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 青 湘潭大學藝術學院
在湘西保靖縣比耳鎮(zhèn)扶貧工作中,為了更好地保護當?shù)貎?yōu)秀文化資源,發(fā)展文化旅游產(chǎn)業(yè),開展文化創(chuàng)意產(chǎn)品創(chuàng)新,課題組展開了對土家文化的深度調(diào)研。在考察湘西土家族文化重要發(fā)源地“首八洞”八部大王神廟的過程中,一對石雕神獸引起了筆者的高度關注。
當?shù)卮迕穹Q之為“吞口”,說它什么(災難性的)東西都能吃掉,具有辟邪、消災之功效,當?shù)匦『⒖摁[時,大人就用“吞口”來嚇唬小孩?!巴炭冢敲耖g藝壇面具的變異,起源于圖騰崇拜和原始巫教,是古代圖騰文化與巫文化相結(jié)合經(jīng)歷漫長的歲月后嬗變而成的一種民間文化的產(chǎn)物。它是繪有猙獰怪獸的器物。怪獸繪太極八卦圖,豹眼怒視,齜牙咧嘴,犬齒突出,血口洞開,好似能吞掉一切災禍和妖魔鬼怪,保佑風調(diào)雨順,辟邪救災免疫?!庇心掣咝5慕淌谠?jīng)推測這對石雕神獸已有三千年以上的歷史,但至今并未得出進一步的研究結(jié)論。
據(jù)保靖縣人民政府2013年8月設立的“湘西州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八部大王神廟遺址碑”記載:“根據(jù)廟碑文載:首八洞,歷漢、晉、六朝、唐、五代、宋、元、明,為楚南上游……故諱八部者,蓋以咸鎮(zhèn)八洞,一洞為一部落……乾隆二年立廟于此,嘉慶年間,曾其式廓,規(guī)模宏大。道光庚子年,又復曾修。咸豐四年十月修復?,F(xiàn)殘存神道,布局均可辨識,殿前一對石獸保存尚好,石礎、碑刻、墻基等保存較好。殘存大量宋、元、明、清等各朝殘磚。遺址周圍分布有竹科堡、水扒、陽對門、荒地坪等戰(zhàn)國、漢代遺址和戰(zhàn)、唐、宋墓葬。”
如果僅憑碑文,我們可以簡單定義:這是乾隆年間修建的神廟,神廟的所有建筑及雕塑也都應該在此前后打造。然筆者初見此神獸,卻對此有所懷疑。無論是神獸的藝術造型風格還是雕刻手法,都不應該是乾隆年間的產(chǎn)物,乾隆年間的被人戲稱“農(nóng)家樂式的審美”,受西方傳教士影響而具有強烈的西方“巴洛克式、洛可可式風格”。即使是相對于雍正年間秉承宋代理學“莊重、規(guī)范、嚴謹、大度、秀美”的藝術風格,這對石獸也相去甚遠。面對這對石雕神獸,恐怕最重要的研究問題有兩個:一是雕刻內(nèi)容(是什么),二是雕刻時間。通常而言,基于“事件、經(jīng)歷和神話”的考察,是三種常用的歷史研究方法,但相對于文物研究,還應包括工藝、材料、藝術風格、表現(xiàn)手法等綜合研究內(nèi)容。
八部大王神廟石雕神獸的藝術風格總體而言,造型簡樸,藝術風格屬于粗獷型的,尤其是頭部的扁平型造型在傳統(tǒng)石雕發(fā)展歷史長河中都獨特而少見。由于其頭部扁平,鼻子似豬鼻,兩眼如半球,笑容憨態(tài)可掬,兩耳就只有兩團凸起的塊狀物(如圖1),和各個歷史時期的中原石雕“神獸”(獅、虎、蚩廉、麒麟、貔貅、朝天犼等)相比,非但不具有中原地區(qū)“傳統(tǒng)圖騰”所必備的威嚴、肅穆、敬畏感,反而平添了幾分趣致和平易近人的感覺。
圖1 八部大王神廟石雕神獸全景、細節(jié)圖
