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為懷

摘 要： 路內早期以青春追隨三部曲蜚聲文壇，后陸續(xù)出版《云中人》《花街往事》《霧行者》等小說，被譽為中國20世紀70年代最好的小說家之一。小說《慈悲》通過對主人公水生一生命運的描寫，展現(xiàn)了在特定歷史時期下，普通人向生而忍、平等互愛、不畏窮苦、不慕富貴，在時代挾裹下獨善其身的生存態(tài)度，同時揭示了因社會變革給個體帶來無法避免的精神困境，揭露出現(xiàn)代性陰暗面帶來的精神信仰危機。

關鍵詞：路內 慈悲 生存意義 生存困境 現(xiàn)代性反思

小說《慈悲》講述了在大時代背景下主人公水生艱難卻飽含“慈悲”胸懷的一生，記錄了從大饑荒到新世紀跨越五十年的時代變化，折射了國營工廠的發(fā)展變遷。書中的人物雖活在時代帶來的悲痛宿命中，但仍堅守著自己的真與善，小說表達了艱難時世中人格的堅韌與人性的善良，也借由人物命運對時代變遷給個體帶來的精神困境進行了深入思考。

一、有價值地活著

生命的價值和目的本不在于活著本身，用有限的生命創(chuàng)造價值才是生存的真正意義。歷史長河中從來不乏被人歌頌的個體生命，他們付出時間精力乃至貢獻生命，然而個體并不全是崇高而偉大的，當遭受到超越自身能力之外的生活壓力、時代變幻等等災難性打擊而反抗又無濟于事時，“活著”便成了最基本的訴求。

（一）活在當下 《慈悲》呈現(xiàn)了平凡人生的殘酷與真實，小說在開篇就描述了老一輩化工廠工人的基本生存環(huán)境，彌漫著會致癌的苯酚香氣以及骨膠腐尸氣味的工廠。因有毒車間提供的待遇以及福利水平更高，老一輩的工人寧愿待在有毒卻香的苯酚車間，在人本能的辨別意識中和注重當下的生存觀念前，有毒與無毒的概念已經(jīng)完全混淆。他們在其所帶來的一系列誘惑下選擇忽略必定致癌這一后果，與在無毒的環(huán)境中饑腸轆轆地等待死亡相比，不如用吸入毒氣換得生活下去的資本。生活的艱難影響了個體對生活質量和長度的判斷，他們安逸地在苯酚香氣籠罩下等待自己的生命盡頭，“活在當下”的信念，凌駕于所有之上。

在主人公水生的一生里，生存以其真實且殘酷殘的面目顯示著強大的不可抗拒性，不斷塑造著他的人生觀念。幼時經(jīng)歷的大逃荒讓他的身體與靈魂飽受嚴酷磨礪，對饑荒產(chǎn)生了揮之不去的陰影。在這樣的生存壓力下，水生逐漸趨向并認同了父輩們“活在當下”的生存體悟。來到城市后，收養(yǎng)水生的叔叔說： “水生，吃飯不要吃全飽，留個三成饑；穿衣不要穿全暖，留個三分寒。這點饑寒就是你的家底，以后餓了就不會覺得太餓，冷了就不會覺得太冷。”父輩留下的苦痛經(jīng)驗深植到水生的思想中，讓他確定了“活在當下”是生存首位。

（二）活出價值 對于被時代牽制著前行而無法決定自己命運的人來說，生存本身才真正構成他們日常生活的本質。而對社會歷史懷有觀照的個體不得不思考個體與外界的關系到底怎么樣才是恰當?shù)?。水生是社會底層的小人物，因為兼具著知識分子的角色又比其他人更在意自身以及他人的處境與遭遇時，當他面對命運中必然的苦難遭遇時，既沒有質問也沒有反抗，堅守著獨立的人格尊嚴和做人準則。

妻子玉生對水生說：“爸爸說過，窮人沒有讀過書，文化夠不上，但是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死了要有死了的樣子。爸爸說，如果倒在街邊死了，無人收尸，那不叫窮人，而是路倒尸、餓殍、填溝壑。窮人也要死得體面，子孫要讓先人體面地待在陰間，這就是家教。”玉生帶著第一次給親人祭奠的水生燒紙，水生看著火光里嘀嘀咕咕求死去的親人保佑他的玉生肅立，此處的“家教”是具體且微妙的。水生在家人的引導下開始了以苯酚廠的毒為“家底”的全新生活，并開始以“家教”方式祭奠逝去的親人乃至與自己毫無關系的工友。在玉生不斷強化水生關于尊嚴與體面的思考過程中，水生逐漸完成了精神上的成長。叔叔及妻子玉生教會了水生對待生活和親人的“家教”，師傅幫助徒弟根生、水生等人的方式，則讓水生體驗到了一種基于共同經(jīng)歷苦難、出于人性本善的感情。水生不斷在生活中踐行著他學到的“家教”，不斷幫助有困難的工友申請補助，自己窮困時卻不為自己申請，更是積極為曾經(jīng)被迫害入獄斷腿的根生尋找出路。在生活的艱難中，水生小心翼翼地度過一個又一個險灘，并且靠自己的力量與慈悲之心守護著身邊人的尊嚴與安寧。

主人公在關注生存本體的人性需求“活著”之上，追求更高層次的尊重需要，師傅、家人、工友紛紛成為水生生命中的重要延續(xù)，不同人的遭遇與面對態(tài)度搭建了水生思考人生的框架，世俗經(jīng)驗不斷提供給他應對苦難現(xiàn)實的精神資源。最終水生以寬宥豁達的姿態(tài)承負著人生的不圓滿，實現(xiàn)了與世事人生的和解。

