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民主與左翼的民粹主義策略

王濤

無論人們從政治病理學的角度對民粹主義現(xiàn)象有多少批評，但鮮有人否認民粹主義在當代選舉政治中的強大動員力量。英國左翼政治理論家尚塔爾·墨菲（Chantal Mouffe）從近年來歐美右翼政黨與勢力的崛起中發(fā)現(xiàn)了民粹主義的政治能量，并在新著《為了左翼的民粹主義》（For A Left Populism ）中宣告“民粹主義時刻”的到來。她斷言，在當下，歐洲左翼只有采用民粹主義策略，才有可能贏得民眾的支持，推進左翼的事業(yè)。同墨菲以往比較晦澀的理論著作相比，該書更像是一部以介入現(xiàn)實政治為目的的行動指南，意在為歐洲左翼提供民粹主義的政治斗爭策略。雖然她將自己的論域限制在當代歐洲，但該書觀點也深刻觸及當代西方政治的普遍處境與癥結。于此，人們可以通過該書來理解當代西方的“民粹主義時刻”，以及西方左翼的困境和破局之道。

所謂“民粹主義時刻”，首先是當代西方新自由主義霸權秩序的危機時刻。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以來，歐美國家普遍實施的新自由主義經(jīng)濟政策導致當代西方資本主義發(fā)生一系列深刻轉(zhuǎn)變，全方位地形成了新自由主義主導的霸權秩序。這一秩序帶來的新壓迫和新支配，不斷激起新的民主訴求和反抗運動，使秩序本身的正當性和穩(wěn)定性不斷經(jīng)受沖擊和動搖。與以往遭遇的挑戰(zhàn)不同，二00八年的全球金融危機全面地暴露出了新自由主義霸權秩序的根本缺陷和不可持續(xù)性。在危機不斷擴大、蔓延的過程中，歐美國家中下層民眾的不滿情緒和抗議行動逐步爆發(fā)，各方要求變革現(xiàn)行秩序的呼聲日漸成為社會的基本共識。伴隨著民意支持的流失，新自由主義霸權秩序陷入“代表性危機”，但這也提供了一種新的政治可能：重新整合民眾力量，建構新的集體行動主體—“人民”。所以，“民粹主義時刻”既是新自由主義霸權秩序的危機時刻，也成為一個集結與動員民眾、重建替代性秩序的機遇時刻。然而，在這一時刻捷足先登、大展身手的，卻不是作為資本主義秩序批判者的左翼，反而是多年來一直處于政治邊緣地位的右翼。那么，新自由主義為歐美民主國家?guī)砟男┳兓?？什么原因使理應親近中下層民眾的左翼政黨多年來無所作為？而且，在“民粹主義時刻”，左翼如何進行策略的“民粹主義轉(zhuǎn)向”？這是墨菲在該書中剖析的關鍵問題。

在八十年代初期，新自由主義最初是作為一種經(jīng)濟改革政策登場的，其最初意圖是為應對基于凱恩斯經(jīng)濟學的福利國家危機。墨菲認為，新自由主義經(jīng)濟政策的原意是推行自由市場經(jīng)濟規(guī)則（解除監(jiān)管、私有化、財政緊縮），同時把國家限制在保護私有產(chǎn)權、市場和自由貿(mào)易的消極角色上。然而，新自由主義經(jīng)濟政策帶來的影響卻遠遠超出了經(jīng)濟領域。它逐漸發(fā)展出以推崇個人自由、私有產(chǎn)權、市場自由、限制國家為核心的社會、政治和道德哲學，甚至試圖經(jīng)由公共政策來重構社會與國家的基本秩序與倫理規(guī)范。從一九七九年就任首相到一九九0年辭任的十余年間，撒切爾夫人在英國成功推行了新自由主義革命，顛覆了戰(zhàn)后基于社會民主主義原則的社會共識，牢牢確立了新自由主義秩序的霸權地位。這一秩序的支配性與霸權性體現(xiàn)在，即便是左翼政黨，若要贏得選舉、執(zhí)掌政權，也必須接受符合這一秩序的理念、原則和政策。例如，一九九七年重掌政權的新工黨提出的所謂超越左與右的“第三條道路”實質(zhì)上就是新自由主義的左翼翻版。在冷戰(zhàn)結束后，“第三條道路”成為歐洲國家社會民主黨等左翼政黨的普遍綱領。

