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記憶視角分析《巴塞爾姆的白雪公主》中顛覆性的公主形象

陳晶

一說到白雪公主，人們的腦海中便不由自主地出現(xiàn)格林兄弟《兒童與家庭童話集》中美麗善良的公主形象。公主不僅有美麗的外表，更有善良的內心，七個小矮人團結互助，王子勇敢正直，王后陰險毒辣。最終，王后自食惡果，而白雪公主在小矮人的幫助下，和王子過上了幸?？鞓返纳?。這也是格林童話一貫宣揚的價值觀，即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趦和恼J知能力，格林兄弟在處理童話中的人物形象時，大都寫得善惡分明，好壞黑白，一目了然，沒有灰色地帶，善惡好壞向兩極發(fā)展。格林童話的故事讓兒童可以在閱讀過程中體驗到故事中主人公不同的人生經歷與奇異的冒險，故事中人和動物互助友愛，與大自然和諧共處，營造的是一種完全和諧的生存狀態(tài)。這些故事內容豐富且飽含趣味性，不僅可以擴展兒童的思維世界，而且能夠喚起兒童對生活的熱愛與期待，激發(fā)兒童善惡觀的形成。因此，童話常常是具有教化功能的文本。

格林童話是世界童話的經典之作，自問世以來，在世界各地影響十分廣泛。它不僅集合了日耳曼民族優(yōu)秀的文化傳統(tǒng)，更把這些優(yōu)秀的價值觀傳遞到其他國家與民族，經歷幾代人的流傳，使得其作品的人物形象在不同時代的讀者心中生根發(fā)芽，其中所蘊含的道德觀和價值觀得到了普遍的認同與接受。在德國學者揚·阿斯曼看來，這樣一個超越了人們生活的時代，“植根于歷史深處穩(wěn)定的文化積淀中”的集體記憶，就屬于文化記憶的范疇。它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改變，是一種相對固定的集體認識。文化記憶能夠“鞏固和傳播集體形象并讓該集體的成員對這一形象產生認同感”。而文化記憶的對象常常是一個“遙遠的過去的神話事件”?；诎⑺孤奈幕洃浽瓌t，白雪公主的形象就成為文化記憶中的載體，這個載體包含了“一個特定社會集體的共同經歷”。當白雪公主這一記憶形象出現(xiàn)時，對格林童話有著相同記憶經歷的讀者心中的回憶被激活、喚醒?？墒且坏┻@樣的回憶被破壞和顛覆，讀者就會心生疑問。這樣一種喚醒—顛覆的過程更加能夠激起讀者的思考。

巴塞爾姆正是運用這樣一種顛覆性的手法給讀者創(chuàng)作了一個不一樣的白雪公主形象。《巴塞爾姆的白雪公主》是他的第一部中長篇小說，被視為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杰出代表作。通過對經典格林童話的解構和顛覆，呈現(xiàn)了一部后現(xiàn)代寓言，堪稱荒誕派文學經典之作。作品講述了一個顛覆傳統(tǒng)格林童話的“黑”童話故事，揭示現(xiàn)實生活的反童話實質。巴塞爾姆把童話中的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從森林中請出，放在20世紀60年代的美國，讓他們變成了現(xiàn)代社會的普通人，與現(xiàn)實生活中的真實人物拉近了距離。

為了喚醒讀者心中的白雪公主形象，巴塞爾姆在開篇就刻意將白雪公主的外貌向格林童話中的經典形象靠近。“她是一個黑發(fā)美人，高個子，身上長著許多美人痣：胸上一顆，肚子上一顆，膝蓋上一顆，腳踝上一顆，臀部一顆，脖子后面一顆。它們全長在左邊，從上到下，幾乎能排成一排。她的頭發(fā)黑如烏木，皮膚潔白如雪?！彪m然同樣擁有如雪的皮膚和烏黑的頭發(fā)，可是身上連著的美人痣又在告訴讀者，此白雪公主非彼白雪公主。但是她和格林童話中的白雪公主又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她一樣是在林中迷路，然后遇到了小矮人，她也同樣期待著屬于自己的王子。另外，巴塞爾姆還特意刻畫了白雪公主的心理，“在恐懼方面，她怕鏡子、蘋果、有毒的梳子”“白雪公主記憶中的東西：獵人、森林、冒熱氣的刀”，小說中的這些信號無數(shù)次將這個長著美人痣的白雪公主和格林童話中的公主形象聯(lián)系在一起。在小說中部，巴塞爾姆甚至加入一份問卷調查來加深兩個公主之間的聯(lián)系。

