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抗戰(zhàn)中國行考辨二題

吳心海

海明威是美國著名記者、小說家，普利策獎和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2015年9月22日，習(xí)近平在美國華盛頓州西雅圖當?shù)卣兔绹押脠F體聯(lián)合歡迎宴會上的演講中，談到他青年時代就讀過的美國作家作品時表示：海明威《老人與?！穼耧L(fēng)和暴雨、巨浪和小船、老人和鯊魚的描寫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第一次去古巴，專程去了海明威當年寫《老人與?！返臈蜻?。第二次去古巴，我去了海明威經(jīng)常去的酒吧，點了海明威愛喝的朗姆酒配薄荷葉加冰塊。我想體驗一下當年海明威寫下那些故事時的精神世界和實地氛圍。我認為，對不同的文化和文明，我們需要去深入了解。

除了《老人與?！吠猓Ｃ魍€著有《太陽照常升起》《永別了，武器》《喪鐘為誰而鳴》等作品。

出生于美國小鎮(zhèn)奧克帕克的海明威一生充滿傳奇色彩。身為記者和作家，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和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他的足跡遍及加拿大、法國、意大利、西班牙、古巴等國，素有“世界公民”之稱。1941年，海明威和當時的夫人、著名戰(zhàn)地記者葛爾虹還曾來到我國香港、廣東、桂林、重慶等地，對中國人民艱苦的抗日斗爭加以報道。

海明威80年前在中國抗戰(zhàn)最艱難時刻的中國之行，既是中美兩國人民友誼的見證，也是中美新聞（文化）交流史上的一件大事。不過，由于時代久遠，海明威沒有相關(guān)回憶文字，葛爾虹也明確表示當時沒有“記錄”，這造成了海明威中國之行的一些具體細節(jié)不夠明確，甚至還有訛傳的現(xiàn)象。圍繞相關(guān)史料“抽絲剝繭”，有可能還原或重現(xiàn)歷史的原貌。

一、海明威曾在中國殺鬼子

近幾年來，有關(guān)海明威在中國采訪時直接參加戰(zhàn)斗的故事甚囂塵上。2016年7月13日，《文匯報》以接近大半個版的篇幅刊登了署名“本報記者 陳曉黎”的文章（以下簡稱“陳曉黎文”），題目就是《1941年，海明威在中國殺鬼子》，作為海明威逝世55周年的紀念。在這篇文章里，作者“引用”當年的《新華日報》報道說：

1941年5月17日，中國共產(chǎn)黨中央重慶《新華日報》頭版報道：“中央香港 16日電：香港《史密斯日報》報道了美國作家海明威在廣東前線曾隨中國部隊分乘沙船三艘，乘夜向下游進駛，在廣州近郊登陸。海明威用他豐富的戰(zhàn)地經(jīng)驗，在廣東韶關(guān)利用夜幕的掩護，親自破壞了日寇的一段鐵絲網(wǎng)，并干掉了一個日本士兵，繳獲了日寇的一桿槍和幾顆手榴彈，他們于拂曉前安然離去?！?/p>

筆者當時在《文匯報》讀到此文時，心情激動與慚愧參半：供職多年的《新華日報》，大半個世紀之前曾刊登海明威幫助國人殺日本鬼子的新聞，自己竟然聞所未聞，甚至從來沒有聽報社老一輩同人提及，頗有墻內(nèi)開花墻外香的感覺。遺憾的是，抗戰(zhàn)期間的《新華日報》老報紙，報社并無保存，直到五年后的今日，筆者才有機會寓目1941年5月17日的《新華日報》，但令人訝異的是，當日《新華日報》上所刊登的海明威新聞，和《1941年，海明威在中國殺鬼子》中引用的所謂“新華日報”上的報道有很大區(qū)別。

為方便讀者辨別，特將1941年5月17日的《新華日報》刊登的題為《海明威隨我軍入廣州近郊》的新聞（以下簡稱“新華日報海明威原文”）照錄如下：

（中央社香港十六日電）士蔑西報今日晚版中刊載美名作家海明威，近在廣東前線時之冒險事跡。據(jù)稱：海明威在韶關(guān)時，某夜曾隨中國部隊分乘沙船三艘，乘夜向下游進駛，在廣州近郊登陸，將日本軍事建筑若干破壞，于拂曉前安然引去。據(jù)傳此次之冒險，給與海明威以深刻之印象，證明各方所傳淪陷城市內(nèi)之日軍夜間常撤至安全地點，以避免中國游擊隊之進攻一節(jié)，確屬事實。

1941年5月17日《新華日報》頭版

同一天，重慶《中央日報》第二版，也使用了“中央社”這條有關(guān)海明威的消息，題目為《海明威壯舉 隨軍夜襲廣州近郊》（以下簡稱“中央日報海明威原文”），標題雖不一樣，但文字和“新華日報海明威原文”基本一致，篇幅不長，還是照錄如下：

