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哪走哪』：通往兒童詩的神秘河

李 淳

在繪本《神秘河》中，森林到了艱難的“無魚”時期，如果小女孩卡波娜的爸爸又捕不到魚，窮人們不僅沒得吃，而且整個森林會因為 “一個人沒錢，其他人也會沒錢”而運轉(zhuǎn)不下去?？ú葹榱私鉀Q魚市的問題而努力思索，并請求森林里最有智慧的埃爾伯莎媽媽的幫忙，當(dāng)卡波娜問“哪里可以釣到大魚”時，埃爾伯莎跟她說，神秘河里就有非常多的大魚， “只要你跟著你的鼻子走就行了。你看到那條河時，一定會認(rèn)出它來的?！笨ú扔X得跟著鼻子走的說法 “真傻”，因為 “鼻子永遠(yuǎn)指著前方”，但她還是帶著她的小狗出發(fā)了。她先是扭頭去看一只兔子，這樣頭就轉(zhuǎn)到了右邊，她跟著鼻子走了一段；轉(zhuǎn)頭去看鳥，又朝鼻子新位置的方向走去……她終于找到神秘河，釣回了很多魚，又用同樣方式回到家，一路上還用魚救助了一些餓肚子的動物。有了這批寶貴的魚，魚市重新運轉(zhuǎn)起來，帶動了各行各業(yè)，森林的艱難時期過去了?？ú扔秩ふ疑衩睾樱瑓s怎么也找不到，埃爾伯莎告訴她艱難時期已經(jīng)過去，是再也找不到那條河的了，但是它會留在卡波娜的腦海，什么時候想去都可以?？ú乳]上眼睛， “看到了神秘河，它還是那么美麗?！?/p>

這是一個非常美麗的故事，涵義豐富，閃耀著靈動之光，流淌著迷離的詩意。既是對清澈且善良的童心的致敬，也是對美好生存的探索和思考。在小女孩卡波娜尋找神秘河時， “跟著鼻子走”并非指嗅覺，而是眼睛朝哪看，鼻子就會隨頭轉(zhuǎn)去，而腳步便隨去。如果說成人是“走哪看哪”，那么小孩子則是 “看哪走哪”。成人的 “走哪看哪”是路線由大腦規(guī)劃，眼睛隨腳步的移動而進行隨意的觀看——這是生活中真實的情形。 “走哪看哪”也可以作為人生態(tài)度的形象描述，表達(dá)摸著石頭過河，不斷予以調(diào)整的生存策略。有時，這種“邊走邊看”也是對自己難以把握命運的寬慰，似已無從獲得開拓人生疆土的授權(quán)，走一步算一步罷了。兒童的“看哪走哪”則噴涌著活潑潑的生意，是我們?？吹降膬和粬|西吸引后的忘我的腳步，是視線牽引路線的隨性和盡歡。可以說，“看哪走哪”正是擁抱未知、探索世界的獨特的兒童路徑。 “看哪走哪”是一種未經(jīng)傷害的勇氣，是一種可能會有不安，但是好奇勝過不安的對世界的走近和走進。被世界所吸引的孩童，以眼睛標(biāo)記他在自然寶藏圖的發(fā)現(xiàn)，未知的涌動的希望，使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觀看，染上七彩變幻的斑斕。

在我們看到的很多優(yōu)秀的兒童詩之中，由視野的展開而推促思維的行進的例子不勝枚舉，無論是兒童詩人，還是成人詩人作兒童詩，其作品都充滿了觀看世界的熱情。這些視覺印象，使兒童獨特的生命直觀化?？梢哉f， “看”開拓了兒童詩的非同一般的見地。這種“看”別于世俗常見的視角，不僅“新鮮”著我們的感知，也 “補全”著我們生命的完整——喚醒我們身上童年的品質(zhì)。

我們對兒童特性的言說，總離不開對那雙清澈的眼睛的“追溯”，這種清澈至少包含兩種蘊意，一是真誠，二是好奇。我們認(rèn)為這種真誠和好奇未受控于知識和成見，有著初生者自持的天然力量，是與世界相入相融的基本保障。人們將撲閃的眼睛作為童年的象征，不僅有著對童年價值理解的深意，同時也是具備高度形象性的。這雙眼睛有如碧潭，倒映世界……世界在童眼凝眸的一瞬間定格，并具備文字意義上的轉(zhuǎn)化的契機。我們經(jīng)常視兒童詩為對世界常規(guī)理解的超常轉(zhuǎn)移，其實只是兒童視角的正常挺立罷了。然而，這種“正常”并不是真的稀疏平常，雖然這種“正?！笔亲匀坏?、非脆弱的，但卻非堅而不摧，其有可能成為“非凡”之所在仍是系于觀看的不受干擾以及聯(lián)想的不受限制上，而正如我們都感覺到的那樣，干擾和限制恰恰又是無處不在的。這種正常的同時又是“理想”的觀看和聯(lián)想正是兒童開展日常詩意敘述的基礎(chǔ)，他依賴他的雙眼，以及不拘泥于現(xiàn)實的與“迥異”的事物的感通和連接，初步完成詩意的鋪墊。