“白雪公主是否像你記憶中的白雪公主？是（）否（）。你是否知道保羅是一個王子的角色？是（）否（）。簡是否是一個邪惡的繼母形象？是（）否（）。照你看，這七個男人作為個體的性格是否合適？是（）否（）?！?/p>

作家用這些問題提醒讀者，小說中的人物形象都可以在格林童話中找到原型，只不過這些人物和他們之間的關系已經變得面目全非。

巴塞爾姆的白雪公主走下神壇，生活在現(xiàn)代工業(yè)都市，周圍不再是童話中美好的自然景色，而是充斥著金錢、吸毒、商業(yè)、情欲，人和人之間不再是溫情的互助關系。白雪公主被小矮人撿回家中，同居在一起，要為他們洗衣煮飯，操持家務，甚至不得不和他們保持不正當?shù)哪信P系。這和格林童話中的公主形象有著天壤之別，童話中的公主無須為生計奔波，也不需要琴棋書畫的技能，似乎美麗善良就是她全部的價值所在，不論走到哪里，這些美德都能讓她得到友好的幫助。小說中的公主受過良好的教育，了解女權，學過樂器，愛寫詩歌?！氨雀W院是她受教育的地方。她學習了‘現(xiàn)代婦女的特權與責任，即婦女的天性和教養(yǎng)……然后她學習了‘古典吉他……她學習了‘英國浪漫主義詩人……她學習了‘油畫……”但盡管如此，她卻沒能依靠自己的種種技能為自己謀得一份工作，只能淪為小矮人的家庭主婦，靠出賣體力和肉體來生活。而七個小矮人也并不珍惜白雪公主，他們除了每天“照看大桶，刷洗樓房”，一周還要出去花一次錢，甚至還責怪白雪公主改變了他們原先的生活?！拔覀儼l(fā)現(xiàn)白雪公主在林子中迷路前，我們的生活異常寧靜……現(xiàn)在，我們不知道該做什么。白雪公主給我們的生活帶來了困惑和苦難”。

雖然白雪公主厭倦了“僅僅做一個家庭主婦”（英原文housewife），可是她卻沒有積極地改變這一切，而是像童話中的公主一樣寄希望于一個王子來解救自己，帶她逃離單調爛俗的生活?！鞍籽┕鞯男睦恚核Ｍ玫绞裁?？有一天我的王子會來?！薄澳奈煌踝樱堪籽┕饕贿吽⒀酪贿呄耄耗奈煌踝訒?？”她把自己黑如烏木的頭發(fā)從窗口放下去，期待著有情人能順著頭發(fā)爬上來?？墒侵車娜藢λ@種追求愛情的舉動卻表現(xiàn)出更多的不理解。作者花很多篇幅描繪了不同的人對頭發(fā)的反應。兩位年邁的老人看到頭發(fā)從窗戶散下來，想著“似乎應該作弄作弄它”;小矮人比爾認為白雪公主掛出自己的頭發(fā)只是厭倦了和他們之間的肉體關系而急于追求新的情人，他認為白雪公主“就是一個墮落者”;童話中王子的原型保羅看到頭發(fā)卻十分緊張，“我尤其想取消垂在那個窗口的黑黑的長發(fā)。那頭發(fā)，它使我緊張得要命?！绷硗膺€有一些“對頭發(fā)缺乏反應”，小矮人丹只是關心著自己在意的事情，沉溺于自己的瞎侃神吹;還有“對頭發(fā)的另外反應”，矮人愛德華大肆鼓吹“家庭主婦”在社會中的重要地位，認為白雪公主垂掛頭發(fā)的行為是對這個重要職位的詆毀。這些人對白雪公主的精神追求不屑一顧，甚至加以詆毀，一方面說明現(xiàn)代社會中人情冷漠，同時也凸顯出女性在社會上的地位仍然低于男性。人們對女性弱勢群體的觀念根深蒂固，小說中人物對家庭主婦的夸大其詞也是固化女性形象的一種手段，和童話的公主一樣，女性即使受過高等教育卻仍然擺脫不了等待男性拯救的命運。從這一點上講，小說雖然顛覆了公主的形象，卻依然沒有改變傳統(tǒng)女性的等待命運。

