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艷群
唐的弟弟發(fā)來一封郵件,里面附上唐20世紀80年代出海時,寫給全家的若干封信。這些信激活并還原了四十年前的海上生活。長期海上漂泊的海員,為報平安,工作之余總是勤于動筆。因遠離陸地,幾次所寫的信積累起來,竟長達一二十頁,待靠港時方能投遞。一疊厚厚的文字,輾轉到了唐的父母手中,他們會用怎樣復雜的心情展閱,里面的內容又是怎樣令人興奮與擔憂。在長途電話昂貴,電子郵件尚未普及的年代,類似的書信可謂不計其數(shù)。因數(shù)度搬家,大多遺失,僅存留這幾封。我有幸在四十年后讀到了它,對航海工作的艱辛有了更直觀的了解。信中內容頗為精彩,經(jīng)歷尤為獨特。書信文體真實,不做作,且?guī)е敃r寫信人的情感和溫度。從中一窺海員所見的世面,那世面指的是,能享受好的,能承受壞的。
來自阿格拉斯河岸(Aghulas Bank)的問候
自7月10日起在海上航行,離我們抵達阿曼(Oamn)還有22天。阿曼國的簡要歷史如下:
公元前1979年(未知或未開發(fā)的領土)。
1979年被美國海軍發(fā)現(xiàn),任務是檢查霍爾木茲海峽。
1980年西方文明的重要部分。
(注:此簡史并非真實,而是唐的幽默表述。20世紀80年代初,阿曼國對于絕大多數(shù)美國人來說,聞所未聞。直至1979年蘇聯(lián)入侵阿富汗,使霍爾木茲海峽這個中東地區(qū)的油庫總閥門受到威脅。而阿曼國位于霍爾木茲海峽旁,是各國船只進入霍爾木茲海峽前??康母劭?。這一年發(fā)生中東能源危機,媒體開始著重于對石油供應水平的報道,阿曼國的名字也頻頻出現(xiàn)在新聞媒體中。)
想不起有哪次的航行比這次更冗長無聊。好在有書籍陪伴,借此消永夜,打發(fā)無聊的日子。好書能讓人心潮起伏,感悟到作者思想發(fā)出的光。我一連讀了24本,船上的書已所剩無幾。
事實上,我們于6月24日離開了德州的科珀斯克里斯蒂市(Corpus Christi),進入加勒比海,在阿魯巴(Aruba)停留了兩天,以清理船體。后又在西班牙耽擱了四天,只因供水泵的葉輪壞了。這個牌子的設備已是第八次出現(xiàn)故障,不明白公司為什么仍使用它。
之前交班的哈夫船長告訴我,他們起錨準備離開加州長島時,發(fā)現(xiàn)右舷的鐵錨沒了錨爪,只剩下錨桿。我這趟航程也遇到同樣問題,第一次在德國卸下邦尼輕質原油,收錨離港時,錨桿不知何時斷裂。趕緊從荷蘭訂購更換。隨后過地中海到達馬耳他島,我們于淺海地區(qū)拋錨停泊。夜晚發(fā)現(xiàn)船只以2節(jié)的速度在移動,原來錨鏈下面只剩下光禿禿的錨桿,無法固定。船錨的技術問題一直困擾著大型船只。坐在高樓大廈里面的設計者想當然,油輪越造越大,船錨的重量跟著增加即可,哪有如此簡單的思維?設計者應在造型和材質上下功夫。
這趟航程新的大副還不錯,但我仍懷念大副菲爾和二副尼克。自從1978年初以來,菲爾便一直與我在一起工作,配合很默契。菲爾既勤快又能干,總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給我省了很多事。
