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伯駒的集外佚文與人生去就

谷曙光

名不副實的《張伯駒集》

二0一三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推出了《張伯駒集》，書前的“出版說明”標榜“此次結(jié)集收錄了張伯駒現(xiàn)存的全部作品”，這基本就等同于全集了。然而，遺憾的是，以我對張伯駒多年的持續(xù)關(guān)注，可下斷言，上古版收錄的恐怕遠非張氏現(xiàn)存的全部作品。經(jīng)一番考察，此書只是將坊間已公開出版的張氏著述打包合訂，匯為一冊，如是而已。不同版本之間的細微差異，編校者并未注意;令人最期待的輯佚，惜付闕如。

像張伯駒這么重要的歷史人物，其文章、事跡、交游等，確有爬梳勾稽的必要。怎奈張伯駒乃貴公子出身，有大名士派頭，不需要借文字換“斗升之祿”。因此，他寫的本就不多;即便寫，篇幅亦不長;留下來的，再打個折扣;正式出版的，就更少了。這也造成了其文集搜集整理的困難。拙文無力全面輯佚，僅擬就個人所知，談?wù)勂浼庳暮腿松ゾ?，或可為將來編訂名副其實的全集和撰寫傳記提供點滴的信息。

集外佚文舉隅

一九三一年成立的國劇學會，是民國時研究戲曲的重要機構(gòu)，而張伯駒為元老之一。在學會主辦的《國劇畫報》上，伯駒屢屢發(fā)表文章，其《譚〈定軍山〉》雖短，就是篇佚文。又如《昆曲酒令百則》，連載了七次，雖然篇幅不長，但既有趣味，又有特色。酒令種類繁多，以昆曲唱詞編成酒令，可謂別開生面，亦具雅趣?！秶鴦‘媹蟆穲D文并茂，伯駒還在上面多次發(fā)表畫作，這對研究其繪畫的變遷也有裨益。

抗戰(zhàn)中，伯駒在西安編印了線裝本《〈二進宮〉宮譜》，干戈中不廢弦歌。此書稀見，張氏自序亦是一篇佚文?？箲?zhàn)勝利后，伯駒有一篇《藝術(shù)之時代與創(chuàng)造》發(fā)表在《新思潮》一九四六年的創(chuàng)刊號上，系演講整理稿，所談較簡略。此外，陸灝先生曾揭橥了張氏的一篇重要佚文——《故宮散失書畫見聞錄》，連載于《上海新民報晚刊》一九四八至一九四九年間。

新中國成立后，伯駒撰寫了《我所收藏的中國古代法書》，連載于一九五六年十二月的《文匯報》，先后五篇，前有一總序，把他收藏的最重要的若干種古代法書寫成了札記。這恐怕是張氏“文革”前最重要的文章了，可惜從未有人關(guān)注提及。伯駒文中自述：“我從二十八九歲就愛好中國古代法書名畫，最初研究明清的作品，后來專鑒賞元以前的名跡，尤其重法書。我收藏是重質(zhì)而不重量，遇有歷史和藝術(shù)價值的珍品，我便去千方百計甚至賣物舉債來搶收;但是畢三十年之力，也不過幾十件而已?！弊阋娖涫詹氐臉烁裰吆褪止P之大，同時知其用心的虔敬。文中關(guān)于名跡流傳原委的敘述，為當事人之自述，最可采信。如收藏《杜牧書贈張好好詩》之過程，伯駒云：“此帖由溥儀自清宮攜走流失于長春，為廠商靳云卿所得。一九五一年攜來北京，畫家惠孝同欲購留，不告予知，后以議價相差未成;等到我得到消息已攜走上海，亟托人函追，十日后復攜回京，為我收得;……很像元人說部風月?lián)P州夢的故事。我因而寫了‘揚州慢一詞題在后面……”廠商者，琉璃廠之古董商也。元雜劇《揚州夢》里的杜牧、張好好幾經(jīng)周折，才有情人終成眷屬;而此卷自長春輾轉(zhuǎn)于京、津、滬，未遇識者，伯駒有緣得之，不啻載得美人歸，快何如哉！此文記顛末，述傳奇，存掌故，填倚聲，豈非佳文？

