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短房
加勒比島國海地近日發(fā)生一起震驚世界的事變:一伙武裝分子闖入位于山上的總統(tǒng)私人寓所,打死了海地總統(tǒng)莫伊茲(Jovenel Mo?se),總統(tǒng)身邊的安保人員卻都沒有受傷。
由于海地總統(tǒng)任期5年,而前任總統(tǒng)2016年2月7日即去職,故自今年2月7日起,海地絕大多數反對黨就認定莫伊茲“任期已滿”,處于“非法執(zhí)政狀態(tài)”。而莫伊茲則宣稱,自己實際上是2017年 2月7日才宣誓就職,因此理應任職到2022年2月7日。這引發(fā)了更廣泛的抗議和激烈政治對抗。莫伊茲的意外身亡,使海地的政局亂上加亂。
據第一時間“廣而告之”事件消息的海地總理約瑟夫(Claude Joseph)所稱,事變發(fā)生于當地時間7月6日深夜至7月7日凌晨之間,行兇者是一群“身份不明、操英語和西班牙語的槍手”。
隨后,有據信是接近約瑟夫的消息源,向美國邁阿密當地媒體曝料,稱槍手“能操流利英語,但相互間用西班牙語對話”,并稱他們自稱是美國聯(lián)邦緝毒局(DEA)的特工。但7月7日破曉后,海地駐美國大使博奇·埃德蒙發(fā)表了一番顯然經過海地政府(或干脆說,經過約瑟夫)授意的言論,稱刺殺“不符合DEA行為規(guī)范”,兇手“顯然是專業(yè)雇傭軍,這是一次精心策劃的襲擊”。
埃德蒙聲稱刺客“下落不明”,并一再表示他們“可能已竄入鄰國多米尼加共和國境內”,但多米尼加共和國總統(tǒng)路易斯·阿比納德第一時間召集緊急軍事會議,宣布“完全”封鎖兩國間邊界,隨后(當天傍晚)海地通訊部長弗朗茨·艾克桑圖斯和海地警察總監(jiān)萊昂·查爾斯相繼發(fā)表聲明,宣稱“嫌犯已被消滅”,其中4人被打死,兩人被捕,“3名被劫為人質的警察獲救”。
最初的消息稱,第一夫人在刺殺行動中受重傷,不久傳出傷重不治消息,但很快被海地官方辟謠,有消息稱她被緊急送往美國邁阿密醫(yī)院急救。7日稍晚,邁阿密方面證實,第一夫人醫(yī)治無效死亡。目前,相關信息仍然混亂。
盡管國際媒體,尤其法語和西班牙語媒體密集關注此案,但截至本文發(fā)稿時,幾乎所有關鍵消息都直接或間接來自約瑟夫方面。
海地共和國面積僅27750平方公里,人口卻多達1140萬。該國位于加勒比海第二大島—伊斯帕尼奧斯島(海地島/圣多明尼各島)西側,僅有多米尼加共和國一個陸地鄰國。這座島最初為大航海家哥倫布在1492年發(fā)現,隨后被西班牙據為殖民地,島上原住民(印第安人)被屠戮殆盡,殖民者另從非洲販運大量黑奴發(fā)展種植園經濟。
隨著1697年法國和西班牙瓜分伊斯帕尼奧斯島,海地成為法國殖民地,由此島民改操法語,以及法語和非洲黑人語言混雜形成的克里奧爾語。這和島東部西班牙殖民地(后來的多米尼加共和國,操西班牙語)形成鮮明對比。
1791年,黑奴盧維杜爾利用法國大革命之機發(fā)動獨立起義,盡管他本人很快被殺,但海地起義者最終戰(zhàn)勝了受困拿破侖戰(zhàn)爭、無暇顧及遙遠加勒比海的法國,在1804年贏得海地獨立,海地也由此成為整個拉美最早的獨立國家,并在隨后遍及拉美的獨立運動中,給予拉美大陸革命者(如“拉美獨立之父”玻利瓦爾)許多支持和幫助。
莫伊茲是該國首屈一指的富豪。在“馬爾特利混亂”期間,他提出“我將讓這個國家所有家庭24小時不停電”,贏得飽受停電困擾之國民的廣泛共鳴。
然而,這段光輝歷史并未讓海地獲得光明未來。自19世紀中葉起,這個彈丸小國不斷遭遇天災、人禍,多次被外國軍隊占領,并涌現出一系列貪腐、殘暴甚至怪異瘋狂的寡頭,其中尤以1957—1986年統(tǒng)治海地長達近30年的杜瓦利埃父子為甚。
