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斑馬線

【作者簡介】賈福英，女，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省第十八屆短篇小說高研班學(xué)員。2006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多篇作品散見于省市級報刊。小說《沃土》獲當(dāng)代小說征文獎；《鑒定》入選《齊魯文學(xué)作品年展》并獲優(yōu)秀獎；報告文學(xué)《大愛無疆》獲山東省委宣傳部山東省作協(xié)“喜迎黨的十九大”征文一等獎；30萬字長篇歷史小說《一代奇后羊獻容》，由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出版發(fā)行。

會議晚上九點還沒結(jié)束，心情壞到極點。莉亞這個臭女人，平時那么黏糊我，關(guān)鍵時候卻翻了臉，面對即將擱淺的洽談，上司的臉如夏日陰云，方案一摔，看著我，冷冷地甩出四個字：“推倒重來?！?/p>

回到租屋已是夜里十一點，北京這個城市，一如汪峰悲涼的歌曲，讓你親近又讓你陌生。已是深夜，大街上仍行人匆匆，一般城市早已入睡的情形在這里蕩然無存，不知名的角落，歌正釅，酒正酣。冷風(fēng)颼颼，饑腸轆轆，我這才想起自中午吃了兩口面包，到現(xiàn)在水米未進。好在小區(qū)外的“丑仔包子”還在營業(yè)，微信掃碼拿了三個，匆匆上樓。

未及開門，樓道里彌漫著一種飯菜香，一種家常飯?zhí)赜械奈兜?，鉆入鼻孔，心中不覺訝異，這座城市拼客組成的寓所，無一不是腳步不停，行色匆匆，即便周末，也是美團、餓了嗎穿行，誰家有閑情做如此香氣四溢的飯菜呢？好久沒有聞到如此熟悉的味道了，我噏動鼻翼，深深吸了一下。

輸密碼，轉(zhuǎn)鎖，門開處，恍然一驚，明亮的燈光下，幾個人正在熱鬧用餐，一位年長的阿姨聞聲抬頭，站了起來，面帶笑容：“你好！年輕人，回來了，來一起吃點吧？”

我詫異四望，幾疑自己走錯了門，以前昏暗的燈光不見了，換之而來的節(jié)能燈明亮又溫暖，亂糟糟的沙發(fā)，也整理得整整齊齊，尤其墻壁上兩幅新掛上去的字畫，讓整個房間充滿文雅舒適的氣息。一女孩正背對我打電話，幾句話飄然入耳：“收拾好了，放心吧，媽媽做了菜，我和同學(xué)正吃飯呢。自如搬家很給力，都幫忙搬上來才走?！迸?cè)過臉對我點頭笑笑，目如彎月，長發(fā)飄逸，身影纖細。我不好意思細看，訕訕一笑，提著包子，匆忙走進自己的房間。

背后，溫婉的談笑聲入耳。她們什么時候搬來的，咋還住娘倆？那間屋原是餐廳，在客廳相接處加了一道門隔開的，我掃過一眼，小地轉(zhuǎn)不開身，心里不覺又惱恨，北京，北京，真的是魅力無限，如此和美幸福人家，非得到北京來干什么？

“丑仔包子”是小區(qū)的名牌，店雖小，好處是24小時營業(yè)，適合晚睡早起加班加點的人。其他餐館往往十一點就打烊了，“丑仔包子”就像一直等待家人回歸的老母親，門口的燈泡從黑夜亮到黎明，再從黎明消失在白晝。但人就是怪，再好的東西，吃常了也覺得膩歪，進門時偷偷瞥了一眼飯桌，貌似有松莪子燉雞，我不覺咽了一口唾液，好久沒有吃到這種家常菜了，那軟糯濃香的滋味在心里連著打了幾個滾，我望著窗外夜空，心里忽然深深地喊了一聲：“媽”。

