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懷東
杜甫(712—770)生前曾卷入一樁皇帝欽定的大案、要案。在這個案件中,“濟時敢愛死”(杜甫《歲暮》)的一代“詩圣”作為被告出場,而耿介、剛勇的一代名臣顏真卿(709—785)則作為審判官,兩人就這樣意外而尷尬地相遇了。此后二人還有機會相遇(余祖坤《杜詩為何不提顏真卿》,載《海南大學(xué)學(xué)報》2012年第1期),但在杜甫的生活圈和文字中卻沒有留下任何直接交往的痕跡。清人黃本驥解釋說:“《新唐書·杜甫傳》云:‘會宰相張鎬救解,甫得免死。然則魯公訊斯獄,與甫無恩。甫稱‘詩史,于祿山事言之甚詳,獨平原煊赫之功無一語及之?!保杓颐顸c?!额佌媲浼芬邶埥嗣癯霭嫔?993年版)杜甫文字如此,而在顏真卿傳世文字中也同樣也如此——沒有任何與杜甫有關(guān)的交往記錄。對此現(xiàn)象,今人柳國良解釋說:“可能僅僅因為政治、身份、個性、審美觀的差別而使兩位后人心中的巨人擦肩而過,著實令人遺憾”(《杜甫與顏真卿為何擦肩而過》,載《古典文學(xué)知識》2008年第6期),而余祖坤則認為:“顏真卿對房琯集團的彈劾,參與了顛覆房琯集團的政治斗爭,間接導(dǎo)致了杜甫政治生命的結(jié)束,這就難免使杜、顏二人之間產(chǎn)生一種微妙的政治沖突和情感隔閡。而杜甫與房琯為忘形之交,他終生都對房琯保持著很深的感情。既如此,杜詩只字不提顏真卿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保ā抖旁姙楹尾惶犷佌媲洹罚┻@類解釋是否準確、是否符合事實?雖然涉及這個案件的史料保存并不完整,細節(jié)難以復(fù)原,但過程大體可以還原,是非亦基本可以論定,據(jù)此可以重論杜甫與顏真卿各自的立場與復(fù)雜背景,并澄清對先賢的某些誤解。
此案對杜甫影響至巨。唐肅宗至德二載(757)四月,“陷賊”于長安的杜甫趁“城春草木深”(杜甫《春望》),從長安城的西門金光門逃出,間道投奔唐肅宗鳳翔行在,其《述懷》敘述了這次艱險的脫逃經(jīng)歷:“今夏草木長,脫身得西走。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朝廷愍生還,親故傷老丑。涕淚授拾遺,流離主恩厚?!碧泼C宗李亨算是杜甫的“老領(lǐng)導(dǎo)”,安史之亂爆發(fā)前,杜甫被授予太子右衛(wèi)率府兵曹參軍;安史叛軍占領(lǐng)長安后,杜甫將家小安頓于鄜州,只身前往投奔已為帝的唐肅宗,結(jié)果為叛軍捕獲,押解至長安,如今杜甫冒死投奔鳳翔,杜甫的忠心、赤誠肯定打動了唐肅宗,很快杜甫官拜從八品上的朝官左拾遺。杜甫被授左拾遺誥文原件還為明末清初學(xué)者錢謙益親見藏于“湖廣岳州平江縣裔孫杜富家”:“襄陽杜甫,爾之才德,朕深知之。今特命為宣義郎行在左拾遺。授職之后,宜勤是職,毋怠!命中書侍郎平章事張鎬赍符告諭。故敕。至德二載五月十六日行。”(《錢注杜詩》卷二《述懷一首》注引。按,鄧小軍《唐授杜甫左拾遺告身考——兼論唐代的皇帝直接授官》認為此誥為真品,文載《杜甫研究學(xué)刊》2017年第1期)然而,好景不長,幾天之后,杜甫疏救房琯,犯顏直諫,因提出“罪細,不宜免大臣”而觸怒唐肅宗,肅宗“詔三司推問”,幸得宰相張鎬、御史大夫韋陟搭救,才獲免罪。