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日,又有微信好友給我轉(zhuǎn)發(fā)了一篇記述我當年高考的文章,題目是《1977年北京女狀元,語文考99分,作文還登人民日報,近況如何》。對這些轉(zhuǎn)發(fā),我一般都是淡然處之,因為近些年,每年都會有好事者不經(jīng)采訪,只是將網(wǎng)上文章拼拼湊湊、修修改改拿出來重發(fā)一遍,其中還不乏失實與謬誤之處。起初,我還向友人解釋澄清一下,后來就懶得再去費嘴皮子了。每當看到這類文章,我都感覺自己像“出土文物”似的,幾十年前的事情,用得著年年“炒”、反復“炒”嗎?
但這件事也從另一個側(cè)面反映出,盡管1977年的高考已經(jīng)過去了44年,但是它的影響卻一直都在社會上延續(xù),因為,那場高考并不是一次普通的高考,它是中國歷史變革最早的一聲春雷,是改革開放這部交響樂的一支前奏曲……而我只不過是有幸匯入了時代變革這部交響曲中一個小小的音符而已。
不像現(xiàn)在的孩子,恨不得從一出生就直奔大學這個目標而去,買房要學區(qū)房,上幼兒園、小學、中學都瞄準重點,就是為了高考時能夠上一所心目中的理想大學!而我從記事起就沒有過上學的壓力,對上大學更是沒有概念。父親是鐵道兵,鐵路修到哪里,我們的家就隨軍搬到哪里,天南地北,四海為家。上學也是家搬到哪兒就在哪兒上,之前寫簡歷的時候,我的小學階段幾乎是一年換一個地方,導致我至今沒有一位記憶中的小學同學。1967年,父親的部隊被調(diào)到北京修地鐵,我們家也就跟著來到了北京。
在北京,我們曾住在一個“文革”中被搬走的大學校園里,后來,校園里來了許多工農(nóng)兵大學生,甚至還有友好國家的留學生,雖然很羨慕這些人,但我還是沒有感覺到大學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因為,當時的學生中學畢業(yè)后,除了極個別的可以當兵、進工廠(父母身邊唯一子女可以留城)外,其余全都要“上山下鄉(xiāng)”,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廣闊天地煉紅心。想上大學,需要先工作若干年,再經(jīng)過“群眾推薦,領(lǐng)導批準”才能有資格(標準說法是“從有實踐經(jīng)驗的工人農(nóng)民中間招收學生,文化程度為初中以上”)。上大學,不是僅靠個人意愿和努力就能實現(xiàn)的人生夢想,個人的命運不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就這樣,1976年年初,我輕輕松松地上完了高中,毫無懸念地來到了與學校對口的密云縣農(nóng)村插隊落戶。當時的“長遠”想法,就是下鄉(xiāng)兩年之后,能夠得到一個招工回城的機會,進到一個自己滿意的單位工作。
插隊時也不是完全沒有上大學的念頭,但是一想到要具備“群眾推薦”的資格,必須表態(tài)“扎根農(nóng)村一輩子”,就心灰意冷了。因為插隊后的現(xiàn)實告訴我,在那時的農(nóng)村,一個人的價值僅僅表現(xiàn)在“干活的力氣”上,你的力氣大,挖的樹坑多(我們村的知青都集中在林業(yè)隊,主要任務是種樹),耪的地多,掙的工分就多,跟文化水平、聰明才智沒啥關(guān)系。相反,村民還很看不起電視里那些拉琴唱歌跳舞的男人,說一個大男人怎么去干這個活兒!我打心底里不愿意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過一生,哪怕幾年也受不了!
后來我的這種心理狀態(tài)被身邊的一個小伙伴徹底攪亂了!那是1976年底,我們知青所在的生產(chǎn)隊破天荒得到了一個工農(nóng)兵大學生的推薦名額,上的還是北京大學低溫物理專業(yè)!最后這個名額落在了經(jīng)常跟我們知青在一起玩的大隊會計的女兒身上。這件事對我的刺激是巨大的!中學時,我當過班里的物理科代表,對物理的興趣非常濃,每次考試都是100分。只有一次錯了一道題,得了個90分,結(jié)果在年級老師同學中引起很大震動,好像我考了個不及格似的。北京大學低溫物理專業(yè),這應該是我的夢中所想啊!然而,它卻與我無關(guān)!
跟那個女孩相比,我們年齡相仿,閱歷相當,論文化知識水平我也絕不比她低,我想不通,為什么她能上大學,而我就不能?然而,當時沒有人能回答我的問題。我的大學夢就是通過這件事被真正激發(fā)出來的,我多么盼望有一天,能憑著自己的學識也擁有上大學的權(quán)利!
