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海龍
(天津外國語大學語言符號應用傳播研究中心,天津 300204)
提 要:批評話語分析進入批評話語研究新階段,其研究側重也由作為社會實踐的“話語”轉為社會實踐網(wǎng)絡中的“話語互動”。以此為背景,本文提出一個新的研究路徑,認為話語互動研究在宏觀上應從縱向、橫向和歷時3個維度展開,每個維度各自兩個指向;在微觀上從語言使用和社會因素兩個層面分5個步驟對案例進行細致分析。這一包括“三維—雙向”分析模型和“雙層—五步”分析框架的話語互動研究新路徑對批評話語分析傳統(tǒng)研究路徑的局限有所彌補,同時作為批評話語研究眾多研究路徑之一,豐富了批評話語研究的理論主張和分析方法。
“話語互動”是批評話語研究的一個新課題,指話語與話語之間的相互作用和影響,是社會活動主體通過語言使用實現(xiàn)社會互動的過程(田海龍 2020)。在語言學范式的話語研究從批評話語分析階段進入批評話語研究新階段(同上 2016)之后,其研究側重也從作為社會實踐的“話語”轉為社會實踐網(wǎng)絡中的“話語互動”(同上 2017)。鑒于此,本文在討論批評話語分析傳統(tǒng)研究路徑(“辯證—關系”路徑、“話語—歷史”路徑、“社會—認知”路徑)的基礎上,提出“話語互動”研究的一個新路徑,并通過案例分析闡釋這一包括“三維—雙向”分析模型和“雙層—五步”分析框架在內的新路徑,以期為進一步的案例研究提供理論闡釋的基礎和方法論的支撐。
“話語”被認為是批評話語分析的研究對象。所謂“話語”,其特征在批評話語分析看來是一種“活動”(Fairclough 2003; Jones, Norris 2005; Krippendorff 2020),或者非常專業(yè)地稱作“社會實踐”(Fairclough,Wodak 1997),即語言運用(如符號)和其他社會實踐成分(如社會關系、身份等)之間的辯證關系(Fairclough 2003, 2006;Chouliaraki, Faircclough 1999)。這種辯證關系如圖1所示。
圖1 話語的概念 (田海龍 2020)
話語的這一特征在批評話語分析的許多案例研究中有所體現(xiàn),反映出一個普遍存在的現(xiàn)實,即雖然批評話語分析的倡導者聲稱批評話語分析要研究體現(xiàn)在一定語言形式中的社會活動,但是這種社會活動在實際的案例研究中更多體現(xiàn)為語言使用的某些形式(如文本或語體)和與其相關聯(lián)的社會因素(如權力關系、意識形態(tài)、機構、身份,等等)之間的辯證關系。換言之,批評話語分析在實際研究中更多關注某個特定的“話語”內部語言使用和與其相關的社會因素之間的聯(lián)系。
與批評話語分析不同,批評話語研究作為其發(fā)展的新階段,研究對象從某個特定的話語擴展至話語與話語之間的互動?!霸捳Z互動”,從形式上看,體現(xiàn)在話語與話語在語言使用層面的“互文”“互語”和“再情景化”上面,然而,這種語言層面的相互作用實際上體現(xiàn)出不同話語在社會因素層面的相互影響、制約和角力。在這個意義上,話語互動是一個社會主體之間相互作用的復雜過程,其結果往往產(chǎn)生一個新話語,它由不同社會主體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所造成,并體現(xiàn)為不同話語中的語言形式相互雜糅在一起(如圖2所示)。
圖2 話語互動的概念(田海龍 2020)
