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空是猩紅色的,雪地也是猩紅色的。
飛機(jī)尖利的嘶叫聲刺破耳膜,汽油彈拖著金色的尾巴掉下來,他們剛才休息的地方變成一片火海。這東西使用了膠化劑,一旦沾上就像狗皮膏藥一般牢牢貼在身上。走在他前面的先展像一只行動敏捷的兔子,跳躍著,躲閃著,他們?yōu)槎氵^汽油彈開心地大笑。
醒來時從枕頭下摸出手表看了一眼。凌晨三點,幾乎每天這個點他都會醒來。不過他今晚心里特別高興,剛才他又夢到了先展。小平頭,圓臉,笑起來兩顆尖尖的虎牙露在外面。人老了覺越來越少,有時候閉一會兒眼也算是睡覺了。
他閉著眼沉浸在夢里不愿醒來,先展和他在一戶結(jié)婚人家的大門樓前念喜歌,登貴府,喜氣先,斗大的金字粘兩邊。大抬轎,大換班,旗羅拿扇列兩邊……念完了,東家會派人端兩碗大燴菜和五個油炸糕出來。先展不舍得吃,把肉片和油糕用葫蘆葉子包起來跑十幾里路送給妹妹。
干脆就不睡了,他把屋里的電視機(jī)打開,他喜歡的軍事頻道正在播放一個抗美援朝的紀(jì)錄片。電視里的那個老兵,胸前掛著一排排紅紅綠綠的軍功獎?wù)?,豁著牙,撇著嘴,唾沫四濺地講當(dāng)年怎么打仗,講環(huán)境怎么艱苦,講犧牲的戰(zhàn)友,講到傷心處落幾顆老淚。觸景生情,他的心也揪著疼,他們這些老家伙活著的越來越少了。
吃早飯時他和兒子說,想回渾州老家看看。
全家人都瞪大眼睛看他,似乎他說錯了什么話,要不就是腦子不好使了。八十八的人,糊涂了也正常。他低下頭拿著勺認(rèn)真地喝粥,握勺的右手有些顫抖。他想努力地控制住這種抖動,卻怎么也做不到。說實話,這把年紀(jì)的人不該給兒女添麻煩。他們一天到晚工作挺辛苦的。老伴去世后,小兒子?xùn)|生為了照顧他,一家子都搬了進(jìn)來。其他的兩個兒子便和他有些生分了,似乎是他偏心眼。大家心里明鏡一樣,誰住進(jìn)來,這房子以后就是誰的。他覺得很無辜,做父母的一碗水端不平,總有手抖打戰(zhàn)的時候。兒子皺一皺眉頭又松開,爸,你如果想出去旅游,等我忙完這幾天,咱們報個旅行團(tuán)。我陪你去南方走走。蘇州,杭州,九寨溝,張家界,那邊的風(fēng)景好,這個季節(jié)漫山遍野都是花。渾州?渾州有什么好玩的?黃土高原上的一個小縣城,開門見山,進(jìn)門上炕。兒子講一口東北腔的普通話,他完全不會講渾州話。
渾州不光有山還有水,清凌凌的渾河玉帶一樣穿城而過,小盆地氣候,渾州自古被稱為塞北的小江南,但他不想和兒子解釋。渾州只是他的渾州,和兒子沒關(guān)系。
出來了這么多年,就是想回家看看。他慢悠悠地說。
爸,你不是說你是孤兒,老家那邊沒什么親人了。兒子遞過來一個煮雞蛋。
孤兒是孤兒,可我還有一個妹妹。我以前和你說過的,就是你們的如意姑姑。對了,你們小時候她還寄過鞋墊。
我實在走不開,要不讓我姐陪著您回去,她在航空公司,能搞到便宜的飛機(jī)票。這時兒子的手機(jī)響了,是單位的事,放養(yǎng)的魚苗空運(yùn)來了。急活。兒子是水產(chǎn)公司的書記,大小也算是干部。
誰也不用你們陪,我自己能行。買個臥鋪,睡一覺就到了。也沒有多遠(yuǎn),不過是兩千多里地。再說渾州那邊有人會照顧我的。兒子穿好衣服,已經(jīng)走到了門口回頭又說一句,姑姑他們?他點點頭,嗯,姑姑。他最近常常盯著墻上的中國地圖看,從雞頭到雞尾也就一米來長,看著看著,丹東到渾州的距離在他眼里也越來越近。
把剝了皮的雞蛋放進(jìn)粥里,用小勺利落地把雞蛋黃剝出來。蛋黃的膽固醇高,老伴活著時說過,人的身體一個星期只能吸收二個雞蛋黃的營養(yǎng)。不管真假,他一直聽話地照做,想不到竟是天天講養(yǎng)生的她先走了。白蛋清吃在嘴里一點味也沒有,他夾了一筷子咸菜絲。想起血壓高不能吃太咸的東西,又抖掉幾根。出遠(yuǎn)門的人一定要有一個好身體。
2
母親說舅姥爺要從丹東回來探望姥姥,蘇紅的頭一下就大了。
這些年寡居的姥姥一直跟著母親生活。以前舅舅他們兄妹六個還會做做樣子輪著接姥姥到各家住幾個月,自從母親退休后,他們便把照顧姥姥的責(zé)任都推給母親。前年她父親也去世了,母親一個人照顧姥姥明顯有些吃力,畢竟她也是七十多歲的人。其實很多時候就是蘇紅在照顧兩位老人。
現(xiàn)在姥姥的親哥哥要來,自然又是蘇紅一馬當(dāng)先沖在前面,幫母親做好前期的準(zhǔn)備工作。她不能讓遠(yuǎn)路回來的舅姥爺覺得姥姥跟著他們生活得不好。這個門面裝也得裝起來。她特意和單位請了幾天假,首先是要把家收拾收拾。蘇紅開始打算讓舅姥爺住賓館的,不過是花幾個錢,大家安生??衫牙巡桓吲d,也對,哥哥好不容易回家了怎么能住在外面。
母親家的房子實在太舊了,幾十年前父親單位分的福利房,本來死心塌地地等著上面的拆遷政策?,F(xiàn)在卻忽然要派上重要用場了,焦頭爛額的蘇紅找了好幾家裝修公司,最后聽從了一位裝修師傅的建議,給房子統(tǒng)一貼壁紙,地上則鋪了仿木紋的地板革,換了中空大玻璃窗,把舊家具搬出去,買了一套淺咖色的沙發(fā)和一張雙人床,又從網(wǎng)上買了床單被罩窗簾,最后還買了一把紫色的勿忘我干花。這么一收拾,老房子一下變得干凈整潔寬敞明亮。收拾好家,又抽空帶著母親和姥姥剪了頭發(fā),買了幾件新衣服。一切準(zhǔn)備齊全就等著舅姥爺大駕光臨。
蘇紅從小就知道有一位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舅姥爺,學(xué)黃繼光那篇課文時,她還給同學(xué)們添油加醋的編了很多關(guān)于舅姥爺在朝鮮打仗的故事。其實蘇紅并沒有見過舅姥爺,除了姥姥,他們家誰都沒有見過舅姥爺。
日本人占領(lǐng)渾州時,地下黨游擊隊一刻也沒閑著,在敵人的眼皮子底下,今天斷路,明天炸橋,后天端了炮樓。敵明我暗,游擊戰(zhàn)術(shù),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打完就跑。惹得日本人很惱火,派出警察特務(wù)鋪天蓋地抓人。有一天舅姥爺學(xué)徒的銅匠鋪被日本人和警察團(tuán)團(tuán)圍住,那個男的當(dāng)場就被打斷了腿,白森森的骨頭茬子露在外面,把一條街的石板都染紅了。
銅匠夫婦被抓走后,當(dāng)夜鋪子莫名其妙的起火,店里的小徒弟也不知去向。有人說小徒弟跑到延安當(dāng)八路去了,也有人說被日本人抓住喂了狼狗。
日本人被打跑了,舅姥爺沒有回來,渾州解放了,舅姥爺沒有回來。姥姥以為哥哥已經(jīng)死了,清明時還燒幾刀紙錢給他花。全國解放的第二年姥姥忽然收到了一封信,輾轉(zhuǎn)多日信皮子都磨爛了,姥姥不識字,只能等姥爺晚上回來再看。里面竟是舅姥爺上戰(zhàn)場前寫的決心書,信上說,雖然敵人的飛機(jī)大炮厲害,可我們不怕他們,我們有英明的毛主席。英勇的志愿軍戰(zhàn)士不怕流血,不怕犧牲,一定要把美帝趕回老家去。除了豪言壯語,信里面沒有一句敘兄妹情的。從那封信上,姥姥才知道舅姥爺沒有死,他在朝鮮打仗。姥姥哭了一晚上。人人都知道,朝鮮那仗打得惡,這封決心書相當(dāng)于一份遺書。
好在舅姥爺福大命大,抗過寒冷饑餓,躲過了敵人的飛機(jī)大炮??姑涝瘎倮螅麤]有回到家鄉(xiāng),作為戰(zhàn)后移交工作的工作人員留在了中朝邊境的安東市,現(xiàn)在叫丹東。再后來他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分配在丹東的水產(chǎn)局工作,成家立業(yè),娶了當(dāng)?shù)氐囊粋€女人,生了三個兒子二個閨女。
家里人都說舅姥爺在那邊當(dāng)干部,參加過抗美援朝的革命軍人,肯定當(dāng)了大官,到底是多大的官,舅姥爺自己不說沒人知道。聽說舅姥爺當(dāng)年學(xué)徒的銅匠鋪子是地下黨隱藏在渾州的一個交通點。小孩子不容易被人注意,那時很多重要情報就是由舅姥爺送出去的。那么小就參加革命的人,最起碼也是團(tuán)級以上吧。舅姥爺在姥姥家就像是一個傳說,很神秘。
姥姥今年八十五,算一算舅姥爺已經(jīng)是八十八的高齡,這么大年紀(jì)了,實在不適合出遠(yuǎn)門。就是出門也應(yīng)該有家人陪同,舅姥爺?shù)男鹤釉陔娫捓锔嬖V蘇紅,老爺子拒絕一切人員陪同,堅持要一個人回來。表舅只好幫他買了5號的火車票,順利的話。7號早上到。對了,舅姥爺還拒絕高鐵飛機(jī),堅持坐慢騰騰的綠皮火車。這老爺子果然是在戰(zhàn)場上經(jīng)歷過生死大事的人,有性格!
