寸(像郭店戰(zhàn)國楚簡、武威《儀禮》簡)外,大量的簡以一尺左右為多。秦漢的一尺,大致相當于24厘米。由于簡的編繩朽爛,很少能看到一個完整的簡牘寫本,但居延漢簡出土時有七十枚簡似乎放在一個框子里,內(nèi)容是兵書,形制一樣,它們應當是編聯(lián)在一起的一個寫本。睡虎地秦簡有秦律規(guī)定,上報官府的文書,一個寫本不能超過一百枚簡。而北京大學收藏的漢簡,根據(jù)形制、字體判斷,有的寫本近一百三十多枚簡。我認為,寫本的用處不同,其大小也不一樣。典藏于官府的寫本要長一些,而用于交流學習的寫本以30—60枚簡編聯(lián)最常見。漢簡一支上所寫的字,也不一樣,以35—40字為多。這樣,一個寫本上抄1500—2500字的最為常見。戰(zhàn)國秦漢的文章一般每篇一千五到三千字,一個寫本可以容納,如果容納不下,就分上下或內(nèi)外。像《老子》上篇下篇、《韓非子·儲說》諸篇,就是因為一個寫本抄錄不下,就抄在兩個寫本或多個寫本上,以示區(qū)別。一支簡的寬以0.8厘米最多,加上編繩,約為1.5厘米,60枚的簡編聯(lián)成的一個寫本已經(jīng)近一米了,攜帶翻閱不是很方便,所以一般供閱讀用的寫本以三四十枚簡組成最為常見。戰(zhàn)國時期已經(jīng)有專門的抄手(書手)和書肆,這些書手根據(jù)主人的要求抄書,或抄好后到書肆銷售,書肆里還有空白簡或者編好的空白聯(lián)簡出售。當然大量的讀書人自己制作抄錄的寫本。當讀書人抄錄的時期,他是很有自主權(quán)的。抄完一篇文章,他可能把相關(guān)聯(lián)的文章也抄在后面,就像抄韓非《上秦王政書》(即《存韓》)的學人抄完本篇,又把李斯的《上秦王政書》和《上韓王安書》兩篇文章也抄在后面,只有讀了李斯的這兩篇文章,才能夠理解韓非《上秦王政書》之后秦宮中的斗爭和變化。抄完一篇文章,也可能把讀后感寫在后面,就像抄錄公孫龍子《跡府》的學人,他抄完這篇文章之后,感想較多,于是寫了一段讀后感,總結(jié)了《跡府》的主要內(nèi)容,等于我們現(xiàn)在寫了提要。后來編輯《公孫龍子》的時候,抄錄者又把它移到前面,作為此文的開頭,成了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樣子。
出土的簡牘寫本中這類情況還不少。郭店楚簡中,有十四支簡抄有《老子》(丙),有十四支簡抄有《太一生水》,這二十八支簡,形制及字體完全一致,應當是一個寫本。李學勤先生當時就指出:“從文物工作角度看,沒有理由把這十四支簡分離出來。簡本《老子》丙應原有二十八支簡,包括今見于傳世《老子》各章和‘太一生水等內(nèi)容。”根據(jù)竹簡的形制和字體,李先生講得很正確。但李先生并沒有說這兩部分是一篇文章。他的學生邢文以為老師講成一篇文章,因此他論證說:“如果把《太一生水》與丙組《老子》這一組簡作為一篇文獻,這篇文獻的構(gòu)成依照文本所說的《太一生水》第一、第二層、丙組《老子》第一、第二之序編排,就可以把這組簡文還原成一篇精心編輯、層次井然、主題鮮明、內(nèi)容重要的學術(shù)文獻?!爆F(xiàn)在學術(shù)界更多地認為是兩篇文章。從內(nèi)容看,確實是兩篇文章?!短簧分v的是太一生水,水生天地,天地生神明,神是生陰陽,陰陽生四時,四時生冷熱,冷熱生濕燥,濕燥生歲這樣的一宇宙生成過程。這是一個寫本上抄錄兩篇文章??上]有發(fā)現(xiàn)簡背的題目。