對于墨菲來說，新自由主義霸權秩序帶來的最大變化是“后民主”的出現(xiàn)。后民主是指國家政體在形式上仍舊是自由民主制，但國家政治生活在實質(zhì)上卻嚴重缺乏民主的一種狀況。在這種狀況中，“作為民主理想兩大支柱的平等與人民主權被嚴重削弱了”。簡言之，后民主就是指西方發(fā)達民主國家中一種越來越不平等和不民主的狀況。這種狀況是反民主的政治思想與去政治化的政治現(xiàn)實相互交織、相互影響的結果。其實，早在八十年代之前，一九六八年以來的左翼學生運動、新社會運動和民權運動，已在歐美國家激起了反民主的右翼政治保守主義思潮。而自八十年代以來，新自由主義的政治哲學進一步為右翼政治保守主義提供了思想資源。例如，新自由主義奠基者哈耶克推崇以個人自由為核心的“消極自由”，把追求平等和人民主權的“積極自由”政治化地同二十世紀極權主義經(jīng)驗聯(lián)系起來，把民主降低到手段層次，置于保護經(jīng)濟自由和私有產(chǎn)權的價值之下。在墨菲看來，哈耶克對自由與民主關系的理解是片面的，扭曲了民主在自由民主制下的應有價值。她認為，自由民主制是政治自由傳統(tǒng)與民主傳統(tǒng)相互接合（articulatio n）的產(chǎn)物。在歷史上，這兩個傳統(tǒng)形成了一種相互沖突和相互限制的矛盾關系。正是由于這種矛盾關系的存在，自由民主制才得以保持其平等、多元和包容的特質(zhì)，使不同社會政治方案（左翼的、右翼的）能夠展開競爭性談判，為社會的發(fā)展和完善提供更多可能性。從這個角度來看，導致“后民主”狀況的思想誘因是，新自由主義政治哲學對民主的輕視與貶低，弱化了程序民主之下的、以大眾參與為核心的實質(zhì)民主，從而使不同的社會政治方案“競爭性談判”政治空間被大大壓縮和抑制。

如果說反民主的政治思想是“后民主”狀況的肇始之因，那么“后政治”的政治現(xiàn)實則大大加深了“后民主”狀況?！昂笳巍笔侵敢环N“左”與“右”的政治界限變得模糊不清的政治狀態(tài)，在其中左翼與右翼之間過去那種尖銳斗爭與沖突日漸緩和乃至消退。導致“后政治”的原因有多種。首先，在冷戰(zhàn)后，絕大多數(shù)歐洲民主國家的社會民主黨放棄了作為資本主義對立面的傳統(tǒng)左翼身份，在將自己定義為“中間左翼”的同時，接受了新自由主義的理念，也開始主張限制國家干預經(jīng)濟、削減公民福利、推崇自由市場與私有產(chǎn)權、推行公共服務私有化。這些主張實際上已日益趨同秉持新自由主義的傳統(tǒng)右翼政黨。例如，英國新工黨政府在推行私有化、削減公民福利等政策上甚至比撒切爾政府更為激進。其次，在經(jīng)濟全球化進程中，全球金融體系的規(guī)制力量壓縮了民族國家政府制定經(jīng)濟政策的迂回空間，自然也削弱了民族國家中人民主權的實質(zhì)效力。例如，在歐洲，歐盟政治架構限制了成員國立法機構的決定權，使某些事務必須在歐盟層面來決策，削弱了成員國民眾在本國內(nèi)做決斷的權威。再次，在二十世紀后半期，歐洲民主國家政黨體制出現(xiàn)了英國政治學家梅爾（Mair）說的“卡特爾化”現(xiàn)象。政黨（尤其是傳統(tǒng)左翼政黨）逐漸脫離基層民眾、失去了政治代表性，為持續(xù)分享國家權力而相互結成利益聯(lián)盟，從而使選舉成為“中間左翼政黨”和“中間右翼政黨”的定期輪換。政黨體制的卡特爾化，使得民主選舉失去了意義，無法向選民提供出“中間派共識”之外的其他替代方案。這些因素共同使得自由民主制下的政治生活空心化，造成了一種缺乏“政治”的政治，即“后政治”。