3
沒有買到下鋪票,他卻是一天也不愿意等了。馬上就要過端午節(jié)了,當(dāng)年他答應(yīng)妹妹端午節(jié)時帶她回家。
車廂里鬧哄哄的,天南地北的人坐在下鋪面對面熱絡(luò)地聊著,親熱得好像一家人,也是,這兩天他們就要吃在一起住在一起了。他不想聊天,一個人坐在過道靠窗的座位上看著外面的風(fēng)景。不遠(yuǎn)處的大山,房屋,田地,樹木如一張張移動的照片,飛快地倒退。倒退的還有時間和記憶。
從臘月初八起王家的上上下下就開始忙活了。殺豬宰羊,生豆芽做豆腐,推碾子磨面,發(fā)面蒸饃饃。油鍋燒起來,菜刀舞起來,燒肉燒魚,炸丸子,炸糕馓子炸麻花炸雜拌點心。還請了渾州城里做一窩酥點心的馬師傅,專門做擺供的祭品。除了供奉祖上先人,還有一宗喜事,正月初八是他五歲的生日,做小天長。孩子小不擺慶生宴,怕壓不住富貴。
誰都說他生的日子好,和佛有緣,初八是“游八仙”的日子,這一天渾州人都要上廟,進(jìn)香磕頭為家人祈福。為了應(yīng)和這個日子,他的名字里帶了一個“仙”字,叫仙展,據(jù)說后面發(fā)生的一切都從這個仙字預(yù)兆的。
王家祖上做官做到二品大員,因得罪了朝廷里一手遮天的權(quán)臣,受奸人陷害,帶著一家老小告老還鄉(xiāng)回到渾州。王家傳下家訓(xùn), 后世子孫不進(jìn)官場,只做生意。渾州與河北內(nèi)蒙接壤,四通八達(dá),手工業(yè)制造業(yè)發(fā)達(dá),渾州的銅器曾是皇家的御用品。王家的后人靠一支馱隊起家,借助交通優(yōu)勢,把渾州的銅火鍋砂鍋瓷碗運(yùn)到口外,再把那邊的牛羊趕回來。憑著誠信講義氣,把生意做得風(fēng)生水起。幾代人的財富積攢下來,成了渾州數(shù)一數(shù)二的富貴人家。據(jù)說王家鼎盛時期光家里伺候的下人就有一百多人。
民間歷來有財旺人不旺的說法,王家在鄉(xiāng)里大富卻人丁稀少,幾代都是單傳。按說姨太太也是有幾房的,就是生不下娃兒?;蚴巧?,又存活不下來。且家里的男丁短壽,壽數(shù)都小,連個活過五十的都沒有。
奶奶王秦氏十五歲嫁入王家,二十五歲守寡,兢兢業(yè)業(yè)操持著祖上留下的產(chǎn)業(yè),苦熬到父親王溫仁長大成人。父親聰明好學(xué),讀書特別厲害,十六歲考到太原府讀書,以他老師的意思是要推薦他去日本留洋的。這時家里來信,說是奶奶病重,速歸。父親急火火趕回渾州,卻是奶奶讓他結(jié)婚娶媳婦延續(xù)王家的香火。父親孝順,放下拯救天下眾生的雄心大志,真的回到渾州接手家里的生意。他一直記得爺爺臨死前把他叫到床前,父子倆拉著手不停地流眼淚。三十出頭的爺爺放不下嬌妻幼子,無奈天不留人。
誰知父親的妻命硬,前前后后死了三房老婆,不是生癆病死,就是難產(chǎn)死。且三房老婆沒為他留下一兒半女。經(jīng)過三個女人的洗禮,父親由少年郎長成一個真正的男人。奶奶也是急了,聘禮漲到了二百個大洋。父親不聲不響去了一趟太原府,領(lǐng)回一個識字的女學(xué)生。這女學(xué)生是老師的女兒,也是他喜歡的女人,眼里看著,心里喜歡著,原本死水一潭的日子如澆了水的玉米苗,有了盼頭。
父親把家里的生意鋪面全面接手后,奶奶退到幕后不再過問家事。她聽從廟里師父的指點,廣結(jié)善緣,施米施面,修橋修路,并發(fā)下重誓,戒了五葷皈依在佛門下。果然二年后生下他,又三年有了妹妹王如意,有兒有女,全乎了。王家雞飛狗跳的日子總算穩(wěn)定下來。兒孫自有兒孫福,奶奶心愿一了,干脆住在廟里。年節(jié)時才接回家去住幾天,也不出來見外人,只是坐在佛堂誦經(jīng)念佛。
那年奶奶年三十晚上才被接回家的,穿著灰色的僧袍子,沒有剃度,頭發(fā)塞進(jìn)僧帽里。這是因為師傅說她還有一件俗事沒了,所以沒有出家。奶奶回來有下人急忙把他和如意帶給她看,小孩子認(rèn)生如意看到她就哭起來,怎么哄也哄不住。奶奶用中指蘸著茶水在孩子額頭畫了吉符,如意不哭了,拿著她的手珠玩,一會兒竟睡著了。那一晚奶奶沒睡,為全家人念了一晚上的金剛經(jīng)。
第二天便是大年初一,鞭炮聲震得人耳朵發(fā)麻。小孩子穿著新衣給長輩拜年領(lǐng)壓歲錢。這一天來拜年的親戚朋友多,迎來送往,大人們忙著應(yīng)酬,疏忽了兩個孩子。妹妹尿了,孫媽取換洗的褲子,讓他帶妹妹一會兒。如意嚷著餓,他便拿了供在祠堂的一塊棗糕,如意一不留心被里面的棗核卡在嗓子里,臉憋成黑紫色,幸虧奶奶在家,倒提著兩腳大頭朝下,用力拍打后背,才救下如意一命。
一事剛平,又出一事。廚房里出了怪事,下人們蒸出來的接年糕變成淡紅色。家中管事的胡嫂大驚失色,讓悄悄倒掉,另盛了糕面重新蒸。怕底下人手腳不干凈,帶了什么臟東西。這一回她親自上手,在灶神爺前擺了供,上了香,禱告了平安咒。大火燒鍋,水開把粉好的糕面一層一層撒進(jìn)籠屜,撒一層糕粉,蓋上鍋蓋蒸一會兒,再撒一層面。每次打開鍋蓋她看得清清楚楚,是黃色的。這是剛碾的新糕面,有黍米濃濃的香氣。她一直守在鍋前,直到出鍋糕都是黃燦燦的。她吩咐李媽糕炸好,先給祠堂擺供。這時李媽又叫了起來,只見剛剛蒸好的糕,表面慢慢浸出一縷縷的淡粉色,似乎灑了血水。她悄悄去請奶奶,奶奶念了三遍經(jīng)文,那糕才變成了黃色。由黃變紅,再由紅變黃,很多人都看到這個變化,就像變魔術(shù)一樣。胡嫂告訴李媽不要聲張,只是說割破了手,不小心染在了糕上面。
高(糕)升旺長,渾州多少年的風(fēng)俗,蒸了紅糕不祥。是兇兆。
奶奶跪坐在蒲團(tuán)上,兩手忐忑不安地?fù)芘鹬樽樱恢t糕會應(yīng)驗在什么事上。
他六歲時,日本人打進(jìn)來,王家這塊肥肉,他們怎么能放過。接受過進(jìn)步思想的父親又不肯向日本人低頭服軟,家里的生意一落千丈。心情苦悶的父親學(xué)會了賭博又染上煙癮,創(chuàng)業(yè)艱難敗家容易,幾年的工夫,先是把家里的上千畝土地輸?shù)?,又把沿街的幾十家鋪子賣掉了,后來把祖上三進(jìn)三出的院子也換成煙泡,塞進(jìn)了煙槍里。瘦骨嶙峋的父親有一天被煙館打雜的伙計丟了出來,他也是讀過書的要臉人,痛定思痛,決定去口外做生意重振家業(yè)。他們王家當(dāng)年的第一筆生意就是從口外趕了一群羊回來??谕獾呐Q虮阋?,用一只碗就可以換一只羊。