媽離開我七年了。媽離開的那年，我踏上北京，期間父親來過兩次，乞求我回去，我冷冷地拒絕了。敲門聲響起，剛才那位阿姨站在門口，手里端著一盤熱氣騰騰的餃子和一小碗的雞肉?！靶』镒?，剛煮的，快趁熱吃。以后你們年輕人是鄰居了，多互相關(guān)照?！?/p>

我極力拒絕，卻抵不過阿姨的熱情和執(zhí)著。松莪子雞的香味，一股股鉆入鼻翼，阿姨溫和的雙眼像極了媽媽，我僵持著手的力道減了下來，阿姨放下餃子，說聲快吃吧，走了出去。餃子的熱氣，瞬間蒙濕了我的眼睛。

我把“丑仔包子”扔一邊，大口大口地吃餃子和雞肉，真香??！胃在咀嚼中逐漸溫暖起來，天寒帶給的冷和莉亞帶給的顫抖慢慢消失，這一晚我輾轉(zhuǎn)反側(cè)，很晚很晚才入眠。

早上起來，房間里靜悄悄，貌似人都走了，又或者都還沒睡醒。我悄悄走進廚房，希望自己不驚醒房間的每個人。這是一個四居室的合租房間，我來得最早。由于這個城市的租房壓力，自如、鏈家這樣的租房平臺在近年內(nèi)迅速鋪展開來，他們聯(lián)絡(luò)有意出租的民用和商用樓，進行統(tǒng)一的設(shè)計、裝修、配置適用的家俱家電，合租或者整租給來一線城市打拼的人。雖然價格有些貴，但這樣的模式確實給一些對居住環(huán)境有要求的租客帶來一定的便利。以前住過地下室的人，都對陽光有種莫名的渴求，從地下室搬出后，我就選了這個房子。房間四室一廳，一廚兩衛(wèi)，兩間臥室?guī)ш柵_，兩間不帶。我租的這間價格最高，南向，朝陽，除了床、書桌、衣櫥，房主更在一面墻設(shè)計了整體櫥柜，非常方便，亂七八糟的東西都能擺在上邊，而不顯得凌亂。其余幾間房也是如此設(shè)計?？蛷d和廚房相連，兩個衛(wèi)生間，一間在門口，一間相鄰幾個臥室，廚房在最北邊。我把盤子用冷水洗刷干凈，朝最邊的房間看了一眼，心里默默地說聲：“謝謝！”走了出去。

住宅樓下是一個小型的停車場，穿過停車場，左側(cè)有一個小花園，右側(cè)便是小區(qū)大門，花園連通南區(qū)，給兩個小區(qū)圍成一個休閑地帶。從大門出來，轉(zhuǎn)過一片門店和超市，便是大街。十多分鐘的路程，便是地鐵站，

在“丑仔包子”門前，我駐了一下足，然后搖搖頭，繼續(xù)往前走。水餃的香味從胃里翻騰上來，我不禁抬頭望望，花園涼亭下，一位阿姨在悠閑地讀書，兩個學(xué)齡前兒童，在稚聲稚氣地玩耍。我跺跺腳，快步向地鐵站走去。

微信提示音響，是莉亞。我沒回。

微信通話鈴聲響起，看著莉亞的頭像在亮動，我按黑屏幕，沒接。

兩年了，莉亞都是和我一起上下班，只是她在路北別墅群，我在路南平民區(qū)。路北是富人區(qū)，樓群的檔次在北京也屬顯赫的，樓層與樓層之間的高度，從室外都能感覺到舒暢，路南路北雖隔著一條街，卻如隔開了兩個世界。莉亞的姨媽是個小有名氣的演員，莉亞出生不嬌貴，但寄居在姨媽家，無形中便沾染了一些貴族習(xí)氣，比如工作中頤指氣使，比如對底層人那種盛氣凌人。據(jù)聞她姨媽只有一個兒子，常年居住在國外，莉亞便如同她的女兒陪伴在身邊。但再疼愛也改變不了打工命運，莉亞不是演員那塊料，倒是對經(jīng)商有點手腕，依靠姨媽人脈，很能拉動一些關(guān)系，所以在公司，她有一些鼻孔朝天，目中無人。第一個項目，我們合作很成功，我也由項目策劃直升項目經(jīng)理，但我沒想到，第二個項目，莉亞會釜底抽薪，給我一個猝不及防，讓我重重摔了一跤。