杜甫于六月一日奉表謝恩,其《奉謝口敕放三司推問狀》保存至今,此文雖然曰“謝”,實乃再次自辯:一是為自己辯護,“臣以陷身賊庭,憤惋成疾,實從間道,獲謁龍顏?;嫖闯钔措y過,猥廁袞職,愿少裨補”,二是繼續(xù)為房琯辯護。兩個月后,杜甫被唐肅宗打發(fā)回家,去鄜州探親,杜甫一路感慨萬千,回家后完成了長篇名作《北征》。這次意外的事件導(dǎo)致杜甫從此失去唐肅宗對他的信任,并改變了杜甫的思想立場、人生道路和詩歌創(chuàng)作,影響深刻(曾廣開、郭新和《杜甫疏救房琯辨》有詳論,文載《周口師專學(xué)報》1995年第3期):復(fù)京后不久就遭貶任華州司功參軍,很快就主動辭官,攜家?guī)Э谖魅デ刂荩谇刂菔艿嚼溆鑫茨芰⒆?,不得不在天寒地凍、冰天雪地之際翻越“難于上青天”(李白《蜀道難》)的蜀道,進入蜀中,從此“漂泊西南天地間”(《詠懷古跡五首》其一),開始了遠離政治中心的流寓生活,直至終老于湖湘,未能葉落歸根回歸中原故里。
此案大致過程比較清楚。房琯“高談有余,而不切事”(《新唐書·房琯傳》),上年十月,他組織唐軍在咸陽東陳濤斜與叛軍作戰(zhàn),食古不化,刻舟求劍,在山地河谷卻簡單照搬古兵書記載的只適合大平原作戰(zhàn)的車戰(zhàn)法,一戰(zhàn)再戰(zhàn),先敗于陳陶,再敗于青坂,一敗涂地。肅宗正在追究房琯責任,杜甫剛好就任作為言官的左拾遺,他奮不顧身為房琯辯護,引發(fā)唐肅宗大怒,“詔三司推問”,顏真卿正是審理杜甫案件的核心人物之一,杜甫尷尬地成為顏真卿的審理對象。按唐代制度,凡遇有重大疑難案件,由皇帝下詔敕,任命御史臺、刑部、大理寺官員,臨時組成特別法庭負責審理,稱為“三司推事”?!锻ǖ洹ぢ毠俚洹び放_》“侍御史”條載:“其事大者,則詔下尚書刑部、御史臺、大理寺同按之,亦此為三司推事?!敝醒氲闹卮笤t獄,由三司長官或副長官,即刑部尚書或侍郎、御史大夫或中丞、大理寺卿或少卿組成,親自按問。主持此案審理的是御史大夫韋陟、禮部尚書崔光遠和刑部尚書顏真卿。韋陟為名門之后,左仆射韋安石之子,才華過人,在天寶年間因先后得罪權(quán)奸李林甫、楊國忠而遭外放,安史亂起,韋陟自江南奔赴鳳翔行在,肅宗視之為輔弼之才,唐肅宗讓韋陟來處理此案足見肅宗對韋陟的信任。顏真卿雖是剛剛從安史叛軍占據(jù)的中原歷經(jīng)千難萬險投奔肅宗行在,其孤膽忠勇事跡卻早已名滿朝廷。審理過程中,幸得宰相張鎬的幫助(雖然張鎬由楊國忠提拔起來,但是,他在協(xié)助唐玄宗、肅宗抵抗安史叛軍過程中還是發(fā)揮了重要作用,能力值得肯定,另外,從他的人品表現(xiàn)看,他和楊國忠并非同黨),他向肅宗提出:“(杜)甫若抵罪,絕言者路?!迸c此同時,作為“三司使”韋陟也奏曰:“甫言雖狂,不失諫臣體?!睆堟€、韋陟和杜甫之前也并沒有私誼,二人所言理據(jù)充分——強調(diào)杜甫所作所為是言官盡職盡責之本分。正因為二人的有力疏救,杜甫方得免罪。當然,肅宗對杜甫的嫌惡、忌恨并未因此結(jié)束,他很快將杜甫打發(fā)離開鳳翔,復(fù)京后又很快將其貶出朝廷,任華州司功參軍。連帶替杜甫說話的韋陟也受到牽連,《新唐書·韋陟傳》記載:“富平人將軍王去榮殺其縣令,帝將宥之,陟曰:‘昔漢高帝約法,殺人者死。今陛下殺人者生,恐非所宜。時朝廷尚新,群臣班殿中,有相吊哭者,帝以陟不任職,用顏真卿代之,更拜吏部尚書?!表f陟因為在此案中為杜甫辯護遭到肅宗的不滿,其御史大夫的職位不久被顏真卿所取代,而顏真卿處理杜甫疏救房琯問題的態(tài)度顯然與韋陟有所不同,得到唐肅宗認可。