范仲淹《道服贊》的收藏過程也頗曲折，伯駒記述，此帖先是“經(jīng)溥儀攜走流失于長春，解放前為廠商靳某所得，時畫家張大千在京，因為文同是蜀人，彼亦是蜀人，欲自購藏，事為故宮博物院院長馬叔平所聞，亟追索，靳故避與見面。一日大千、叔平聚于予家，面定由予出面洽購，收歸故宮博物院;價議妥后，卷交叔平，俟故宮博物院開理事會;胡適之以為價昂，主張退回，另收購與歷史藝術(shù)無關(guān)重要之品若干件。胡適之對于書畫本來無知，我擔心此帖再為流失，于是在急景殘年中賣物舉債把它收買了下來”。此名跡之購藏，可謂一波三折，關(guān)系張大千、馬衡、胡適等諸多大人物，而經(jīng)手商人又是琉璃廠的靳云卿。觀“急景殘年”“賣物舉債”八字，真令人無限感慨！蓋伯駒本無意收藏范文正公法書，出于憂心國寶流失，才在時局不靖、自家拮據(jù)的境況下賣物舉債、勉力收藏的。時在一九四六年，《道服贊》的要價是黃金一百一十兩，金額之巨，令人咋舌！同年稍后，他又豪支人生最大手筆—以黃金二百二十兩（陸續(xù)支付了一百七十兩后中止）收得舉世聞名的展子虔《游春圖》！換了旁人，絕不會有此“癡舉”！這種地方，就是伯駒的可愛可敬之處了?？傊?，伯駒所藏每件“重器”的背后，都有不為人知的故事，由他自家道來，既是實錄，亦冷暖自知。＼

頗值得注意的是，張伯駒自印過多種油印線裝本。早年出書不易，退而求其次，自費印制油印本，不但是流傳的一種方式，亦可昭示同儕風雅。時過境遷，今天某些油印本的價格已奇昂。油印本數(shù)量稀、流傳少，而其中往往存有佚文。譬如早年伯駒與余叔巖合著《近代劇韻》（實伯駒所撰，但其中有叔巖的觀點、心血），已在報紙刊登售書廣告，后因余氏反悔而收回印好的書，未在坊間流傳。伯駒轉(zhuǎn)而以個人名義，將書改稱《亂彈音韻輯要》，分三期連載于《戲劇叢刊》（一九三二至一九三五年出版）。到了一九六三年，為紀念余叔巖逝世廿周年，伯駒又加以修訂，改名《京劇音韻》，出了線裝油印本。同年十月，吉林戲曲學校又改橫排印出?！毒﹦∫繇崱非坝行伦蜓裕傉摬糠州^原來的《亂彈音韻輯要》有較大改動，幾乎可以說是另起爐灶了，可知伯駒對于京劇音韻諸問題的思考一直沒有停止。上古版《張伯駒集》收入的是《亂彈音韻輯要》，編者似不知其書之來龍去脈，更不知后出的《京劇音韻》改動甚大。

一九五七年，伯駒有《談晉代的書法》發(fā)表于《文物參考資料》（一九五七年第一期）。“文革”中，伯駒寫有“交代”，這大約可算作特殊時代的特殊佚文吧?！拔母铩焙螅x年事已高，公開發(fā)表的文章卻不少。大陸方面，我起碼看到以下幾篇：《回憶陳毅元帥》《關(guān)于展子虔〈游春圖〉年代的一點淺見》《關(guān)于楝亭夜話圖》《袁世凱登極大典之籌備》等。海外發(fā)表的，則有《我從余叔巖先生研究戲劇的回憶》，刊于香港《大成》雜志第一三五期。還見到序文一篇，為李克非《京華感舊錄》（江蘇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六年版）作。此外，《春游瑣談》中有《北平國劇學會緣起》，而《京劇談往錄》收入《北京國劇學會成立之緣起》，兩文實為一文，前者略有刪節(jié)，后者似更全備。

竊以為，伯駒“文革”后發(fā)表的最重要文章，是長文《鹽業(yè)銀行與北洋政府和國民黨政權(quán)》〔一九六六年作，“文革”后刊于《天津文史資料選輯》第十三輯（內(nèi)部發(fā)行）〕。此文關(guān)系民國金融業(yè)變遷、鹽業(yè)銀行興衰等，旁及伯駒本人財務(wù)狀況和購藏書畫資金的來源等，極為重要，可惜為伯駒作傳、作年譜者利用不多。