上海博物館藏的戰(zhàn)國楚竹簡里,有二十九支簡抄《孔子論詩》,六支簡抄《魯邦大旱》,十四枚支簡抄《子羔》。整理者馬承源先生說:“這三篇的字形、簡之長度、兩端形狀,都是一致的。一個可以選擇的整理方案是列為同一卷。我們發(fā)現(xiàn)《子羔》篇第三簡的背面有卷題為《子羔》?!彼裕@三篇文章抄在一個寫本上,是沒有疑義的。合起來才四十九支簡,加上可能散佚的簡,也不過五六十支,是典型的“一個寫本”的規(guī)模。而簡背的“子羔”是寫本的題目,也是三篇文章的共同題目。兩篇以上文章用一個標題,是寫本時期的一個特有的現(xiàn)象。我們后來用一篇是一個題目這樣的思維習慣就往往就不能理解,所以學者就有兩種絕然不同的意見:一種意見認為這三篇是不相關(guān)的文章,馬承源先生就認為這三篇區(qū)別是很清楚的,我們現(xiàn)在看到其竹簡的形制相同,字跡相同,只是一個人用同樣形制的竹簡抄寫的?!巴痪韮?nèi)有三篇或三篇以上的內(nèi)容,也可能用形制相同的簡,為同一人所書,屬于不同卷別”[《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一)《孔子論詩說明》]。另一種意見則認為,三篇當同一篇文章,李零先生以為這三篇是完整的一篇,他分別叫《子羔》篇的“孔子論詩部分”,《子羔》篇的“魯邦大旱部分”等。我們認為,從內(nèi)容上講,這三篇確實是三篇獨立的文章,但把它們抄在一個寫本上,是有原因的。這三篇都和孔子相關(guān):《孔子論詩》是孔子的文學觀,《魯邦大旱》是講孔子的天人觀,《子羔》是講孔子的古史觀,所以把它們抄到一起,合起來剛好是一個完整的寫本。這個寫本的制作者或使用者是一位儒生,是孔子學說的信徒。
出土文獻的整理者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這類情況,如《銀雀山漢墓竹書(壹)》前言:“竹書可以是一篇一卷,也可以是數(shù)篇一卷。如果一卷不止一篇,大概只有第一篇才會在首簡的背面寫篇題?!钡谝黄钠}同時寫在第一簡(或前面數(shù)支簡)的簡背和第一篇的篇尾,寫在簡背的題目則是本卷數(shù)篇文章的共同題目。傳世文獻中諸多文本現(xiàn)象都可以由此得到解釋。我舉兩個例證?!肚f子》一書,今本三十三篇,而《漢書·藝文志》著錄的是五十二篇。按篇數(shù)計算,漢代以來,《莊子》散佚了十九篇。實際上并非如此。北朝時有一位學者杜弼,曾給《莊子》的《惠施》篇作過注,見《北齊書·杜弼傳》。今本卻沒有《惠施》篇,可以說《惠施》篇散佚了,南宋大學者王應麟的《困學紀聞》就這么認為。數(shù)年前讀錢穆先生的《莊子纂箋》,其中引用日本學者武內(nèi)義雄的說法,認為《莊子·天下》篇“‘惠施多方以下或即北齊杜弼所注《惠施》篇”。這個說法很有啟發(fā)意義。《天下》篇“惠施多方”以下,確實是專門講惠子的學說,故武內(nèi)義雄以為就是杜弼所注的《惠施》,是晉人郭象合到《天下》篇中了。漢代以來流傳的簡本上,抄有《天下》和《惠施》兩篇,但簡背只寫“天下”這一篇的名稱,于是整理者以為是一篇,《惠施》篇并沒有亡佚,而是保存在《天下》篇中。再舉一個例證,王叔岷《莊子校詮》研究《莊子》雜篇《盜跖》,發(fā)現(xiàn)郭象注《莊子》的時候,每篇結(jié)尾有固定的表述,用“此篇如何等情”總結(jié)前文。而《盜跖》篇在講完盜跖的事情后,郭象的注剛好有這樣的標志。以下則是講子張的事,與盜跖無關(guān)。所以,他認為今本《盜跖篇》包括《盜跖》和《子張》兩篇。王先生的說法已被張家山漢墓出土的簡本《盜跖》所證實。簡本把《盜跖》和《子張》兩篇抄在一個寫本上,簡背只寫“盜跖”篇名,后人遂誤為一篇。
寫本時期,“一篇多題”并不是隨意的,在一個共同的篇名下,它們之間肯定有著某種關(guān)系,反映寫作制作者的知識、愛好、觀念和信仰。對早期簡牘寫本來說,從字體、形制等方面弄清楚“一個寫本”,很重要?!耙粋€寫本”就是一個的原生態(tài)的文化世界,反映的是當時的一種文化形態(tài),一種生活場景??瘫緯r期這種情況仍然存在,比如后世編書的附錄、或一些書名后加“外一種”“外兩種”等說明字樣,就是其衍變。
(作者單位:西華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