促使研究側重從“話語”到“話語互動”變化的原因,可以從兩個方面解讀。首先,新時代產(chǎn)生新的研究課題。批評話語研究面對的各種社會問題不再完全是從事批評話語分析的學者在上世紀80、90年代親身經(jīng)歷的諸如種族歧視等社會不平等問題,而是21世紀前20年所發(fā)生的更深刻、更廣泛和更多形式的不同地區(qū)、不同國家、不同層級、不同領域中人與人、機構與機構、國家與國家間的聯(lián)系、互動甚至斗爭,在這些聯(lián)系、互動和斗爭過程中話語不可避免地成為手段、場所以及爭奪的對象。其次,批評話語研究需要理論創(chuàng)新。批評話語分析在批評語言學的10年發(fā)展基礎上,又經(jīng)過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三十多年的發(fā)展,進行過大量案例研究,也發(fā)展出不同研究路徑,但是,并沒有產(chǎn)生具有創(chuàng)新性的話語理論(Blommaert 2005)。鑒于此,克瑞茲諾斯基和福特納(Krzyzanowski, Forchtner 2016)提出批評話語研究要注重理論創(chuàng)新。對此,費爾克勞(2019)也認為“現(xiàn)在是新時代,經(jīng)濟、政治和社會環(huán)境都發(fā)生了變化,這就要求我們重新審視目前的理論、方法和研究議題,必要時甚至需要加以修改”。
“話語互動”的概念無疑較“話語”概念更能體現(xiàn)批評話語研究面對的新課題和進行理論創(chuàng)新的新欲望。批評話語研究的學者認識到,“話語”的概念僅凸顯話語是一個獨立的“活動”,而“話語互動”的概念則凸顯話語與話語之間的“互動”,強調話語的社會互動特征。因此,如果說“話語”的概念是批評話語分析階段的重點,那么“話語互動”則是批評話語研究階段關注的新研究課題,代表著與“原始的”“傳統(tǒng)的”“基礎的”“核心的”“以語言運用為導向的”批評話語分析的區(qū)別,體現(xiàn)著批評話語研究“新的”“更寬廣的”研究領域和新的理論發(fā)展目標(Krzyzanowski, Forchtner 2016)。批評話語分析發(fā)展到批評話語研究的新階段,“話語互動”替代“話語”成為批評話語研究的新課題已是必然。
批評話語分析的學者在眾多的案例研究中歸納出3個典型的研究路徑,分別為費爾克勞的“辯證—關系”路徑,沃達克的“話語—歷史”路徑,以及范代克的“社會—認知”路徑。之所以稱之為路徑(approach),是因為它們體現(xiàn)出語言結構與社會結構之間的關系是間接的、由媒介構成的這一批評話語分析的核心主張(J?rgensen,Phillips 2002),在具體的分析框架上也體現(xiàn)出語言結構與社會結構之間的間接聯(lián)系,以至于研究者只要按照這些框架提供的分析步驟進行案例分析就能發(fā)現(xiàn)語言與社會的間接聯(lián)系。這種介于理論和方法之間的“路徑”,代表著3位批評話語分析領軍學者各自的研究側重及其研究所采取的不同視角,體現(xiàn)著他(她)們對連接語言與社會媒介體的獨特認識。這也是本文對研究路徑的基本認識。
費爾克勞的“辯證—關系”路徑經(jīng)歷了從最初的“三維分析框架”到“五步分析框架”再到“過程分析框架”的發(fā)展。前者將分析步驟分為3個維度,即文本維度、話語實踐維度和社會實踐維度(Fairclough 1989:25, 1992:73),后者則將分析的步驟擴展為5個階段,包括注意社會問題的符號方面、確定解決社會問題的障礙、考慮社會秩序是否存在這個問題、找出可能超越這些障礙的方法、以及批評性地反思以上4個步驟(Chouliaraki, Fairclough 1999)。這個分析框架的核心部分是第二個階段,因為這個階段的分析集中在對話語的分析上面。費爾克勞認為,對話語進行分析需要通過結構分析和互動分析來完成,前者包括分析話語秩序,后者包括對文本中的語言符號進行分析(田海龍 2009:145-151, 2014:199-214)。