父親把母親的首飾當(dāng)了幾十塊錢,不顧一切地踏上走西口的路。走時囑咐母親自己秋天時就回來,沒回來就帶著孩子回太原府。走口外的人都豁出了命。父親不知道,他老師的一家人在逃難中被日本人的炸彈炸死了。他也是后來在部隊中遇到一個母親家的親戚才知道的。
少爺?shù)纳碜庸?,以前沒吃過啥苦,加上這幾年抽大煙,淘空了身子,路上染了風(fēng)寒,停滯在旅店。店家怕過病氣,把父親丟在草房。恰好有同鄉(xiāng)住店認(rèn)識王家少爺,捎話回來,這時的王家破落到極點,母親借了高利貸才把生病的男人運(yùn)了回來。
母親請來了東洋大夫,洋大夫把一個金屬圓餅子貼在病人的胸口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大夫說父親的肺上面長了東西,要動手術(shù)割掉才行。洋大夫還沒有說完,就讓奶奶攆了出去,居心叵測的東西,把肚子割開了還能活命。
請洋大夫的同時,渾州城里著名的二先生也被奶奶請來了,二先生道行深開了陰陽眼,會下陰,能和下面的小鬼搭上話,他自己說和閻王還吃過油炸糕。二先生最擅長撥壽,就是把別人的壽數(shù)加在另一個人身上。生死的大事,這種事一般都是由兒女給父母加壽。也有夫妻間感情深,難分難舍要把自己的壽數(shù)給另一半。母親就把自己的壽數(shù)減去八歲。
二先生做完法事,臉色發(fā)黑,手腳發(fā)軟,半天都沒有緩過來。撥壽不光耗損先生的功力,還損他的壽數(shù),也就是說用兩個人的陽壽換父親一個人的命。這里面的人情太大,奶奶把家里的最后一對白玉盞包了起來。那是從宮里流出來的物件,當(dāng)年老皇帝高興,賞給王家的。
二先生臨走,悄聲囑咐母親,把棺材壽衣都備下,沖一沖喜。棺材是極陰之物,陰陽相克以死換生。東家的病最遲七月,過了七月這病自然就好了,不好也沒辦法了。
家里人都聽懂先生暗含的意思,只有父親還蒙在鼓里。奶奶附在耳邊把撥壽的事說一遍,父親臉上露出了笑容。他肯定不相信撥壽的說法。但是有人肯把陽壽給自己,還是讓他感動不已。
人的心情好,胃口也好,父親中午竟吃了小半碗銀絲細(xì)面條。吃面時忽然想起早年間在省城太原上學(xué)時吃過一道叫清蒸魚翅的菜。晶瑩剔透,根根發(fā)亮,說是用鯊魚的鰭做的,東西稀有,且泡發(fā)烹制的過程相當(dāng)繁瑣。
有病的人偏執(zhí),想吃那一口時必須馬上吃到嘴里。不然會和小孩子一樣鬧騰個沒完。渾州是個小地方,四處也買不到魚翅。幸好父親的朋友在南洋上跑過生意,聽說這事,趕緊給送來了一小片。
母親這幾天照顧病人太累了,蒸魚翅的時候瞇了一會兒,家里的那只老貓把蒸鍋撞開,火中取栗,叼走了鍋里的魚翅。母親驚醒看到被撞開的蒸鍋,急中生智泡了一把綠豆粉絲。父親吃過假魚翅當(dāng)晚去世。
知道王家沒了翻身的機(jī)會,煙館賭館放高利貸的勾結(jié)在一起都跑了來,讓母親歸還父親活著時欠下的煙錢賭債,沒錢就要把她送到暗門子去。母親受不了羞辱,一繩子吊死了,留下他們兩個沒成年的孩子。妹妹如意被送到楊鎮(zhèn)一個小地主家當(dāng)了童養(yǎng)媳。楊家有五個兒子,將來無論指配給哪個兒子當(dāng)媳婦都行。女孩子吃不了閑飯,養(yǎng)到十四五歲就可以圓房延續(xù)家里的香火。
他則被奶奶送到廟里當(dāng)和尚,第二年奶奶也走了。走的時候明白了師傅說的話,未了的俗事就是這兩個孩子,可是她已經(jīng)沒能力護(hù)佑他們。那年月兵荒馬亂的,廟里的日子也不安生,為爭地盤,兩隊不明身份的過路軍隊開仗,一發(fā)炮彈把廟頂揭了。沒了容身地方的他靠討飯為生,東家一口西家一口,那年冬天冷得出奇,街上的雪下了半尺厚,他又餓又凍暈倒在銅匠鋪邊,老板娘心善,收了他當(dāng)學(xué)徒。
4
表舅說,舅姥爺他老人家已經(jīng)從丹東出發(fā)了。順利的話后天早上九點到。蘇紅翻一下手機(jī)上的日歷,星期四,看來又得請假了。姥姥自從接到丹東那頭的消息好像丟了魂。挪著小碎步,從臥室走到客廳,從客廳轉(zhuǎn)到衛(wèi)生間,從衛(wèi)生間又轉(zhuǎn)回臥室。一會兒要母親幫她找那件有暗花的府綢子上衣,一會兒又要穿年輕時的綠長裙,她還悄悄試了試蘇紅的口紅。很晚了,聽到姥姥還在屋里翻箱子找東西。蘇紅輕輕推開門問她找什么?她說是棉線,記得夾在一本鞋樣子的書里。找不到了。蘇紅又問,大半夜的找針線做啥?她不回答,低著頭在柜子里翻來覆去的找。蘇紅拿了母親的針線包給她,她擺擺手不要。折騰累了,一個人坐在床邊自言自語,大概是責(zé)怪舅姥爺這么多年才想起來看她。
蘇紅和母親勸她躺下歇著,忙活了一天。她說,不困,一點也不瞌睡。
楊鎮(zhèn)的端午是個大節(jié),甚至比過年時都熱鬧。從初一開始連著唱五天大戲。請戲班子花的錢由鎮(zhèn)上的幾家大戶出大頭,楊家自然算是一戶。其余的小戶人家也要出一些,沒有硬性規(guī)定,三十五十不多,一塊兩塊不少,多少是一點心意。再沒有的幾升米面幾個雞蛋還是有的。也不是只請渾州本地的幾家戲班子,省城里最有名的“得紅”大戲班子也是必請的一列。外面請來的角兒錢自然多些,每人五個大洋,不過一年花一次也值了。戲臺子?xùn)|西搭兩面,唱戲的人用勁兒,聽?wèi)虻娜艘灿脛艃?,那幾天簡直就是在比賽打擂臺。最后還要請渾州城里有頭臉有身份的人評出當(dāng)年的名次來。
楊鎮(zhèn)多少年的規(guī)矩,端午節(jié)請姑奶奶回娘家。過節(jié)時出嫁在外面的閨女只要還沒有正式掌管起家事,都要被接回娘家看戲,娘家的兄弟早早就帶著一乘小轎停在婆家門外。最差也得從渾州城里租一輛帶小棚子的洋車,鋪板上面鋪著疊得四四方方的新褥子,兄弟跟在后面挑子里擔(dān)著端午節(jié)的節(jié)禮,大粽子、糖麻葉還有用艾葉煮的雞蛋,講究的人家還要送一方豬肉。姑娘們在婆家辛辛苦苦小心翼翼過了一年,再回到娘家當(dāng)一回姑奶奶。什么活也不用做,只是吃,喝,玩,坐在戲臺下看大戲。姑爺這一天也可以跟著回來看戲,負(fù)責(zé)在臺下采買各種小吃伺候好媳婦和孩子。
端午不光唱戲,還有大集,四村八鄉(xiāng)的商販涌到楊鎮(zhèn)做生意。街上人擠人人挨人,叫賣聲此起彼伏。吹糖人的,畫糖畫的,賣胭脂水粉,賣炸糕的,賣羊雜湯的,賣涼粉的。還有渾州的特產(chǎn)蓮花豆豆腐干。走親訪友都要帶點回來。