我一直翹首等待“獨立”號郵輪的回復(“獨立”號是一艘穿梭于夏威夷各島嶼之間的豪華客輪,其時,唐以及父母弟妹都居住在夏威夷),若能申請到“獨立”號上的工作,那是再好不過了,離家近。然而一直沒有回音。據(jù)說目前“獨立”號沒有船長職位的空缺。我已做到船長職位,不想退回到大副,主要是薪酬不那么令人滿意。如今有兩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又剛在夏威夷買了房子。孩子和房貸使我必須面對現(xiàn)實,在選擇船只時,薪酬為首要考慮條件。我的鄰居托尼·多拉多在“獨立”號上擔任大副,曾希望我結束“布魯克林”號工作后,接替他在“獨立”號上的工作??雌饋硭@趟航行做得不開心,壓力太大。的確,客輪和貨輪的工作性質有所不同,不說一兩千游客,單單船員就有好幾百。人事方面的問題比技術問題要復雜得多。
我希望10月底能如期返家,趕上麗麗的生日。這也是她一直盼望的,小家伙剛剛學會沖浪,很想我?guī)ジ?,去沖浪。目前,公司尚未找到另一名船長接替我。倘若我的工作期已滿,仍沒有合適人選的話,我就得繼續(xù)留下來。船上不可一日無頭兒。而我們已接到另一份來自日本的訂單,這趟返航后,隨即出發(fā)日本,看來我得從那兒下船。這樣一來假期得延后,真不忍心讓麗麗失望。海員的孩子有太多的委屈和不易,在他們看來,各種重要的生日、節(jié)假日、演出、球賽和畢業(yè)典禮,爸爸總是缺席。上次回去,凱蒂(小女兒,兩歲)見到我,居然叫我叔叔。每每想到這些,柔腸百結。
我們在德國卸下了原油,離港時腹中空空,注入了大量水來壓艙,以維持船只重心的穩(wěn)定度,不至于輕易翻覆。中午時分,因一號供水泵“辛迪”一反常態(tài),吐出半噸水。我們趕緊啟動二號供水泵“桑迪”。另外有一個連接管壞了。風扇馬達也被燒毀。整個機艙斷電。因清理油艙,將48萬桶壓艙水從彼艙移至此艙,船員累得黑汗直流。一艘巨輪猶如一個小社會,每天都有各種各樣的插曲發(fā)生,各種意想不到的麻煩和不測出現(xiàn)。
無論如何,船仍得以順利前行,沒有耽擱。
我們經(jīng)過好望角時,沒敢靠近,遠遠地繞著走,只為避開許多南下的超級油輪,和那些從印度洋西南部過來、貼著南非東海岸的阿古拉斯洋流,以及臭名昭著的畸形巨浪(Freak Waves),畸形巨浪和“瘋狗浪”一樣兇猛,足以砸爛船頭。最初的航海者稱它為“風暴角”,當一名葡萄牙探險家成功從大西洋駛入印度洋后,滿載回東方的黃金、絲綢和香料等物品。國王一高興,將風暴角改稱“好望角”,意為美好希望。新的名稱詩情畫意,卻名不符實。這段海域是大西洋和印度洋交界的水域,幾乎終年大風大浪,常常有“殺人浪”出現(xiàn),加上極地風引起的旋轉浪和洋流,海況更加惡劣,船難頻發(fā),人們直接稱這里為“海員墳墓”,總隱藏著船員們揮之不去的噩夢。可以說它是世界上最危險的航線。像我們這樣的超級油輪,無法插近路走蘇伊士運河,而需繞遠道,頂著生命風險。風險對海員來說,早已習以為常,成為家常便飯。