1977年初,這個女孩高高興興去北大上學了。我則壓抑不住內(nèi)心的向往,趁回城過春節(jié)之機,專程坐了一趟332路公共汽車,不為別的,只為能在車上看一眼心儀中的北京大學(當時332路公共汽車的線路從北大南門到西門繞校園半圈)。從車窗里望著北大高高的虎紋石墻和古老的校門,我幻想著,如果有朝一日自己也能進到這個校園里讀書該多好!
沒想到,這個轉(zhuǎn)變命運的機會竟然真的來了!1977年10月21日,廣播里傳來了國家恢復高考的消息,不管什么人,只要符合報考條件都可以報名。當時的報考條件是:政治歷史清楚,擁護中國共產(chǎn)黨,熱愛社會主義,熱愛勞動,遵守革命紀律,決心為革命而學習;具有高中畢業(yè)或相當于高中畢業(yè)的文化水平;身體健康,不超過25周歲,未婚。另外,還特別注明,對實踐經(jīng)驗比較豐富并鉆研有成績或確有專長的,年齡可放寬到30歲,婚否不限(要注意招收1966年、1967年兩屆高中畢業(yè)生)。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上大學不再是別人的恩賜,不再是少數(shù)人才能享有的權(quán)利,而是自己可以掌握的機會!聽到恢復高考的消息,我們知青點的所有人都興奮無比,并無一例外地全都報了名。緊張的復習開始了,白天我們照常上工,勞動的間歇和晚上的空閑時間便全都用來看書學習。其實當時也找不到什么像樣的書,也不知道會考什么內(nèi)容,只是把上中學時的課本重新翻出來看而已。四場考試五個學科,從得知消息到開考只有短短的50天時間,不可能做太系統(tǒng)、太深入的復習,我只能抓重點。語文基本沒復習,政治注意聽廣播看報紙就大致可以。最初本想考理科,報我喜歡的物理系,后來經(jīng)過權(quán)衡,為了提高命中率,不得已棄理從文,因為理科的“理化”與文科的“史地”相比,我對“史地”的把握要更大一些,“理化”的題,不會做一分也得不到,而“史地”至少答題不會“開天窗”。
眼看離12月10日的考試只剩半個月的時間了,我們知青集體向生產(chǎn)隊請假,回城作最后的復習沖刺。雖說是一場能夠改變命運的考試,且匯集了從1966到1976年總計11年被耽誤的考生,但當時社會上的備考氣氛卻并不太緊張。我回城以后,一些沒打算參加考試的同學伙伴還經(jīng)常來家找我聊天。為了讓我的復習不受干擾,我母親只好無奈地把我反鎖在屋內(nèi),然而,即便這樣,門外仍然時常響起敲門聲。
由于是十多年來第一次恢復高考,沒有考試大綱,也沒有高考輔導資料,我們這些已經(jīng)離開學校的社會考生也沒有老師輔導復習,只有自己四處尋找復習資料。家長們也是各顯神通,互相打探消息,互通有無。我母親就通過她的同事找到了幾份“文革”前的歷史高考卷子,但卷子不能外借,我只好到母親同事家里跟她的女兒一起做題。有一次,我得知鄰居伙伴的父親留有“文革”前的高中數(shù)學課本,便到她家把課本從箱底里翻了出來……“文革”前的課本比我們上學時用的內(nèi)容豐富多了,我把課本里所有的內(nèi)容都復習了一遍,就連沒學過的等差數(shù)列和等比數(shù)列也自學了一下。
由于我報考時臨時“棄理從文”,一時沒想好報什么專業(yè),在與同學交流填報志愿的時候,我第一次聽說了“新聞”這個專業(yè)。喜歡讀報的我感覺當記者是一個非常符合我天性的理想職業(yè),于是毫不猶豫地也是無知無畏地在第一志愿欄內(nèi),填上了北京大學新聞專業(yè)。我暗下決心,要憑自己的水平考進這所我心目中的知識殿堂。
12月10日和11日,決定命運的考試來到了。從我們知青點到高嶺公社中學的考點要走十幾里山路。我們一大早就頂著寒風,翻山越嶺往公社趕。所有考生都在高嶺中學的操場上集合,然后分別進入考場。記得當時參加考試的人非常多,學生、老師、知青、干部、農(nóng)村青年什么人都有。高考沒什么特別,就像以前上學考試一樣,一個教室坐四五十人,考生兩個人一桌,一斜眼都能看到同桌的試卷。
我坐在教室后排靠門的一張桌子旁,冷風從木門的縫隙往里灌,可是我卻沒有感覺到冷。考前本來還有點小緊張,但拿到考卷之后,發(fā)現(xiàn)考題比我原先想象得要簡單很多,都是一些基礎(chǔ)性和常識性的題,所以,越到后來越放松。第一天考政治和“史地”,沒有感覺太難;第二天考數(shù)學和語文需要認真對待??颊Z文作文是關(guān)鍵,頭一天晚上,我就在腦海里“過電影”,心想,不管作文題是什么,內(nèi)容肯定離不開這兩年的插隊生活,于是在腦海里把這兩年的經(jīng)歷仔仔細細地回顧了一遍……