早晨八九點是上班高峰，地鐵里人擠如蜂，曾有游客至北京，望著行人稀少的街道，說偌大的北京，人都哪去了？當(dāng)?shù)厝苏f，人都在地下，外地人瞪大了眼，猜不透北京人話里的意思。其實這是北京最真實的寫照，北京四通八達的地鐵，如無線電網(wǎng)絡(luò)，只要進入地鐵內(nèi)，可以不出站轉(zhuǎn)遍北京，既不會遭遇堵車，也不耗費時間。地鐵上行行色色的人，也給這個城市增添了無窮的魅力，拉著行李箱的，背著旅行包的，拖著青菜的，抱著快餐上班的，接送孩子上學(xué)的，高鼻子藍眼睛的。國際化的大都市，如五顏六色的畫筆，能填滿你任何想象的空間。

這一日，莉亞幾次到我的辦公室，我沒有開門。我知道，如果我不拿出全新的設(shè)計方案，我只能對莉亞俯首稱臣或者從這個位置上走人，現(xiàn)代行業(yè)，不會容留一個閑置人員，除非你有公司奉養(yǎng)的資本。我想起一位智者說的話，“每一位真正強大起來的人，都要度過一段孤寂的日子。所有事情都是一個人扛，所有情緒都只有自己知道。但只要咬牙撐過去，一切都會變個樣，你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成長?！蔽宜鸭钚碌臄?shù)據(jù)，重新定位目標人群、優(yōu)化方案、測算最后預(yù)期，圖紙、數(shù)據(jù)、設(shè)計、流程，一頁頁在腦海翻滾，我為自己下著一個個蹩腳的賭注，每一個上都加上一個特殊的標記：死莉亞。

如果不是這次意外，我可能會跟莉亞好好走下去。我并非窮地打工度日，我的家境也不差。來北京闖蕩，除了避開父親，我想實現(xiàn)自己的目標。父親的資產(chǎn)，能買到北京一座房子，卻買不來親生的第二個兒子。在別人眼里，我是個生活優(yōu)厚的公子哥，小城市獨有的優(yōu)越條件，讓人艷羨。但沒人知道，我的母親是給父親氣死的，掙了大錢的父親，改不了男人的惡習(xí)。莉亞說，除非她不愛，愛了就全心全意。我不知道這話是不是對我說的，她是否全心全意對我，我只知道，十歲以前的記憶，母親全心全意對父親，對我。而父親，卻沒有全心全意對她。父親先和廠里的推銷員曖昧，后又和廠里的會計好上。銷售員和會計撕破臉皮，大打出手，總是會計技高一籌，把住了父親財政大權(quán)的命脈，不光父親乖乖順受，也連帶上了我。搬出家那年我只有十歲，會計想了種種辦法讓我聽話，做順從的孩子，包括一次不聽話不給早餐費，兩次不聽話不能上床睡覺，三次不聽話不給交學(xué)費等等。會計霸占了大房子和父親的公司還不算，還要攆住在破舊小房子的母親。母親忍氣吞聲半輩子，后來胸膛里實在裝不下了，她終于瘋了，她拖著病懨懨的身子拼死上了法庭，一股腦將最初從娘家?guī)淼?5萬元的投資款，還有和父親共有的購房證明購車證明拿給法官，大舅小舅在飯桌上把父親揍到桌子底下千呼萬喚不出來，好歹把房子贏了回來。半月后輸了官司的父親和會計不甘心，拿著尖刀來和母親談話，視死如歸的母親沖進廚房，掄起菜刀，父親和會計倉惶跑出去。