沒想到的是,迎面遇到這么多美國的油輪,我用高頻無線電對講機與其中六七艘船上當班的人通了話,這些都是載重量超過40萬噸的油輪,幾乎全從沙特阿拉伯的拉斯·塔努拉(Ras Tanura)來,且每艘船的目的地相同:前往美國在墨西哥海灣的港口。更令我驚訝的是,六七艘船上提供的石油,只夠美國兩天半的開銷。這些年來,中東地區(qū)主宰了世界絕大多數(shù)的油氣資源,那里的安全問題也一直備受關注。畢竟,中東地區(qū)是全世界石油版圖的中心,那里的石油儲量占世界總儲量的一半以上,石油產(chǎn)量也是全球的百分之三十幾,舉足輕重。我猜想,這么龐大的資源基礎,注定有一天,此地將上演大國角力、資源掠奪等等鬧劇。倘若有一天,廣播、電視、報紙齊聲報道說,錘子和鐮刀(指蘇聯(lián))在整個波斯灣上空飛行,他們的幾個空降師一夜之間占領沙特阿拉伯,海上艦隊很快會紛紛從馬六甲、紅海和印度洋匯聚到阿拉伯海,將這里封鎖,我也不會感到吃驚。蘇聯(lián)如果切斷霍爾木茲海峽這個喉舌,全球經(jīng)濟將會受到難以想象的重創(chuàng)。
當然,這是政治家的飯碗,是該他們思考的問題。我只是有感而發(fā)。
因颶風“艾倫”的來臨,導致尤卡坦海峽(Yucatan channel)停航。這次颶風“艾倫”聽起來很嚴重很可怕。我們尚未得到更多的信息,只知道他們正在疏散所有在海灣鉆井臺上工作的人員。而在墨西哥海灣,滿載著貨物,已進入路易斯安那州,密西西比和德州的油輪,正等著與駁船對接卸貨??梢韵胂竽切┯洼喆L此時的心情,恐怕正隨氣壓表指針的顫動而抖動。八月的墨西哥海灣,氣候又干又熱,堪比華盛頓州的圣海倫火山。
我們剛剛安然度過了兩天的強風,船只有些搖晃,且丟失了幾桶裝滿55加侖的潤滑油。和去年在比斯開灣(Bay of Biscay)遇到的強風相比,是小巫見大巫。記得那次船只左右搖擺傾斜達55度,固定的物體似乎飛到了太空。駕駛臺上的咖啡壺、望遠鏡、海圖、對講機、圓規(guī)、鉛筆等,凡是能移動的東西,子彈一樣,在駕駛臺里飛過來射過去,滿屋子如同電影《驅魔人》(The Exorcist)的場景一樣。我計算了一下角動量,在搖擺得最厲害時,東西飛出去的速度是一秒鐘23米。
很不巧,僅差那么一兩天,我卻與爸爸(供職于殼牌石油公司)在達拉斯(Dallas)失之交臂。希望彼得·馬歇爾把我對爸爸的問候帶到了。彼得告訴我,我們的船將前往舊金山的亨特斯角海軍造船廠(Hunters Point shipyard),做一些簡單的維修。彼得是美國石油公司的經(jīng)紀人,負責所有石油訂單和安排油輪送貨地點。他還告訴我,8月中旬,將有好幾艘船運載共1500萬噸石油離開阿曼。因此,我們船能否接到訂單,仍是個未知數(shù)。但他認為機會還是很大。倘若一時半會兒真沒有訂單,我也不會感到驚訝。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威廉斯堡”號在瓦爾迪茲港口載滿了一船的原油,運到墨西哥灣,隨即接到訂單,在庫拉索(Curacao)裝了些原油,運到洛杉磯。洛杉磯正好有一個45英尺吃水深度的泊位,符合他們船的要求。通常我們船只走一趟,回程總是空艙。不得不說,“威廉斯堡”號這次很走運。
今天經(jīng)過了印度洋西部的安茹安島(Anjouan Island),它比檀香山小。航海指南上說:五月當中,南海岸的巨浪多,雨水不停。好在我們不是五月經(jīng)過此地。