1986年,海地爆發(fā)民眾起義,推翻了小杜瓦利埃的統(tǒng)治。隨后在聯(lián)合國、美洲國家組織等干預和幫助下,海地先后進行了多次變革,阿里斯蒂德、普雷瓦爾和馬爾特利交替上臺執(zhí)政,但該國依舊貪腐橫行、行政治理混亂、經濟發(fā)展停滯、百業(yè)凋敝。
2015年10月,海地總統(tǒng)大選第一輪投票后,因廣泛爭議和激烈欺詐指控,爆發(fā)了大規(guī)模騷亂,迫使時任總統(tǒng)馬爾特利于翌年2月7日匆匆下野。
此后一年間,海地經歷了空前混亂和無政府狀態(tài),最終買辦商人出身的莫伊茲被確認為總統(tǒng),并在2017年2月7日宣誓就職。
莫伊茲1968年出生于海地東北部城市特魯杜瑙爾,自稱“成功小農民”的他是當地支柱性產業(yè)—香蕉產銷的負責人,是該國首屈一指的富豪。在“馬爾特利混亂”期間,他提出“我將讓這個國家所有家庭24小時不停電”,贏得飽受停電困擾之國民的廣泛共鳴。
但上臺后,他迅速表現出極大的爭議性:政治上,他獨斷專行,頻繁撤換總理(自2017年至今先后有7個),且自2020年起就實行“無議會治理”;經濟上,他無所作為,海地繼續(xù)積貧積弱;社會治安上,他對猖獗的黑幫暴力和居高不下的惡性刑事犯罪束手無策……海地民眾很快紛紛表示對他的不滿。
2018年,海地爆發(fā)“加勒比石油公司”貪腐丑聞,主審法官指控莫伊茲本人參與“貪腐計劃”(當然,他的多位前任也逃不脫干系),這導致2019年9-12月被稱作“國家封鎖行動”的全國性抗議騷亂,造成舉國癱瘓。隨后在國際社會壓力下,莫伊茲被迫承諾制訂新憲法和推動選舉,卻屢屢以“治安”“抗災”“防疫”等借口拖延—立憲公投從4月推遲至6月27日,在他遇刺幾天前又被宣布推遲至9月26日。
急于擺脫困境的莫伊茲,在當地時間7月5日宣布任命新總理亨利(Ariel Henry),取代任職不到3個月的約瑟夫。就在刺殺發(fā)生前數小時,亨利剛以“準總理”身份表示,自己“將把2021年底前舉行自由透明的立法和總統(tǒng)選舉當作優(yōu)先事項”。
莫伊茲遇刺身亡后,海地總理約瑟夫表示,將在今年9月按期舉行大選,此前他將代行總統(tǒng)職責。
按照世界銀行的數據,海地是拉美最貧困的經濟體,在聯(lián)合國開發(fā)計劃署“人類發(fā)展指數”上排名第170位(總共189個經濟體參與排名),全國60%人口在貧困線下,國內貧富懸殊,大多數國民缺乏最基本的衛(wèi)生和公共服務保障。
海地也是世界上最易遭受自然災害襲擊的國家,總人口的96%易受天災影響。2010年,海地發(fā)生“1·12”大地震,造成20萬人死亡、30萬人受傷、150萬人無家可歸;2016年,颶風“馬修”導致逾500人死亡和20億美元經濟損失。頻繁爆發(fā)的天災,進一步摧毀了海地原本“一窮二白”的基礎設施,令該國局勢雪上加霜。
2020年,新冠疫情侵襲海地。世行統(tǒng)計顯示,當年海地GDP又出現3.8%的負增長。更要命的是,該國新冠疫苗普遍接種率至今仍近乎為零,只有少數富豪有機會出國接種。這不僅引發(fā)公眾更大不滿,也為該國經濟、社會前景留下巨大隱憂。
正如比利時三洲中心(Cetri)加勒比地區(qū)政治研究員弗雷德里克·托馬斯所言,盡管莫伊茲的統(tǒng)治本身極富爭議,但他的遇刺“標志著海地政治架構的進一步崩潰”。通常,在總統(tǒng)意外身亡的情況下,海地最高法院院長會是總統(tǒng)的接班人,但無巧不成書的是,這位院長6月剛剛死于新冠病毒。
托馬斯等分析家還認為,前述“來源單一”的說法帶有強烈導向性:“身份不明、操英語和西班牙語”顯然意在暗示“兇手來自國外”,尤其海地唯一陸上鄰國—操西班牙語的多米尼加共和國,但是否果真如此?