這兩尊神獸的整體藝術造型語言偏重于意象化表達,與傳統(tǒng)中原神獸類石雕相比較,缺乏特定動物的特征參照和借鑒。例如,中國傳統(tǒng)圖騰文化中的龍“角似鹿、頭似駝、眼似兔、項似蛇、腹似蜃、鱗似魚、爪似鷹、掌似虎、耳似?!?,由諸多的動物特征整合而成,麒麟、貔貅等其他傳說中的神獸也都大致如此。而這兩尊神獸扁平的頭部呈圓盤狀,眼睛為兩個標準的半球,鼻子為半圓柱狀體,鼻孔為標準的兩個圓洞,咧開微笑的嘴為標準的月牙狀,牙齒排列整齊劃一,身體呈圓柱狀,兩前足也是簡單的圓柱狀處理,連腳爪都沒有雕刻,雄獸與雌獸左右對稱擺放,以對稱方式各踩一石球,都有項圈和銅鈴,但雄獸口中嚴實,有獠牙,身披兩根綬帶;雌獸口中空洞,無獠牙、無綬帶。從整體藝術造型風格來看,非常類似遠古文明的造型風格。
將兩尊神獸與漢代霍去病墓的系列大型石雕相比較,發(fā)現(xiàn)兩者雖然都采用了粗放型的雕刻技法,刀劈斧鑿痕跡得以保留,但后者按照石材原有的形狀、特質(zhì),順其自然,突出對象的神態(tài)和動感,風格粗獷古樸、氣勢豪放、渾厚深沉、簡練傳神,而前者則更古樸、稚拙。雖然神獸雕像整體平整度、圓滑度都不差,但與四川博物館的一些雕刻作品相比,整體雕像乃至重要的局部(面部)都遺留了大量的線條狀的斧鑿紋。通常而言,傳統(tǒng)經(jīng)典石雕不管藝術風格如何偏重寫意,但關鍵局部還是多采用細雕的寫實方式來凸顯重點的。
網(wǎng)上查閱資料,發(fā)現(xiàn)有一篇介紹該旅游景點的文章稱:“廟身毀于戰(zhàn)爭,現(xiàn)僅剩臺地遺址,以及一對造型古樸的朝天孔?!薄俺炜住睉撌枪P誤,難道真的是中國古代神話傳說中的神獸“朝天犼”嗎?據(jù)查,犼為明清神話傳說中的一種神獸,根據(jù)中國古代見之于史冊的神話故事和流傳于民間的少量傳說證實,它的出現(xiàn)晚于大部分神獸、兇獸乃至瑞獸,最早只是一種似犬的野獸,直到明清時期才成型為一種怪物。關于犼的描述,說法不一?!都崱方忉尀椋骸盃?,獸名,似犬,食人?!薄兜罆N》記:“東海有獸名犼,形如兔,兩耳尖長,僅長尺余,獅畏之,蓋吼溺著體即腐?!比绱丝磥?,從時間上而言,如果屬于明清石雕,那么藝術風格絕不會如此粗獷質(zhì)樸。但就造型而言,兔、犬也好,龍、馬也罷,怎么樣都無法相信“犼”和八部大王神廟石雕神獸有任何相關之處,更何況“犼”的神話概念更加盛行于北方,天安門城樓前的華表上的兩只面南而坐的石犼那是何等威嚴肅穆,與此神獸可謂毫不相似。
1.頭部“類虎”
依據(jù)一:既然不是朝天犼,那么神獸是否有可能是土家“白虎文化”中的白虎呢?土家神話中,與“白虎”相關的為數(shù)不少?!逗鬂h書》載: “巴郡南郡蠻,本有五姓: 巴氏、樊氏、瞫氏、相氏、鄭氏。皆出于武落鐘離山?!褪献觿障嗄霜氈兄娊試@。又令各乘土船,約能浮者,當以為君。余姓悉沉,唯務相獨浮。因共立之,是為廩君?!瓘[君死,魂魄世為白虎?!保?]在傳統(tǒng)歷史認知中,老虎不僅能辟邪,還能吃鬼,深受人們敬重。“虎者,陽物,百獸之長也。能執(zhí)摶挫銳,噬食鬼魅。今人卒得惡遇,燒虎皮飲之。擊其爪,亦能辟惡。此其驗也?!保?]“這表明在原始社會后期母系氏族消亡、父系氏族興起之際,‘白虎神’崇拜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但顯然可見,這種崇拜體現(xiàn)著明顯的祖先崇拜的色彩,顯示著‘人神合一’的性質(zhì)?!保?]由此看來,土家族的白虎崇拜已有很長的歷史。湖北長陽土家族自治縣的吞口門神木雕(如圖2),也是以虎頭為吞口原型。
圖2 湖北長陽土家族吞口木雕