我們將在黎明時看到亞達伯拉島(Aldabra Island)。印度洋上有很多伊甸園般的小島,卻聲名狼藉。不記得誰提醒我們:“索科特拉島是一個充滿敵意和危險的海岸,那是個食人島?!贝蟾眲P文·馬利告訴我,戰(zhàn)爭期間一艘英國皇家海軍驅逐艦在那里擱淺,船員再也找不到了。凱文是在波士頓出生的愛爾蘭裔,娶了一位同樣是愛爾蘭裔的外交官。他是個很有趣的人,非常聰明且具幽默感。昨晚我們坐在休息室玩雙陸棋(Backgammon),并對130年的老牌人文雜志《哈潑斯》(Harpers Magazine)即將??南⒏械酵锵Вㄔ撾s志后來并未???,至今仍在運作)。我非常喜歡它,里面的內容涉及面廣,涵蓋了文學、時事、科學、文化、藝術諸多方面。而眼前休息室桌上只有一本專門研究滑水板的雜志,令人沮喪。
沉悶的海上生活長了,有人便開始發(fā)狂,不安分起來。兩名水手不知何故,凌晨三點鐘干架,由口水戰(zhàn),到動手,最后動用了水手刀、消防水帶和斧頭,其他人見此情景都嚇壞了。大副把我叫醒。我先將一個用手銬銬起來(只有一副手銬),另一個給他穿上緊束衣(Straitjacket),以限制他的上肢活動。
船頭壓載艙內出現(xiàn)了漏油現(xiàn)象,是從隔壁的油艙溢出。菲爾在的時候,總是他負責處理這些事情。這次我沒有讓其他船員去檢查,自己精力充沛,可親自上陣。這樣的“朝圣之旅”我每年進行一次。之所以稱之為“朝圣之旅”,意在其艱難。密封的油艙大而且有20來米深,里面并非四堵墻壁的空盒子,而是有多層如書架般的隔板,中心龍骨等架構,需爬上爬下。這些隔板分割內部空間,加固船的穩(wěn)定性。我像登山隊員一樣在油艙內攀爬,所耗的體力不亞于跑步。在我們抵達船塢維修之前,必須確認每個漏油的位置。
這晚,我巡視檢查舵機房,發(fā)現(xiàn)左舷液壓泵上的固定螺栓安全銷斷了,掉在了機座上。如果我們在航行中操舵改變航向超過19度,它可能會卡在機座位置,破壞舵機。這樣一來,恐怕得在海上漂流兩天,才能修復損壞的舵機。
每一趟航行,總有小的插曲。如今回過頭去看,獲得這份薪水報酬的原因,正是因為我解決了這些麻煩事。
忙乎了一整天,坐下來喘口氣時,才想起今天是爸爸的生日。沒能陪爸爸喝一杯,唯有隔著汪洋大海,祝爸爸生日快樂!同時祈禱我們不要遇上海盜。
彼得·馬歇爾昨天發(fā)來信息告訴我,西特蘭輪船公司(Seatrain Line)從波士頓第一銀行購買了“紐約”號、“馬里蘭”號和“馬薩諸塞”號。該公司還持有埃佩克石油公司的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我知道他們每天有四萬五千桶石油配額,另外還有兩萬桶來自瓦爾迪茲的一家公司。西特蘭輪船公司的發(fā)展前景不錯,且公司在五年之內會有一批人退休,或許不久的將來,他們會需要一個優(yōu)秀的石油經(jīng)紀人,爸爸可以考慮應聘那個職位。
剛聽到BBC廣播了一條消息,德士古石油公司(Texaco)上周給尼日利亞政府的報告中提到,一月份,該公司在尼日利亞的石油鉆井平臺發(fā)生爆裂,造成180人死亡,并有數(shù)千人吃了受污染的魚類。此事件的嚴重性堪比“美圖拉”號(Metula)1974年發(fā)生的重大漏油事故。當時“美圖拉”號經(jīng)過麥哲倫海峽的最狹窄處,在智利的火地島擱淺,釋放了數(shù)萬噸原油和燃料油。如此嚴重的事件,媒體居然全部噤聲。直到數(shù)年后才有些報道公之于眾。這樣的新聞若及時報道出來,記者定能抱走普利策新聞獎(The Pulitzer Prizes)。