（中央社香港十六日電）士蔑西報今日晚版中刊載美名作家海明威，近在廣東前線時之冒險事跡。據(jù)稱：海明威在韶關(guān)時，某夜曾隨中國部隊潛入廣州，華軍于是夜將日本軍事建筑若干所破壞。彼等一行分乘沙船三艘，乘夜向下游進駛，在廣州近郊登陸，完成破壞工作，于拂曉前安然引去。據(jù)傳此次之冒險，給與海明威以深刻之印象，證明各方所傳淪陷城市內(nèi)之日軍夜間常撤至安全地點，以避免中國游擊隊之進攻一節(jié)，確屬事實。

同樣是當時中國最大新聞通訊社“中央社”發(fā)布的稿件，刊載在兩份不同的報紙上，核心內(nèi)容一致，文字有些微差別，做過版面編輯的新聞人都明白，應(yīng)是當值編輯根據(jù)版面情況對文字進行的刪削和調(diào)整?！爸醒肴請蠛Ｃ魍摹睒祟}雖有“海明威壯舉 隨軍夜襲廣州近郊”的字樣，不免給人以聯(lián)想，但通讀全文以及“新華日報海明威原文”，只有中國軍隊破壞日軍建筑的記述，沒有一個字或一個細節(jié)涉及海明威親自動手殺鬼子、奪取槍支和手榴彈！

當然，無論是“新華日報海明威原文”還是“中央日報海明威原文”，都沒有“中央社”所依據(jù)的香港《士蔑西報》1941年5月16日“晚版”上有關(guān)海明威的英文原文來得準確。香港《士蔑西報》查詢不易，南京圖書館、上海圖書館甚至國家圖書館都沒有館藏，承臺南大學(xué)許舜杰博士大力協(xié)助，費盡周折筆者終于找到《士蔑西報》1941年5月16日“Final Edition”，其首頁刊登有題為《Hemingways Adventure With Chinese Soldiers》的新聞，內(nèi)容和上述《新華日報》《中央日報》刊載的“中央社香港十六日電”基本一致，同樣只字沒有提及海明威親自殺鬼子或參與破壞日軍設(shè)施！

1941年5月17日《中央日報》第二版刊載《海明威壯舉 隨軍夜襲廣州近郊》

對比可見，“陳曉黎文”和事實上《新華日報》上的文字（包括《士蔑西報》上的英文原文）相左甚矣。

為溯本求源，筆者通過文獻資料服務(wù)平臺進行關(guān)鍵字查詢。結(jié)果顯示，早在2011年，山西《文史月刊》第5期就刊登李良旭《海明威來中國打“鬼子”》一文，此文被當年《晚報文萃》第8期轉(zhuǎn)載。亦被《傳奇故事（百家講壇版）》《炎黃縱橫》等各式各樣的媒體轉(zhuǎn)載、引用。令人驚訝的是，這些文章信口開河之處頗多，例如把“中央社”錯為“中央”;名列“香港四大英文報刊”的老牌西報《The Hong Kong Telegraph》（《士蔑西報》，一譯《香港電聞報》或《香港電訊報》），錯成一個子虛烏有的香港《史密斯日報》。這里順便提一下，海明威研究專家楊仁敬教授所著《海明威在中國》一書，同樣引用了《新華日報》的這則消息，不過，書中誤把“士蔑西報”錄為“士蔑西根”，還專門加了一個注釋，云：“指斯密斯根（Smith Daily）”。

海明威硬漢的形象，在中國人民的心目中高大偉岸，取決于他在抗戰(zhàn)最困難的階段來到中國，和中國人民站在一起，體現(xiàn)了美國人民對中國人民抗日斗爭的有力支持。至于海明威是否親手殺了鬼子、是否親身參與了破壞日寇軍事設(shè)施，有無這些細節(jié)，都不會改變海明威本身的硬漢形象。

1941年5月16日《士蔑西報》首頁刊登有題為《海明威和中國士兵的冒險》的新聞

二、海明威周恩來重慶會面時間考

美國記者海明威的中國之行，當時的陪都重慶是重要的一站。海明威和夫人葛爾虹受到了國民政府異常熱情的歡迎，包括蔣介石宋美齡夫婦設(shè)私宴招待。不過，海明威和蔣介石的會見，當時重慶的國民黨機關(guān)報《中央日報》并沒有報道。

當時未見諸報端的，還有海明威夫婦和中共代表周恩來（同時任《新華日報》董事長）在重慶的秘密會見。對于這段會見，《紅巖村軼事》以《周恩來秘見海明威》一節(jié)專門敘述，有些演繹的成分。海明威和周恩來會見時的內(nèi)容，較可信的是當時擔(dān)任翻譯的王安娜回憶：

在那一個小時當中，周恩來只說了兩三句話，其他時間全是這位著名作家獨自演講。內(nèi)容與解決遠東諸問題有關(guān)的。他的講演富于空想，但與根據(jù)具體事實得來的認識距離太遠了。

而另一方當事人海明威對于這次會見未見書面提及，他的夫人瑪莎·葛爾虹則在回憶錄中贊揚了周恩來給她和海明威留下的深刻印象，但表示，當時由于太激動而忘了做記錄，沒能把周恩來跟海明威的談話傳給后代，因此十分遺憾。