平時很少拋頭露面出門子的姑娘們,這一天打扮得水靈靈鮮艷艷,由家里的女性長輩或是哥哥兄弟帶著也出來了。大戶人家搭戲棚子,小戶人家也要撐一把大傘,傘下坐著穿紅著綠的姑娘。能說會道的媒婆們一雙雙眼睛在那些沒出嫁的女孩子身上溜來溜去,私底下早把姑娘的身世家底脾性打探清楚。男孩子的眼睛也沒閑著,在女客里掃來掃去,說是看戲,其實也算是相親大會。
娘給她們每個分了一小把艾草,用艾草洗臉,會有人愛?!鞍比 皭邸钡闹C音,說的是時時有人疼愛。如意想起了死去的爹娘,忍不住哭了一鼻子。廚房里做事的劉媽媽會講故事,神啊,鬼啊,狐啊的,她說人一生的福分都是有定數(shù)的,如意以前當(dāng)小姐享了大福,現(xiàn)在就該受苦了。這樣的話,似乎也是對的,以前家里光伺候她的下人就有三個。
如意這天早早就起來了,她看著小娥姐用艾葉水洗了手臉,穿著綠綢子的新衣服,身上佩著地椒椒花的香囊,頭上插了粉紅的絨線花,打扮好去給娘磕頭辭行。小娥姐和她一樣都是童養(yǎng)媳,可是她有寡母和哥哥疼。小娥姐比她大三歲,大家隱隱約約知道她是準(zhǔn)備給四哥當(dāng)媳婦的。沒有娶親前,他們平時都是以哥哥妹妹相稱。四哥已經(jīng)十八了,懂了男女情,也知道家里的這層意思,平日里兩個人眉來眼去的。小娥姐盛菜時還悄悄在碗底里藏幾塊肉給他。聽劉媽她們說,娘已經(jīng)找人合過他們倆的八字,所以他們兩個人的小動作,大家看到也不說破。小娥姐來了月信,最遲明年就圓房,正式成為楊家的媳婦。她們這些做童養(yǎng)媳的既盼這一天又怕這一天,成了家有了自己家,有了庇護(hù)自己的人??墒侨绻遣恢幸獾娜?,就有苦頭吃了。鎮(zhèn)東頭杜家的那個小媳婦,過門才半年就被折磨死了。聽說死的時候身上都是傷。她膽小不肯同房,那個男人拿绱鞋的錐子扎她。
娘笑盈盈地接過節(jié)禮,留下一半,剩下的做回禮。再另拿自家的粽子雞蛋麻葉豬肉讓帶回去嘗嘗。知道他們家困難,回禮比節(jié)禮多了一倍。如意躲在大門柱子的后面,腳下踩著自己的影子,她咬著嘴唇看著小娥姐被她哥哥領(lǐng)出了二門。她偷看小娥姐的哥哥,十五六歲,瘦瘦高高,穿著藍(lán)色小褂,干干凈凈的一個人。
如意也想自己的哥哥了。哥哥說等他掙了錢,也為她租洋車準(zhǔn)備端午節(jié)的節(jié)禮,帶她在市集上吃涼粉,看大戲。晚上回到家里住。自從她五歲到了楊家,一天也沒有離開過。她太想和哥哥一起回家了。
一個月前她和小娥姐就開始為端午節(jié)做準(zhǔn)備了。四哥跟著爹學(xué)做生意,常去張家口和內(nèi)蒙收貨送貨,小娥姐托他送貨時買點好看的什錦線,編端午繩和纏香囊用。外面的東西自然好些,花色多,顏色正。四哥的人緣好,給家里的幾個姐妹們都送了什錦絲線,當(dāng)然如意也有份。她給哥哥纏了一個五色香囊,除了地椒椒花,里面還有一塊錢。是她織布掙的。楊家的姑娘媳婦都會織布。娘治家有方,把棉花分給她們姐妹們,再收購她們手上的布。這樣她們手里就有一些零花錢,平時買點頭油花粉胭脂什么的。如意什么也不買,她把錢給哥哥攢下來,等著他以后娶媳婦用。
東屋那邊傳來一陣歡快的笑聲,楊家的二姑娘昨天就接回來了。有媽疼的孩子就是好。二姑娘提前捎了話來,說是身子不舒坦,想回娘家住幾天。劉媽她們小聲說,二姑娘肯定是在婆家受了氣,要不能提前回來?如意的心不由抽緊了一下,每次聽到這樣的消息,她都很害怕。娘便找了個理由,說是想外孫了。由二哥駕車接了回來。二姑娘進(jìn)院子時笑嘻嘻的和她們姐妹打招呼,看不出是受了氣的樣子。如意心里也放松,劉媽那個人一貫愛嚼舌根子。
二姑娘的婆家在城里開著一家澡堂子,用的是一股地下溫泉,傳說當(dāng)年楊貴妃還在河里洗過澡。日本人來了后,生意更好,日本人愛干凈,天天都要泡溫泉。二姑娘的婆婆是個病秧子,一年有半年喝著藥,婆家倚重二姑娘,在那邊她已經(jīng)管了一多半的家。管了事,手里有錢,二姑娘回來常給她們帶一些城里的稀罕玩意。如意和二姑娘的關(guān)系好,二姑娘可憐她沒爹沒媽,沒出嫁時常把自己的胭脂水粉衣服勻給她一些。出了門子,也惦記著她。這不除了姐妹都有的禮物,如意額外分到了一塊一窩酥點心,她沒舍得吃,用手帕包了留給哥哥。
二姑娘回家來了,她就能陪著姑娘出門看戲。楊家是出過秀才的人家,當(dāng)然得有規(guī)矩,沒過門的女孩子不能隨便出門,也不能隨便見別的男人。如意一年只有端午這天才能出來悄悄見哥哥一面。等著戲臺的頭一趟鑼響過,她幫二姑娘拿著扇子,衣服,水壺,點心匣子出門。楊家有自己家的戲棚子,外面的青年男子是不能到棚子跟前的。那天唱的是《小二姐驚夢》,請了城里著名的“小鮮靈”,據(jù)說她能把手帕翻十八個花旋子。
如意根本看不進(jìn)去,她看一會兒戲,看一下外面的人群。哥哥如果早到了,他會湊到楊家的戲棚子附近混在看戲的人群中,別人發(fā)現(xiàn)不了,如意一眼就能認(rèn)出他。小二姐唱到游園時,她和二姑娘說要上茅房。二姑娘知道她偷偷出去見哥哥。只是囑咐她,別跑得太遠(yuǎn),早點回來。
如意出了戲棚子就往村東頭的杏園里跑,她和哥哥約好在那里見面。杏花已經(jīng)開過,青綠色的小杏子瑪瑙似的掛滿枝頭。如意每年春天臉上就會長癬,哥哥不知從哪兒得了偏方,說是用杏仁水可以治病。他爬上樹為她摘來青杏,這時的杏核還沒有長成,很軟,用手就可以掰開。杏仁外面有一層白膜里面軟軟的兜著水,用這水搽臉可以治桃花蘚。如意微微地閉著眼,哥哥用擠出的杏仁水給她搽臉,一邊搽一邊鼓起腮幫子給她吹,涼絲絲的。她心里甜甜的,她也是有人疼愛的,疼愛她的人是小哥哥。
那天她拿著香囊等了半天都沒有見到人。眼見著太陽就要落下去,二姑娘和劉媽在遠(yuǎn)處喊著她的名字,她不得不回去了。再晚肯定要挨罰。她把香囊和一窩酥點心藏在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的地方,他們以前也這樣傳過東西。有一回哥哥討來一顆煮雞蛋,他沒舍得吃跑了十幾里路藏在杏園子里。等如意有機(jī)會到杏園,雞蛋已經(jīng)臭了。不過如意還是把雞蛋拿了回去。開一個小洞,一點點把里面的東西掏出來,洗干凈裝上豆子,用眉粉畫了一張笑臉,做成一個不倒翁娃娃。她不開心的時候,用手指一摁那個娃娃就躺下了,一松手它又笑盈盈地坐了起來。
幾天后三哥從城里回來說了銅匠鋪發(fā)生的事,如意想和娘告假進(jìn)城找哥哥問清楚,被小娥姐勸住,人不是已經(jīng)跑了嘛。跑了就有希望。楊家人也怕招惹麻煩,不許她再提哥哥的事。得罪了日本人還有好果子吃?