從常規(guī)政治邏輯推斷,刺殺成功的最大受益者,和倘沒有刺殺發(fā)生的最大受害者,都可能是此次刺殺行動幕后“黑手”的重大嫌疑人—而倘若這個“最大受益者”和“最大受害者”重合為同一人,其嫌疑恐怕就更大。
但這些猜測和推理,都不能替代現實證據。而目前,這方面直接證據并不多。外界更關注的是,當局如何善后?
事發(fā)后,原本已經或即將淪為“前總理”的約瑟夫,迅速搶占了主導刺殺“定性”的話筒,而且在第一時間召集“核心小組”開會,在“自己的領導下”舉行了部長理事會;而“亮相”僅一天多的亨利則迅速“出局”,已近乎“虛化”。
海地也是世界上最易遭受自然災害襲擊的國家,總人口的96%易受天災影響。2010年,海地發(fā)生“1·12”大地震,造成20萬人死亡、30萬人受傷、150萬人無家可歸。
不僅如此,約瑟夫還第一時間致電包括美國國務卿布林肯在內的各國政要,“討論刺殺事件對海地政治進程的影響”。對此,有反對派人士譏諷:“他顯然已以‘哈里發(fā)自居,而將尸骨未寒的‘舊哈里發(fā)(指遇害的莫伊茲總統(tǒng))拋諸腦后?!?/p>
海地至今沒有與我國建交,聯(lián)合國也一直呼吁該國政府將民生問題放在首位。該國未來局勢走向,仍然不容樂觀。
刺殺發(fā)生后,聯(lián)合國、美洲國家組織,以及世界眾多國家及其領導人紛紛發(fā)表基調講話,譴責刺殺這一“卑劣行為”,并敦促海地繼續(xù)其政治改革進程,“早日舉行自由公正選舉”,以結束漫長的危機。
問題是,只有“自由公正選舉”就足夠了嗎?
自杜瓦利埃父子寡頭統(tǒng)治時代結束以來,聯(lián)合國和美洲國家組織等每逢海地遭逢重大危機,就會敦促“早日舉行自由公正選舉”,但所選出的阿里斯蒂德、普雷瓦爾、馬爾特利無一勝任且紛紛墜入貪腐漩渦;剛剛遇刺的莫伊茲,理論上也同樣是選舉產生(他在2015年選舉第一輪中得票領先),但他任職四五年來的作為,同樣被諸多觀察家譏諷為“無作為”。
不論救災、扶貧、經濟困局、反貪、建立正常行政治理、打擊黑幫和惡性犯罪,僅靠海地孱弱的國力和混亂的體系,都是無能為力的,而國際社會的幫助卻宛如隔靴搔癢:“1·12”大地震爆發(fā)至今已逾11年,當初各國承諾的數十億美元國際援助絕大多數從未到位,即便到位的資金、物資,也在嚴重貪腐和官僚主義內耗中層層流失。
更要命的是,外界的援助往往還“夾帶私貨”,除了眾所周知的“美國附加條件”外,尼泊爾維和人員2010年傳入的霍亂(致死逾萬人)、英國非政府組織樂施會(Oxfam)趁火打劫的性侵災民丑聞(2018年被揭露),也宛如禿子頭上的虱子般刺眼。
小杜瓦利埃下臺后至今的35年間,海地的“自由公正選舉”畢竟也舉行過幾次。事實證明,至少在這個多災多難的加勒比島國,國際社會倘只肯開出這一劑“全科萬能藥”是遠遠不夠的—更何況,新“哈里發(fā)”是否愿意“服藥”,也仍然要打個巨大的問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