依據(jù)二:這兩尊神獸雕像基本上不具有傳統(tǒng)石獅的典型特性——獅子頭部的鬈毛。通常而言,在封建社會這種鬈毛疙瘩不得隨意雕刻,鬈毛疙瘩叫作螺髻的數(shù)目,是封建官府等級的標志,其數(shù)量越多,則主人官位品級越高。一品官或公、侯等府第前的石獅頭部有十三個鬈毛疙瘩,謂之“十三太保”,一品官以下的石獅鬈毛數(shù)量則要逐級遞減,每減一品就要減少一個疙瘩,七品官以下人家的府第就不能安放這種石獅了。由此可見,不論藝術造型風格怎么變化,鬈毛疙瘩是古代神獸與獅子的重要鑒別依據(jù)。而八部大王神廟石雕神獸頭部扁平,光滑無物。縱觀漢、唐直至明、清時期的石獅雕刻,無不存在各式各樣的鬈毛造型(如圖3)。而歷朝歷代的石虎,則大多“頭部光滑、兩眼呈圓球狀突出、兩耳扁圓、鼻子直挺、鼻孔為兩圓洞”。有趣的是,研究過程中還發(fā)現(xiàn)韓國梨花女子大學現(xiàn)存的15—16世紀(相當于中國明朝中葉)朝鮮王朝時期的一對石虎,和八部大王神廟石雕神獸無論是造型手法還是石虎的神情氣質(zhì),簡直一模一樣,并且頭部也比較扁平,材質(zhì)為花崗巖。綜合來看,八部大王神廟石雕神獸的頭部造型手法、神情態(tài)度與明朝時期的石虎雕刻具有高度的相似性。
圖3 歷代石虎、石獅對比圖
2.身體“類獅”
依照上述論斷,既然八部大王神廟石雕神獸具有“虎頭”的屬性,那么身體為何不是“虎軀”,而是“獅身”呢?我們不妨先探討一下獅子這個歷史上的外來物種是如何融入中華傳統(tǒng)圖騰形象中的。自張騫第二次出使西域后,“殊方異物,四面而至”,從此以后,各朝都有西域進貢獅子的記載,《前漢書》就記載了西域各國關于獅子的傳說?!白詵|漢起,中國雕刻的獅子不但和真獅形象有差異,而且各個時代具有各自的特色……再說,‘辟邪’二字梵語Vasimha的譯音,其意是‘大獅子’。所以筆者認為這種盛行于漢和南北朝時期的‘辟邪’,實際上就是‘獅子’。至于再加上角和翅翼,只是人們想象的神奇化的藝術表現(xiàn)?!保?]與唐代身形高大、身軀飽滿、筋骨強健、屹立不拔的雄獅雕刻風格相比,宋朝獅子雕刻風格發(fā)生了較大的改變。“其形象既威嚴又可愛,姿態(tài)多樣,開始出現(xiàn)母子獅嬉戲之狀……并形成了雄獅執(zhí)繡球,雌獅撫幼獅,成對配置的雕造形式。獅子的脖頸上還配有項飾,項飾上掛著鈴鐺和纓須,有的項飾上還系有精致的鏈條,表示獅子的野性收斂,已被馴化?!保?]還有許多專家學者對宋代石獅的研究中,都將“綬帶、纓須、銅鈴、(雄獅)彩球、(雌獅)幼獅”等裝飾性細節(jié)當成宋代石獅被馴化的典型特征,在此不贅述。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做出以下推論:
第一,中國歷史上歷朝歷代的石獅雕刻都沒有任何“項圈、綬帶、纓須、銅鈴、(雄獅)彩球、(雌獅)幼獅”等細節(jié)特征,只有宋代及以后的石獅雕刻中才有。八部大王神廟石雕神獸的身體部分不管造型是否真實,但 “項圈、綬帶、銅鈴、腳踏圓球”這幾個細節(jié)特征,足以說明其是“獅身”。
第二,到了明代,由于石獅不再局限于朝廷命官的爵位高低身份之權標,而普及到了民間,一般住宅門口皆可放置石獅,更可以廣泛應用于橋梁建筑的裝飾需求,多采用“雙獅對稱蹲立”的姿勢,采用透雕的方式,利用綬帶、繡球或幼獅與底座相連。再加上前文“八部大王神廟石雕神獸虎頭造型”的相關論證和藝術風格比對,筆者認為,八部大王神廟石雕神獸應為明朝期間雕刻的、虎頭獅身的“虎獅獸”。
第三,基于以上內(nèi)容可以進一步推斷:該神廟也許明朝中葉已經(jīng)初見規(guī)模,乾隆年間才大規(guī)模修建的,現(xiàn)收藏于湘西州博物館的“八部大王”龍紋石匾,從“上龍頭、左右各一條龍”的形制來看,也比較符合清代牌匾格式。清朝的龍紋額頭飽滿,龍頭比明代短,龍鱗更寫實,龍爪也有三爪和五爪之分,紋飾瑣細且較為呆板,相比較前幾個朝代的龍紋,清朝的龍紋雕刻刀法普遍缺乏豪邁雄渾的氣韻(如圖4)。
