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陳柳金,廣東梅州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文學(xué)創(chuàng)作二級。中短篇小說、散文見于《清明》 《散文》 《作品》 《雨花》 《草原》 《紅豆》《鴨綠江》《湖南文學(xué)》《福建文學(xué)》《廣州文藝》等文學(xué)期刊,有作品被《小說選刊》 《散文·海外版》選載。出版小說集《行走的房子》《素身人》《呼嘯城邦》《草木香》。
一
沒記錯的話,是在那天下午,略顯疲弱的陽光篩過門前的大葉黃楊,像抽去了兩個男人的筋骨,身影變得凌亂破碎。我和李格磊一前一后走出派出所,雖說不是我犯的事,心里卻有點灰,大凡被派出所叫去的人出來時都會蒙上一層陰霾或煙塵,像剛遭遇了鍋爐房煙囪的熏染,整個人都變灰了。而派出所最后大抵都會給出一個相對公正的結(jié)論,清者自清,濁者自濁。
在我低頭走下臺階時,李格磊遞來一個小盒,說,丁總,聽說你在戒煙,嘗嘗這個!
我看了看,疑惑道,什么玩意,想禍害我啊!
以為是煙,李格磊指了指盒腰,這才看清用裝飾字體寫著的“辣木籽”,打開一看,一顆顆三角狀的果子讓我想起變異的罌粟。
我說,比冰毒還厲害嗎?
李格磊說,丁總想多了,想抽煙時吃一顆,能幫你壓住煙癮!
我剝了一個,果實雪白,不知怎么竟然想到黃艷春的肌膚。當(dāng)時第一眼看上她,也許就是緣于她的“膚如凝脂”,外加她生動的表情和不俗的姿容。
一種混合的味道在味蕾上漫開,先是綿軟的甘香味,還沒化開,苦味忽然愣頭愣腦摻雜進來,之后又怪異地冒出不請自來的酸味,舌苔正在竭力分辨各路大神,澀味這個不速之客又闖來造訪。不到半根煙工夫,仿若把世間各種滋味都嘗了個遍,經(jīng)歷了大喜大悲似的,整個人便超脫了什么。這很符合我當(dāng)時的心境,居然與辣木籽有相見恨晚之感。
嗯,綠箭輕薄,金嗓子甜膩,薄荷太飄,檳榔重口味,還不健康。而辣木籽,把它們的所有弱點都過濾掉了,給我一種味覺上的輪番攻擊。
我不禁對這個貌似落伍的80后實物主義者李格磊改變了看法。派出所找我倆問話,就是因為李格磊的OUT,居然把積攢下來的一萬多元藏在公寓抽屜里,而不存支付寶或微信,像他爺爺那輩人一樣把錢當(dāng)菩薩供在屋里。結(jié)果門和抽屜被撬,一萬多元不見了,誰也不能阻止他報案。我作為二手房東,自然就拉扯上了。這輩子還沒被警察問過話,真是倒八輩子霉,一個有價值的證據(jù)都提供不上,偏偏那個樓層的監(jiān)控又壞了,警察說這案子破不了你這個房東脫不了干系。
好像我也成了懷疑對象,去他媽的。離開派出所前,一個四十來歲胡子拉碴的男人投訴說瓦荷村這些天晚上有人猥褻小孩,他兒子受到了侵害,還有個女孩也遭了殃,十歲不到就進醫(yī)院婦科就診。走出派出所前,我上洗手間打了個電話給父親,叫他不要去瓦荷村了,警察在查案子。父親說井水不犯河水,干我毬事!
想起這些破雜碎兒,心情糟得沒法收拾,一氣之下擰亮遠光燈,兩束光柱刷亮前方,嗞啦撕開兩道口子。一個穿制服的保安在崗?fù)だ镉檬謸跄?,指了指我,我沒理他,把整個小區(qū)停電的罪責(zé)歸到他頭上。車輪軋上幾道減速帶,猛烈的震感讓我惱火,燈光晃動了幾下,猛踩油門,車呼地躥出小區(qū),差點撞斷安全桿,保安在后面破口大罵。
繞過一條街,這一片也是黑燈瞎火。過兩個紅綠燈,左拐一個彎,再向右跑幾百米,就到了幼兒園。果然如我想的一樣,停電,真他媽倒霉透頂!能有什么辦法,只能去住酒店!