顏真卿年長杜甫只有三歲,其為官資歷卻遠比杜甫深厚。顏真卿早在開元二十二年(734)二月就中進士;開元二十四年(736)經(jīng)吏部詮選任校書郎。開元二十六年(738),顏真卿因殷夫人病逝赴洛陽丁憂三年。天寶元年(742),顏真卿回到長安,中博學(xué)文詞秀逸科;十月,被任命為醴泉縣尉。天寶五載(746)三月,遷長安縣尉(媒體報道今年夏天西安出土了《羅婉順墓志》,此文全稱“大唐故朝議郎行絳州龍門縣令上護軍元府君夫人羅氏墓志銘”,由其“外侄孫特進上柱國汝陽郡王”李琎撰寫,書丹者為“長安縣尉”顏真卿,其書法實已現(xiàn)后代推崇的顏體神韻。有人質(zhì)疑其偽,在沒有更進一步的論證之前,此處姑從眾說)。歷任監(jiān)察御史、殿中侍御史,大膽批判為非作歹的楊國忠,遭貶為平原太守。安、史在范陽發(fā)動叛亂,整個黃河以北地區(qū)望風披靡,唐玄宗感嘆:“河北二十四郡,豈無一忠臣乎?”(《舊唐書·顏真卿傳》)但獨有顏真卿死守平原郡,其從兄顏杲卿及其子顏季明英勇反擊叛軍最后慘遭叛軍殺害(今存乾元元年顏真卿激情之中撰成的《祭侄文》,抒發(fā)了對顏季明被殺的無限傷痛,此文稿之書法與王羲之《蘭亭序》、蘇軾《黃州寒食詩稿》被后代書家尊為“天下三大行書”),而平原郡深陷安史叛軍包圍,終因寡不敵眾,顏真卿于至德元載(756)十月放棄平原郡,投奔唐肅宗行在,其剛正、忠勇、嚴守禮法制度已名播朝野,肅宗任命他為刑部尚書。審理杜甫案后不久,肅宗免去韋陟的官職,任命顏真卿為御史大夫。代宗時顏真卿官至吏部尚書、太子太師,封魯郡公。唐德宗興元元年(784),被派遣曉諭叛將李希烈,凜然拒賊,終被縊殺,成就了貞干之臣“忠烈”的悲壯與精彩。
顏真卿在此案中的態(tài)度殊可玩味。此案因房琯而起,杜甫在此案中光明磊落,始終不認為自己疏救房琯是什么錯誤,“君子坦蕩蕩”(《論語·述而》),除了前述《奉謝口敕放三司推問狀》的堅持之外,在被肅宗打發(fā)回家后所寫《北征》,仍然堅持認為“雖乏諫諍姿,恐君有遺失”;復(fù)京后,“(房)琯罷相。甫上疏言琯有才,不宜罷免”(《舊唐書·杜甫傳》),杜甫臨危不懼,再次為房琯辯護。數(shù)年后的唐代宗廣德元年(763),杜甫從成都漂泊到閬州,親赴房琯墓前憑吊,撰文《祭故相國清河房公文》,抒發(fā)了對房琯的深深懷念,依然明確贊美房琯臨危救難的忠誠與功業(yè),“將帥干紀,煙塵犯闕;王風寢頓,神器圮裂。關(guān)輔蕭條,乘輿播越。太子即位,揖讓倉卒;小臣用權(quán),尊貴倏忽。公實匡救,忘餐奮發(fā);累控直詞,空聞泣血”,并且依然高聲自辯:“見時危急,敢愛身死?君何不聞,刑欲加矣;伏奏無成,終身愧恥?!睆V德二年(764),杜甫作在閬州《別房太尉墓》,詩云“他鄉(xiāng)復(fù)行役,駐馬別孤墳。近淚無干土,低空有斷云”,表達了對房琯的深情哀悼;永泰元年(766),杜甫在云安作《承聞故房相公靈櫬自閬州啟殯歸彝東都有作二首》(其一),詩云“孔明多故事,安石竟崇班”,將房琯比作兩位文韜武略、忠誠與才能兼?zhèn)涞纳琊⒚肌獛椭鷦鋭?chuàng)建西蜀政權(quán)的諸葛亮和指揮取得淝水之戰(zhàn)勝利、相當于再造東晉的謝安。杜甫應(yīng)該明白參與“三司推問”的數(shù)人對其處理并非出于私人恩怨,顯然都是受命于唐肅宗?!罢⒊?,剛而有禮,非公言直道,不萌于心”(《新唐書·顏真卿傳》),以顏真卿一貫剛直的個性,他如果有明確的傾向,他不會不表達出來。