圖4 明清石碑龍紋對比圖
第四,第一點值得注意的是:八部大王神廟石雕神獸的雕刻石材為紅砂巖,而紅砂巖在中國的主要產(chǎn)地為云南、四川、山東和廣東,湘西境內(nèi)也有紅砂巖,但查閱湘西傳統(tǒng)石雕史料后,發(fā)現(xiàn)湘西民間石雕多以水沖石雕、楊柳石雕、菊花石雕、塔臥石雕等藝術形式為主,所采用的石雕材料也全部都是湘西境內(nèi)的特色石料,除了吉首司馬河發(fā)現(xiàn)了以紅砂巖摩崖刻字的藝術形式以外,再無紅砂巖圓雕、透雕作品問世。另外,湘西石雕藝術樣式的誕生時間都比較晚,大多在明末或者清末以后誕生,而永順塔臥石雕最早起源于明初,是最有可能雕刻這對“虎獅獸”的雕刻流派,但經(jīng)收集查閱塔臥石雕作品后發(fā)現(xiàn):塔臥石雕主要以青灰色“石灰石和大理石”為主?!斑@里山脈縱橫,物產(chǎn)雖不多,但藏有極為豐富的石灰?guī)r和大理石。特別是這里的石灰石,質(zhì)細、品優(yōu)、不脆、軟硬適中……民間稱為‘明礬干’。”[6]再加上塔臥石雕和鄂西南傳統(tǒng)石雕(恩施石雕、利川石雕、咸豐石雕)都興盛于1735年雍正“改土歸流”之后,因此我們可以斷定:塔臥鎮(zhèn)并不是“虎獅獸”的原產(chǎn)地。
第二點值得注意的是:八部大王神廟原址大門的“八部大王”龍形石碑(現(xiàn)藏湘西自治州博物館),其雕刻的材料為灰白色石材,采用了龍的形制,說明該神廟建立之時,是得到了“清朝”皇家許可的。但該神廟包括了石牌在內(nèi)的其他建筑材料均不是紅砂巖,唯獨這一對石獸為紅砂巖石材。反觀四川境內(nèi)的安岳石刻、大足石刻、樂山大佛等摩崖石刻,都以紅砂巖為主要雕刻石材,且數(shù)量龐大,有著悠久的石雕歷史?!笆?、摩崖造像數(shù)目之大,內(nèi)涵之豐富,為全國盛唐以后各省石窟、摩崖造像之冠。”[7]“廩君率眾西遷‘君乎夷城’后死去,他的嫡系后裔多留在清江流域,而存有不臣之心的黑穴四姓則得到了解脫,多數(shù)向西入川,板循蠻即其后裔,后又遷入湘西……楚子滅巴,巴子兄弟五人流入黔中。漢有天下,名曰酉、辰、巫、武、沅等五溪,各為一溪之長?!保?]由此可見,無論從湘西土家族遷徙歷史還是石雕材質(zhì)選用來看,酉水河邊的八部大王神廟石雕神獸具有極強的巴蜀屬性。畢竟酉水河自古以來就是湘、鄂、渝毗連的武陵山區(qū)之“高速公路”(比耳村村主任語,他曾經(jīng)也是酉水河上的船工),用船從四川運兩尊不太大的石雕到湘西也不是太難的事情。退一步而言,即使“虎獅獸”的雕刻師就地采用了湘西的紅砂巖為雕刻材料,其雕刻技法或造型理念都應該與巴蜀文化有著莫大的內(nèi)在關聯(lián),具有一定的“過渡藝術風格”。
首次見到這兩尊“獅虎獸”石雕神像,筆者也是激動不已。最初的直覺判斷也與那位未曾謀面的教授一樣,覺得這兩尊石雕神獸的年代也許應追溯到周、秦時期,畢竟它顯得如此古樸,雕刻手法也非常原始。但隨著挖掘史料并深入研究后,又只能做出以上結(jié)論。自古以來,土家族的文化開放性、接受性和自主融合性都很強,從“敬白虎”到“趕白虎”現(xiàn)象來看,其文化變異性也很強。在其接受外來漢族文化等族群文化的同時,也存留了一些本民族的“白虎文化”情結(jié),從“坐堂白虎”到“過堂白虎”的圖騰認知變遷中,將白虎的正面性(除妖、辟邪)與漢族主流圖騰——虎、獅的文化屬性(力量、吉祥)相融合,將湘西土家族的宗教文化推向了一個新的歷史階段,這也是人類文化發(fā)展的歷史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