這當(dāng)然合丁小顏的意,咯咯地笑,比收獲金酷幣和印跡勛章還開心。此時她擱下手游,隔著車窗往外看,說,爸,天上有個月亮,好圓!月亮是停電時才出來的嗎?我仰臉瞅去,夜色鍍了一層如鉑如錫的光,月亮被高樓群托著,如銀幕之上的大號探照燈,怎么看都有點炫耀的意思,這片停電區(qū)域愈加顯得懊喪。不知道今天是十五還是十六,管它呢!對丁小顏的問題,我一時拙舌,而這個黃艷春,坐在后座上,一言不發(fā)。她在有些事情上要是不那么執(zhí)拗,倒還符合一個淑女的形象,有時一根筋,鬧得大家都不開心。幸好是在一個黑咕隆咚的夜晚,停電活生生掐滅了一場即將爆發(fā)的內(nèi)戰(zhàn)。
本來今晚我是要寫詩的,心情被撕得七零八落,就是用萬能強力膠水黏合也難以復(fù)原。何況一家三口窩在酒店套間里,一點雅致的情調(diào)都沒有,靈感半路上便被嚇跑了。
二
每周五晚上,黃艷春都會帶丁小顏回一趟家,在位于八樓的套房里過周末。不知情的鄰居興許以為她們又出了趟遠門,去塞班島巴厘島馬爾代夫什么的。事實上,她們就住在附近一公里遠的幼兒園里,周一至周四幾乎不回家。黃艷春跟父親處不來,在一個屋里大眼瞪小眼的,把心情給攪得一地雞毛,索性就住幼兒園。我平時愛寫點詩,在外喝了酒往往滿血復(fù)活,鬼魂附體一樣,哪怕熬夜也要寫上幾首。偏偏酒局又多,我總是興奮并痛苦著。從酒局的鬧切換到寫詩的靜,這個轉(zhuǎn)換過程無異于分娩,而黃艷春老在耳邊嘀咕,她的好心相勸在我聽來很磕耳,把她罵得狗血淋頭。在一次摔了她的蘋果手機后,黃艷春便搬到幼兒園去了,男人愛詩都勝過了愛自己,省得活受罪,也免遭家公冷眼。
只能隨她,但我拎得清輕重,周末一定要回家跟老人吃頓飯。黃艷春心里到底還是有這個家的,沒有被肥皂劇的毒花毒草污染。
上樓時,手里提著一大兜菜的黃艷春冷不丁說了句,你爸不會又去瓦荷村了吧?我抬頭看著樓梯顯示屏上的數(shù)字——4、5、6、7、8,卻感覺電梯愣直往下墜,我用力拽了拽丁小顏的袖子。三歲的丁小顏仰著頭,愣愣地看著我,我無法收拾臉上的表情和錯亂心緒,半是無奈,半是懊惱。
打開門,父親果真不在,就連金瑞也不見蹤影。走去臥室,發(fā)現(xiàn)手機靜靜地躺在桌面,他沒有走遠,也許真的去了瓦荷村。這個城中村其實挨著我住的小區(qū),父親老愛往那去,就因為那里有一口老水井,還有他的孫子。
不得不交待清楚,我是二婚男人,前妻唐穎帶著兒子丁卓宇住在瓦荷村?;榍八诖謇镩_了間便利店,快十年了吧,生意不好不壞,主要消費對象是村里租客和附近廠區(qū)的打工仔打工妹。她完全可以不住那的,我倆婚后在這個小區(qū)買的兩套房法院判給了她一套,她大概不想跟我同一個小區(qū),便把房子租了出去,在便利店的二樓租了房,這一來一去還能賺點房租。父親跟卓宇感情好著呢,他對我和唐穎離婚的事大為光火,但生米已成熟飯,十頭牛也拉不回他的前兒媳,便決意要留住卓宇,唐穎卻以帶走兒子作為離婚的首要條件。因為鬧離婚的是我而不是她,我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很多詩人都會犯這個楞,這是沒有辦法的事。父親為此絕食三天,后來知道唐穎沒搬走,就住在瓦荷村,還能見到孫子,便慢慢恢復(fù)了元氣。但對闖進新生活的黃艷春很是冷淡,把孫子離他而去歸責(zé)到她身上。直到丁小顏出生,父親從來沒有正眼看過她們母女,他寧愿遛博美犬金瑞也不愿帶丁小顏出去逛。