“三維分析框架”提供的方法在具體案例的應用中往往造成3個維度的分析彼此缺乏邏輯的銜接和深度的融合,“五步分析框架”對此有所改進,這尤其體現(xiàn)在第二階段中對話語的結構分析和互動分析上面。然而,隨著新的研究問題的出現(xiàn)和新的研究方法的引入,費爾克勞(Fairclough,F(xiàn)airclough 2018)又提出“過程分析框架”,包括4個步驟:對話語進行規(guī)范性批評、解釋被規(guī)范性批評的話語、對社會現(xiàn)狀進行解釋性批評、提出改變社會現(xiàn)狀的行動方案。這個新的分析框架具有3個新特征:(1)強調批評話語分析“設想”的解決社會問題的方案與政黨政治“實施”的解決社會問題的方案是不同的,借此來表明批評話語分析是社會科學領域的學術研究;(2)強調倫理批評和過程分析;(3)將傳統(tǒng)修辭學的分析工具運用到話語分析之中(田海龍 2019)。
與費爾克勞的研究路徑類似,沃達克的“話語—歷史”研究路徑也具體體現(xiàn)在分析步驟上面,如瑞斯戈和沃達克(Reisigl,Wodk 2009:96)將其分解為8個具體的分析步驟。如果就其核心內容和原則而言,“話語—歷史”路徑可以集中體現(xiàn)在3個分析步驟上面:(1)確定某一特定話語的具體內容或主題,(2)研究話語與話語之間的“互語”關系以及文本與文本之間的“互文”關系,(3)分析具體的文本和語體(田海龍 2009:156),而且在這3個分析步驟中,第2步也最能體現(xiàn)“話語—歷史”路徑的理論原則。
“辯證—關系”研究路徑和“話語—歷史”研究路徑都以具體的分析步驟呈現(xiàn),“社會—認知”研究路徑則與此不同;它沒有具體體現(xiàn)在分析步驟上面(van Dijk 2009),卻令人信服地闡釋了意識形態(tài)意義產(chǎn)生的過程。田海龍(Tian 2011)認為這一研究路徑的核心概念是“語境模型”。語境在范代克看來不是固定的、事先存在的、與話語事件相關的場所、時間及其相關的環(huán)境因素;相反,語境是社會主體在交際互動過程中對社會語境因素與交際互動之間的相關性作出的實時判斷。換言之,語境是社會主體對與交際互動相關的社會因素的一種主觀建構體。正是對語境的這種主觀建構過程,即“語境模型”,在范代克(van Dijk 2008)看來,決定著社會主體在交際過程中說什么,怎么說,以及如何理解對方話語的含義。
以上批評話語分析的傳統(tǒng)研究路徑無一例外地將分析焦點落在單一話語實踐上面,而不是注重分析話語與話語的相互作用。就“辯證—關系”路徑而言,早期的“三維分析框架”雖然涉及到話語與社會變革之間的辯證關系,但是并沒有觸及任何有助于探索社會變革與話語變化這兩種變化之間辯證關系的方法論問題。盡管后來的“五步分析框架”在第2步的分析中提到要首先分析“實踐網(wǎng)絡”,但是在這方面并沒有提供任何可操作的分析步驟,而是在分析單一社會實踐中符號與其他成分(特別是與社會關系和社會程序)之間的關系上面提出具體的分析步驟,如對語體鏈、話語秩序、互語性、互文性、文本特征的分析方法。這表明,費爾克勞的分析框架在提供分析單一社會實踐內部話語的同時,并沒有在分析社會實踐網(wǎng)絡系統(tǒng)中不同社會實踐之間的相互作用方面提供實質的、可操作的分析方法。沃達克的“話語—歷史”研究路徑也是如此。盡管這一研究路徑對于“奧地利優(yōu)先”話語的分析非常明確地將該話語與其他話語(如國家安全話語)之間的聯(lián)系凸顯出來,但是在方法論方面,“話語—歷史”研究路徑除觀察不同話語、不同文本、不同語體在共同的“主題”上具有聯(lián)系外,并沒有提供其他可供分析的維度。正如布魯瑪特(Blommaert 2005)指出的那樣,這一研究路徑雖然提倡批評話語分析需要挖掘歷史語境,但是,其具體的案例研究除了涉及一些歷史事件和因素之外,并沒有在方法論上提供分析這些歷史因素與話語之間相互影響的概念性工具。至于“社會—認知”研究路徑,也非常明顯地表明其關注的重點僅是社會主體如何依據(jù)自己對語境的主觀建構來采取話語策略參與話語實踐,在這個建構語境的過程中“語境模型”的概念并沒有提供任何關于話語與話語之間相互作用的闡釋。