墨菲認為，在“后政治”中，左翼與右翼的競爭性政治模式被宣告過時，以往圍繞不同社會政治方案所展開的激烈論辯、政治斗爭和民眾參與的公共生活，變成少數(shù)政治精英對現(xiàn)行秩序與國家事務的中立性管理活動。理應在公共領域之中展開的政治問題，變成了必須由專業(yè)人士處理的技術問題，使民眾在不同社會政治方案之間進行真正選擇的公共空間不復存在。在“后政治”中，充當主角的不再是人民，而是各行各業(yè)的技術專家。人民不再需要親自行使人民主權，參與政治生活及其決策過程，而是被限制于贊同或否定技術專家提出的科學政策。所以，在這種狀況下，民主傳統(tǒng)的第一支柱—人民主權被嚴重削弱了。另一方面，作為新自由主義經(jīng)濟特有部分的金融業(yè)，催生出一個脫離實體產(chǎn)業(yè)經(jīng)濟，但卻掌握巨大財富的金融寡頭階層，既加劇了資本主義社會的經(jīng)濟不平等，又在“人民主權”衰落的背景中助推了社會政治的“寡頭化”趨勢和精英階層的固化。與此同時，在全球化背景下，歐美國家的去工業(yè)化、制造業(yè)外遷、生產(chǎn)自動化、人工智能應用等新變化，使工人階級等中下層群體的失業(yè)率不斷攀升，生存狀況日益惡化，進入貧困狀態(tài)。由此，作為民主傳統(tǒng)的第二支柱—平等，也因此受到重創(chuàng)，導致社會撕裂、政治極化。在“后政治”的主流輿論和政治格局中，不滿的中下層民眾無力通過建制派“中間左翼”和“中間右翼”政黨，來有效地表達民主訴求，以改變公共政策及其自身命運。由此，“后政治”加劇了“后民主”的民主匱乏。自然地，打倒漠視人民的掌權精英、改變現(xiàn)行體制，成為很多中下層民眾政治運動的目標。也正是在這一背景之下，作為一種對“后民主”矯枉過正的政治反動，民粹主義應運而生。

最先起來嘗試打破后民主狀況的是右翼民粹主義者。他們敏銳地把握到“中間左翼”和“中間右翼”忽略的中下層民眾不滿，打出了人民主權的旗幟，動員民眾對當權派精英進行反抗。眾所周知，在二00八年全球金融危機后，極右翼政治力量的民粹主義策略不斷地取得成功，很多極右翼政治力量從政治邊緣地帶走向權力中心。其實，歐洲左翼也分化出激進政治力量，針對本國的經(jīng)濟社會問題，采取了民粹主義策略，參與國家選舉，甚至贏得勝利。但是，相對于右翼民粹主義者的接連成功，歐洲左翼的應對在總體上是滯后的。盡管有不少激進左翼掀起了社會抗議運動，但是這些運動缺少對正式政治制度的參與，也沒有像右翼民粹主義者那樣，通過議會選舉、總統(tǒng)大選等方式同制度化政治接合起來，因此缺少持久的動力和力量。希臘激進左翼聯(lián)盟、西班牙社會民主力量黨的成功案例表明，唯有通過結構性的政治運動，掌握國家政治權力，才能重建新秩序。

在墨菲看來，在民粹主義時刻，政治沖突的中軸將位于右翼民粹主義和左翼民粹主義之間。她希望傳統(tǒng)左翼政治力量深刻理解和準確把握“民粹主義時刻”的政治動能來源，同樣采取民粹主義話語策略，集結對新自由主義霸權秩序和后民主狀況不滿的民眾反抗運動，以阻止右翼民粹主義力量的繼續(xù)壯大。墨菲認為，右翼民粹主義運動雖然在策略上是成功的，但是他們的政治工程有很多缺陷。右翼民粹主義運動不但對左翼的“平等”目標不感興趣，也無視當下社會問題的經(jīng)濟根源，而且其所建構的“人民”往往基于特定種族身份，有強烈的排他性。同時，右翼民粹主義運動雖然也想打破后民主的狀況，但卻并不反對資本主義以及新自由主義霸權秩序，因而無助于改變導致“民粹主義時刻”的根本問題。甚至，右翼民粹主義可能會因其對具有煽動性的民粹領袖的盲從，而走向民族主義的威權主義，最終導致民主的倒退或民主的崩潰。所以，左翼需要理解政治的“對抗、沖突”本性，認識到現(xiàn)行秩序的霸權經(jīng)由政治斗爭確立，也可以經(jīng)由政治斗爭被改變。民粹主義時刻則為歐洲左翼打破現(xiàn)狀提供了可能性。