父親見孫子的方式有點特別,就是去瓦荷村祖屋前的老井里打兩桶水,用那種白色手提方桶裝著,一桶提到便利店,一桶提回家。他每天樂此不疲,好像去老井里打水是他的工作,不完成便心里不安。聽說卓宇很喜歡喝爺爺打來的水,說沒有漂白粉味,喝起來甜絲絲的。而黃艷春卻對這水有看法,反復(fù)跟我說城中村那是人住的嗎,又臟又臭,污水橫流,還到處是垃圾,蚊蟲比火車站的人還多,你說這井水怎么能喝,不喝壞肚子才怪呢!我為此繞過便利店去看過那口井,就在祖屋門前的沉香樹下,形成的陰翳剛好把老井?dāng)堅趹牙?,樹有四五層樓高吧,是樹精也不出奇,樹干蒼勁,盤根錯節(jié),估計比祖屋的年齡還長。井沿用麻石砌筑,老舊的石灰地面裂了多條走向不明的縫,野草從縫里頑固地冒出來,遠看如一幅依稀可辨的舊地圖。嘰喳——嘰喳——嘰嘰喳,脆亮的鳥鳴聲讓人為之一振,這些精靈可真會選擇居所!靠在井沿,水面落著幾片枯黃的樹葉,水清澈得能照見臉上的皺紋。一些年長的本地村民會到這井里打水,捎帶洗衣服洗菜什么的,說都喝一輩子了,喝不慣自來水。倒是低處的池塘里長滿水浮蓮,還漂著一些生活垃圾,給人廢棄多年的衰敗感。
黃艷春在廚房里鍋碗瓢盆刀鏟勺地鼓搗,她做了父親愛吃的魚香茄子、果皮蒸雙丸、咕嚕肉、酸菜魚。香味從玻璃門縫溢出來,很撓人。
父親回來的時候,桌面已擺滿盤盤碟碟。他手里提著一方桶水,汗水濕了大片衣衫。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玩手游的丁小顏沒有喊他,連頭也沒抬。父親后面跟著金瑞,金黃的毛發(fā)看起來很喜人。見廚房有動靜,父親便把桶放在拉閘門外,轉(zhuǎn)身去衛(wèi)生間洗了把臉。
出來的時候,啪!停電了,一點征兆都沒有,夜晚一下子掉進了黑乎乎的地窖里。全都手腳忙亂起來,丁小顏驚叫一聲,她來到這個世界三年也許頭一回遭遇停電。電早已血管一樣布進了生活的犄角旮旯,她自認為對電再熟悉不過了,電視、ipad、手游、平衡車,哪一樣能離得開電?卻沒想到對停電這么陌生,生活幾乎停止了,到處黑成一團,連呼吸都不敢用力。我仿佛看到了丁小顏驚恐的目光。
黃艷春趕緊去沙發(fā)上摸索手機,摁開電筒,光束照亮飯桌,還擺了兩杯酒。沒開始的飯總得開個頭吧,畢竟黃艷春和丁小顏一周才回來一次,還哐哐當(dāng)當(dāng)做了一桌菜。家里沒有備用蠟燭,手機電筒光打在餐桌上,成了整個夜晚的焦點,多少有點燭光晚餐的意思。大家急匆匆地吃,柜式空調(diào)的冷氣很快便溜光了,熱氣慢慢占據(jù)了屋子。我打了個電話去管理處,對方說水電都停了,這個片區(qū)爆水管,把變壓器給噴了,今晚別指望能修好!去擰水龍頭,果然聽到噗噗兩聲空響。
一個電話愣頭愣腦打了進來,是李格磊,本想不理這個愣頭青,但想著他的案子跟我有關(guān),接了,卻投訴說停電,是不是這棟公寓樓的線路出毛病了?我說我家也停電,這一個片區(qū)都停電,今晚修不好,去住酒店吧!他說錢全給偷了,兜里就剩十幾元早餐費,丁總你能不能借我五百?我說你小子算計到我頭上來了!李格磊說,丁總,我也是沒有辦法,到時我會連房租一起還你!在微信上一劃拉,五百元便轉(zhuǎn)了過去,我一向不缺錢,壓根沒想著他還,就當(dāng)做一回慈善吧。要是上次不報案,那一萬多元我也愿意補償他,但沒這個理,我要是給了,豈不是背上賊的嫌疑?