與批評話語分析的經(jīng)典研究路徑將話語作為社會實踐不同,“話語互動”研究路徑關注作為社會實踐的話語彼此之間的相互作用和影響。研究話語互動,即是研究話語在社會網(wǎng)絡中的互動,因此“話語互動”研究路徑在宏觀上體現(xiàn)為“三維—雙向”分析模型;同時,這一新的研究路徑在微觀上體現(xiàn)為“雙層—五步”分析框架,為深入探究具體的話語互動過程提供可操作的分析步驟。
話語互動是發(fā)生在社會網(wǎng)絡中的復雜過程,其復雜性首先體現(xiàn)在不同話語之間的互動呈立體多樣的特征。由于社會主體所處的活動領域存在層級關系,各自話語之間的關系也呈現(xiàn)出層級特征,這時發(fā)生的話語互動屬于“縱向話語互動”。當社會主體所處的活動領域彼此處于相對平等的關系,這時社會主體的話語之間發(fā)生的互動則屬于“橫向話語互動”。當過去某個歷史階段的話語與現(xiàn)在的某個話語之間發(fā)生互動時,就會出現(xiàn)“歷時話語互動”的情況??梢?,話語互動不是一個平面的、界限分明的話語與話語的靜態(tài)聯(lián)系,而是一個以三維立體形態(tài)發(fā)生在社會網(wǎng)絡中的復雜交錯的社會過程。其次,話語互動的復雜性還體現(xiàn)為任何一個維度上的話語互動都不是單一指向的,而是雙向的。例如,在縱向話語互動中,相互作用的話語處于不同的社會層級,因此既可發(fā)生較高層級的話語對較低層級的話語實施規(guī)范和調節(jié)的“自上而下”的話語互動,又可發(fā)生較低層級的話語對較高層級的話語實施挑戰(zhàn)和抵制的“自下而上”的話語互動。在橫向話語互動中,既可發(fā)生商業(yè)活動領域的話語滲透到教育領域話語中的話語互動,也可發(fā)生教育領域的話語滲透到商業(yè)領域話語中的話語互動。在歷時話語互動中,既有“過去”話語對“現(xiàn)在”話語實施影響的話語互動,也有“現(xiàn)在”話語對“過去”話語實施影響的話語互動。第三,話語互動的復雜性還體現(xiàn)在話語的語言使用和社會因素兩個層面之間彼此的相互影響方面。具體而言,體現(xiàn)在縱向、橫向、歷時這3個維度上的雙向話語互動,不僅導致語言使用層面的變化,而且還引發(fā)社會因素層面的變化,更有甚者,社會因素層面的變化也會反作用于語言使用層面的變化。由此,話語互動的研究路徑首先體現(xiàn)為“三維—雙向”分析模型,如圖3所示。
圖3 “三維—雙向”分析模型
在圖3中,4個橢圓分別象征性地代表4個話語,它們彼此之間的聯(lián)系體現(xiàn)在縱向、橫向和歷時維度上。話語間縱向的聯(lián)系由最下方的橢圓與處于中心位置的橢圓之間的雙向實線箭頭表示,稱為“縱向互動”。這種縱向互動表明:(1)處于社會網(wǎng)絡中較高層級的話語可以作用于處于社會網(wǎng)絡中較低層級的話語,具有規(guī)范和調節(jié)的作用;(2)處于社會網(wǎng)絡較低層級的話語也可以作用于處于社會網(wǎng)絡較高層級的話語,這種互動雖然不具有規(guī)范和調節(jié)的作用,但也在一定程度上挑戰(zhàn)處于較高層級的話語。話語間橫向的聯(lián)系由處于中心位置的橢圓與最右邊的橢圓之間的雙向實線箭頭表示,稱為“橫向互動”。這種橫向互動表明:處于平行位置上的兩個話語源自兩個不同的領域,二者之間的互動實際上是兩個領域間的相互影響;這種互動是雙向的,彼此都可以影響對方,但是,這種影響不是彼此的規(guī)范和調節(jié),而是形成彼此雜糅的結果,其中相互雜糅在一起的話語或語體之間的關系也具有一定的等級和不確定性。話語間歷時的聯(lián)系由左上方的橢圓與處于中心位置的橢圓之間的雙向實線箭頭表示,稱為“歷時互動”。這種歷時互動表明:過去的話語(由左上方的橢圓表示)可以對現(xiàn)在的話語(由中心位置的橢圓表示)產(chǎn)生影響,起規(guī)范作用;現(xiàn)在的話語也同樣對過去的話語產(chǎn)生影響,如對過去的話語進行修正或對過去的事件重新定義和建構。