離婚后的母親整日流淚，煩躁，她再無笑顏，如被折斷的秸稈，再也沒有挺起受傷的腰板。她從開朗變得抑郁，整天不說一句話，默默做事，默默洗涮，白日里將身影隱在樹蔭下，晚上躺床上向夜空深深嘆息。那時的我對生死概念很模糊，但我害怕看不到母親，只知道每日里跟緊了她，我從小最愛吃母親做的飯菜，那莪子燉雞，那餃子，那眼神，多像媽媽??！

下班后，我故意繞道超市，買了一些肉菜，想拿回去拿給阿姨，表示一下謝意。但一連幾天，菜放焉了，肉凍成冰疙瘩，也沒見她們出現(xiàn)。仿佛那一夜，我只是做了一個夢。

周末，洽談會如期進行，這一次，我力排眾議，打出自己的策劃亮點，征服了對方高管。莉亞幾次想插進來，都給我適時擋回去。上司見對方贊不絕口，順利簽字，臉色才對我由陰轉(zhuǎn)晴，簽下合同的瞬間，我看到莉亞眼里恨恨的目光。那一天，她不停地拿臟話罵人，也包括罵她自己。

莉亞長的不能說不漂亮，但正因漂亮，忘乎所以，屈就我之下，她覺得憋氣?；蛟S她的目標，當(dāng)個戚薇演的角色一樣霸氣的女總裁。這讓我明白，之前的合作，她只是隱忍自己，學(xué)習(xí)，取經(jīng)，等時機成熟，她的眼睛就再也遮擋不住那份野心。每次她甩著長發(fā)趾高氣昂地從大廳走過，我腦海里的感覺，和她剛來時那個羞怯的女孩，總是重疊不起來。

這一天我高興過了頭，啤酒放倒一大堆，醉得一塌糊涂。剛進門就沖進衛(wèi)生間，吐了一地，然后沙發(fā)上一歪，啥也不知道了。黎明醒來，不知誰給蓋上了一條毛毯，還有一大杯水?dāng)[在面前的茶幾上。我急忙爬起來回到自己的房間換衣服，聽到外面門響，我追出門去，只看到一個美麗的背影一閃，進了衛(wèi)生間。

一瞬間，我腦海里閃現(xiàn)的是，衛(wèi)生間里我吐了一地的臟污，還有那令人作嘔的味道?？墒巧习鄷r間到了，我不能等她出來說聲抱歉，只好拿起外套，快速走出房間。下午我早早回，試圖打掃一下衛(wèi)生間，但我推門進去，里面干凈如新，除了一絲淡淡的檸檬香，沒有任何酒后嘔吐的異味。

那一刻，我忽然對這個新室友充滿了異樣的感覺。

接下來的工作便進入實戰(zhàn)，業(yè)務(wù)的洽談成功也給我增添了干勁。從北京飛深圳，從深圳飛四川，再從四川飛北京，我就像擰緊的發(fā)條，一刻也不給自己松懈。奇怪的是，我每次回到寓所，總感覺有新變化。而這變化，與這位新來的女孩有關(guān)。

首先，她很快和3號的考研女孩成了好朋友，室內(nèi)常?；厥幹齼蓚€的笑聲?？佳信⒃谖业挠∠罄铮髦窈竦难坨R，即便出來上衛(wèi)生間，也總抱著本書。每次回來見她不是坐在書桌前看書，就是聽她嘰里呱啦的背誦東西。她房間里的燈是關(guān)得最晚的，卻常常又是起得最早。再有就是2號養(yǎng)貓的男孩，據(jù)聞是某公司的程序員，也不再寂寞地憋在屋里，而是走出來與她們有說有笑。除了我的房間，他們的門都是開著的，兩只貓，像兩個頑皮的孩子，在幾個房間里來回穿梭。餐桌上時常更換著各種水果，我雖沒吃，卻感到家的暖意。這在以前，是絕對沒有的。第一，我很討厭養(yǎng)貓，那貓尿的味道，讓人受不了；第二，大家雖合租，畢竟是陌生人住在一起，相互之間都有些提防和芥蒂。但她很特別，像在大學(xué)宿舍一樣，房間里不至有人氣，還有歡聲笑語。