我看了看父親,他坐在背光處,燈光照出蒼老的輪廓,頭發(fā)在手電光里閃出灼亮的白,如覆了一層新雪。
到底還是說了一句,爸,別去瓦荷村了,那里正鬧事!
父親抬起頭,說,啥事?
我沉吟好一會兒,說,一個人傷害小孩子……
父親好像猜到了,或者已有耳聞,臉拉下來,鼻子哼出一股濁氣。
客廳愈加沉悶,一只無形之手把夜晚給調(diào)成了暫停狀態(tài)。
父親張了張嘴,終究什么也沒說。
丁小顏卻嚷開了,好熱!好熱!
黃艷春說,顏顏乖,一會兒我們回幼兒園!
父親呷了一口酒,還作勢哼了一聲。
大家悶聲悶氣吃著,額上滲了層密密的汗珠。
丁小顏又嚷開了,我要喝水!
我走去客廳,提起熱水瓶剛要倒,黃艷春說,是井水煮的吧,不能喝!
父親一聽,剛伸出的筷子僵住了,憋著氣總算沒有發(fā)作,猛地擱了筷子,啜下一杯酒,把杯子用力扣在桌面。
父親保持著枯坐的姿勢,仿佛被電帶走了思想和靈魂,一動不動,似一尊石膏像。我不敢說停電是父親所期望的,但至少他想早點結(jié)束這頓晚飯,而停電,恰好能為此找到恰當(dāng)?shù)睦碛伞?/p>
每次黃艷春帶丁小顏回家吃飯,父親都臉無表情,也很少聽他咕嚕一句話。這樣的場合,他主動把自己隱身,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要是跟卓宇在一起,話可多了,連埋了幾十年的老樹根都給刨出來,一張嘴便能讓它破土發(fā)芽開枝散葉吐蕊結(jié)果。
飯桌上,誰也沒說一句話,只聽到拘謹?shù)木捉缆暫托⌒囊硪淼谋P碟聲。黃艷春知道惹惱了父親,但她堅決不肯道歉。曾多次固執(zhí)地認為井水沒有經(jīng)過化驗和消毒,喝了遲早要生病,何況那井在骯臟的城中村。而父親自忖這水喝了一年多,從來沒有不適,比自來水好喝一百倍!雙方就是這樣扛著,誰也不低頭。這飯便吃得如鯁在喉。
還是黃艷春打破了沉悶,說,這么熱的天,怎么洗澡,我們回去吧!
丁小顏高聲說,爸,回去吧,我還得玩貪吃蛇呢!
黃艷春照著手機電筒簡單收拾了一下,便拉著丁小顏走了出去。我停了腳步,說,爸,跟我們?nèi)ビ變簣@吧,家里沒水電!