海明威的中國之行，不僅僅是中美新聞交流的一件大事，他和周恩來的會面，對中國共產(chǎn)黨的外交工作，也有很大的促進。海明威回美國之后，除了向政府有關(guān)方面（財政部長亨利·摩根索）轉(zhuǎn)交了《周恩來將軍為我所寫的對整個時局問題看法的》報告外，《周恩來年譜》還有如下記載：

（1941年）5月16日? 致電廖承志并報毛澤東：根據(jù)海明威等所談，我們在外交上“大有活動余地”。建議在香港多選幾個人，“配合這種活動，活動方針須與重慶合拍”。

關(guān)于海明威和周恩來在重慶會面的時間，《周恩來年譜》的記錄是：

5月中旬 先后會晤美國作家海明威夫婦和魯斯夫婦。他們表示美國反對國共內(nèi)戰(zhàn)，主張抗日，贊成實現(xiàn)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民主政權(quán)，不滿意國民政府的武斷和抗戰(zhàn)無能。對中共的抗戰(zhàn)態(tài)度和民主、經(jīng)濟、外交等政策表示關(guān)切。

楊仁敬教授《海明威在中國》一書中，辟出專節(jié)“待商榷的意見”，對包括海明威、周恩來重慶會面地點和時間等四個主要問題，予以探討。關(guān)于海明威和周恩來會面的地點和時間，《海明威在中國》明確表示為“1941年5月中旬”，依據(jù)是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的《周恩來年譜》（1898—1949）第509頁（2007年9月中央文獻出版社推出的新版《周恩來年譜》，會面時間依然為1941年“5月中旬”）的記錄。事實上，這一結(jié)論是可以商榷的，因為1941年4月16日《新華日報》頭版的一則簡訊，刊載有如下消息：

美名作家海明威夫婦于昨日下午二時乘機飛臘戍，轉(zhuǎn)往新加坡。

1941年4月16日《中央日報》第二版《海明威赴仰光》的報道

當日重慶《中央日報》第二版，也刊登有《一來一往 海明威昨赴仰光 加爾德威爾抵渝》的新聞，新聞如此表示：

[本報訊]美國名作家海明威夫婦在渝停留一周，十五日下午二時飛臘戍，將轉(zhuǎn)往仰光及新加坡返國。乘同一飛機由港到渝者有美國小說家加爾德威爾及其夫人。加爾德威爾常為《生活雜志》及其他刊物撰稿，其夫人布科華德為《生活》新志之攝影記者，將在自由中國拍攝大批照片。按彼等系于本月九日乘飛剪號由美抵港。

綜上兩篇新聞所述，筆者認為，海明威夫婦已經(jīng)在4月15日從重慶乘飛機前往緬甸臘戍了，如此，次月中旬再在重慶和周恩來會面便殊無可能。

在新的史料發(fā)現(xiàn)前，我們雖然無法斷定海明威和周恩來在重慶會面的確切時間，但兩位偉人的晤面不遲于1941年4月15日當是不爭的事實。當時圍繞海明威夫婦中國的行蹤，重慶《中央日報》《新華日報》、香港《大公報》《立報》等，均有相關(guān)報道，草蛇灰線，有跡可循。

1941年4月7日《中央日報》短訊《海明威飛渝》：

[中央社桂林六日電]美國名記者海明威夫婦，6日下午2時由桂飛渝。

海明威夫婦在重慶逗留了幾天后，又乘飛機去了成都。1941年4月11日《中央日報》刊發(fā)了消息《海明威飛抵蓉》：

[中央社成都十日電]美國小說家美國午報記者海明威，10日下午4時由行政院秘書夏晉熊陪同乘飛機抵蓉。

1941年4月13日，《中央日報》第二版“時人行蹤”刊登消息：

[中央社成都十二日電]美記者海明威，十一日晨十時由蓉飛渝。

1941年4月15日，《中央日報》第二版刊發(fā)新聞《歡迎海明威 嘉陵賓館的一個盛會》，記述了4月14日下午中國新聞學(xué)會、各報聯(lián)合委員會、國民外交協(xié)會、中美文化協(xié)會等9個單位、300多位中外來賓在“陪都風(fēng)景最優(yōu)美的嘉陵賓館”歡迎海明威夫婦的盛況。如果從海明威夫婦次日就離開重慶看，這次歡迎盛會也是歡送盛會。

上述幾則消息，勾勒出海明威抵達重慶、中途離渝去蓉，由蓉返渝，到最終離開重慶的整個過程—4月6日下午由桂林飛抵重慶、10日乘飛機離開重慶前往成都，11日離開成都返回重慶，14日下午參加歡迎盛會，15日下午乘飛機離開重慶前往緬甸。在這些日子里，6日、10日、11日和15日，都在旅途之中，考慮到當時的交通狀況，海明威和周恩來會面的可能性基本沒有，只有剩下的7日、8日、9日、12日、13日和14日這六天會面的可能性較大。準確的日期，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在更多的史料發(fā)現(xiàn)后浮出水面。

（責(zé)任編輯 楊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