小說中的白雪公主顯然沒有獲得童話般的結局。她等待的王子保羅雖然具有高貴的血統(tǒng)，卻沒有王子的氣度。他看到白雪公主等待他垂下的長發(fā)，雖然也被吸引，但是怕“長發(fā)牽連的責任，他逃避自己的使命，躲到了內華達的修道院”。但是無意中看到白雪公主裸露的身體，他又感受到一生中最甜蜜的事，甚至為了繼續(xù)偷窺白雪公主安了一個“地下基地”，“現(xiàn)在我能通過鏡子和受過訓練的狗長期監(jiān)視她?！北Ａ_王子的風度已經逝去，白雪公主自己都無奈地感嘆﹕“保羅是青蛙。他是徹頭徹尾的青蛙。我想過，有一天他會蛻掉身上那層濕漉漉的綠棕色斑點外殼，沐浴在王子閃爍的百道彩光中重新出現(xiàn)。但他只是一只青蛙。所以，我失望了?！彪m然白雪公主已經發(fā)現(xiàn)了等待的男人并不可靠，可她依然要等下去。面對自己的追求者霍格的表白時也無動于衷﹕“但這種愛絕對不行，因為你的血統(tǒng)有問題。……我必須把自己留給一個王子或者有王子像的人?！愕难芾镏挥衅掌胀ㄍǖ难?。”白雪公主作為由傳統(tǒng)父權思想滋養(yǎng)出來的女性，雖然已經意識到家庭主婦不是自己全部價值的體現(xiàn)，努力想改變現(xiàn)狀，可是依然把自己的努力轉嫁在男性身上。不僅是社會對女性有著固有偏見，連女性自身都沒有完全沖破父權思想的影響，無法擺脫類似童話中公主的人生期待，小說反映出現(xiàn)代女性在覺醒的自我認知和傳統(tǒng)的自我期待中的生存困境。最后小說中的白雪公主沒能解決自己的困境，只能感慨“這個時代不是我的時代。我生不逢時。那些人都有毛病，站在那兒伸著脖子目瞪口呆”。童話中王子和公主都會一起過著幸?？鞓返纳睿≌f中的白雪公主的結局注定是悲慘的，最后“羽化登仙，升上天空”。

格林童話中的公主形象被巴塞爾姆喚醒，激活了讀者的聯(lián)想和思考，使讀者不得不將童話中的公主形象和小說中顛覆性的公主形象進行對比，通過自己的反思來進行懷疑和批判。小說通過對童話中人物形象顛覆性的重構，消解了童話中善惡有報、好壞分明的教化功能，展示了現(xiàn)代社會中人們缺乏信仰、無所事事、狼狽且混亂的生活狀態(tài)。勤勞善良的小矮人在小說中變成價值扭曲的精神侏儒，勇敢正直的王子變成猥瑣、懦弱的無業(yè)游民，而美麗高貴的白雪公主成了有過良好教育背景卻依然是一名依賴他人生活的“家庭主婦”，與七個男人保持著不正當?shù)耐雨P系。雖然他們都披著童話人物形象的外衣，但是我們從這些人身上已經找不到傳統(tǒng)價值觀念的影子。巴塞爾姆將童話中的角色進行顛覆性重構的同時，也賦予了他們現(xiàn)代社會的新的色彩，展示了他們有別于童話人物的生存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