他還是那樣坐著,好一會兒才說了句話,感覺是從胸腔里逼出來的,你們?nèi)グ?,我受得了?/p>
三
沒想到幼兒園也停了電,只能去住酒店。一進酒店房間,黃艷春便打開所有燈,讓燈光照亮每一個角落,不知是以此抗議可惡的停電,還是想調(diào)整一下停電帶來的不良情緒。冷氣很快便溢滿了這個二十多平米的房間,感覺我們仨全都“活”了過來。這樣的溽熱天氣,沒有空調(diào)怎么受得了!夏天的人都是魚,冷氣是養(yǎng)活魚的水,停電豈不是讓人變成咸魚?我為自己這個帶著詩意的想法有點暗自得意。丁小顏撲到大床上翻了個滾子,說,好舒服,我要一個人睡,爸爸媽媽睡地上!攬著抱枕佯裝睡了過去,然后一骨碌坐起來,說,爺爺怎么辦?家里停電了!
我和黃艷春都沒作聲。
丁小顏又說,爺爺為什么每天要去打井水?
黃艷春看向我,說,這事跟你爸關(guān)系大著呢!
我的心哽了一下,如吞下一塊燒紅的烙鐵。忽然想起什么,拍了拍腦門,說,糟了,手機忘家里了!剛才離開時走得急,三步兩步恨不得從悶熱天跳到水里去,讓那顆隨時可能引爆的炸彈徹底滅掉。
黃艷春不遲不早又說了句話,顏顏,記住城中村的井水不能喝,那里有很多蒼蠅和長腳蚊,你長大了要好好讀書,才不會住到城中村去!
那塊烙鐵哐當(dāng)?shù)舻叫牡祝业梦覄⊥戳艘幌?。感覺全身的毛孔都張開了,朝著黃艷春猛喝一聲,黃艷春,你說什么,你這個幼兒園園長,怎么能這樣跟孩子說話?
黃艷春愣怔之際,我一揮手,把小圓桌上的咖啡杯掀翻在地,跨過碎片,氣鼓鼓地摔門而出。趴在窗前的丁小顏惶恐地回過頭來,卻沖著門外說,爸,月亮好圓,月亮都是停電后才出來的嗎?
我風(fēng)一樣穿過走廊,讓黃艷春這個幼兒園園長去解答丁小顏的問題吧。
想當(dāng)初,我在一場教育推介會上認識了這個長發(fā)及腰、膚如凝脂的女子黃艷春,她以一位私立幼兒園管理者的身份在推介會上作幼兒教育的前景分析和市場評估,動作配合得很到位,每說一句話,還伴著走心的表情,要是拍下來,完全可以制作成不同的表情包。青春萌動與激情迸發(fā),我從她身上讀到了現(xiàn)代詩的節(jié)律與格調(diào)。會后主動加了她的微信,表明有意向投資幼兒教育,她說自己從事幼兒教育管理三年多,拿了市里的多項榮譽。這無疑成了我們交往的最好籌碼,我偶爾寫上幾首“情深深雨濛濛”之類的詩送給她(以我的水平,找點關(guān)系勉強能在市級報紙發(fā)幾首酸不溜秋的詩),效果比送玫瑰表情要好。我總會情感分叉地拿開便利店的唐穎與黃艷春做比較。這也許是詩人逸出道德準(zhǔn)則的不正當(dāng)比較法,自然就把唐穎比了下去,比較的次數(shù)多了,我跟唐穎便走到了婚姻的邊緣。還有一個因素,在開幼兒園之前,我主要靠做二手房東掙錢,就是租下本地老板的商住樓,改裝成公寓式套房轉(zhuǎn)租。我主觀上想改變一下自己二手房東的身份,投資教育是最好的選擇,至少能蒙混上教育工作者的稱謂。就這樣,從事幼兒教育的黃艷春取代了在瓦荷村開便利店的唐穎,大概詩人都會犯這個二楞。
停車場,擰著火,發(fā)動機空響著,不知為什么,我想一個人抽根煙。卻從兜里摸到那盒辣木籽,剝了一顆,丟進嘴里,一種酸酸苦苦的味道在口腔里漫開。上次聽李格磊說過,辣木籽是個保健醫(yī)生,能幫你測試疾病。他說了幾組對應(yīng)的病癥,我記不全了,只記得吃后作嘔,表明神經(jīng)衰弱和體虛;吃起來“腥”,說明腎臟膀胱虧虛。半酸半苦,是身體的哪個部位出了問題?