只是我很少出去參與，我心里的傷，總是在孤獨地游蕩，一會兒把我拋出去，一會兒又把我拉回來，又或者固步自封地讓我游離在另外一個地方。除了我母親，我不相信任何一個女人，尤其莉亞一樣反復(fù)無常的女人。

十月底，似乎大家都很忙，住在一個房間里，卻經(jīng)常十天半月不見面。早上起來，不是你走了就是他在睡。更有幾天，我加班加點住到公司里，只在需要換洗衣服才回去一趟，大家相安無事，日子平靜如水。我沒想到的是，她會出現(xiàn)在我們公司里，而且就在A樓市場部。

當(dāng)時物流公司需要洽談運輸，我只身前往。路過一個廣場搞活動，臺前的音響放出歡騰的樂曲，電子屏滾動著公司大大的名字。公司對外部門做現(xiàn)場是經(jīng)常的事，除了給他們提供策劃方案，再就對他們做現(xiàn)場指導(dǎo)，一個身影在眼前閃過，很熟悉，待她轉(zhuǎn)過身來，仔細一瞧，竟是她。此刻的她，像是對現(xiàn)場十分熟悉，指揮布置，安排場地，調(diào)整色彩，一副運籌自如的樣子，我不覺看呆了，她完全不是印象里的乖乖女，柔弱地需要父母保護。她完全是在獨擋一面，且雷厲風(fēng)行。

她見是我，也很驚奇，一笑，跑了過來。說：怎么是你？此時，我才知道她的名字：李妺。

自此我和李妺熟悉了起來，我不由自主往C樓跑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有時是真有事需要安排，有時只是一個電話的事，我卻想親自去說一下。每當(dāng)我有意講解，拖延時間，目光總會在她臉上停一停，起初她很認真地聽，做筆記，后來彼此眼光交匯凝在一起時，她會忽然臉紅。

手底下幾個人說我有艷遇了。我佯怒地道：“我看你們是不是工作不飽和了?！逼鋵嵨乙舱f不清為什么，在家里我們也可以相遇的，何必急在這一時?？墒?，腿不聽使喚，心也攔不住了。

一次布展，我故意拿著一版有待條理的項目流程找她，不過片刻，她已經(jīng)幫我整理好了?？粗氖朱`巧地操作，心思縝密，胸有成竹，我再次驚異于她在業(yè)務(wù)方面的能力，靠一技之長站穩(wěn)腳跟，她是有自己的自信的。

有時，我也給她吐槽北京，說她嬌嬌女不知道人世艱險，滿眼里是好人，總把異鄉(xiāng)當(dāng)故鄉(xiāng)。她說，我們都是北京的拼客，但既然來了，就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像徐志摩的詩一樣，需要飄走的時候，再瀟灑地揮揮手。北京是個包容的城市，只要你肯努力，就會有所得。等以后有了積蓄，投資一個房子，也不是不可以，關(guān)鍵是當(dāng)下，先做好自己該做的。

交往久了，我漸漸得知，她也很苦的。她的父親賭博輸光了所有家產(chǎn)，她母親帶她生活，大學(xué)四年，在拼拼湊湊勤工儉學(xué)中度過，她之所以有今天，完全是她的優(yōu)秀，工作的優(yōu)秀，做人的優(yōu)秀。