上午考數(shù)學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最后一道題居然跟等差數(shù)列和等比數(shù)列有關(guān),本來覺得沒把握想放棄的,但是把上面所有的題都做完并把結(jié)果帶進去驗算全都正確之后,時間還剩半個多小時。與其浪費時間,不如試著做一下這道題。憑著幾天前自學時的印象,我還真做出來了,驗算之后結(jié)果成立。于是,我把所有題的答案全都抄了下來才交卷。走出教室,大家著急對答案,我發(fā)現(xiàn)我的答案與高嶺中學數(shù)學老師的答案完全一致,心里更加有了底。
最后一門語文,知識題占20分,作文占80分,作文題目是“我在這戰(zhàn)斗的一年里”。我一看這個作文題,正中下懷,昨晚上的“電影”沒有白過!做完知識題后,我稍微打了一下腹稿,便開始奮筆疾書起來。我從1976年10月黨和國家粉碎“四人幫”寫起,到1977年10月結(jié)束,記述了我在林業(yè)隊與貧下中農(nóng)一起開山造田,修建大型現(xiàn)代化果園的過程,歷經(jīng)冬春夏秋四個季節(jié)完整的一年。由于是自己親身經(jīng)歷的生活,平時又經(jīng)過認真總結(jié),年初還代表我們知青隊在密云縣知青表彰大會上作過發(fā)言,所以寫起來一氣呵成。在大約一個半小時里,居然寫了1700多字,卷面幾乎沒有修改。
全部課程考完后,我自信每門都能達到80分以上,數(shù)學還有可能得滿分,心里開始期盼大學夢圓的那一天。
在等待考試結(jié)果期間,我特意找了幾本“文革”前出版的有關(guān)大學生活的文學作品來看,開始憧憬未來的大學生活。其中有一本名叫《大學春秋》的小說,寫的就是五十年代北大學生的故事。由于想上大學的愿望太強烈,有一天做夢夢到我真的考上了大學,心情那叫一個激動!然而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躺在冰冷簡陋的知青宿舍里,才體味到什么叫黃粱美夢!
1978年2月19日下午,在城里過春節(jié)的我,與一個中學同學在街上閑逛,在商店門口正好碰到我們知青隊的隊長,她對我說,劉學紅,你的作文見報了!我說,真的?見哪個報?她說,好像是《人民日報》。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問。我弟弟早上在廣播里聽到的,“新聞和報紙摘要”節(jié)目。她答。得知這個消息,我將信將疑,于是到附近的一個同學家里找報紙。同學說,當天的報紙還沒到。我也就沒把它當回事,說不定是重名呢!
晚上吃完飯在桌子旁邊看書,忽然發(fā)現(xiàn)不?;丶业母赣H走到了我的身后,他把一份《人民日報》往我桌上一放:看看,是不是你寫的?我看了一下標題和文章的第一句話——“一年一度秋風勁。轉(zhuǎn)眼之間,從去年金色的十月,歡樂的十月,到今年豐收的十月,勝利碩果累累的十月,已經(jīng)整整一年了”——便笑著說,是我寫的。
我的高考作文見報的消息在父母親的單位和同學中不脛而走,大家紛紛祝賀我考上了大學。我嘴上說,作文上報紙并不見得就真能拿到錄取通知書,但心里卻早已心花怒放:我知道,這篇見報作文已提前通知我:我的大學夢終于實現(xiàn)了!
在此期間,我曾到畢業(yè)的中學去看望老師,一位參加了高考閱卷的語文老師拿出一個筆記本對我說,你看,你的高考作文就是我參與判卷的,大家都說好,卷面也特別干凈。我把你這篇作文抄到筆記本里了,準備當范文給學生講。當時不知道是你的,見報后才知道。我一聽趕緊問,我的語文得多少分?老師說,語文不知道,但你的作文是99分(作文分要按80%折算到總分里)。本來應該是給滿分的,但有的閱卷老師認為,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怎么也能挑出點毛病,于是就扣了1分。這也是我所知道的我高考試卷的唯一分數(shù)(上大學后,我曾問過專業(yè)老師我的高考分數(shù)是多少,老師說,你都考上北大了,還問分數(shù)干什么)!