彼得·馬歇爾告訴我,訂單幾乎敲定,可能會安排我們跑一趟華盛頓州的安吉利斯港口。這單貨的價格比下一單貨的要便宜一些,但他十分緊張,因我們的油輪太大,無法靠港,只能用駁船對接方式,在西雅圖的普吉特海灣卸貨。我們必須于9月7日離開阿聯(lián)酋的富查伊拉,才能趕上下一單業(yè)務。他開玩笑說,在我們離開富查伊拉時若沒有確定這單業(yè)務的話,他有可能被炒魷魚而另找工作??梢娝墓ぷ鲏毫σ埠艽?,給每艘船只安排訂單,既不能太趕,又不能太閑。
今晚看到成群的流星,如入幻夢中,一道道星光劃過天際,有的上升,有的下墜。它們身后的繁星拼命地眨著眼睛。仙后座露出了尊容,而南十字星即將落下帷幕。難以想象,如此美不勝收的夜晚,強風鬼鬼祟祟潛行,船敏感地搖擺起來。
晚上9點,接到了一份訂單:我們將從沙特阿拉伯的拉斯坦努拉,裝載21.2萬噸石油,送往日本的鹿兒島。定于8月27日出發(fā),以10節(jié)的速度航行,估計9月27日將到達日本。10月27日就能抵達舊金山了。就在剛剛寫信時又接到指示,我們要改變航向,去搜尋“卡斯特頓”號,該油輪與控制中心失去了通訊聯(lián)系,公司命我們的船趕過去他們最后一個已知位置,若真有意外的話,可及時援助,將船員救出。也許他們只是出現(xiàn)了通信故障,無法與總部取得聯(lián)系。但愿如此。
迄今為止,我的航海生涯最值得驕傲的成績,即在環(huán)繞合恩角時發(fā)現(xiàn)少了一個島,也就是說,海圖上標記著某個經(jīng)緯度上的島嶼,其實并不存在。制圖師顯然有失誤。我將質疑分別電傳給海圖發(fā)行商和國防測繪局——水文中心。
仍然沒有“卡斯特頓”號的跡象,雖然還有一段距離要走,才能到達油輪可能出事的地點。如果真有什么事故的話,海面上會有漂浮的油跡。到目前為止,“卡斯特頓”號仍被列在勞埃德保險公司失蹤船只名單上。
過去幾天,我和二副使出渾身解數(shù),試圖打開若干個油艙管道堵塞的閥門。我們有一臺能產(chǎn)生4000帕斯卡壓力的便攜式液壓泵,把它接在管道上,用它的壓力打開閥門。這需要切斷管道的連接,再啟動泵,人得趕快閃開,因為不知道泵、管道或閥門哪個出問題而傷及我們。我們試了四次,都成功打通了堵塞的閥門,沒有任何事故。星期六,我們將下油艙檢查。今天我們完成了油艙清洗工作,到周末時油艙里面的氧氣含量應達到百分之二十一。
檢查油艙是一份令人討厭的骯臟活,里面炎熱、臟兮兮的油膩,且散發(fā)著強烈的氣味,令人窒息。倘若發(fā)生什么事,我們需要攀爬20米才能出來,通常下去時隨身攜帶一個輕便的,大約幾磅重的,可以提供10分鐘空氣的緊急逃生呼吸器,它是用來防御缺氧環(huán)境或空氣中有毒有害物質進入人體呼吸道的保護用具。
不知道我為什么還在這骯臟的油輪上工作。我有預感,總有一天我會后悔自己沒有去“獨立”號豪華郵輪上任職。(注:三年后,唐如愿在“獨立”號上工作了一年。)
過去的24小時,我們的船一直晃蕩在深海漩渦中,看起來像一個轉動的攪拌池。我尚未分析資料,但從衛(wèi)星導航儀上看,我們的船已出現(xiàn)令人難以置信的偏移,而不在設置的航道上,最高速度達6.5節(jié)。偏移的現(xiàn)象持續(xù)了一段時間,想必遇到了極大的洋流漩渦。我又用天體導航測試,其結果和衛(wèi)星導航一樣。遇上這樣的漩渦,正常方式駕駛是行不通的,試著將舵朝漩渦的反方向偏45度,極力讓船回到航道上,但事實上只做到了偏30度,仍有15度偏差。