七月時杏子熟了,二姑娘害喜,捎了話想吃自家園子的杏。不要太黃太軟的,一半青一半黃最好。如意被娘指派到園子里摘杏。她第一個去了她和哥哥藏東西的地方,香囊沒了,里面有兩軋棉線。那一刻,她身子軟得站不住,蹲在杏樹下大哭。
5
接了一杯熱水,吃了兒子買的蛋糕?;疖嚿纤秃酗埖男⊥栖噥韥砘鼗氐嘏芰宋辶?,也只賣出了一份。上了趟廁所,擦了一把臉。車窗外面已經(jīng)黑下來,他想歇會兒。蹬著爬梯往中鋪爬時,他感覺自己手腿腳還挺靈活。下鋪那個熱心的小姑娘要和他換鋪位,他沒答應(yīng)。小瞧他,他當(dāng)年可是偵察兵出生。
躺下來,又睡不著了。鐵軌的咔噠咔噠聲在耳邊一直響著。前年他得了一種怪病,耳朵里邊總有一種聲音,咔噠咔噠,咔噠咔噠。醫(yī)生說是老年性耳鳴,也沒有好的治療辦法,輸了一個星期金納多,又吃了十幾服中藥,效果一般?,F(xiàn)在兩個聲音混在一起了,他明白原來是鐵軌撞擊的聲音。
很多年前他們就是在這種咔噠咔噠聲里進(jìn)朝參戰(zhàn)的。全國解放后,他和先展所在的部隊撤到南方休整,他們天天練習(xí)潛水游泳,準(zhǔn)備攻打臺灣。有一天上面忽然來了出發(fā)的命令,大家捆扎好行李就上車了。誰也不知道要去哪?那是軍事秘密,不能亂說亂問。坐著悶葫蘆火車咔噠咔噠到了鴨綠江邊,這時才知道他們要幫著朝鮮打美國佬。
也不知漢江怎么那么大的雪,似乎是要把他們這些人全都留在那個鬼地方。一些南方兵沒見過這么大的雪,開始還興奮地團(tuán)雪球玩。后來又哭又喊,手腳耳朵都凍壞了。巴掌大的雪片子鋪天蓋地地落,雪埋到大腿根,每向前走一步要使出全身的力氣。腦子似乎也凍成一坨冰,什么事也不想,只是跟著前面的隊伍不停地走,走,走。再往前雪更大了,白茫茫的看不見人,有一個戰(zhàn)士得了雪盲癥,走著走著掉進(jìn)溝里去。大家七手八腳費(fèi)了老勁兒才把他救上來,可是人已經(jīng)不行了。還是個半大孩子,新兵蛋子,從山東招來的。
還沒有和敵人面對面交鋒就掛了,窩火得厲害。他們連只剩下32個人,少了一多半,寒冷饑餓疾病意外,非戰(zhàn)斗減員太嚴(yán)重。這時接到上頭命令全體停下來休整,等后面掉隊的戰(zhàn)士趕上來,當(dāng)然還有大后方的給養(yǎng)。公路被敵人炸成稀巴爛,運(yùn)輸車隊寸步難行,武器彈藥食物用品都靠后方人員肩扛手提。美國人擺出要趕盡殺絕的勢頭,白天飛機(jī)在頭頂上一會兒也不停。運(yùn)送物資的后勤部隊只能趁黑夜時抄小路。走小路要有當(dāng)?shù)氐睦相l(xiāng)當(dāng)向?qū)?,前面打仗人都跑光,老鄉(xiāng)特別不好找。好不容易找到一位,也是老弱病殘,身體好的早跑了。這么困難的條件,能運(yùn)上來的物資連十分之一都不到。
部隊斷糧已經(jīng)好幾天了,上一次補(bǔ)充給養(yǎng)還是七天前,每人分到兩斤炒面。有人當(dāng)天就吃完了,活一天掙一天,萬一光榮了做個飽死鬼。大家啃著雪團(tuán)子說,要是能飽飽地吃上一頓飯,和敵人同歸于盡也心甘情愿。
炊事班早就不煮飯了,到了宿營的地方,炊事員用雪塊燒點熱水給大家喝。那天班長王先展不知從哪兒搞了一些玉米芯回來,這東西在他們老家一般是存下來冬天燒火用。干棒子上面有的還掛著一些珍貴的玉米粒,大饑荒時玉米芯煮一煮也是可以吃的。營地里飄出一股玉米的清香,好幾天沒吃過糧食了,大家舀玉米湯喝,一口下去,從嗓子眼暖到肚子里。
喝過甜絲絲的熱玉米湯,還是老規(guī)矩,一人上兩道菜。講自己吃過的館子。都是窮苦人出身,吃過大館子的不多。連里的戰(zhàn)士們把各自家鄉(xiāng)特色飯菜都講了好幾遍了。包子,餃子,蔥油餅,油炸糕,白米飯,肉湯圓,米粉,紅燒肉,黃燜雞,清蒸魚,南邊的北邊的,地上跑的土里長的天上飛的水里游的。
輪到先展時,知道他曾是地主家的兒子,大家讓他講個新鮮的,沒吃過的。他說,那就上一道清蒸魚翅吧。人們都笑了,魚刺?魚刺怎么吃?他和大家解釋,不是魚刺,是魚翅,翅膀的翅,魚翅用鯊魚的鰭曬干制成。吃的時候要泡發(fā)一天一夜。天氣熱時隔二個小時就換一次溫水,魚的腥味重,容易引來蒼蠅。泡過水,用兩片竹笆將魚翅夾緊。避免魚翅煳鍋,變形、散爛。煲煨時要特別注意時間和火候,用小火煨,火大可能將魚翅表面煮開,讓沙粒混進(jìn)翅肉內(nèi)。
有錢人家就是不一樣,吃點東西這么麻煩。大家的胃口被吊得足足的,不停地咽口水,胃難受得貓抓一樣。先展還沒講怎么吃魚翅,魚翅吃進(jìn)嘴里什么味兒,上面來了行軍命令,口令一個接一個傳下去,他和戰(zhàn)士們冒著嚴(yán)寒出發(fā)。先展偷偷地把半根煮玉米芯塞給他,剛才炊事班發(fā)的,他沒舍得吃。這個時候一口食物就是一條命,他們是換命的交情……
要說國家對他們這些老家伙是真好,每年免費(fèi)體檢二次,待遇福利也是年年漲,逢年過節(jié)還有老干處的人提著禮品上門慰問。前段時間例行體檢,那個戴眼鏡的女大夫夸他身體好,一點也不像八十八,八十歲的身體里長了一顆年輕人的心。不用大夫說,他也知道自己身體還行,他的命是和先展借來的,兩個人的命續(xù)給一個人,他還不得活他一百歲。
6
為了表示隆重歡迎,蘇紅一大早就被母親指派到了火車站。到了車站才想起,沒有舅姥爺本人的電話,他和姥姥一直用座機(jī)聯(lián)系。舅姥爺堅決不用方便快捷的現(xiàn)代化通信工具—手機(jī)。老爺子夠倔的。幸虧附近有打印店,她讓人家打一個簡易的接站牌。上面寫著舅姥爺現(xiàn)在的名字—王新贊。這是他到了部隊以后改的名字,他以前叫王仙展,據(jù)說是嫌“仙”字有迷信色彩,便改了名。新贊-仙展,用渾州話念起來音也差不多。
廣播里連續(xù)播報著9658次列車進(jìn)站的消息,男女老少拖著各式各樣的行李箱,像一群企鵝從檢票口搖搖擺擺地走出來。蘇紅兩手高舉著寫了舅姥爺名字的牌子,仔細(xì)地端看著每個從出口走出的人,只要有老頭模樣的往牌子這邊瞅,她就笑臉迎上去。請問,您是王新贊老先生嗎?對方一臉茫然,拉著行李箱往前走。連著問了幾個老頭,都不是。這種大海撈針的找人方式對她難度太大了。最起碼應(yīng)該定下一個接頭暗號的。天王蓋地虎,寶塔鎮(zhèn)河妖。舅姥爺當(dāng)年不是當(dāng)過地下黨嘛。
說起來也是很奇怪的事,姥姥家現(xiàn)在也沒有一張舅姥爺?shù)恼掌?。以前沒條件,如今人人都是攝影師,點一下手機(jī)隨手都能拍一張照片,可他沒有給姥姥發(fā)過一張他的照片。大概是人老了,都不愿意照相了,怕看著照片觸景傷情。
等到9658次車最后一位乘客離開,也沒有接到人。蘇紅倒是不怎么著急,估計舅姥爺自己打車回家去了,他有她們家詳細(xì)的地址,當(dāng)過兵打過仗的人,軍事地圖都能認(rèn)得,這點認(rèn)路能力還是有的。如果不是為了母親,她本來就是多余來接。單位還有急活,已經(jīng)催了幾次。想著一會兒給家里去個電話,到了單位事一忙就忘了。
快中午時,蘇紅接到她母親的電話,問接到人沒?在哪兒呢?怎么還不回來?是不是火車晚點了?姥姥趴在窗戶上瞅了一上午了。她這才知道舅姥爺并沒有自己回家。母親自是一頓數(shù)落,怎么辦事的?接個人也接不到。她急忙給丹東那邊的表舅打電話,剛認(rèn)的親,是舅姥爺四十八歲那年生的老兒子。和她同歲,不過人家輩分大。表舅說,舅姥爺坐上了來渾州的火車,他親自送進(jìn)了站。還給買了雞腿,茶葉蛋,蛋糕讓他路上吃。那說明舅姥爺?shù)拇_來了渾州,可是人哪兒去了?剛下火車就玩失蹤??紤]到他的年紀(jì),她急忙給火車站的值班室打電話,證實這趟火車沒有中途忽然發(fā)病的人?;疖囌編兔σ膊罅藢と送ㄖ?。
人找不見了,丹東渾州城兩邊的電話都打瘋了,當(dāng)然發(fā)瘋的是別人,舅姥爺本人根本不知道這事。所有人都不理解,信息社會了怎么還會有人出門不帶手機(jī)呢。老年人有大字版的老年機(jī)嘛,手槍手榴彈都能玩得轉(zhuǎn)的人,手機(jī)這玩意對他來說還不是小菜一碟。這老爺子果然是人物,一回來就弄出這么大動靜了。
