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艷文 清風徐 莎菲 王豬豬
記得好幾年前,有位父親的朋友帶了剛從新加坡回國的老華僑來我家里做客。因為和老先生初次見面,父母準備了許多新鮮食材,籌備做一桌大餐迎接,豈料對方不按套路出牌,一來就詢問家里有無冷飯,就想簡單地吃頓泡飯。
那天在老先生的強烈要求下,我們最終以極為清簡的泡飯做晚餐,母親只做了盤蕭山蘿卜干炒毛豆,老先生吃得酣暢淋漓,拍腿直叫“煞根(爽)”!后來我常把這件趣事拿來與身邊的朋友說道,也許是食膩了山珍海味,所以對寡淡的泡飯有如此強烈的念想,又也許是那一碗泡飯解了他對上海幾十年的鄉(xiāng)愁。無論如何,那頓樸素的接風宴吃出了尋常生活的細水長流,也瞬間拉近了彼此的距離。
這讓我想到梁實秋也曾記錄過他在一戶上海朋友家留宿,隔天早晨吃泡飯的經歷。“一根油條剪成十幾段,一只皮蛋在醬油碟子里滾來滾去,誰也不好意思去挾開它?!?梁實秋的文字里多少帶著諷刺的味道,寥寥數(shù)語把上海尋常人家的清苦生活描繪得淋漓盡致。可也許他并不知曉,上海人是十分愛惜面子的,若要請你在家里吃泡飯,那是相當高的禮遇,說明對方把你當自己人看。
對于我們這代上海人而言,吃泡飯占據了一部分的童年記憶,它與弄堂的青磚綠瓦纏繞,與灶披間(上海方言,指廚房)的霉氣蒸郁繾綣。在過去,吃泡飯是上海人家習以為常的一種早餐形式。泡飯不需要高妙的料理,也無需復雜的食材,把前一晚吃剩的隔夜飯簡單用開水一沖,或者在鍋里兌水煮透,然后搭配一碟下飯小菜,比如超市買來現(xiàn)成的黃泥螺、醬瓜、腐乳;考究一些的話自己炒個咸菜肉絲或者烤麩,嘩啦啦三下兩下就能填飽肚子。若是想要口味不那么寡淡,用排骨湯或雞湯來煮,下些金華火腿絲,讓冷飯充分吸收湯汁和腌肉的鮮味,出鍋前再丟幾棵碧碧綠的青菜,味道鮮美又不油膩,讓人忘乎所以。
泡飯若要做得好吃,也有講究。首先,蒸好的米飯一定要冷卻發(fā)硬再進行泡煮;其次,在大米的選擇上,細長苗條的秈米并不可取,煮熟后口感松散沒有嚼勁,用它做出來的泡飯,彈性和滋潤度都會大打折扣。過去上海話用“吃洋秈米,發(fā)糯米嗲”來形容一個女人惺惺作態(tài)、過分矯情,其中的“洋秈米”就指秈米,它被上海人視為較低端的稻米。相比之下,用粳米做出來的泡飯口感軟糯、香甜,顆粒分明,飽滿有韌勁,東北大米和南方的崇明米都是不錯的選擇。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吃泡飯總給人一種殘羹急就、寒酸潦草的感覺。然而,隔夜的米飯在上海人眼里并非糟粕之物,老一輩上海人的基因里幾乎全帶著精打細算的美德,這是饑荒歲月和物資匱乏時代在他們身上留下的烙印,且這種對食物珍惜的態(tài)度至今仍在代代相傳。
泡飯最初起于清貧,如今卻慢慢演變成一種憶苦思甜的生活方式,它道出了上海人家的瑣碎與淡泊,充滿了時代的溫情。泡飯的口感既沒有米飯那么利落,也沒有米粥那么黏稠,介于兩者之間,黏軟不糊,干爽適口,清簡卻不茍且,最適合如今都市生活中大夢初醒的清早或酒后孤獨的深夜。上海人在泡飯中尋到的愉悅,是不足為外人道的。
