鈕文新
靈堂里沒放通常的哀樂,放的是一首深沉宏闊的交響樂曲,這是他老人家生前最喜歡的音樂作品。
走進八寶山送別高尚全老先生,心情沉重。
高老被譽為共和國經濟體制改革的巨匠,如果要寫一部經濟體制改革史,那他一定該有一筆。
作為新聞人,接觸過許多專門研究改革的專家,但在我的感受中,高老是為中國經濟體制改革著述最多、建言獻策最多的人之一。40年來,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后階段,高老始終都站在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的最前沿,為改革建言,為發(fā)展獻策,是我心目中真正活到老、調研到老、思考到老、寫作到老、諫言到老的強人,或許這也是他被業(yè)界頌譽“高改革”的重要原因。
高老官居副部,但和藹可親、平易近人,對愿意傾聽、能有共鳴的吾輩晚生更是不吝時間和言語,經常一次暢談數(shù)小時。每次交談,從改革起因到現(xiàn)實問題、再到解決方案和邏輯分析,高老像是位繡匠,一針一線地、一點一滴地鋪陳開巨幅畫卷,有紅有綠、有細有粗、有遠有近、有詳有略,讓人久聽不厭,收獲非常。
在中國職業(yè)改革者當中,高老堪稱元老。1982年到1998年,高老從處長到副主任,見證了一個特殊政府機構——國家經濟體制改革委員會(國家體改委)的全部歷程。1998年國務院機構改革,時任總理朱镕基提出“要充實、加強體改研究會”的要求,而次年退離官職的高老,在古稀之年出任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研究會(簡稱中國體改研究會)會長,并對其進行了大刀闊斧的人事、財務等管理制度改革,使之成為真正的獨立社團法人機構。如今,中國體改研究會在全國各省市政府、研究機構擁有眾多團體會員和個人理事,2003年后的中國體改研究會歸屬國家發(fā)展和改革委員會主管。
當年,不少新聞人都很喜歡參加中國體改研究會的年會,因為在這個會上可以聽到、采訪到眾多國內一流專家、學者的最新觀點。我第一次采訪高老是在2001年。當時,拜好友梁雨先生(現(xiàn)任中國體改研究會常務理事、中國健康產業(yè)投資基金董事長)介紹,利用中國體改研究會的年會之機采訪了高老。在高老的房間,我們談了很久,老人家縱橫開闔,讓我領略了中國一代改革家對中國改革事業(yè)那份特殊的情懷。
那次采訪中,高老說的一席話讓我記憶猶新:國家改革事業(yè)必須要有“不受任何權和利干擾”的獨立設計。按照現(xiàn)在的說法,就是“頂層設計”。實際上,高老一直力主中國改革必須要有“頂層設計”。當時,高老談到這個問題非常激動,他用很大的聲音告訴我:現(xiàn)在有種觀點,認為改革已經差不多了,進一步改革由各個政府職能部門去設計就可以了。但高老認為這種觀點是錯誤的。因為,改革讓職能部門去設計,它們很可能會去為自己設計更多的職能、更大的權和利,而這往往與改革的方向和初衷相悖。
那次采訪高老很累,但很高興。文章出來我送高老審閱,高老看得非常認真,看完、修改后對我說:你寫得好,聽懂了我的意思。然后問我:你愿不愿意參加到研究會?我當然愿意。正是因為這次采訪,高老介紹我成為中國體改研究會理事。也正是從那時起,李鐵映、安志文、楊啟先、陳清泰等一批改革家成為我學習的榜樣。
《中國經濟周刊》首席攝影記者肖翊|攝
高老的研究成果總會讓人耳目一新,也常常會變成我報道的重要素材。其實,中央有關經濟體制改革的重要文件里,蘊含著許多來自高老的研究和智慧,而且他經常會觸碰和推進一些敏感領域的改革,比如,社會主義如何看待勞動力——這一重要生產要素的問題,如何沖破制度藩籬而在中國形成市場的問題,高老都最先向中央闡釋了自己的觀點。高老曾先后參加了十二屆三中全會、十四屆三中全會和十六屆三中全會等6次中央重要文件的起草工作。
最后一次和高老長談是2018年的初夏,《中國經濟周刊》為紀念中國改革開放40周年決定出版???0年40個瞬間》。社領導把制作??娜蝿战唤o了我,而我把??凶钪匾牟糠纸唤o了高老。我約高老見面,他很高興,不僅用了一個上午的時間接受《中國經濟周刊》的專訪,后成文《中國改革步入新階段》,同時還專門為這期專刊撰寫了序言《弘揚偉大的改革開放精神》。
這次采訪獲悉,年近90歲的高老依然每天堅持到辦公室工作半天。我問:您這么大年紀在家工作不是更好?而他卻告訴我:這里安靜,可以更專心地思考問題。那天中午結束采訪時我問高老,能不能一起吃午飯?高老說:不,我每天都要去發(fā)改委食堂吃飯。為什么?高老笑著解釋:去食堂吃飯可以見到很多人,他們會告訴我很多事情,這也算是我搞調研吧。這就是高老,活到老、調研到老、思考到老、寫作到老、諫言到老。
也是這次采訪,高老得知我因換屆而脫離了中國體改研究會。于是他再次出面,親自推薦我“歸隊”。2018年年底,我被通知參加中國體改研究會年會,現(xiàn)任會長彭森同志把理事證書交到我手上并對我說:高老很認真地推薦了你,希望你能為改革多做些事。當然!我定當盡心竭力,不負高老,不負改革時代。
高老一直致力于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理論研究和社會實踐。有一次他對我說,他很想找一個省搞個試點,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行深度實踐和探索,找到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實現(xiàn)共同富裕的方法和規(guī)律?,F(xiàn)在,高老的愿望是不是正在變成現(xiàn)實?至少我們看到,深圳被賦予了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先行示范區(qū)”的重任,而中共中央、國務院又發(fā)布《關于支持浙江高質量發(fā)展建設共同富裕示范區(qū)的意見》,賦予浙江重要改革任務,先行先試、作出示范,為全國推動共同富裕提供省域范例。
2020年年底,高老最后一次參加中國體改研究會年會。他來了,但來得比以往要晚許多,高老的秘書陸琪告訴我,他們是從醫(yī)院直接過來的。沒什么問題,只是例行的體檢。我扶著步履有些蹣跚的高老說:看到您健康,我們都很高興。的確,還是一如既往地被人尊重,還是一如既往地談笑風生。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高老,直至6月27日噩耗傳來。
心痛之余能為老人家做點什么?寫篇文章?當然,必須。但還有一件事必須做:去送老人家最后一程。
靈堂前除了一眾領導人,還有千人長列送別。祈禱您在天之靈看到我們這些晚輩正在認真向您學習。
淚目向西,高燭過頂,高老安息!
責編:郭芳guofang@ceweekly.cn
美編:孫珍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