蘇紅還跑到派出所報案了,警察說人口失蹤案件24小時才能立案。從派出所出來,她冷靜下來,想了想,老爺子根本不可能走丟。表舅不是說,老爺子記性比年輕人都好,說起當(dāng)年打仗的人和事,哪年哪月哪日幾點由誰發(fā)起的沖鋒都記得一清二楚。多少年沒回來了,也許他臨時改了主意在別的站點下車,逛逛名勝古跡吃點當(dāng)?shù)氐男〕浴=l(xiāng)情怯,或者就是不想來見這個妹妹了。
親戚的關(guān)系歷來是互利互惠,人們活得都很現(xiàn)實,雙方一點利益好處也沾不上,還講什么情分。
這幾十年除了幾封信,舅姥爺和姥姥家的聯(lián)系并不多。丹東再遠(yuǎn),也沒有遠(yuǎn)到天邊,現(xiàn)在交通這么發(fā)達(dá),只要舅姥爺想回來,坐飛機(jī)不過是半天的事。同樣姥姥也從來沒有提出去丹東見一見哥哥,三舅曾抱怨,有個當(dāng)官的舅舅和沒有一個樣兒,別說沾光享福了,連個面也沒見過。
姥爺活著時和他們講過一件事,當(dāng)年日本人抓走銅匠夫婦后,布下天羅地網(wǎng)等著來銅匠鋪接頭的人。準(zhǔn)備釣一條大魚。姥爺被指派到后街埋伏,在街角他看到舅姥爺?shù)陌雮€腦瓜頂,不過他并沒有叫嚷,而是使了一個快跑的眼神。好在其他警察不認(rèn)識舅姥爺。當(dāng)晚銅匠鋪起火,火光沖天,引得一條街的人都去救火。他們埋伏的警察暗探也都撤了回來,那個點已經(jīng)沒有監(jiān)控的意義。姥爺說那把火肯定是舅姥爺放的,為了給那頭的人通風(fēng)報信。
姥爺看在親戚的分上,走水放了舅姥爺一馬。他那時可是冒著殺頭的危險,日本人一點情面也不講,發(fā)現(xiàn)通共通匪,格殺勿論。他怎么也算是救了舅姥爺一命。解放后人民當(dāng)家做主,鎮(zhèn)上的運(yùn)動一浪高過一浪。知道舅姥爺還活著時,姥爺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雖然不敢以救命恩人的身份自居,他還是委婉地寫了一封信,想讓舅姥爺給政府說一下。證明他當(dāng)年也為組織做過事。救過他們的小交通員。舅姥爺隔了很久才回信,說他在外多年,和鎮(zhèn)上的人說不上話。而他又不是楊鎮(zhèn)的人,人家根本不會買他的賬。姥爺罵舅姥爺耍滑頭,都是共產(chǎn)黨的天下,一個參加過抗美援朝的干部說話還是有分量的。明明就是不愿意幫他。
姥爺因為在日本人手下當(dāng)偽警察的事,沒少挨批斗。楊鎮(zhèn)的批斗會完了,還被借到外村批斗,外村人不講情面,該動手就動手,晚上回到家里常常鼻青臉腫的。
其實姥爺當(dāng)警察很偶然,他在學(xué)校的運(yùn)動會上跑了第一名,正好趕上渾州警察署招人,他便被招了進(jìn)去。跑得快才能抓住小偷嘛。當(dāng)時家里人都很高興,家族中有當(dāng)警察的,就不會被鄉(xiāng)間的地痞小混混欺負(fù)。后來日本人來了,日本人也需要警察維持秩序,他便一直留了下來。幸好他當(dāng)警察時手里沒有人命案,要不早被政府鎮(zhèn)壓了。
姥姥不識字,姥爺生舅姥爺?shù)臍?,賭氣不給丹東那頭寫信。后來蘇紅的母親上學(xué)識字了,幫姥姥寫信,姥姥還縫了鞋墊寄過去。家窮,七個孩子七張嘴,實在沒有拿得出手的東西,只有這個針線活還行。其實姥姥繡花也不錯,只是買不起布料。到了“文革”時,母親想被推薦到化肥廠當(dāng)工人,悄悄給舅姥爺寫過二封信。都被退了回來。果然是六親不認(rèn),連孩子也不愿意幫一把。母親出嫁后,姥姥家和丹東那頭的關(guān)系也斷了。
80年代初舅姥爺給姥姥寄來了一筆錢,讓她去丹東住幾天,吃一吃那邊的水餡包子朝鮮冷面蝦爬子,再看看鴨綠江。信里面說江對面就是朝鮮,那邊人干活種地都看得清清楚楚。二舅說看來當(dāng)年那場仗打?qū)α?,朝鮮離咱們這么近。幸虧毛主席及時出兵,如果讓美國人占了朝鮮,不把中國一塊收拾了。姥爺說,老百姓不要隨便談?wù)搰掖笫?。?dāng)過偽警察的他被批斗怕了,一輩子謹(jǐn)言慎行。不過誰也沒提姥姥去丹東見舅姥爺?shù)氖?,大家覺得做官的舅舅太小氣。怎么能只寄一個人的路費(fèi),要寄也是全家。分明就是看不起農(nóng)村人啊。
姥姥挪用那筆錢給二舅媽買了縫紉機(jī)。這錢寄得很及時,沒有縫紉機(jī)人家姑娘不進(jìn)門。以后成了慣例,我三舅四舅五舅娶媳婦時,都給丹東那邊寫信,請舅姥爺回來喝喜酒。渾州距丹東一千多公里,為喝一杯喜酒來回奔波似乎也不值當(dāng)。舅姥爺本人雖然沒有回來,但都會給外甥們寄一筆豐厚的禮金。舅舅們并不念舅姥爺?shù)暮?,他們總認(rèn)為舅姥爺理虧,欠著楊家的人情,這個情一輩子也還不完。花點錢是看得起他,給他一個表現(xiàn)的機(jī)會。誰讓姥姥是他的親妹妹,哥哥照顧妹妹的孩子理所應(yīng)當(dāng)。姑舅親,打斷骨頭連著筋。
直到晚上舅姥爺才出現(xiàn),一個瘦精干的小老頭,穿一件中山裝拎一只人造革提包,和街上南墻根下那些曬太陽的退休老大爺一樣,一點軍人的威風(fēng)也沒有。難怪蘇紅會接不到人。姥姥他們兄妹倆見面也沒有電視電影里抱頭痛哭的煽情鏡頭,兩位老人互相盯著看了半天,姥姥平靜地說,崗崗,回來啦?(渾州口音,哥哥發(fā)崗崗的音)舅姥爺說,回來了。姥姥說,老了。舅姥爺說,你也老了。姥姥說,你身子骨還行?舅姥爺說,還行!姥姥又說,牙口可好?舅姥爺張大嘴指指里頭,似乎是讓姥姥看清楚他有幾顆牙,掉了五個,都鑲上了,還能啃骨頭,一頓吃十幾個肉餃子。
倒是蘇紅媽在旁邊看著忍不住抹眼淚,兩個人分開時還是兩個小孩子,再見面時都已經(jīng)是八十多歲的老人??吹贸鼍死褷敽芗?,他幾次拉住姥姥的手,都被姥姥不動聲色地抽回了,好像是在小輩們面前有點不好意思。蘇紅提前為他們準(zhǔn)備了速效救心丸,萬一兩個老人情緒太激動,躺倒一個就麻煩了。
蘇紅先給丹東那邊報了平安,表妗囑她多照顧照顧老人,記著吃降壓藥。小表舅的火估計還沒消,絮絮叨叨一直說,老小孩,不聽話,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到處亂跑。給別人添麻煩。她忙說,不麻煩,不麻煩。自家人,應(yīng)該的。表舅客氣而冷淡,他沒有問候姥姥,也就是他的親姑姑。不過也能理解,對一個連姑姑一顆糖都沒有吃過的侄子,不能要求什么。
時間有點晚了,在家里吃過簡單的晚飯,舅姥爺就回賓館休息了。他不住在她們家,自己已經(jīng)訂好了房間。蘇紅和母親互相看一眼,看來是她們自己一廂情愿。想想也對,人家好歹也是退休老干部怎么能住得慣這種小房子。
7
離賓館還有一段路,他便從出租車上下來。他掏出手絹擦著眼睛,過一會兒又擦。妹妹家的那些親戚多得他記不住,不過看到妹妹老年生活過得還行,起碼兒女還算孝順。他便放心了,房子小是小點,一家人和和氣氣的在一起就好。當(dāng)年妹妹到楊家時只有一個人,現(xiàn)在她兒孫滿堂,是一個有福氣的人。一家人團(tuán)圓相聚的場面他夢到過很多次,每次都是被先展闖進(jìn)來吵醒。這天倫之樂本來也是屬于他的。
他想一個人沿著街面走走,當(dāng)過兵的人都喜歡走路。那時候夜里打穿插,他們一晚上跑一百里也是常有的事,美國人說,中國兵的腿比汽車輪子都快。急行軍時不吃不喝不上廁所,每個人背一節(jié)小竹桶,有尿在路上解決。
零下三十度的極寒天氣。他把洗臉的毛巾鉸開,一邊一塊縫在帽子下面,走起路來呼扇呼扇的像豬八戒 。先展也學(xué)著他的樣子把毛巾縫在帽子上,連長看見了讓扯下來,說是影響志愿軍的形象。
連長脾氣急,一路上罵罵咧咧的。他不怕罵,當(dāng)兵哪有不挨罵的。他在那邊時,當(dāng)官的罵得更狠,不高興腳都踢上去了。那邊是國軍,他屬于國民黨的投誠人員。