我是個老煙民,至少抽十五年了,黃艷春一結(jié)婚便勒令我戒,說不想肚子里的孩子成為煙二代。這個理由成了我戒煙的令牌,煙癮犯了買綠箭或檳榔吃,后來舌頭完全沒了味覺,口水直流三千尺,又被煙劫持了。這次戒煙,遇上了李格磊贈送的辣木籽,又給了我堅持下去的信心。
我朝夜空瞄了一眼,月亮清朗很多,好像被護膚露洗過,晶瑩的球體發(fā)出凝脂般的光澤。摁下車窗,熱氣一陣陣撲進來,即使開著空調(diào)也招架不住。我咀嚼著辣木籽,又瞄了一眼天上的圓月,魚兒似地潛進這半酸半苦的月色里。
卓宇這孩子,還是挺討人喜歡的,說實話,唐穎把他帶走后,我有好一陣沒緩過勁來,仿佛心窩被鈍物撞擊了一下,隱隱作痛。難怪父親會為孫子絕食三日。以前他倆玩得可好了,跟他一起做拼裝、下象棋、堆積木,出門形影不離,進門有說有笑。卓宇上幼兒園后,也是父親負責(zé)接送。我和唐穎離婚后的那些日子,父親在放學(xué)時間還是每天等在幼兒園門口,老師卻不讓接,說卓宇媽媽交代除了她之外,任何人都不能接孩子。有啥辦法,父親只能站在一旁,待眼睜睜地看著前兒媳接走孫子才放下心來。原來和和睦睦的一家人轉(zhuǎn)眼變成了路人,這讓他很心痛。卓宇讀的那所幼兒園離我開的幼兒園不遠,也就隔了幾百米,但父親從來沒有進來喝過一杯茶,頂多就是瞄上兩眼。
一晚七點,意外接到卓宇讀的那所幼兒園園長的電話,說卓宇還沒回家,他媽媽有事接不了他。我跟那個園長關(guān)系不錯,曾跟她說多關(guān)照卓宇。我背著黃艷春去接他,把他帶去尊寶披薩店,點了他喜歡吃的醬牛排和榴蓮披薩。
小宇,你媽去哪了,怎么不來接你?
媽媽去廣州考茶藝師,考幾次了!
她不是開著店嗎?
媽媽說哪天店開不下去了,她就去當(dāng)茶藝師!
……
爸,你怎么不要我們了?
……
爺爺每次來店里,我發(fā)覺他都不開心!
……
卓宇說這些話時,嘴唇上殘留著黑胡椒。他每吃一塊醬牛排,都要把黑胡椒毫不含糊地蘸上。
四
經(jīng)過瓦荷村,車燈照亮一大群人,他們開著手機電筒,有幾個大蓋帽夾雜其間。我把車停在馬路牙子邊,拉住一個人打聽,才知道那個嫌疑人趁停電潛進村里,猥褻了一個小男孩。村里的孩子有點野,總是溜出家門,在巷子里或水泥地上玩圓卡。有好心人知道小男孩出事后報了警,那人早已不見蹤影,村出入口的監(jiān)控探頭因停電什么也沒拍下來。這真的讓家長和警察頭疼。
車開進小區(qū)大門時,剛才那個保安從手機屏上抬起頭,他沒有認出我。車輪從數(shù)條減速帶上軋過,呈波浪形猛烈顛簸。摁了一下電梯,沒動靜,這才想起停電了,我懷著忐忑感爬樓梯走上八樓。
門開著,屋里黑黲黲一片,卻傳來窸窸窣窣的說話聲。我躲在門側(cè),屏息靜聽。
這些日子得小心點,晚上少出去!