我童年時代是吃小米飯長大的。就像歌里唱的那樣“小米飯把我養(yǎng)大”。那時候沒有電飯煲,燒土灶,鍋挺大,鐵的,靠人力風箱或電風輪的動力使煤炭燃燒。小米淘洗干凈后和清水一起倒進鍋里煮,水開后用爪籬(北方俗稱“zhào li”,由金屬細絲或細篾條等編成,有柄,用以撈取水中物)撈到容器里再隔水蒸。剩下的米湯不能丟,可以用來燉豆角、燉茄子,既能把營養(yǎng)保留下來,又能讓菜更香。那時候食用油少,這種做法可謂一舉多得。不知道別的地域怎樣蒸米飯,我們這里我熟知的就是這樣的方法。那時候吃高粱米的人家也多,除此之外還有苞米(玉米)碴子、苞米(玉米)面,各家口味只能在粗糧中選擇,逐漸形成了自家的習慣,比如我家從來不吃高粱米,我姑姑家則以苞米(玉米)面為主,做貼餅子、窩窩頭一類。多年以后跟已在京城的表妹聊天,我說看見小米飯我就條件反射,嗓子眼兒扎得慌,她說長大后對玉米面做的主食從不懷念。說這些的時候,我們內心五味雜陳,但幸福的滋味多于苦澀。
當初供應的面粉一般用來搟面條,偶爾包餃子,為了節(jié)省,我媽常將玉米面和面粉搭配,做成發(fā)糕。因為有了細糧的參與,口感上會細膩很多。
也有生活條件好的人家。有一回我媽打發(fā)我去她的同事家傳口信兒,她家正吃晚飯,每人面前擺了一碗白花花的大米飯。回家后我極其夸張地傳遞情報:“媽,鄭姨家吃的是白——米飯”,我把那個“白”字拉得老長。我自然也是吃過大米的,不過鄭姨家居然能在不年不節(jié)的日子里吃大米飯,這讓我羨慕、嫉妒和驚訝。那時候,在黑龍江西北部的小縣城,吃大米還是件很奢侈的事情。
1984年夏天,我媽帶我和弟弟去遼寧興城的大舅家。興城有遼闊的大海,大舅家還要往大山里走,那是一家軍工廠,至今還記得那年代那地方的繁華,一個單位就像一座小小的城,有學校、醫(yī)院、公園、商場、影院、市場、澡堂子,我后來知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大型國有企業(yè)。生活條件的“好”從頓頓吃白米飯便可窺見。舅媽的白米飯配上燒茄子,成了我少年時代對優(yōu)越生活的向往。我也才了解做菜不只是我媽的“茄子燉土豆”,茄子還可以有更多花樣。第二年暑假,舅媽帶女兒們來度假,她們出發(fā)前通過郵局郵遞了半袋子大米。因為對黑龍江的落后條件早有耳聞,她家最小的女兒自小嬌生慣養(yǎng),從不吃粗糧。然而人先到了,米姍姍來遲,我內向,從不追問大米何時抵達,卻每天往我媽學校跑,希望聽到大米的消息。
條件是一點一點好起來的。后來我們吃“二米飯”的時候多了,就是把大米和小米摻和到一起撈干飯。再后來,只要愿意就能頓頓吃大米,這是從啥時候開始的已經不記得了,但還能想起有一年舅媽和她的女兒又來,問我們要地址寄大米,我媽說,人只管來,黑龍江的大米管夠吃!
關于吃飯的記憶,越來越愉快了,特定的場合我們會不由自主地憶苦思甜。偶爾到東北地方特色的餐館吃飯,我也會來上一碗小米飯。時隔多年,小米飯沒那么難吃了。大米飯仿佛也沒那么好吃了。
時位移人。
無論如何,感恩土地,感恩糧食。
驚蟄之后,我的電腦屏保從優(yōu)美曲線的金色撒哈拉沙漠換成了遠處有小茅草屋的綠油油稻田?;蛟S是從不知道油鹽貴的我,到了中年,突然就有了糧食危機,有了對土地的深厚情義。小時候在鄉(xiāng)村的種種,帶著久違的親切,又回到了記憶之中。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這話誰都會說,但卻不是每個人都能深刻感受。
念初中的每一個春天周末,我們三兄妹都要回到在鄉(xiāng)村的媽媽身邊,突擊春耕。我們競賽一般排成一排,在媽媽的指令下,從秧田一頭向后退,邊栽邊退。那時候的我們似乎都是強壯的,都想著不能留到媽媽一個人在家做。對媽媽來說,5個人的包產地任何時候都是沉重的。我們都有天然的自覺,該周末做完的農事哪怕做到天黑,吃了晚飯再摸黑回學校。只是我們總是會插秧一會兒,便立起身休息一會兒,還忍不住大呼小叫:“哎喲,腰好痛啊!”媽媽總是笑:“細娃兒(四川方言,指小孩)哪里有腰?!”