另外，中央文史研究館有“張伯駒生平資料”檔案一宗，包括《五十年來我的情況》《張伯駒自述》等，后部分收入《張伯駒先生追思集》（項城市政協(xié)二00八年編?。?。

詩詞佚作與別具特色的挽聯(lián)

除了上述諸多文章，張伯駒零星的詩詞佚作，恐怕更多。先師吳小如就曾指出中華版《張伯駒詞集》遠非全璧，家屬當有意做了刪削。尤其伯駒一生與人唱和甚多，這方面就更不易找尋了。不過，近年海內(nèi)外拍賣會上，頗出現(xiàn)過一些伯駒的手稿，往往爭奪激烈。這是一條重要線索，很值得有心人去關(guān)注。

我所見的詩詞佚作，如《蟄人太史囑題天目山圖即希郢政》《浣溪沙·稷園賞牡丹》等，限于篇幅，不迻錄。劇評家梅花館主曾錄伯駒代人壽名伶王瑤卿夫婦的“念奴嬌”一闋，詞云：

江南腸斷，盡飄零去也。萬紅千紫，無恙河山猶似昨，白唱前朝哀史。凝碧池頭，朝元閣上，一瞥繁華，已滄桑閱倦，鏡中白發(fā)添幾？卻喜弧悅雙懸，琴瑟并奏，開宴邀珠履，曲度鶴飛聽宛轉(zhuǎn)。更值月明如水，青鬢朱顏，釵冠撲朔，都是新桃李，春風座上，金樽消盡綠蟻。

此亦佚作，壽晚清“內(nèi)廷供奉”王瑤卿，一代名旦，人稱梨園“通天教主”，詞中有易代滄桑，言桃李門墻，可謂貼切允當。

詩詞之外，茲另辟蹊徑，談?wù)劜x的對聯(lián)。擅長詩詞者，對聯(lián)自不在話下，何況伯駒作有《素月樓聯(lián)語》，其對聯(lián)確有足多者。一個特別的發(fā)現(xiàn)是，伯駒似乎格外精于挽聯(lián)。他挽的各界人物，往往契合其地位、身份、情操和業(yè)績，尤其是筆端富有感情。可惜伯駒的對聯(lián)大多散佚，未有專門收集。

早年的挽聯(lián)，如挽袁二公子寒云，他們本為姻戚，又同為貴公子，故落筆感慨極深：

天涯落拓，故國荒涼，有酒且高歌，誰憐舊日王孫，新亭涕淚;

芳草凄迷，斜陌黯淡，逢春復傷逝，忍對無邊風月，如此江山。

洵為佳對，流傳一時。

伯駒與梨園中人交好甚厚，其挽名伶聯(lián)，亦非泛泛而作者。如挽國劇宗師楊小樓聯(lián)云：

夢斷凝碧池，嘆百年文物淪亡，我亦下淚;

藝同廣陵散，問千古英雄成敗，誰為傳神？

楊小樓是武生泰斗，而此聯(lián)聯(lián)系家國時代，感嘆大師絕藝莫傳，為其灑一掬同情之淚。至于伯駒挽至交余叔巖，不能不錄，其實聯(lián)并不長：“譜羽衣霓裳，昔日悲歌傳李嶠;懷高山流水，只今顧曲剩周郎?！绷髀冻鲆环N子期死而伯牙絕弦的哀痛，此之謂知音。伯駒晚年還有一副聯(lián)，寫梅蘭芳與福芝芳夫婦：“并氣同芳，入室芝蘭成眷屬;還珠合鏡，升天梅福是神仙?！睒O有巧思，人或以為福芝芳逝世后作，而據(jù)張牧石言，實作于福去世前數(shù)日，故可謂之“讖聯(lián)”矣。

“文革”中伯駒挽元帥陳毅的對聯(lián)，流傳甚廣，自不必費篇幅。我還在臺灣一所大學的博物館，看到伯駒“文革”后挽北昆名武生侯永奎的親筆手書聯(lián)：“夜奔何懼權(quán)奸，英風猶見山神廟;別母能傳忠孝，義氣長留寧武關(guān)。”以侯氏的兩出杰作《夜奔》《寧武關(guān)》鑲嵌其中，可謂別具匠心。