二、無法避免的精神困境

美國學者馬歇爾·伯曼在《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中對現(xiàn)代性發(fā)展帶來的社會變革進行過深刻的反思，“世界市場的形成，導致地方工業(yè)的崩潰以及生產(chǎn)的高度集中和自動化。為了控制這些巨大的變化，伴隨著資本的中央集權出現(xiàn)，民族國家興起，產(chǎn)業(yè)工人逐漸開始覺醒并反抗。在這樣看似‘堅固的的圖景之下，個體生命被拋入現(xiàn)代發(fā)展的洪流之中，我們發(fā)現(xiàn)周圍堅固的社會結構已經(jīng)融化，轉變成了某種無法辨認的超現(xiàn)實的存在”。社會變革推動了工業(yè)的進步和城市的建造，但卻忽略了對人心理的關懷，小說為物質水平豐富的社會打了一個問號，人的精神該如何存在。

（一）人的心理缺失 “現(xiàn)代化，工業(yè)化，標榜的是提高一般人的生活水平，增加一般人的生活福利，而這兩層都是無用而已，何曾顧及人的心理”。從某個方面說，現(xiàn)代性在物質上的滿足人類的只是外部的，而現(xiàn)代性在精神上忽視人類的需要是內部的。在小說中，路內對工業(yè)化進程中的個體生命的自我救贖方式進行了復雜而深入的追問。

當時代變革，年過不惑的水生借力發(fā)展獲得了賺錢的機會并擁有了曾經(jīng)無法想象卻又奢求不得的財富時，他并非欣喜若狂，而是抱著裝錢的紙筒在妻子玉生的遺像前發(fā)呆。社會的變化發(fā)展雖然帶來了物質飛躍，然而卻忽略了人的精神世界。物欲橫流的社會砸蒙了曾飽受饑荒的人們，在面對豐富的物質時，主人公充滿疑問。由此可見，物質的滿足并不能讓人擁有寄托感、歸宿感，現(xiàn)代化、工業(yè)化帶來的精神危機遠大于帶給人的物質豐足。

（二）人的信仰缺失 在《現(xiàn)代性與后現(xiàn)代性十五講》中，陳嘉明闡述了加拿大哲學家泰勒對現(xiàn)代性的三個隱憂：“一是源于西方‘個人主義而來的意義的喪失、道德的淪喪；二是源于工具主義理性而導致的目的的迷失；三是在現(xiàn)代高度集權化、官僚化的政治世界里的自由的喪失?！爆F(xiàn)代人追名逐利喪失基本道德觀念，人在物化的社會中偏離了生存的根本，陷入精神迷失之中，正如馬克思所說：“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東西都被褻瀆了?！?/p>

小說結尾處水生不能認同假廟可以獲得救贖這一荒謬信仰，假廟本是投機取巧之人利用了現(xiàn)代性陰暗面，借助人急于尋找精神寄托的心理而建造的，看似是為人們提供求神拜佛的場所，真實目的卻是斂財。路內通過借人物對“假廟不能獲得救贖”的認知表達對建造假廟、信仰假神這類行為的否定。從生命關懷終極意義來看假廟并不具有任何價值，甚至褻瀆了佛教普度眾生的本義，吊詭的是，人在假廟里實現(xiàn)了真的救贖，這與假廟的荒謬存在無疑構成了悖論。假廟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荒謬存在，是時代挾裹下的非理性因素，眾多人信奉假廟，影射出現(xiàn)代人尷尬的信仰缺失。在物質匱乏的年代，個體以其強大的生命力求得生存，然而在物質豐裕時，卻喪失了對精神價值的謙卑和敬畏?，F(xiàn)代化的核心價值之一在于個體生命的解放，個體選擇的空間越來越大，自主選擇的意愿越來越強，然而現(xiàn)代化變革表面上本著尊重自主性原則，暗地里卻無時不在影響著人們的價值觀念。物質觀與金錢觀削弱了一切真正強調精神超越的宗教和人生哲學，抑制了一切真正追求精神超越的生活方式。

三、結語

路內通過對水生的人生經(jīng)歷構建，在小說中呈現(xiàn)出底層人物向生而忍、平等互愛、不畏窮苦、不慕富貴，在歷史挾裹下獨善其身的生存哲學。從小說延伸，從路內描寫的人物身上窺見他自己的精神世界——在對時代的認知下，無論逆流而上還是隨波逐流，堅都能守價值信念。在南方人物周刊的“中國魅力人物”頒獎盛典上，路內說：“一個小說家，我希望站在作品的背后，甚至站在這個社會陰暗的角落。作為一個作家來講，如何利用好我們當下手里的自由度寫出無愧于這個社會的作品，我覺得這件事情是我目前考慮最多的，希望接下來還能有這樣的好運?！痹诋斀裆鐣?，路內以他寬廣深邃的思想深度和精神力量身體力行地為我們呈現(xiàn)了在時代裹挾與業(yè)力流轉下，個體有尊嚴與慈悲的生存方式。

在莎士比亞筆下，慈悲不是出于勉強，它是像甘霖一樣從天上降下塵世；它不但給幸福于施舍的人，也同樣給幸福于施與的人；它有超乎一切的無上威力，比皇冠更足以顯出一個帝王的高貴。《慈悲》完成了路內對個人體生存意義與精神困境的思考，給出了個體在時代洪流中的生存方式，“慈悲”，最終是實現(xiàn)救贖的方式。

參考文獻：

[1]路內.慈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

[2] 馬歇爾·伯曼.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M].徐大建，張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

[3] 陳嘉明.現(xiàn)代性與后現(xiàn)代性十五講[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作 者： 折琪琪，蘇州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通俗文學與大眾文化。

編 輯： 趙紅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