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也
哈羅德·品特是“品特式”的締造者,他創(chuàng)造了很多“房間”,在那些房間里有一種灰色的“生活污漬”,那是一種永不褪色永不消聲的顏色——灰色的靜默。
“在現(xiàn)實與虛幻之間,在真實與虛假之間,沒有鮮明的界限。事物并不是非真即假,它可以即真又假?!保ü_德·品特)戲劇就是介于真與假之間的一種存在,在哈羅德·品特的戲劇世界里是一間又一間灰色的房間,充滿著停頓、靜默、壓抑和威脅,人與人的關(guān)系就像薩特的劇本《禁閉》里的“地獄”,彼此糾纏無法分割。他們或是喋喋不休的交談、對抗、傷害,陷入無止境無終局的博弈,或是不自知地從黑暗深處走進品特的“房間”,在靜默中探討灰暗迷茫的內(nèi)心世界。品特創(chuàng)造了這些房間和走不出房間的人,“他的戲劇發(fā)現(xiàn)了在日常廢話掩藏下的驚心動魄之處,并強行打開了壓抑者關(guān)閉的房間”(2005 年諾貝爾文學獎頒獎詞)。
所有事情都發(fā)生在房間里,沒有比房間更容易“困住人”的地方,每個人都需要房間才能生存,不管是陰暗的地下室,還是一棟正在“腐爛”的老宅或海邊別墅等,房間里總會有一種揮之不去的“灰色的靜默”,這種顏色和表達方式構(gòu)成了品特“威脅喜劇”的基調(diào)。學者王燕在《品特戲劇的色彩符號》一文中清晰地指出了品特對于顏色的運用,“黑白明暗詞匯與彩色詞匯的數(shù)量比是 5: 2”,不明亮亦不黑暗,光明與黑暗同在,作為點綴的彩色是時明時滅的導火索,如《送菜升降機》(1957)職業(yè)殺手班和格斯的發(fā)令者,《無人之境》(1975)中赫斯特失去的青春,《風景》(1969)中貝絲和達夫忘卻的愛,《歸家》(1965)中死去的母親·····以及所有“往昔”。
1957 年,還是演員的品特創(chuàng)作了自己的首部戲劇作品《房間》,由此開始了他的戲劇生涯。他走進了一個房間,看到了兩個人在里面,于是就有了后來的《房間》?!斗块g》里的房間起先是一個溫暖的居所,盡管被黑暗、寒冷的室外世界和未知的危險所裹挾,但始終是一個安全的“家”,這個房間對女主人公羅斯來說是“庇護所”,她不會走出也不愿走出。故事的開始是羅斯獨白式的話語,幾乎都是在贊美房間,“這個房間才適合我”、“安靜又舒適”、“這房間真好”等,邊說著邊像“往?!币粯訛榧磳⑼獬龅恼煞虿販蕚涑缘模倘?、雞蛋、黃油、鹽和醬汁、熱茶,生活的顏色都在且只在食物上綻放,她不停地說然后稍作停頓又繼續(xù)說,伯特始終一言不發(fā)看著雜志。
但隨著伯特外出,被羅斯認成房東的看門人基德、找房間住的年輕夫婦的到來,羅斯的安全小屋遭到了威脅,年輕夫婦堅持羅斯正在住的房間是待出租的,基德把地下室里的一個盲眼的黑人賴利帶到了羅斯的面前,賴利聲稱自己是來帶羅斯回家的,他一直叫羅斯薩拉,羅斯沒有否認。就在兩人爭論不清時,伯特回來了,他先是向羅斯講述自己回家途中的境況,后又注意到了賴利,停頓了好一會兒,突然不由分說地把賴利打倒在地,直到他無聲無息。猛然地暴行導致了羅斯失明,故事也結(jié)束在羅斯“我看不見,我看不見,看不見”的話語中。羅斯失去了自己的房間,被黑暗吞噬了。
《房間》是品特最初的“房間”,先是有燈光的平常的房間,然后一步一步被入侵者破壞,最終變成落幕時的黑色舞臺。在《房間》之后品特一直行走在不同的“房間中”,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早期創(chuàng)作的是荒誕派的房間,中期不斷跨越到了現(xiàn)實主義的房間,晚期又走進了政治隱喻的房間,那籠罩在房間里的“灰色的靜默”也隨之變得越來越真實,越來越靜默。
關(guān)于靜默,品特曾說:“有兩種靜默,一種是不說話,另一種則發(fā)生在滔滔不絕地講話的同時。這時,講話實際上道出的是一種隱藏在話語下面的另一種語言······我們聽到的語言是我們所沒聽到的一種指引,一種必要的躲避,一種粗暴的,狡猾的,使人痛苦的或嘲弄人的煙幕······”靜默是一種狡黠的語言和戲劇手法,在靜默之中人總是在躲避真實,他們會利用靜默轉(zhuǎn)換話題,答非所問。
《無人之境》中的赫斯特就一直在躲避,他通過喝酒來躲避清醒的自己,他假裝思考不回答好友斯普納的請求,他甚至會用獨白來欺騙自己空虛的內(nèi)心?!锻铡分械姆蚱迍P特和迪利、凱特年輕時唯一的好友安娜三人有著復雜的交集,迪利和安娜一直在回憶與凱特相識的日子,分別表達自己對凱特的“愛”,但當原本擅長傾聽、多在沉默的凱特發(fā)聲時,那種深沉的愛意的表達反被拉到了死寂的幻象,真實的故事不得而知,三人各自而坐,只留下黑暗和沉默?!稓w于塵土》(1996)中瑞貝卡和德夫林的對話混亂無序,瑞貝卡徘徊在不安的思緒和回憶中,在德夫林的逼迫之下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自己曾有過一個情人的真相。這種含糊的言辭隱含著瑞貝卡想要揭開某種真相的掙扎內(nèi)心,德夫林帶有目的性地逼問則是一種詰難,他似乎在阻礙瑞貝卡說出真相,兩種同樣的靜默最后化作了一種回聲,瑞貝卡的回聲,真相以回聲的形式?jīng)_破了滔滔不絕的靜默。品特諸如此類的故事有很多,他的戲劇作品幾乎都圍繞著如何在房間里揭露“靜默”的真相而展開。他確信自己戲劇中發(fā)生的事情,會發(fā)生在任何地方、任何事件、任何地點,但他又說他干的事情不是現(xiàn)實主義的事情——真的事情又不是現(xiàn)實,是“品特式”的真實。
品特是為戲劇寫作、為自己寫作的人,他是“神秘莫測、沉默寡言、簡單生硬、敏感易怒、脾氣火爆和難以接近”的人,他是英國戲劇史上的最好的劇作家之一。他不會在乎故事里的人有什么背景也不特意構(gòu)建情節(jié),他的戲劇只是發(fā)生了,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可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