嚴杰以為,“顏真卿對此案的態(tài)度如何,沒有文獻記載,但可能沒有像韋陟那樣請求寬恕杜甫”(《顏真卿評傳》,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顏真卿審理杜甫案,“從文獻可以看出,顏真卿既沒有反對審判杜甫,也沒有上書釋放杜甫,更沒有對杜甫添名加罪,似無所表示”(《杜甫與顏真卿為何擦肩而過》),但是,至少在張鎬、韋陟幫助杜甫的過程中,顏真卿并沒有提出反對。以顏真卿的貞干之質(zhì)和長期擔任言官的切身感受,他應(yīng)該看得出杜甫在疏救房琯立場上的正誤乃至是非。事實上,數(shù)年后,代宗繼位,宰相“元載引用私黨,懼朝臣論奏其短,乃請百官凡欲論事,皆先白長官,長官白宰相,然后上聞”,顏真卿因此上疏,論其不合法度,極言直諫云:“屬李輔國用權(quán),宰相專政,遞相姑息,莫肯直言。大開三司,不安反側(cè),逆賊散落,將士北走黨項,合集士賊,至今為患。偽將更相驚恐,因思明危懼,扇動卻反。又今相州敗散,東都陷沒,先帝由此憂勤,至于損壽,臣每思之,痛切心骨。今天下兵戈未戢,瘡磐未平,陛下豈得不日聞讜言以廣視聽,而欲頓隔忠讜之路乎?”(《舊唐書·顏真卿傳》)。疏中明確提及“大開三司”以及“先帝”“憂勤,至于損壽”諸事,可見他高度重視言官的諷諫作用,應(yīng)該說當初參與“三司推問”杜甫案給他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
杜甫之從政,動機單純,態(tài)度認真。房琯“敗陳濤斜,又以客董庭蘭,罷宰相”,遭人構(gòu)陷攻擊,受到唐肅宗的問責,而杜甫挺身而出,完全出于公心和職責所在。《新唐書》著者認為杜甫疏救房琯是出于私誼,曰其“與房琯為布衣交”,未免貶低了杜甫。杜甫并非沒有看到陳濤之戰(zhàn)用兵之不當,其《悲陳陶》《悲青坂》即表達了不同于房琯的見解,杜甫判斷是非的基本原則不僅是才能和業(yè)績,他更關(guān)注人品道德,《奉謝口敕放三司推問狀》說得坦坦蕩蕩:“房琯以宰相子,少自樹立,晚為醇儒,有大臣體。時論許琯必位至公輔,康濟元元。陛下果委以樞密,眾望甚允。觀琯之深念主憂,義形于色,況畫一保泰,素所蓄積者已。而琯性失于簡,酷嗜鼓琴。董庭蘭今之琴工,游琯門下有日,貧病之老,依倚為非,琯之愛惜人情,一至于玷污?!倍鸥Φ睦碛删褪?,房琯身為宰相,雖指揮失當、抗敵失敗確是事實,但不能因此質(zhì)疑房琯的人品。其實,杜甫為房琯開脫的理由同樣可以移用于杜甫:杜甫遭“三司推問”,意味著他從政的失敗,表明他缺少政治斗爭的智慧(雷虹《論房琯事件與杜甫從政的失敗》對杜甫的態(tài)度與思想論之甚詳,文載《徐州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1995年第1期),但不能因此而質(zhì)疑杜甫理想主義的政治態(tài)度和正直、善良的人品。杜甫從政的目的與態(tài)度,除了詩意化的表述如“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nèi)熱。……葵藿傾太陽,物性固莫奪”(《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外,早年所撰《雕賦》是更直接、清晰的隱喻性自陳,其《進雕賦表》明確向皇帝宣示云:“雕者,鷙鳥之殊特,搏擊而不可當,豈但壯觀于旌門,發(fā)狂于原隰。引以為類,是大臣正色立朝之義也。臣竊重其有英雄之姿,故作此賦,實望以此達于圣聰矣”。試想,如果社會政治活動沒有像杜甫這樣“缺少政治智慧”人的積極參與,人類社會將走向何方?
