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

曹有云

太初有言

這嶄新的頁面

圣潔如雪

空白如天

也許，他們本身就已自足、完美

寫下就是多余

甚至傷害

難怪，明哲們選擇了述而不作

隱于野，隱于市，隱于朝

但，一種浩瀚的空白

一種深邃的沉默

在強力召喚你，吸引你

奮筆疾書

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

倉頡作書，天為雨粟，鬼為夜哭，龍乃潛藏

太初有言

光

你從不拐彎抹角

隱晦曲折

以直線的方式

波、粒聯(lián)手，加速奔跑

向萬物傾瀉光芒與溫度

當然包括此時站在陽光里的你我

這是你質樸的修辭

強力的邏輯

拋卻虛詞浮華

動詞接著動詞

名詞碰撞名詞

處暑

不是老黃歷

不是機械鐘表般

精準的二十四節(jié)氣

也非南來北往的大雁

只是一陣風

不知所向

掠過你的肌膚

貼近你的耳膜

確切告知你

那個感傷而又輝煌的秋天就要來了

元旦

零點，虛擬的鐘聲響過之后

白紙嘩啦展開

猶如清晨浩大的雪地一塵不染

為之四顧

為之茫然，惶然

城鄉(xiāng)接合部

高層大樓

像個豪橫的武士

向著一群小矮人

踩踏而來

那散碎一地的村落

像秋天里轟隆的聯(lián)合收割機刀片下

俯首沉默的麥田

瞬間紛紛倒伏

卷入地產(chǎn)血口

一根蘆葦

林立的高樓大廈

喧囂的大千世界

包圍了他

一根孤獨的蘆葦

一根脆弱的蘆葦

一根憂傷的蘆葦

但他凝神聚力

在呼嘯的風中

挺住頭顱

努力思想

看哪

那些豐盛的花兒

在所有的大樓之上

在世界之上

在蕭瑟的萬物之上

如雪飛飏

網(wǎng)圍欄

牧區(qū)的朋友一大早發(fā)來視頻

一只健壯如牛的巖羊

它彎彎的犄角、大大的腦袋

被鋼絲網(wǎng)圍欄牢牢卡住

四腳朝天，蹬腿掙扎

鼓起的腹部被鋼刺戳破

滲出了殷紅的血水

（也許還驚擾了那渾圓的母腹中

正酣睡做夢的如雪羔羊呢）

還被碰掉了兩顆堅硬如石的大門牙

獨立高樓，舉目遠眺。我在想

這密集的鋼絲網(wǎng)圍欄能否圍困住

草原上那些溪流，魚群，飛鳥

還有那浩蕩不羈的風

掏空

家被掏空

鳥巢被掏空

蟻穴被掏空

河床被掏空

群山和曠野被掏空

夢被掏空

精力被掏空

情感被掏空

眼淚被掏空

童年和愛情被掏空

最后是

靈肉涌動的人被活生生掏空

吊掛在光禿焦黑的死樹枝上

像僵硬的干羊皮在風中晃蕩

殘局

夕陽泛出衰弱的光

兩位老者白發(fā)更復蒼蒼

他們在樹蔭下

傴僂、垂首、支頤

全神貫注，沒有言語

無人圍觀

無人喝彩

晚風襲來

獨自直面一場

悄無聲息的殘局

進站之后

進站之后

跟隨告示牌醒目的提示

還有擴音喇叭一遍復又一遍的喧嚷

我們終究分道揚鑣——

硬臥，左側，少數(shù)，三三兩兩

軟臥，中間，極少數(shù)，零零星星

硬座，右側，絕大多數(shù)，浩浩蕩蕩

青銅開花

春天

青銅開花

黃金舞蹈

天邊漂泊著古老的祥云

人們嬰孩似的，睜大眼睛

仰望遠古一場浩大莊嚴的盛典

覺醒伊始

我們就獨樹一幟

和而不同，各美其美

在蒼茫江水邊

勞作，創(chuàng)造，冥思

狂想那繁盛的永恒世界

她驚人的美麗容顏

來吧，來吧

讓所有的草木瘋長成參天的青銅巨樹

將所有的飛鳥錘煉成不死的太陽神鳥

讓它們擁抱著不息的光芒前來棲居

前來歌唱

將大地上匆匆易逝的人

用昂貴的黃金包裹起來

讓他們屹立不倒，永生不朽

讓他們熠熠生輝，有如滿天星辰

三千年后，我依舊縱目怒放，望眼欲穿

期候你們——

我陌生的子孫們

有朝一日，終將看到我們

曾經(jīng)天賦異稟，卓爾不群的燦爛存在

而此時此刻，大江兩岸

龍飛鳳舞

百鳥邕邕

美美與共

那永恒的明燈

照亮東方浩瀚的山水

照亮所有的房間，所有的面孔

對話

今天早上

一位年輕的同事對我不無哀傷地說

昨天早上在火葬場

他看見

一股青煙過后

三十八歲的堂哥就永遠不見了

我說，生命無常，節(jié)哀順變

但去去火葬場也不失為好事

這樣，我們不再斤斤計較

不再自以為是，傲慢無禮

當然，更重要的是學會珍惜

這人世間貌似微不足道的一切

比如，此時此刻

我們在陽光下，盆花旁

奢侈地談論著死生大事

這幽深無底，奧義無窮的莊嚴話題

人之初

還是那一條

就是最初的那一條

偶爾，自夢中

淵面幽暗的水里鉆出來

狠狠咬你一口

讓你渾身疼痛

讓你渾身幸福

讓你在時光

縹緲無定的煙塵中

駐足，停留

無盡地回憶

拼命地抓住

在高原

在高原

我們經(jīng)歷過不少石頭

名貴的，比如玉石

普通的，比如巖石

更多的則是寂寂無名的卵石和礫石

身邊的人來了走了

多了少了

笑了哭了

有如激流，動蕩不安

但石頭們一直都在

不言不語，不增不減，不生不滅，不悲不喜

有如永恒，屹立不倒

我目睹

一顆石子兒要比一個人長久

一把沙子比一群人安然無恙

其實，偌大的高原就是一塊偌大的石頭

高懸在天邊

有如星辰，照見世界

孤獨

宴會過后

人走茶涼

那依舊默立在茫茫草原中的蒙古包

是孤獨的

車水馬龍

燈紅酒綠

夜色中，一只低頭躥過喧鬧街頭的流浪狗

是孤獨的

父母謝世

獨在異鄉(xiāng)

那千里之外

在陽光和月光的磋磨下日漸破碎的故鄉(xiāng)

是孤獨的

歲月倥傯

老之將至

那站在秋天凌厲的風中

頓然醒悟的目擊者

最孤獨

喧囂

窗外

世事如風喧囂

心亦喧囂如風

我們，甚至都不能安靜下來

集中心力

認真思量一件事情的狀況

比如，精神的貧困

靈魂的蒼白

比如，生死的兩難

道路的盡頭

我們總是忙忙碌碌

像大地上奔走的蟻群

日出月落，日復一日

跨年

所謂時間

只為幻象

乃日月星辰晃動不息之影子

時光如流水滔滔

不腐不盡

何來新舊

一沓虛幻的日歷翻完之后

一些悲傷依舊刻骨銘心

不會隨風飄逝

還會繼續(xù)蔓延

有些念頭則會戛然而止

有如路的盡頭

年歲無盡而生也有涯

大道至簡

大道如鐵如石亦如命

可為而不可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