因之我想，如有人下力氣爬梳，找出幾十副伯駒撰寫的挽聯(lián)，恐怕都不成問題。這是張氏韻語中的一個特殊方面，確實精彩而顯特色，惜乎從未有人予以揭橥關(guān)注。

人生出處亦何常

已刊發(fā)的《張伯駒年譜》《張伯駒生平簡表》等，我讀了以后，頗感不滿足?？傮w感覺簡略，一些重要的事件，或未寫入，或語焉不詳。拙文擬談其后期人生之犖犖大端，即辦展覽、學會風波和“《馬思遠》事件”。

今日辦書畫展覽，是為佳事，好的選題、國寶級的展品，甚至萬人空巷來觀。伯駒收藏書畫之精，有口皆碑。他本人是否辦過展覽呢？答案是肯定的。一九四八年十月二日，北平燕京大學張伯駒氏書畫展覽會開幕，這無疑是他人生中的重要事跡。展覽地址在貝公樓（今北大校長辦公樓）。周汝昌就是在此次展覽上結(jié)識伯駒的。但是關(guān)于展覽的詳細情況，迄今未見準確描述。

據(jù)《燕大雙周刊》（第六十四期）：“北平收藏名家項城張伯駒先生素精鑒賞，收藏之富甲故都，頃應(yīng)本校陸志葦、張東蓀、高名凱諸先生及平市文化界要求，于十月二日假貝公樓校長辦公室，展覽書畫珍品四十五件。……展覽時貝公樓盛況空前，下午更有多人從城內(nèi)趕來參觀，皆嘆賞不已，引此次奇遇為畢生幸運?！辈x拿出展品的數(shù)量雖不算太多，但其中珍品卻夥，如西晉陸機《平復帖》、隋展子虔《游春圖》卷、唐李白《上陽臺帖》卷、宋范仲淹《道服贊》卷、宋蔡襄《自書詩帖》冊、宋黃庭堅《書諸上座帖》卷、宋王詵《煙江疊嶂圖》卷、宋徽宗《江雪歸棹圖》卷、宋米友仁《姚山秋霽圖》卷……幾乎都是珍品，光看目錄，都會覺得開緘驚人、云煙滿紙，真?zhèn)€是“過屠門而大嚼”，實在解渴過癮！此次展覽在伯駒收藏生涯中，不應(yīng)被忽視，可算作一九四九年之前伯駒對自己藏品的一次公開檢閱。

伯駒在傳承發(fā)揚傳統(tǒng)文化方面，是胸中有一盤棋的。這早在民國就可見出端倪。他不但參與創(chuàng)辦國劇學會，抗戰(zhàn)后又與白云生等創(chuàng)立昆曲學會，還有成立國樂傳習所之意。書畫方面，伯駒抗戰(zhàn)后任北平美術(shù)會會長。需要指出的是，當時北平美術(shù)界，徐悲鴻主導的藝專學校與伯駒的美術(shù)會，勢同水火，發(fā)生了著名的“國畫論戰(zhàn)”。對此，美術(shù)界已有所鉤沉;但研究張伯駒者，似知者無多。這在伯駒的人生經(jīng)歷中，也不應(yīng)被忽略。

一九四九年之后，伯駒先是自己主持京劇基本藝術(shù)研究社、書法研究會、韻文學會，還進一步想把國畫研究會、棋藝社、古琴學會、昆曲研習社等納入進來，成立統(tǒng)一的古典文學藝術(shù)聯(lián)誼會或民族文學藝術(shù)研究會。他廣泛聯(lián)絡(luò)文藝界友人，上書高層，試圖獲得政府的支持。不得不說，伯駒創(chuàng)辦、整合學會的用意雖然大好，但其實昧于形勢。他不理解新中國的文藝政策，竟然異想天開，欲做傳統(tǒng)文化方面的“廣大教化主”，而徒授人以復古保守的把柄，已然為日后自家的坎壈命運埋下了種子。