當(dāng)年他在渾州城討飯時,遇到了同樣沒爹沒媽的先展,先展把討來的小米稀飯分給他半碗?;茧y之交,拜了把子,他比先展大幾個月,先展叫他哥。討飯吃的是百家飯,不能在一個地方長時間停留,熟人熟臉怎么能要到東西吃。聽說張家口壩上的莜麥大豐收,他準(zhǔn)備去那里討口吃食,也出去見一見世面。叫花子就是流動大軍,走到哪兒住在哪兒吃到哪兒。先展要照顧他妹妹,不愿意和他一起走。他去張家口的路上遇上國軍招兵,招兵的軍官許諾天天能吃上飽飯,他便跟著部隊走了。他和先展再次相遇,他是俘虜,先展是班長。不用先展勸降,他主動參加了解放軍。他思想覺悟低,誰家給飯吃,就跟著誰干。為這個先展老批評他。
仗打得慘烈,地上都是死人,受傷的還在地上翻滾,慘叫聲讓人毛骨悚然。槍子沒長眼,能在槍林彈雨中活下來都不容易。他和先展簡直長了飛毛腿,頭上頂著撿來的美式鋼盔,比兔子都跑得快。跑得快才有機(jī)會活下來。
敵人先是派了一架小飛機(jī),飛得也不高,隱隱約約能看到里面的飛行員。先展還瞄準(zhǔn)飛機(jī)開了一槍,如果能打下來肯定立大功了。飛機(jī)來回飛了幾圈,就走了。
小飛機(jī)飛走一會兒,呼呼啦啦來了一群飛機(jī),鋪天蓋地的像一群黑烏鴉。大家還來不及隱蔽起來,炸彈就下來了,黑煙滾滾,耳朵邊都是爆炸聲和人們的哭喊聲。等轟炸過去,連長清點人數(shù),又少了五個。剛開始每個連隊都有專門的治喪辦,有專人處理烈士遺體,擦洗完,換上干凈衣服,用一丈八白布裹好插上標(biāo)簽,等后面的收尸隊上來運(yùn)走。后來條件越來越艱苦,包扎傷員的紗布都沒有,遺體哪還有條件包裹,只能從隨身的行李包里挑件干凈衣服換上,收尸隊忙不過來,只好就地掩埋,部隊文書用木片寫了名字插在土里。有二具殘損遺體沒法辨認(rèn),就寫了烈士一,烈士二。不是他們連隊的人,可能是別的部隊掉隊的。這兩個人連個名字都沒有留下。大家心情沉重,脫下帽子行個禮繼續(xù)往前走。
阻擊戰(zhàn)打響前,連里給每人發(fā)了二條二指寬的白布,連長吩咐用毛筆在上面寫好部隊番號,名字。一條縫在上衣的左邊,一條縫褲子的右邊。大家都知道啥原因,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連里有很多人不會寫字,就找別人替寫,吵吵嚷嚷的,雖然心里害怕,大家還是要表現(xiàn)出不怕犧牲,決一死戰(zhàn)的精神來。
先展讀過私塾識字,大家平日里找他給家里寫信,念信。沒有墨水,只能是磨鍋底灰了。先展寫完自己的名字條子,又幫別人寫。班里有個叫劉鎖子的河南兵,不懂事,拿著寫好的布條子問連長,要是被汽油彈燒成黑炭了,這個功勞怎么算?連長冷冰冰地說,有人證明就是烈士,沒有證人是失蹤人員。不說話,沒人當(dāng)你啞巴。連長說完,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可是連長的話,大家都聽進(jìn)心里去了。失蹤多難聽,家人還以為他們叛變投敵了呢。一個家里出現(xiàn)了這樣的人,一輩子也抬不起頭來。班里的戰(zhàn)士都說如果能活下來就給對方做證。人過留名,不能讓家里人跟著抬不起頭。
飛機(jī)在頭頂上尖銳地嘶叫著,汽油彈就像炒豆子一把把地撒下來,炸得他們連頭都不敢抬。他們管這個叫一把抓,人家在天上,你在地上,一點法子都沒有。走在他前面的先展像一只行動敏捷的兔子,跳躍著,躲閃著,他們?yōu)槎氵^汽油彈開心地大笑。當(dāng)年美國人在日本的東京大阪名古屋神戶這些城市投下了大量的汽油彈,使整個日本變成了人間煉獄?,F(xiàn)在又用這套方法來對付中國人朝鮮人了。
樂極生悲,敵人的又一批炸彈在他身邊爆炸,他輕飄飄地飛起來又落下去。迷迷糊糊記得是先展把他背下陣地,還把棉衣脫下來給他,他的衣服被血浸透了。他在醫(yī)院昏迷了三天,有一塊彈片嵌入他的頭骨,他短期失憶,忘了自己叫什么。多虧身上的布條子,上面有名字和部隊的番號。聽后來住進(jìn)來的傷員說,戰(zhàn)斗打得慘烈,高地幾次失守又幾次從敵人手里奪了回來。他們一個團(tuán)的人都沒了,他因為受傷,是唯一活下來的人。
8
蘇紅在恒山大酒店為舅姥爺安排了接風(fēng)宴,點了家鄉(xiāng)有名的小媳婦涼粉,莜面窩窩扒羊肉,豆面捻的貓耳朵,還有渾州人逢喜事必吃的黃米面油炸糕。當(dāng)然舅舅們姨姨還有孩子們也到場了。熱熱鬧鬧地擺了三大桌。認(rèn)親的場面挺溫馨,舅姥爺想得周全,給每個大人孩子都準(zhǔn)備了紅包和禮物。紅包厚實,大家的笑也很真實。
接下來的二天,就是互相宴請,舅舅姨姨和他們的孩子都請舅姥爺?shù)郊依镒蛔僖黄鸪灶D飯??磥砝显捳f得對,親戚親戚,越走越親。大家抱怨舅姥爺這些年也不回家來看看,家里人挺想他的。情真意切,說的時候眼里還有淚。
舅姥爺退休那年,準(zhǔn)備帶著孩子們回來看看,衣錦還鄉(xiāng),出去的人都想回來。沒想到舅姥姥忽然中了風(fēng),半邊身子癱了,身邊一會兒也離不開人。舅姥姥身份比較特殊,她是日本女人,日本戰(zhàn)敗后,開拓團(tuán)把很多女人孩子留在了中國東北。當(dāng)初水產(chǎn)公司的大姐把她介紹給舅姥爺時,因為兩個人都是孤兒,已經(jīng)三十歲的舅姥爺動了惻隱心,頭腦一熱把女子娶了回來。運(yùn)動開始時有人舉報她是留下來的日本特務(wù),受到牽連他也被揪出來批斗,下放勞動,80年代初才恢復(fù)了工作。
不過這些不愉快的往事一帶而過,舅姥爺熱情地邀請大家去丹東玩,吃的住的所有費(fèi)用他都包了。他現(xiàn)在退休金挺高的。大家最關(guān)心的問題是,能不能出國去朝鮮玩一玩。
大家嚷嚷著去丹東去朝鮮時,只有姥姥看上去淡淡的,也許是她這輩子經(jīng)歷了太多的苦難分離,把親人的重逢也看淡了。
姥姥和蘇紅講過她當(dāng)童養(yǎng)媳的事,一個五歲的小孩子忽然離開父母兄弟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家,除了哭還是哭。姥姥脾氣大,一有空就往大門外面跑,說是要去找哥哥。跑不多遠(yuǎn),就被人找回來。
太姥姥不打不罵,讓人把姥姥送進(jìn)碾坊,說是要磨磨她性子,她跟著劉媽天天要準(zhǔn)備二三十個人的面。楊家有二百多畝地,家里干活的有短工也有長工,長工一年都在楊家做活,短工是農(nóng)忙收秋時雇的。無論長短工都要吃飯。她天不亮就起來推碾子,玉米,小米,黃米,莜麥,豆子都要碾成面磨成粉??偸撬恍眩袝r抱著碾桿就睡著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姥姥慢慢習(xí)慣了在楊家圍著碾盤轉(zhuǎn)的生活。
姥姥本來是準(zhǔn)備嫁給五姥爺?shù)?,他們兩個人的歲數(shù)相差不大??墒俏謇褷斣邶埑巧蠈W(xué)時有了中意的女學(xué)生,兩個人自由戀愛先去了上海,再后來去了香港。四姥姥和四姥爺圓房后,兩個人去了河北做生意。二姑姥姥的婆家和日本人做生意多年,知道沒好果子吃,早早跟著男人去了香港。小姑姥姥找了部隊的人,跟著男人去了山東……家里的姐妹們?nèi)⒌娜ⅲ薜募?,走的走,最后只剩下姥姥。這時姥姥的身份有點尷尬,既不是閨女又不是媳婦。太姥姥已經(jīng)讓媒人悄悄散布消息,打算以女兒的身份把姥姥嫁出去,并許了一份嫁妝。只是提親那些人家條件一般,年紀(jì)又大。姥姥雖然沒有圓過房,可也算是有過婆家的人,身份地位自降一等。姥姥哭著說不想嫁人,要伺候太姥姥一輩子。她五歲進(jìn)入楊家,已經(jīng)習(xí)慣這里的生活,不要趕她走。太姥姥心軟,也怕她出去受苦。
解放了,童養(yǎng)媳是舊社會的產(chǎn)物,姥姥作為受害者,政府來人,要把姥姥解救出苦海??衫牙涯锛覜]人了,她唯一的哥哥也沒有一點音訊。她又不愿意隨隨便便地嫁人,離開楊家便無處可去。