插秧當然不是糧食來源最辛苦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幾個月后的酷夏,總是有好多的麥子金燦燦地低著頭,需要收割。那樣的一個周末,我們必須到土里去割麥子,再抱回家堆在屋檐下,最后鋪在院壩里,用連桿打出麥粒。麥穗的穗尖針一般細而脆,總有不少折斷的,黏在我們汗蒸一般的身上,癢得渾身難受,幾乎是我少年時期最不愿面對的事情。但是,面條是要吃的,要吃就得做。接下來是打麥子,高高揚起的連桿打下去、提起來,再打下去,這在城里人看上去多么詩意的動作下面,也有無數(shù)的汗珠和難以忍受的瘙癢。只有夜里洗完澡之后,臭汗和穗尖離開了身體,才舒爽起來,一頭栽到床上酣睡。
收了麥子不久,田里也金燦燦的,要收谷子。因為谷子的面積遠遠超過麥子,所以聰明的農民們從來都是采取互助模式。我生來體壯,精力好,插秧、打麥、收谷子,沒有一樣會輸給真農民。不到10歲,就開始代表家里跟鄉(xiāng)親“換活路”,所以對收谷子更是體驗深刻。
那情形是這樣的:女人們先下田,割下一片谷子放在田坎上,空出一塊田來。男人們把銅牙鐵齒的打谷機橫架在巨大木盆上,放在這塊空處。女人們繼續(xù)低頭割谷子,將谷穗裝進秧盆,一盆又一盆。小孩如我,就腳踩在田里,低下頭使勁推,把秧盆推到打谷機旁邊。兩三個男人站在打谷機旁,左右開弓,一大把一大把地從秧盆中抓起谷穗,放在攪動的打谷機上,谷穗翻滾著,擊打得谷粒飛濺,撒落在大木盆里。大木盆裝滿,稍事休息,“勞動力”把收獲的谷子一擔一擔地挑回院壩,攤開暴曬。每個“崗位”、每個環(huán)節(jié)都緊緊相扣,都是重體力活。等曬干后,主人家再自己用風車,一點一點地吹走谷子里的穗灰,然后一擔一擔地裝進自家的谷倉。
麥子和谷子,面和米,就這樣的來之不易。在我的印象中,農村沒有詩意生活。尤其是當我面對糧食的時候,更深知城市的詩意生活彌足珍貴。
說一件我當年的小事吧,與吃有關。
說是小事,是以現(xiàn)在的眼光來看,在當時,那可是件了不起的大事,使得我小小的心靈受到了極大的傷害,欲哭無淚,只覺前途茫茫,人生一片灰暗,被恐懼和絕望圍繞著。
一年級的寒假過后,開學第一天,我去學校報到,并帶去了書簿費、雜費、飯費等。那時候,只有一年級新生入學家長會送到門口,以后就是學生自己去了,基本上大家都這樣,再者家長要上班也沒時間,況且我家離學校確實不遠,走路不過5分鐘。老爸怕我弄丟錢,也是為了便于我支付,特地把錢的數(shù)目都預先湊好,包了一個紙包,并且在上面都寫了字,關照我這包是交什么費的,那包又是干什么的??傊磺卸紲蕚涞煤芡滋?,我就背起書包懷揣三個紙包上學去了。
計劃經濟時代,買什么都要票,小學生吃飯也不例外。我記得那個付飯費的紙包上寫著“40元”,里面除了錢以外,還有應學校要求支付的糧票、肉票、油票。40元包括伙食費和搭伙費,是我一個學期的口糧。到了學校,具體干了什么,我現(xiàn)在有點忘記了,總之人很多,大家排著隊到一個個窗口去付費、領書,擠來擠去,最后的結果就是,我兜里的紙包少了一個,掉的正是那個“40元”!
天??!我現(xiàn)在丟了手機,都不會有那時候感覺糟。平時我弄壞個玩具,就有可能“吃毛竹板?肉”,何況是這么重要的一筆錢呢!我一向是個馬大哈,丟鉛筆、橡皮是常事,老媽為我鉛筆一買就是一打,以至于售貨員以為我們家超生;老爸對我經常教育,說我是虛心接受,屢教(我一直以為是“驢叫”)不改。到處狂找,無果。蒼天啊,大地啊,太陽好好掛云端,小草兒也茁壯成長,而我的錢,你在哪里?
告訴老師,老師也沒辦法,錢丟了你再補交唄!到了中午開飯的時候,老師比較人道,讓我先吃飯,錢可以過后再補上。
開學第一天就在壓抑的氣氛下度過,我灰溜溜地回到家,不僅害怕,更多的是羞愧。我覺得自己太壞了,太失敗了,準備接受一頓暴風驟雨。但是這次父母一反常態(tài),沒有打也沒有罵,臉上的表情除了無奈還是無奈,老爸好像還說過這么一句話:丟錢也算了,居然票也沒了!
后來,重新又包了一包錢,湊了一堆票,讓我交到學校,當然,這次,沒有再丟。
各位看官以為事情完了?別急,后面還有光明的尾巴。過了一段時間,當我們家基本上已從陰霾中走出時,老師通知我,有一個別班的孩子在樓梯口撿到了一包錢。錢回來了,還是那個紙包、那筆錢,不過糧票、肉票、油票都沒有了,我問老師,老師說:“還給你就蠻好了,還管什么票!”于是,老爸寫了一封表揚信,我?guī)У綄W校,在全校廣播里念出來,皆大歡喜。
還有個更光明的尾巴。兩年后,我在學校吃飯已不需要交糧票了,再后來,到我成為中學生的時候,國家徹底廢止了憑票證供應物質的制度?,F(xiàn)在,老爸后悔的是,怎么不把當時的糧票多藏幾張,也是投資理財?shù)囊粭l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