一九五七年，伯駒被劃為“右派”，而其嚆矢，諸多文章并未指出要害，其中關(guān)鍵實為一九五七年五月伯駒策劃組織京劇名伶小翠花等演出禁戲《馬思遠》，釀成所謂的“《馬思遠》事件”。當年四月，第二次全國戲曲劇目工作會議召開，文藝界領(lǐng)導周揚等侃侃而談，開放禁戲已是“箭在弦上”。但至五月十七日，文化部才下發(fā)正式通知，開放全部禁演劇目。伯駒對此熱情極高，在文件下發(fā)前，就搶先聯(lián)絡(luò)老藝人，擬演出奸殺禁戲《馬思遠》，并在報紙刊登了廣告。北京市文化局出于謹慎，先是不同意。但伯駒據(jù)理力爭，甚至在五月十二日召開記者招待會，透露遭遇阻力，將了文化局一軍。而爭執(zhí)的結(jié)果，是《馬思遠》改為五月十七日內(nèi)部演出。經(jīng)此一役，伯駒自以為得計……但在這曲折過程中，伯駒顯然“熱情過頭”，貽人口實。

伯駒從來就不是一個善于明哲保身的人，他一貫敢言，“張大爺”的嘴是素不饒人的。一九四九年之后，他屢屢說重話，批評文藝現(xiàn)狀。最突出的，就是臧否戲曲界人物，鋒芒畢露，口無遮攔。比如，他嚴厲批評：“戲改干部全是外行，傳統(tǒng)藝術(shù)沒有了?！薄榜R少波不懂戲，歐陽予倩也不懂戲，阿甲只夠得上戴‘紗帽翅，‘穿官衣還不夠格。”“寧看《祥梅寺》，不看梅蘭芳?！备氐脑捯灿校踔帘硎?，馬連良、譚富英都不懂藝術(shù)，是海派，“埋顆炸彈把這些海派都炸了！或者像《寧武關(guān)》一樣，拿火全燒了！”伯駒真是赤子之心，沖口而出，遂心快意，豈不知禍從口出，上面這些“毒舌”之言，雖逞一時之快，但何等傷人！戲曲界的頭面人物，怕被伯駒得罪光了。“反右”時，連一貫溫厚的譚富英都出面“反擊”了，譚批判張的原話是：“過去有人給你配戲，是因為你是‘張大爺，惹不起你，并不是因為你有什么藝術(shù)！在藝術(shù)上誰不知道你是‘電影張‘倒好紅！”譚富英總算是為屢遭伯駒奚落的藝人們出了口氣！

伯駒心胸，幾人能及

“《馬思遠》事件”在伯駒人生中何其重要！他晚年也以詩自嘲：“一朝天子一朝臣，舞榭歌臺夢已陳。啼笑皆非《馬思遠》，中州斷送老詞人。”后兩句從清人“可憐一曲《長生殿》，斷送功名到白頭”化出，伯駒真?zhèn)€是為戲而“斷送功名到白頭”矣！但是現(xiàn)在的年譜中，竟無片言只字及之，豈非未擊中“要害”，未搔到“癢處”？

行文至此，仍覺意猶未盡。蓋我對張伯駒之人生總有一種惋惜，對其心胸又懷一種欽佩。眾所周知，伯駒收藏的古代書畫珍品，價值連城;而為得到那些珍品，伯駒耗盡財力心力，甚至不惜典房鬻地，真?zhèn)€是千金散盡為國寶！他一九五六年將諸多珍品無償捐給國家，這是多么難得的壯舉！伯駒自言生平“最鄙視高士奇”，原因就在于高氏“大似商賈”“譎詐”“品質(zhì)不高”。令人尤覺難堪的是，伯駒捐出《平復帖》等八件頂級法書的第二年就被打成“右派”。不過，張伯駒是在“戲曲界”被劃為右派的，這也頗耐人尋味。

我不禁想起蘇軾的《初到黃州》：“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yè)轉(zhuǎn)荒唐。”大約伯駒多少亦有些東坡風范，乃“天下之無思慮者”，故而屢遭磨難;又因伯駒的天性曠達，其身能隨遇而安，其心更寵辱不驚、得失兩忘，總算度盡劫波，得享高年。古往今來的文人中，風光月霽、襟懷灑落如伯駒者，能有幾人？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如張伯駒者，亦不世出之非常人也。期盼不久的將來，真正意義上的《張伯駒全集》早日面世，慰伯老于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