這時姥爺?shù)牡谝粋€媳婦得了鼓癥,也就是現(xiàn)在的尿毒癥,全身腫得像個棉花包,病了兩個月,沒了。還留下二個孩子,一個五歲,一個三歲,其中一個孩子就是蘇紅母親。姥爺早沒了當(dāng)警察的威風(fēng),回到楊鎮(zhèn)成了人人喊打的落水狗。差事丟了,媳婦死了,倒霉透頂。接連的打擊,太姥姥一病不起,她臨死前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姥姥,她想讓姥姥嫁給姥爺。原本就是一家人,知根知底,誰也別嫌棄誰。菜爛在自家筐里。姥姥就這樣嫁給比她大十歲的姥爺,而且是剛過門就當(dāng)起了后媽。姥姥童養(yǎng)媳婦出生,知道沒媽的孩子苦,倒是一點也沒有難為過蘇紅母親。娘兒倆處得像親生的一樣。
9
把手頭的工作趕完,蘇紅準(zhǔn)備陪著舅姥爺在渾州城轉(zhuǎn)轉(zhuǎn)逛逛。再買點當(dāng)?shù)氐耐撂禺a(chǎn)給那邊的舅舅姨姨們寄過去了。既然認(rèn)親了,就得有點親戚的樣子。怎么說他們也是舅姥爺在這邊的唯一親人。特別是知道他和姥姥從小吃了那么多苦,就想對他們好點。
沒想到舅姥爺早安排好時間,他告訴蘇紅后面幾天就不用陪著了,他有事情要辦。他渾州長大的,認(rèn)識路,就是拆遷了重建了,大體的方位不變。鄉(xiāng)音難改,通過這幾天練習(xí),他的渾州話也說得像模像樣。想起他剛下火車就失蹤的事,肯定有什么不方便他們知道的事。人要有自知之明,老人家既然不愿意說,蘇紅也不打算細(xì)問。
蘇紅和母親發(fā)牢騷,熱臉貼冷屁股,人家根本不領(lǐng)情。被姥姥聽到,惡狠狠地瞪她一眼,姥姥可是一點也不糊涂,心里還是向著親哥哥。蘇紅在旁邊幫腔,親哥哥還不把您老人家?guī)У降|享福去。姥姥拉下臉,她不敢亂說話,老太太真生起氣,十天半月不理人。
舅姥爺回來的這些日子挺忙的,有時過來和姥姥坐一會兒,買點渾州當(dāng)?shù)氐男〕?,剛出鍋的炸麻葉、黃米粽子什么的,有一回還買了一窩酥點心。姥姥掰一小塊放進(jìn)嘴說,一點原來的味兒也沒有了。店不是原來的店,師傅也不是原來的師傅。果然是當(dāng)過大戶人家的小姐。有時則幾天也不見露面。有了以前的經(jīng)驗,大家也不去找他。
蘇紅有一天下班后拐到他住的地方,快端午節(jié)了,母親做的艾葉煮雞蛋,讓她帶給舅姥爺嘗嘗。敲門沒人,服務(wù)員告訴她老爺子三天沒回來了。這老頭子來無影去無蹤的,搞得和地下黨一樣神秘。好在第四天他回來了,一回來就去蘇紅家和姥姥要舅舅們年輕時的相片,孩子們的也要,還問姥姥哪個孩子最像他年輕時候。大家瞅瞅相片再瞅瞅舅姥爺,你一句,我一句,眉毛眼睛嘴巴臉形似乎都有一點像的地方。又似乎都不像。
那天蘇紅開車來的,晚上遵從母命,順路把舅姥爺送回賓館。到了門口他第一次邀請她進(jìn)去坐一坐。蘇紅好奇不知他要干什么,難道私下給她發(fā)個感謝的大紅包。畢竟這些年她照顧姥姥多些。蘇紅用免費(fèi)的茶葉包泡了二杯水,茶色暗紅,他端起來哧溜一口哧溜又一口,倒是沒有干部架子。包里還有幾個溜溜梅和鐵山楂蘇紅也拿了出來。舅姥爺啃著鐵山楂開始講他們的部隊,講漢江,講大雪,講連長,講玉米芯,講大轟炸,講他的好兄弟先展。他拿給蘇紅一個紅本子看,是剛剛補(bǔ)辦下來的王先展的烈士證。王先展當(dāng)年屬于失蹤人員。
蘇紅像個小學(xué)生坐得端端正正的,一臉的崇拜和恭敬。她不明白老爺子為啥要和她講這些,是想用革命先烈的光榮事跡教育她現(xiàn)在的幸福生活來之不易嗎?當(dāng)然江山是他們打下來的,高興時教育一下后輩也是應(yīng)該的。
舅姥爺請同城一位當(dāng)過警察的刑偵高手用電腦制作了他和姥姥小時候的相片,相似度百分之九十以上。聽說這位高手的畫像幫警察破獲了很多大案要案。相片里的姥姥站在杏樹下仰著小臉微張著嘴,身邊舅姥爺拿著一顆青杏看著她。姥姥那時長得真好看的。
姥姥拿著小時候的照片,看了又看,晚上睡覺都不放下。
10
他又夢到妹妹了,她還是小女孩的樣子,額前齊劉海,一右一左編著麻花辮子。妹妹從村東的戲臺子后一陣風(fēng)跑出來,一路跑一路笑著喊崗崗,崗崗。哥哥看到妹妹也跑起來,他的兜里裝著一顆煮雞蛋,一個好心人給的,他給妹妹留著。兩個人一起向著對方跑去,跑啊,跑啊。妹妹跑著跑著變成了一只兔子,他記得妹妹屬兔,他還笑話她長了一張三瓣嘴。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兔子也不見了,他扒開草叢怎么找也找不到。他哭著大聲喊,如意,如意。
妹妹出生時下了一場雨,奶媽抱著白白凈凈的嬰兒給爹看,爹做生意剛剛掙了一筆錢,心情大好,低頭看一眼小人,再看看外面的大雨,給她取名如意。這場雨對富人家的來說只是天賜一個孩子乳名,對連日干旱的鄉(xiāng)人來說可是一場救命的及時雨,地里的莊稼葉子都打了卷。只剩下中間的綠芯。再不下雨,這一年的收成沒了。奶媽說,妹妹自帶三分福氣,因為她的出生渾州周邊的百姓有救了。
哥哥從小就喜歡這個粉團(tuán)團(tuán)的妹妹。有了稀罕吃食玩物都給妹妹留一份。妹妹天生身子骨弱,四歲了還吊在奶媽的奶頭上。這時王家已經(jīng)開始敗了,父親把大宅子賣了。他們搬到了又小又黑的倉房住。家里用不起傭人,奶媽也走了。妹妹不肯吃東西,哥哥釣魚給妹妹熬湯喝。
再后來家里遭遇更大的變故,父母先后病亡,他和妹妹一夜間成了孤兒。妹妹被送出去當(dāng)童養(yǎng)媳,留在家里只能活活餓死。哥哥哭著不肯讓妹妹走,哥哥說,他掙錢養(yǎng)活妹妹。在那些人聽來,不過是少爺?shù)馁€氣話,他一個八歲的孩子,有什么能力養(yǎng)活妹妹。兄妹就這樣活生生地分開了。
五月初一,楊鎮(zhèn)過大集,搭臺子唱戲,外村人也去看戲。這一天妹妹得到允許可以跟著楊家的姑奶奶們出來看戲,他和妹妹約好在杏園里見面。他用賣柴的錢買了二扎棉線,妹妹已經(jīng)十歲了,應(yīng)該學(xué)一學(xué)做針線活,將來出嫁了會縫補(bǔ)衣裳也不讓婆家人笑話。最重要的是告訴她不要惹娘生氣,也不要惹兄弟姐妹們生氣。這些都本應(yīng)該是當(dāng)媽的教給女兒,妹妹沒媽,只能是當(dāng)哥哥的教了。那天,他還有任務(wù),要把一個重要的消息送到城北的張莊。
那年端午節(jié)妹妹沒有等到哥哥,第二年沒等到,第三年也沒等到,一年又一年妹妹一直沒有等到哥哥回來。
他記得這些事都是先展告訴自己的。他還說等他們打敗美國佬回到渾州后,就把妹妹如意許給自己當(dāng)媳婦。妹妹雖自幼許了人家,但那是童養(yǎng)媳,是舊社會的產(chǎn)物,不算數(shù)。新社會了,講究男女平等婚姻自由。
揉一揉小肚子,再揉一揉小肚子,站在便池前好一會兒才哩哩啦啦擠出一小股。身上的零件太老了,前列腺也不行了。忽然就咳嗽起來,咳得很厲害,他含了一塊冰糖壓在舌尖上,冰糖潤肺。他的肺不好,當(dāng)年打伏擊戰(zhàn)臥在雪地里隱蔽了兩天一夜,留下后遺癥了。
11
渾州人過端午隆重,再加上這幾年搞老城文化旅游,政府牽線民間人士組織籌辦,渾州又開始唱大戲趕會,現(xiàn)在叫文化美食節(jié)。舅姥爺一大早就來了,他要帶著姥姥去看戲。姥姥穿了她最喜歡的綠裙子,兩個老人牽著手出門時,蘇紅給姥姥的鬢邊插了一朵石榴花,剛剛從花盆里剪下的。雪亮的銀發(fā)襯著紅花喜慶而傷感。
戲臺子搭在城東,聽?wèi)虻牟⒉欢?,都是一些上了年紀(jì)的人。年輕人聽不慣二人臺。倒是趕會的人多,小吃一條街人山人海的。看過戲,舅姥爺請姥姥吃了渾州有名的小吃豆面粉兒,晚上他們還在農(nóng)家小院的窯洞住了一晚。他當(dāng)年許諾帶妹妹回家,這一等竟等了八十年。
【作者簡介】陳年,山西大同人。自由職業(yè),先后在《天涯》《長城》《山花》《西湖》《作品》《芳草》等發(fā)表小說散文若干。有多篇小說散文被選刊轉(zhuǎn)載并收入年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