面對李妺，我的情感如火焰，一簇一簇爆發(fā)。只是我還不能那么明顯地爆發(fā)。五一節(jié)，她沒有回老家，我不想回老家，那夜，我約她，一起看電影，一起散步，在鳥巢邊走邊聊，盤古七星如龍雄踞，玲瓏塔燈光幻彩，水立方波影斑斕，奧林匹克公園夠大，竟讓我們一轉(zhuǎn)轉(zhuǎn)到天光放亮。我覺得自己戀愛了。

她的手，美麗，纖細，她的名字那么好聽，古風(fēng)一樣的美，古風(fēng)一樣的嫻雅沉靜。

在這個過程中，我一次次拿她和莉亞對比，我酒醉時，她的細心；我臥病時，她的溫情；我潦倒時，她的鼓勵；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離不開她。我忽然覺得，我錯了，之前，我是那樣輕視于她，甚至于有點病態(tài)心理看待社會，看待人生；總覺得現(xiàn)在的女孩子一個樣，不靠美，就靠媚。我是真的錯怪她了。她讓我相信天生拿著一手好牌的人，打得好沒什么可驚訝，而是手里拿著一把爛牌的人，將牌打得好，打得出色，才讓人敬佩！

我發(fā)現(xiàn)我莫名其妙，真的愛了。

莉亞覺察出了我的變化，她也開始關(guān)注起李妺。她竟提議給市場部要人，將李妺提到A樓十一層前臺行政部，理由是人漂亮可以當(dāng)門面，語言能力好待人接物和氣有序。

天知道她安得什么心，行政前臺，一個看起來光鮮的地方，實則沒有一點自由，迎來送往，里里外外，一刻也不能離開那一米三寸地。莉亞用眼睛的余光，就能把李妺監(jiān)督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

可是我沒有人事任免權(quán)，莉亞儀仗姑媽的勢力，還有一點飛揚跋扈的資格，竟然讓HR同意了。李妺進到前臺工作，我望望她，她望望我，一句話也沒說，心里卻像說了很多話。

每天我企圖和她一塊上下班，她拒絕了。上班時她與我保持距離，下班后她就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叫也不出來。我知道，她心里一定不好受，以她的能力，行政部完全困住了她的手腳，斬斷了她的夢想。

尷尬之下，我只能利用微信和她談心，企圖給她安慰。我訴說著我的不幸，訴說著對她的好感和愛慕，訴說著在北京拼搏的酸甜苦辛，訴說著對未來的期望。沒想到的是，她開始冷落我，疏遠我，一字不回，并遠遠地躲開。

父親再次來到北京，強令我跟他回老家。他除了再次提到戶口和房子，再就打出奶奶的牌子，說家里就我一根獨苗，30歲的人了，早就該結(jié)婚生子了。她老人家，盼重孫子盼得眼睛都花了。

30歲，在北京，又算什么呢。30歲，你不是早就把我媽打入冷宮了嗎？我的恨，并不能讓我清醒。我也明白，漂在北京，對年輕人來說，是一種無奈的結(jié)局。但我相信，國家早晚有一天會解決這個問題。漂在北京的人，給北京納稅做貢獻，并不亞于北京當(dāng)?shù)厝?。北京及各大城市人才落戶計劃的實施，已?jīng)邁出第一步。我不是瞧不起小城市，我只是覺得我的專業(yè)，更適合在這里發(fā)展。

5歲時我已有記憶，我很難忘，當(dāng)我看到爸爸胸帶紅花，穿著筆挺的西裝挽著新娘走在紅毯上時，我忍不住張口喊：“爸爸，爸爸。”媽媽一邊流淚，一邊掩住了我的口，所有的聲音被音樂聲、賀喜聲淹沒，沒人注意到人群外墻角一隅，我們娘倆哭成淚人。