圖3表明話語互動的整體圖景。話語互動是“三維”立體的,體現(xiàn)在縱向、橫向、歷時3個維度上,同時又是 “雙向”的,體現(xiàn)為縱向維度的“上對下”和“下對上”的話語互動,橫向維度的“左對右”和“右對左”的話語互動,以及歷時維度的“過去對現(xiàn)在”和“現(xiàn)在對過去”的話語互動。不論是縱向、橫向還是歷時的話語互動,也不論是“雙向”中哪個指向的話語互動,話語互動均體現(xiàn)在語言使用和社會因素兩個層面上,通過在語言使用層面的“互文”“互語”和“再情景化”體現(xiàn)出社會因素層面在權力關系和意識形態(tài)上的相互作用和影響。這將具體體現(xiàn)在“話語互動”研究路徑的“雙層—五步”分析框架之中。
“雙層—五步”分析框架具體應用于話語互動的案例分析之中。與一個“話語”內部存在語言使用與社會因素之間的辯證關系類似,“話語互動”也體現(xiàn)在不同話語之間“語言使用”與“社會因素”兩個層面上。分析這個“雙層”話語互動,可以依據(jù)5個步驟進行,如圖4所示:
圖4 “雙層—五步”分析框架(田海龍 2020)
第一步是觀察話語互動在語言使用層面上的表現(xiàn),如,通過觀察話語中的術語、文本和語體,發(fā)現(xiàn)不同話語中特殊的表達方式和獨特的行為方式。同時,還可以觀察不同話語在語言使用層面術語和語體彼此融合,形成術語、文本、語體“雜糅”在一起的情況。第二步是觀察話語互動導致的“新話語”。話語互動在語言使用層面形成“雜糅”復合體,這代表著一個新話語的產(chǎn)生;通過觀察不同話語的表達方式在這個“雜糅”復合體中所占分量的不同,分析不同話語之間的不對等關系。在第二步要觀察“新話語”產(chǎn)生的方式,如確定哪些表達方式是“元話語”,這個“元話語”是如何通過“再情景化”的過程進入到“新話語”之中,并在新話語中體現(xiàn)出哪些新的意義。這個“新話語”的不穩(wěn)定性也需要關注,如需要借助“互文”“互語”等工具性概念指出它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進而說明這個“新話語”不是話語互動的終結,而是新的話語互動的開始。
“雙層—五步”分析框架的前兩個步驟體現(xiàn)出語言使用層面的話語互動,第三步和第四步體現(xiàn)社會因素層面的話語互動。如,第三步觀察話語互動過程中兩個話語之間不對等的關系對話語互動的影響。可以借助“指向性秩序”等工具性概念觀察不同話語中特定表達方式的“指向性意義”,進而分析這些“指向性意義”構成的“指向性秩序”,發(fā)現(xiàn)不同話語所具有的不同分量及其形成的差異,包括導致的彼此之間權力關系的不對等。第四步觀察社會因素層面話語互動的另一個方面,即不同話語之間不對等的權力關系如何對話語互動產(chǎn)生作用和影響。這里可以借助“語境模型”的概念對“意識形態(tài)”這個話語互動社會因素加以考察,探究造成不同話語間不對等權力關系的動因。第五步作為一種反思性分析,觀察社會因素層面的話語互動與語言使用層面的話語互動之間存在的辯證關系,探究話語互動體現(xiàn)出動態(tài)變化的特征。
批評話語研究新階段將不同領域、不同層級、不同國家中的社會主體運用語言實施相互影響作為其研究新課題,而對這種“話語互動”進行深入探究的新路徑與批評話語分析階段的傳統(tǒng)研究路徑有所不同。“話語互動”研究路徑的“三維—互動”分析模型在宏觀上展示出話語互動的整體圖景,而“雙層—五步”分析框架則在微觀層面為案例研究提供具體的分析步驟和方法。