1978年3月初,我終于憑著自己的努力、自己的才學,走進了中國的最高學府北京大學,成為新聞專業(yè)的一名大學生。畢業(yè)后,我又如愿進入了《中國青年報》,成為一名新聞記者,為自己熱愛的黨的新聞事業(yè)奮斗了30余年。
考上大學后我才知道,當年黨和國家為了恢復已終止了11年的高考,沖破了多少阻力,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可以說,沒有黨中央的撥亂反正,沒有鄧小平同志的力排眾議、果斷決策,就沒有1977年底的這次改變中國歷史方向和發(fā)展進程的高考!全國上千萬被“文革”耽誤了的青年學子終于有機會通過公平的考試,來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改變?nèi)松拿\!
隨著時間的流逝,高考早已成為萬千學子走向人生成功的階梯。高考的規(guī)模不斷擴大,考試方式也幾經(jīng)變化,通過高考走進心目中理想大學的青年人也越來越多——我們高考時,錄取率約為4.8%,只有區(qū)區(qū)的27.3萬人走進大學校門。而2020年全國高校本??其浫∪藬?shù)則高達967.45萬人,是我們那時的35倍多!
盡管大家已對每年的高考習以為常,競爭也不像早年那樣激烈,但1977年的恢復高考并沒有被社會所淡漠、所遺忘,相反,這次恢復高考對國家發(fā)展、民族復興、社會進步所具有的重大意義越來越為人們所認知、所銘刻,其歷史價值也被社會普遍認可。由于我的那篇高考作文登上了《人民日報》,我也成了見證這一重大歷史事件的代表人物之一,多次被邀請參與各種紀念1977年恢復高考的活動。恢復高考20周年、30周年、40周年……甚至每年高考時節(jié),都會有媒體采訪我,反復回憶1977年的那場高考。
2007年7月10日下午兩點,當我把寫著我名字、印著“100198”報名號的“北京市1977年高等學校招生準考證”,以及我的北京大學畢業(yè)證、學位證等物品交給中國國家博物館藏品保管二部征集室的工作人員時,內(nèi)心充滿了一種幸福和感激之情。從這時候起,這張準考證和畢業(yè)證、學位證開始承載著特殊的使命,它們被陳列在國家博物館“復興之路”常設(shè)展覽中,成為當代中國和中國教育一段特殊的歷史轉(zhuǎn)折和發(fā)端的實物見證。
個人的命運與國家的命運緊密相連,這是我們這一代人曾經(jīng)經(jīng)常掛在嘴邊上的一句話。對我來說,印證這個說法的最好的個人經(jīng)歷和歷史事件,當數(shù)1977年的那次史無前例的高考。那是一次匯集年代最長、考生年齡差距最大、復習時間最短的一次創(chuàng)紀錄的高考。歷史沒有如果,如果沒有那次高考,我無法知道我現(xiàn)在會怎么樣;然而,因為有了那次高考,我的人生軌跡得以徹底改變卻是不爭的事實!在大學里,學的是我心愛的新聞專業(yè);大學畢業(yè)后,從事著我從未夢想過的理想職業(yè);工作中,施展著我從未發(fā)現(xiàn)過的才智和能力。時光倒轉(zhuǎn),我甚至不敢想象,我竟能成為一家中央級大報網(wǎng)站的總經(jīng)理!
在中國共產(chǎn)黨建黨100周年的今天,回想當年的高考經(jīng)歷,回顧我的人生成長歷程,我想,只有用“幸運”兩個字才能概括——我幸運地遇上了中國共產(chǎn)黨勇于撥亂反正的年代;幸運地趕上了1977年重新恢復高考制度,考上了心目中的理想大學;之后,又幸運地參與到了國家改革開放和民族復興的偉大事業(yè)中……
沒有黨的撥亂反正和改革開放的政策,沒有教育的改革和發(fā)展,就沒有我們個人命運的改變,也就沒有我們國家這幾十年來經(jīng)濟飛速發(fā)展、人民生活水平大幅提高和令舉世矚目的成就。
為此,我從內(nèi)心里感謝1977年那場高考!
(本文為北京文聯(lián)慶祝建黨百年特約原創(chuàng)文學作品)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