8歲時，爸爸抱回一個六個月大的女孩讓媽媽養(yǎng)，媽媽無聲也無淚，夜里，媽媽摟著我關(guān)緊了臥室的門，不去理睬小女孩，爸爸在門外邊罵邊踹門，將門硬生生踹出一個窟窿，我嚇得抱緊頭鉆進媽媽懷里，小女孩哇哇的哭聲穿透夜空。那夜，母親和父親扭打在一起，力弱的媽媽被大力氣的父親推來攘去，活像撕扯一張風(fēng)箏，手掌拍在媽媽身上脆響，拳頭下去仿佛聽到骨頭斷裂聲，最后媽媽直接進了醫(yī)院。

那一刻，我驚恐的眼里充滿了怒火。

許是想到兩個小孩都需要照顧，許是酒醒后良心發(fā)現(xiàn)，住在醫(yī)院的媽媽反得到爸爸細心的照顧，爸爸跪在病床前扇自己耳光乞求媽媽原諒，媽媽含淚別轉(zhuǎn)了臉。

母愛天性慈悲，媽媽接受了小女孩，夜里沖奶粉，白天洗衣服，一點一滴開始照顧她，一點點撫養(yǎng)她長大，直到母親去世，她被其姥姥家接走。

爸爸老實了幾年，又蠢蠢欲動，隨著公司的鼎盛，他的不安分再次顯露，可惜換天換地換不來第二個兒子，上了年紀的他想和我和好，想壟斷我的人生，而我的反叛也徹底：母親一生都給你毀了，我不會再讓你操縱我的一生。

父親在無盡折磨中來去，我也在情感與仕途中焦頭爛額。

莉亞來了，沒有任何預(yù)想地走進了我的房間。

她一點一點舒展自己，我一點點淪陷，明知前面是紅燈，可還是想沖過那斑馬線。我后悔給她房間密碼，那時我們還很曖昧，一次我得重感冒，她說帶資料來給我，我渾身無力起不了床，于是她徑直走進了我的房間。而疏于防范的我，也未更改密碼鎖密碼數(shù)字，莉亞說她姨媽想盤下公司，讓她做副總。她不想總漂在北京，她想成為北京人。她甚至暗示我，她成為北京人，和她結(jié)婚，戶口問題便會迎刃而解。但作為條件，她不想看到談判成功，她需要的是公司業(yè)績一點點下滑，她姨媽好順手拿下股權(quán)，再轉(zhuǎn)到她的名下。

公司效益下滑，接二連三裁員，做得好好的職工，打個辭職信就走了。老總歉意地對我笑笑，我的良心在烈火中煎熬。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我在這個公司5年了，我見證了這家公司的起步、掙扎和興盛，我對這家公司，產(chǎn)生很深的感情。這在跳槽、解聘如放屁一樣容易的北京，誰都難以想象。

我終于控制不住自己，警告莉亞，停止黑手運作。莉亞咄咄逼人，反唇相譏，說我真是扶不起的阿斗。

我也毫不客氣斥責(zé)她：“你真是個陰險的女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p>

“陰險？”莉亞放聲大笑?！皠僬咄酰瑪≌呖?。這個紅燈你不闖有人闖?！?/p>

“闖了也許就是結(jié)束，再搭上一生?！?/p>

“那你就繼續(xù)迂腐，固步自封吧！” 莉亞拉拉衣襟，不屑地走了，她的腰肢和屁股，火一樣忽近忽遠。

那一刻，我心里忽然想起李妺。同莉亞相比，莉亞是酒，李妺是水。莉亞讓我血脈賁張，李妺讓我沉靜安適。我忽然明白我該選擇什么。

我喜歡上李妹的事終于被父親知道，神通廣大的父親，不知怎么找到李姝，和她談條件，或勸我回老家，或她退出。李妺驚呆了，她望著父親，只說了一句話：“伯父，我尊重您！但我也尊重蘇雷，希望您也尊重他的意見，盡管他是您的兒子?！?/p>