……
最怕碰上了,那可是一輩子的事!
……
防人之心不可無,以后不能走背街小巷,要往人多的地方走!
……
我有個同學(xué)碰上那條狼,那地方都腫了,去醫(yī)院住了一個月。
停電后特別害怕吧,咋不給我打電話?
嗯,到處黑漆漆的,要不是爺爺打來電話,我只能等到媽媽回來。
你媽媽干嘛去了?
她又參加茶藝培訓(xùn)去了,說租客比以前少,便利店的生意差很多,她要多找一條活路。
小宇是個好孩子,好好讀書,以后會出息的,一定比你爸強一百倍!
爸爸為什么不要我和媽媽,卻跟黃阿姨和顏顏一起過?
小宇,自從你離開這個家,爺爺飯吃不香,覺睡不好。一看到那個顏顏回來,心里就煩躁,成天捧著手機玩游戲,心里壓根沒我這個爺爺。唉,你爸真是鬼迷心竅,被紅狐貍迷了眼。小宇,在聽嗎,我給你講個故事,是有關(guān)你爸小時候的真人真事——
大約在你爸七歲時,一晚全村鬼使神差停電了,幸好那天是十五,月亮半天掛,整個村子銀亮銀亮的,能看見蝙蝠從頭頂飛過,撲啦啦響。一個鐘后來電了,村子里的燈幾百只手剝蠶豆一樣全亮了。卻發(fā)現(xiàn)你爸不見了,屋前屋后找了個遍,又去村里挨家挨戶找,腿腳都酸軟了,連個影都沒有。沒辦法,我和你奶奶去找村支書,他人好,一聽說人不見了,比我們還急。村里以前發(fā)生過野狼把小孩子叼走的事,等找到時只剩下幾塊骨頭和殘破衣服。村支書馬上發(fā)動村里的青壯年上山找,每人手里舉著一支火把,足有五十多人。當(dāng)時你奶奶守在家門口,回來時跟我說一條火龍從大嶂嶺山腳一直游到山腰、山頂,幾乎全村青壯年都出動了,想想兒子就是被狼吃了,心里也沒什么好后悔的,這都是命,村支書和村里人這么上心,就當(dāng)是給小崽子送葬了。沒想到命不該絕,直到后半夜,那條火龍又從山頂游到山腰、山腳。你奶奶一直站在家門口,對著天上的月亮跪拜了幾個鐘,兩只膝蓋都流血了。當(dāng)她看見我背著你爸出現(xiàn)在門前時,瘋了一樣跑過來,把你爸死死抱在懷里。等你爸清醒過來后,我問他怎么會跑到山上去,他說晚飯后去旁邊的披廈上廁所,出來時突然停電了,卻看見一只紅狐貍,在月色下扭動著腰肢,邊跳舞邊朝山那邊走,雙腳不聽使喚跟了上去,不知不覺走到深山里,在一棵百年老松下睡了過去……
我不信,怎么聽著有點像神話故事,是我爸編的吧?
原來我也不太相信,后來反復(fù)問了幾次,他都是這樣說的,世上難解的事遠不止這一樁。現(xiàn)在想想,那只紅狐貍就是黃艷春,她把你爸迷住了,勾引到了深山里。發(fā)生那事后,你爸膽子變小了,以前他連蛇都敢抓,后來看見青蛙卻嚇得臉色發(fā)青!