航向的難以控制讓我對舵桿產(chǎn)生了質疑,會否因舵桿彎曲造成這種狀況?輪機長幽默地笑說我們撞到了鯨魚,這頭海洋巨獸被叉在了船頭,控制著船的方向。大副也發(fā)揮想象,說,或許是印度次大陸的極端真空,正無情地將我們吸到印度。這些笑話可緩和緊張的情緒,他們甚至可以憑借自己豐富的想象創(chuàng)作科幻小說,但并不能解決實質問題。
我下到舵機房,仔細檢查了轉向舵機的撞桿、十字頭、銷和滑塊等部件,除一點點小問題外,皆不影響整個船只正常運轉。
如此折騰了一整天時間,我們終于在日落時分掙脫洋流漩渦,恢復常態(tài)。輪機長如釋重負,詼諧地說鯨魚從船頭掉下去了。
對了,幾天前,新的籃球場落成。船員們可以在船上打球鍛煉,消耗過剩的體力,同時也是一種舒壓的方式。你可能想象得到,船上打籃球不那么容易,有時甚至變得比較棘手,因為籃球架位于前尖艙,船頭的垂直加速度和船身兩邊搖擺使得眼力和判斷力產(chǎn)生誤差。我從未見過這么多空球,進球的概率極低。但不可否認,這是一種很好的鍛煉方法,它肯定勝過在主甲板上機械地兜著圈子跑步。
前些天信中嘮叨了一些令人擔憂的事,基本上也是我每天工作常態(tài)。當然,也有愉悅輕松美好的事物:有時海上的景致和面貌美不勝收,令人心曠神怡,我甚至感到太陽的能量,海風中的鹽分,空中的雨水給予我旺盛的精力和使不完的勁。且不說日出日落,月圓月缺,海上的彩虹和迷霧,鯨魚、海豚和飛魚的翻飛跳躍,單單夜晚的大海就美得讓人窒息。
一日最后,我總要到駕駛臺檢查工作,然后在橋翼上靜靜地待一會兒,習慣性地仰觀蒼天,俯察海面。昨夜海上的景致與之前迥然不同,我們經(jīng)過的海面是一片乳白泛藍色,像滑過云層一樣。我以為是自己的幻覺,而四周的黑暗提醒我,分明是深夜。
幾個世紀以來,人們一直談論發(fā)光的海洋生物,我總把它當作神話故事來聽,畢竟從未親眼所見。
哥倫布于1492年首次橫渡大西洋,當“瑪麗亞”號航行于北大西洋時,站在船尾的他,被水中微弱燈光,像蠟燭上下移動的光迷住了。起初,他誤認為是一塊陸地,但事實并非如此。水手們將這種無法解釋的現(xiàn)象稱為“燃燒的海”。
希臘水手將這種奇異的閃爍和怪異的發(fā)光歸于海神波塞冬,或其中的一位仙女的魔力。直到18世紀顯微鏡的發(fā)明,人們才得出真相。有一種微小的叫鞭毛藻的浮游生物,當波浪、船只或海洋生物打攪它們時,會閃爍藍光或綠光,用來保護自己,遠離捕食者和入侵者。這些光亮無異于求救的尖叫。它們微小到肉眼看不見,幾十萬只在一起都不到一克重,今晚的奇遇,一如幾千億個小生命綻放的海上花,無比妙曼的美。它的光持續(xù)不長,船一過,水面平靜下來,它們便熄燈入睡。我想,是我們船尾的螺旋槳攪動了水面,驚擾了它們的美夢。
置身于如此大面積的浮游發(fā)光生物中,以為自己在做夢,難以置信它的真實度。世界仿佛不存在了,只剩下我和這大片藍光領域。多么希望你們在此分享美妙瞬間,麗麗和凱蒂若看到,定會高聲大叫,又蹦又跳的。深夜的驚鴻一瞥,熒光仍在胸中燃燒,震撼無比。
無數(shù)的海洋生物在夜里發(fā)出自己的光,你能感到它們的存在,它們的呼吸,散發(fā)出生命氣息,一如海的魂魄。
(責任編輯:馬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