話如此說，畢竟也給李妺出了難題，她糾結(jié)了，開始心事重重并借口老家有事，請假離開公司。

至月底，我才見到李妺。

月底之前，考研女給每個房間貼紙條，告知她考上研究生了，讓大家早回，她請客。

好奇的是，大家真的不約而同回來了。李妺與考研女做了一桌菜，大家如一家人一樣，舉杯祝賀考研女。

讓我意外的是，李妺隨后也舉杯，不是祝賀，而是宣布一個讓我極度崩潰的消息，她跳槽了，跳到一個很遠的公司。因為工作需要，她又要搬家了，借此和大家告別。

一瞬間，我的心突然很疼，一種不忍離別的疼痛，讓我丟掉一切，脫口而出：“別走，李妺，我不讓你走。他們兩個作證，請你做我的女朋友！”

李妺愣了一下，轉(zhuǎn)身進了臥室，關(guān)上了門。另外兩個室友也愣了，考研女本想鼓掌，舉起手感覺不妥，又放下；2號室程序男端著酒杯，慶祝不是不慶祝也不是，尷尬地站在那里。

我望著沉沉的門，無聲無息，心也逐漸下沉，這感覺令人頹廢，也令人希望破碎。那一刻，我體會到滿目山河，空空無可歸依，一顆心浮浮沉沉，卻又倍受煎煮的滋味。

李妺辭職那日，莉亞恰巧也在?？吹嚼願嬍帐皷|西，莉亞趕上前，拿起公司簽批的離職證明，瞄一眼，不無譏誚地說：“怎么無緣無故的就走了，別做了讓人看不起的事?。　?/p>

李妺不卑不亢：“我不怕誰看不起，我只希望我的將來別人踮起腳尖也跟不上?！?/p>

考研女給我發(fā)信息：如果你愛李妺，就不要讓她患得患失，更不要讓她受委屈。

我走上前，幫李妺收拾東西，隨口說：“再優(yōu)秀，也得碰上識人的人；再真誠，也得趕上有心的人；再謙讓，也得面對珍惜的人。這個世界，不是用眼看，而是用心品。很多時候，我們總是太喜歡先入為主了，太喜歡用自己的偏見去揣測、去衡量，不是誰都有資格活得輕盈，也沒有誰能夠?qū)λ说脑庥龈型硎?。很多東西我們只看到表象，但其實我們根本不了解曾經(jīng)有過怎樣的經(jīng)歷，有怎樣的痛處。世事滄桑艱難，請多一點溫馨?！?/p>

莉亞慍怒地說一聲：“你……”啪地一摔手中的文件，臉色不白不紅地走了。

父親再次來，形容憔悴了很多，那一刻，我忽然發(fā)現(xiàn)父親蒼老了，腰背佝僂了。父親用征詢的眼神看著我，我對父親坦言：“我喜歡李妺，我決定和她繼續(xù)留在北京工作并結(jié)婚，北京有我的目標和希望，我會努力去做，不會給他丟人，也請他接受李妺，對一個女人來說，給她光明正大的存在，給她歸宿和安穩(wěn)，不讓她受委屈，才是最真實的愛，請他支持。”

父親默默點頭：“也許你們年輕人，視野更寬，理想更遠，我不再勉強你，記得家是你永遠的后盾?！?/p>

李妺并沒有答應(yīng)我，相反刻意地消失了。我到處找她，沒找到。搬家時，是她的母親在收拾東西。我向阿姨表明心跡。

阿姨說：“李妺不會從北京消失，北京有她的夢想，找到她，是你們的緣；找不到，也是你們的緣。我只想說一句，李妺從小跟我受了不少苦，將來你們在一起，如果有人欺負她，請你一定要好好保護她?！?/p>

我再次回到寓所，考研女孩說：“李妺剛回來了，拎了最后一包東西走了?！?/p>

我聽后，急忙往樓下跑，跑過丑仔包子店，跑上大街，她的身影在馬路對面閃過，斑馬線前，綠燈剛停，紅燈不停地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