不會吧,是不是紅狐貍?cè)∽吡怂哪懀?/p>
你爸小時候流行一種鐵皮青蛙玩具,擰緊發(fā)條,松手后便會撲撲往前跳。一次你爸和幾個伙伴在井臺水泥地板上玩青蛙跳,玩累了靠在井沿上,手一松,鐵皮青蛙掉進了井里,跑回家哭得一抽一抽的。問清楚后我找來一塊磁鐵,系上繩子沿井壁放下去,搗騰了好一會兒,終于把鐵皮青蛙粘了上來,你爸開心得像個傻蛋。晚上村里的男人都喜歡到老水井去洗裸浴,就是扒光衣服,只穿個褲衩,用井桶打滿水從頭頂往下澆,那個爽,沒法形容。那晚月亮高掛,我?guī)е惆秩ゾ_,不用打手電,月光照得井水瓦亮瓦亮。我打上一桶水從你爸頭頂澆下去,嘩!嘩!嘩!那真叫得勁!我用肥皂給你爸抹頭擦身子,全是肥皂泡。我又打上一桶水,剛澆下去,卻看到一只活青蛙從井桶里蹦到地上,你爸嚇得兩腳跳了起來,跑出井臺,一直沿村道跑回家!
哈哈,我爸膽子可真??!
這叫葉公好龍,又愛又怕!
爺爺,這么熱的天,又是停電又是停水,沒法洗澡,身上臭烘烘的!
走,爺爺帶你去個地方,保準(zhǔn)讓你洗個痛快!
我趕緊閃到角落里,父親鎖好門后,打著手電帶小宇和金瑞一前一后走下樓梯。我以最快的速度打開房門,拿出手機,緊跟其后。
停電的夜晚讓人覺得陌生,小區(qū)廣場上聚集了一大群老人,呼呼地搖著折扇,嘈嘈切切說著什么,不知道的還以為要開社員大會呢。要是以往,這里準(zhǔn)定是大媽們跳廣場舞的最佳場地,渾身帶勁,節(jié)律一致,腰肢和屁股扭得歡。小區(qū)門口的店鋪也三三兩兩坐著人,一個個低頭劃拉泛藍光的手機屏幕,紅紅的煙頭在翹起的指頭上一閃一爍。踩著月色,穿過一條幾百米長的巷子,拐個彎,往左走一段石板路,再閃進一條老街,便看到了月光下的祖屋、沉香樹和老水井,乍看是一幅略顯老派的炭筆畫。
圓月懸在當(dāng)空,仿若剛洗浴過,很是明凈,月光穿過云層投射下來,聚光燈似地打在老井之上。繁翳的枝葉濾過月色,水泥地板上有了浮動的光影,如夢如幻。兩個人影在水井前站定,雙雙脫去衣服,只留一條褲衩。父親彎腰往井里丟下井桶,用力提上一桶水,高懸著手肘,一使勁,嘩啦!水從小宇頭上澆下去,水花四濺,如碎了一地銀光。
小宇笑得嘎嘎響,說,爺爺,真涼爽,再來一桶!
博美犬金瑞繞井沿瘋跑,還發(fā)出汪汪的輕吠聲。
沉香樹上飛起幾只鳥,歡快地鳴叫著,撲棱翅膀掠過空中的月影。
抹了洗發(fā)液和沐浴露,小宇渾身泡沫。嘩啦!又一桶水往頭頂澆去。
小宇仰起臉說,爺爺,怎么不見青蛙?
父親大笑,你怕不怕?
小宇說,不怕,就是蛇我也不怕!
父親說,比你爸強一百倍!
我貓一樣躲在祖屋門側(cè)逼仄的墻角里,兀地有了寫詩的沖動,一股溫?zé)岬囊后w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抬頭,月光卻很冷冽,無情地把我推到一處陰影中,獨自沉思默想著一個男人剪不斷理還亂的家史。小宇、顏顏,唐穎、黃艷春,我到底做了什么,讓這輩子毫無必要相遇的幾個人陰差陽錯地遇見了,并且鬧出一堆不愉快的事。
忽然很想抽根煙,卻還是摸到那只小盒,剝了一顆辣木籽,酸酸苦苦的味道在舌尖上扭打成一團,心里某處瞬間有了疼痛感。我摸了摸前胸,卻不知準(zhǔn)確的位置在哪,這種味覺究竟表明自己出了什么問題?
手機偏偏響了起來,馬上接聽,是派出所打來的,說案子發(fā)現(xiàn)了新線索,叫我明天八點半去一趟。
操,李格磊這個愣頭青,搞得我像攤上事的倒霉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