時過境遷,水落石出,今天看來,陰謀、內(nèi)幕與真相其實非常明朗:房琯因陳陶兵敗而罷相,和杜甫因疏救房琯而遭“三司推問”,都是一場更大、更復(fù)雜的權(quán)力斗爭之結(jié)果,作為當事人,杜甫以及顏真卿都不會想到當時唐玄宗、肅宗父子兩代皇帝同時在世在任所導(dǎo)致的激烈權(quán)利斗爭,根本不會想到隱忍近二十余年的唐肅宗借平叛以樹立自身權(quán)威、刻意打壓唐玄宗舊臣的隱秘政治動機。這種頂層、高層內(nèi)部的激烈斗爭是封建“家天下”、集權(quán)制與生俱來的“胎記”或“惡性腫瘤”,他們自相殘殺是咎由自取,他們互斗不斷引發(fā)小人作祟,而正直之士無辜受到波及或牽連則是莫大的悲劇。房琯罷相,看起來是賀蘭進明、崔圓等人落井下石,賀蘭進明其實是準確摸準了肅宗打擊玄宗舊臣的陰暗動機而主動構(gòu)陷,懵懂的杜甫出于公心和職責幫房琯說話,卻難免觸怒肅宗。陳冠明認為杜甫屬于“房琯集團”(《論房琯集團》,載《杜甫研究學(xué)刊》2007年第4期),而余祖坤也認為顏真卿就是要“彈劾”房琯一黨進而不在乎得罪杜甫(《杜詩為何不提顏真卿》),故在審理杜甫案時沒有幫助杜甫,從而導(dǎo)致杜甫對他的惡感??赡墚敃r的客觀效果如此,但就杜甫、顏真卿主觀動機而言,這類解釋都過低地估計或忽視了杜甫、顏真卿參政的動機和高尚的人格,盡管杜甫、顏真卿在爾虞我詐的社會政治斗爭中看不清真相,即所謂缺少政治才能。南宋大儒朱熹看得真切:“知人之難,堯、舜以為病,而孔子亦有聽言觀行之戒。……予嘗竊推易說以觀天下之人。凡其光明正大,疏暢洞達如青天白日,如高山大川,如雷霆之為威而雨露之為澤,如龍虎之為猛而麟鳳之為祥,磊磊落落,無纖芥可疑者,必君子也?!谑怯謬L求之古人以驗其說,則于漢得丞相諸葛忠武侯,于唐得工部杜先生、尚書顏文忠公、侍郎韓文公,于本朝得故參知政事范文正公。此五君子,其所遭不同,所立亦異,然其心則皆所謂光明正大,疏暢洞達,磊磊落落,而不可掩者也。其見于功業(yè)文章,下至字畫之微,蓋可以望之而得其為人?!保ā锻趺废募颉罚吨煳墓募肪砥呶澹╇m然杜甫和顏真卿都屬于“光明正大,疏暢洞達,磊磊落落”的“君子”、歷史上的杰出人物,按理說兩個人人物有如此交集,應(yīng)該可以相互交通,不幸的是身處兵荒馬亂之時世,意外地卷入最高權(quán)力集團的復(fù)雜政治斗爭,導(dǎo)致一人成為“被告”、另一人成為審判官,雖然他們彼此并不認為對方就是“小人”、對手,但這個經(jīng)歷卻成為彼此內(nèi)心永遠化不開的尷尬(事實上,在法律文書中,杜甫應(yīng)該沒有留下任何被懲處的記錄),以至于擦肩而過卻沒有直接交往——既不涉及政治利益集團的分野、也不涉及“身份、個性、審美觀的差別”(柳國良《杜甫與顏真卿為何擦肩而過》認為杜甫與顏真卿對書法的審美偏好相反,顏真卿書法“尚肥”,而杜甫《李潮八分小篆歌》主張“書貴瘦硬方通神”,故互不欣賞)?!杜f唐書·崔光遠傳》記載,參與審理杜甫案的崔光遠于上元二年兼成都尹,充劍南節(jié)度營田觀察處置使,仍兼御史大夫,居官成都,時杜甫亦居于成都草堂,但現(xiàn)有文獻未見其二人有直接來往和親密關(guān)系。梓州副使段子璋反,崔光遠部下花驚定帶兵平叛后縱兵搶掠,殘暴貪虐,“亂殺數(shù)千人,(崔)光遠不能禁。肅宗遣監(jiān)軍官使按其罪,光遠憂恚成疾,上元二年十月卒”?,F(xiàn)存杜詩中只有一首詩因詠嘆花驚定而及崔光遠,《戲作花卿歌》有句曰“子璋髑髏血模糊,手提擲還崔大夫”,楊倫引王士祿語云:“花卿功罪不相掩,少陵筆亦雙管齊下。”(《杜詩鏡銓》卷八)血污之狀正暴露崔大夫部下之殘忍,“崔大夫”即崔光遠,可見杜甫所持態(tài)度既非肯定,更非贊美。相比而言,杜甫與顏真卿彼此不相提及,證明還保留著彼此的尊重。嚴杰說:“杜甫作詩多反映時事,涉及時賢,然而只字未及顏真卿。看來兩人都沒有深刻認識對方的高尚人品,也沒有任何公私往來,雖然兩人有共同的朋友高適、岑參等,這不能不說是莫大的遺憾。”(《顏真卿評傳》)二人擦肩而過這個結(jié)果固然令后人殊覺遺憾,其起因卻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人之常情。
(作者單位:安徽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