田海龍(Tian 2020)關于蒙古族青年呼格吉勒圖在20世紀90年代被錯誤判處死刑和在21世紀初被平反的考察,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出不同話語在縱向維度和歷時維度相互作用的過程及其產(chǎn)生的后果。該案發(fā)生之時正是全國范圍內開展嚴打斗爭的年代,從公檢法最高層對嚴打斗爭的要求和工作布置來看,可以發(fā)現(xiàn)處于社會較高層級的“嚴打話語”對基層具體案件的偵查和審理具有指導作用,而這種較高層級的話語對基層話語的“自上而下”的縱向話語互動之所以造成呼格吉勒圖案件的從重從快判決,也是因為基層辦案人員對上級“嚴打話語”的“語境模型”式的主觀理解和判斷。時間進入21世紀,最高層的話語已不是“嚴打話語”,而是“公平正義話語”,即要使廣大人民群眾在司法案件中享受到公平正義,這樣一種處于社會網(wǎng)絡最高層級的話語同樣對基層的司法實踐和話語具有影響,表現(xiàn)為“公平正義話語”“自上而下”與基層的“平反話語”互動并導致呼格吉勒圖案件的平反。這是一種縱向話語互動,但同時也是一種歷時話語互動,例如,以“公平正義話語”對“嚴打話語”背景下的呼格吉勒圖案錯誤判決進行重新定義。這種現(xiàn)在話語與過去話語之間的歷時話語作用與縱向話語互動、甚至橫向話語互動,在社會網(wǎng)絡中是交織在一起的,大多數(shù)情況下是無法清晰地區(qū)分開的。
然而,對任何一個維度上的任何一種指向的話語互動進行分析,都需要細致和深入的探究。這既需要遵循一定的分析框架,也需要一定的概念性工具。田海龍(2020)運用“雙層—五步”分析框架對中醫(yī)話語和西醫(yī)話語之間的互動進行分析,不僅呈現(xiàn)中醫(yī)話語與西醫(yī)話語在互動過程中語言使用層面發(fā)生的各自術語和語體之間的相互雜糅,而且指出這種雜糅代表著一個新話語(中西醫(yī)結合話語)的產(chǎn)生,同時,兩個話語互動所產(chǎn)生的語言使用層面的雜糅程度也代表著這個新話語的動態(tài)變化特征。運用“雙層—五步”分析框架對中西醫(yī)話語在社會因素層面的互動進行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在新產(chǎn)生的中西醫(yī)結合話語中,中西醫(yī)兩個話語的不對稱性是以各自具有的指向性意義為前提的,而對這些指向性意義的認定則是通過中西醫(yī)話語社會主體的意識形態(tài)和價值取向得以實現(xiàn)的。在如上語言使用層面和社會因素層面的4個步驟分析基礎上,第5步的分析則更加清晰地顯示出社會因素層面的話語互動對于語言使用層面的話語互動具有調節(jié)和制約的作用。
在運用“雙層—五步”分析框架的案例分析中,特定的概念性工具是不可缺少的。如分析語言使用層面的話語互動,需要借助“再情景化”這一概念性工具,剖析文本和語體被從一個話語語境中移出并被移入另一個話語語境的過程。同時,為了探究某個文本和語體在再情景化過程產(chǎn)生的新意義,還需要借助“元話語”這一概念性工具。在分析社會因素層面的話語互動時,需要借助“語境模型”和“指示性秩序”這兩個概念性工具,以便清楚地認識社會主體的意識形態(tài)在話語互動導致相應后果的過程中發(fā)揮的作用。概念性工具的運用,不僅增加“話語互動”研究路徑的專業(yè)性,而且使分析更為透徹和具有說服力。
本文在案例研究的基礎上提出并闡釋進行話語互動研究的新路徑,回應了批評話語研究學者對新的社會問題的學術思考,體現(xiàn)出話語互動這一新課題對批評話語研究理論創(chuàng)新的意義。這一研究路徑強調將話語研究的對象從話語本身的語言使用與社會因素之間的辯證關系擴展至話語與話語之間的相互作用,它以關于話語的認識和研究為基礎,向外延伸,為研究社會生活中普遍存在的話語互動提供可觀察的層面和維度,為在理論上闡釋話語互動的特征以及話語互動作為社會發(fā)展內在動力的機制提供借鑒,同時也在實踐上為具體的案例研究提供具有操作性的分析框架和步驟。這個研究路徑與傳統(tǒng)的批評話語分析經(jīng)典研究路徑不同,也與其他研究路徑和多模態(tài)研究路徑(如田海龍 張向靜 2013)不同。批評話語研究是由多個研究路徑構成的(Wodak 2020:20),希望這一研究路徑在后續(xù)的案例研究中得到進一步的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