民粹主義時刻是新自由主義霸權秩序遭遇危機的時刻，也是左翼力量利用危機、重建新秩序的大好時機。在墨菲看來，左翼首先要同新自由主義霸權秩序劃清界限，因此也要同作為這一秩序中堅力量的中間左翼立場拉開距離，以便主動地與這一秩序進行斗爭，“向它發(fā)起進攻”。墨菲所指的斗爭和進攻，不是要否定或推翻自由民主政體，而是在肯定與認同這一政體的前提下，發(fā)揚內(nèi)在于這一政體之中的民主傳統(tǒng)，進行合法的民主抗爭。在斗爭中，左翼同樣應該打出“人民”的旗幟，把現(xiàn)行秩序置于“人民”的對立面，動員民眾參與民主抗爭。如果說右翼民粹主義的“人民”往往是中下層白人群體，外來移民、穆斯林等少數(shù)群體是被排斥在外的，那么左翼民粹主義的“人民”具有廣泛的包容性，力求將在新自由主義霸權秩序下所有反對“支配”和“霸權”、爭取民主和平等的群體和運動都納入其中。因而，當右翼民粹主義傾向于滑向違背平等的狹隘民族主義之時，左翼民粹主義則致力于實現(xiàn)最廣泛的民主主義。用墨菲的話來說，左翼是通過民粹主義話語策略，把反資本主義、反種族歧視、生態(tài)主義、LGBT（性少數(shù)群體）等多種抗爭運動集結起來，建立起內(nèi)部相互平等的民主統(tǒng)一戰(zhàn)線—“等同鏈條”（achainof equivalance），形成新的“集體意志”，為未來新秩序奠定最強有力、最民主的霸權性構成部分。同時，左翼也應該明確地劃分出同“人民”相對立的“寡頭”，把寡頭代表的不合理秩序置于人民的對立面，通過復興民主話語與政治斗爭來轉(zhuǎn)變舊的權力關系和政治關系，最終創(chuàng)造新的民主風氣、民主慣例。所以，在當下，左翼的任務是推動自由民主社會走向激進化，通過使自由民主社會的“再民主化”，建設“激進的、多元的民主”。

墨菲對左翼的民粹主義策略的認知，可以追溯至其思想與生活伴侶恩內(nèi)斯特·拉克勞（ErnestoLaclau）長期以來對民粹主義的思考。拉克勞曾認為，在左翼的社會主義戰(zhàn)略中，民粹主義是有積極作用的，可以為反對資本主義現(xiàn)狀提供有力的反抗話語，有助于發(fā)起反對霸權及其衍生的壓迫與支配形式的民眾運動。墨菲進一步在反對經(jīng)濟決定論和階級本質(zhì)主義的后馬克思主義理論框架下，把拉克勞的觀點用來具體分析二00八年全球金融危機以來歐洲的政治狀況和左翼的困境，力求為左翼提供一套新的政治斗爭策略。其實，在社會主義傳統(tǒng)中，“階級”是比“人民”更加科學的概念。因為“人民”概念忽視了民眾之中的階級區(qū)分。在二十世紀社會主義運動史上，民粹主義或民粹主義策略并不被認為是正確的主張。所以，墨菲的后馬克思主義理論框架同經(jīng)典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確存在深刻的分歧。但是，人們也要看到，她提出的左翼民粹主義策略是陷于困境的西方左翼力求適應經(jīng)濟不平等、社會撕裂、極化政治的資本主義新現(xiàn)實的一種努力。在希臘、西班牙、意大利等國獲得執(zhí)政權的激進左翼政黨，以及英國工黨前領袖杰里米·柯賓的左翼激進主義和美國民主黨伯尼·桑德斯的民主社會主義（DemocraticSocialism），都以實踐的方式體現(xiàn)了這種努力。二0二0年全球新冠疫情使絕大多數(shù)歐美國家的經(jīng)濟社會秩序中斷，讓新自由主義霸權秩序久已存在的危機大大加深，同時也暴露出以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為代表的右翼民粹主義者執(zhí)政能力的匱乏，凸顯出對新的替代選擇的需要。二0二一年二月初，哈佛大學經(jīng)濟學家丹尼·路迪克（DaniRodik）在接受英國《金融時報》采訪時強調(diào)指出，相對于暫告流產(chǎn)的右翼民粹主義，左翼民粹主義因其對財富再分配、充分就業(yè)、經(jīng)濟公正的政策訴求可能更有能力緩和當下歐美資本主義社會的矛盾和危機。他說：“我們今天或許的確需要一劑左翼民粹主義（agooddozeofleftwingpopulism），以便將我們從極具破壞性的、最終更令人恐懼的右翼民粹主義中解救出來?！甭返峡说恼勗挶砻鳎笠砻翊庵髁x開始得到黨派政治之外越來越多的人的期待。不過，人們可以看到，墨菲只是提出了有關左翼如何應對當下時刻的斗爭策略，而對于其言之鑿鑿的替代性新秩序的實質(zhì)內(nèi)涵，卻有些語焉不詳?；蛟S，歐美左翼力量的真正增強有待于其新秩序之替代性的彰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