“就像吞下煎餅般/太陽從鐵皮屋頂慢慢下沉……” （中原中也《春天的黃昏》）， “朝霧彌漫的牧場/就像大海遼闊無邊……” （杉村楚人冠《牧場的清晨》）這種童詩元氣飽滿的感覺來自眼簾中自然圖景的淋漓的盛放，沒有拐彎抹角，沒有過度抒發(fā)，只有認(rèn)同、崇拜、呈現(xiàn)和移情。詩人勒內(nèi)·夏爾言， “誰相信謎可重續(xù)，誰就成為謎”，兒童無意建立觀賞的法則，也不面對“有用” “無用”的選項，唯享用這謎的景色，并使這樣純粹的時光成為人生一段“謎樣”的存在。自然正在發(fā)生的一切令兒童驚羨，兒童詩的創(chuàng)造又更隆重著這種隆重。

“這條道路我何時走過？/啊，是啊，是啊，那年金合歡花/正盛開著。//這座山丘我從何時走過？/啊，是啊，是啊，白色的鐘樓/高聳著……” （北原白秋 《這條路》）金合歡花和白色鐘樓等作為一個個記憶的路標(biāo)，只是一種如實的視覺節(jié)點的記錄，卻作為一種渺小然而清晰的生命印記，在敘述之中撼動詩人沉睡的時光，也驚醒我們自己的，使我們回憶起自己的腳步曾經(jīng)在自然園地里熱情的書寫。

“我揮揮手/就有很多手//我跑步/就有很多腳//小狗朝我搖尾巴/就有很多尾巴//然后/我打秋千/就有很多我” （姜馨賀 《很多》）。這詩讓人聯(lián)想到一種孩子的游戲，使勁揮擺豎起來的手指叫人猜到底是伸出多少根手指。小詩人可貴是他尊重自己所看到的，并加以聯(lián)想歸納。樸素生動，卻令人直嘆神奇。我們看這樣的詩，并不會覺得“離奇”，因為成人也有這樣的視覺經(jīng)驗，問題是在成人的世界，這些并不構(gòu)成任何“迫切”或是值得回訪的體驗，但是對于嶄新的生命，他熱愛自己眼前正在展開的喜悅的思想，他的目不轉(zhuǎn)睛有效地使有趣的場景得以“延遲”。兒童看到世界的好玩，而成人卻看到世界的乏味，在這個意義上講，兒童詩不僅澆灌了稚嫩的幸福，也反諷了成熟的智力。

臺灣詩人林煥彰的《鴿子飛入我的眼睛里》也是深諳兒童獨特的觀看，小小孩數(shù)天上的鴿子，叫喊道： “媽媽，鴿子飛入我的眼睛里?！边€沒數(shù)清楚，哎呀——鴿子“飛出了我的眼睛”。在孩子被飛鴿完全吸引的一刻，世界除了鴿子和看鴿子的眼睛，似乎再無其他。詩人都是“貪看”之徒，杜甫在《望岳》中有“決眥入歸鳥”一句，亦“看”之 “驕縱”，可比照品賞。

林煥彰還有一首《游向大?！?，“魚鱗長出眼睛/魚鱗長出嘴巴……//每片魚鱗/都游出一條小魚。/……”由魚鱗的弧度聯(lián)想到魚的身子，再到生長出這樣一首詩，可以感覺到詩人沉迷于他眼皮底下變幻的游戲。他追隨著一只只由魚鱗變化而來的小魚，一起游向大海，是多么盡興和奇妙。童詩的夢幻園，美麗、深遠(yuǎn)和高貴，時間在此微微彎曲，我們被挪到事物的那一邊……

“我在樓上看見了風(fēng)/請你一定相信——/我看見風(fēng)從草地上走過，/踩出一溜清晰的腳印……” （胡詠樂 《我看見了風(fēng)》），就連 “風(fēng)”這不可見之物也要令之可見，由此可知兒童對“可視” “形象”的特別的青睞。小詩人的眼睛用心捕捉風(fēng)的蹤影，終于在風(fēng)過草低時做出興奮的指認(rèn)，那正是風(fēng)的腳步！但，與其說那是風(fēng)的腳步，不如說是孩童的腳步，那一腳腳是毫不生疏的單純的行動，他與世界之間沒有裂縫，也沒有芥蒂。里爾克說， “……人所看的萬物都很新鮮，甚至在觀看之際，就聯(lián)系著一種不斷的驚奇和收獲豐富的歡悅”——是彰顯，不是蘊蓄，是被含納，不是被隔離，這正是兒童的福祉。

“我的眼睛很大很大/裝得下高山/裝得下大海/裝得下藍(lán)天/裝得下整個世界//我的眼睛很小很小/有時遇到心事/就連兩行淚/也裝不下”（陳科全 《眼睛》），這首詩中，小詩人對“觀看”已經(jīng)有了自覺性，他意識到他的眼睛的“能耐”，意識到他通過觀看與世界建立的某種聯(lián)系，并發(fā)出由衷的感嘆：眼睛可以將世界全部裝下，但卻無法承受心靈震顫時冒出的淚水。這首詩的寶貴在于不僅有興致勃勃的“外”觀，還有小心翼翼的“內(nèi)”觀。無“外”， “內(nèi)”亦覺局促逼仄；無“內(nèi)”， “外”也顯漫漶無邊。從這種內(nèi)外的對比中，你可以看到作者已經(jīng)擁有了一定的詩歌寫作的技巧，但即便如此，你仍舊感覺到小詩人在觀看世界、感覺世界的時候愿意下笨功夫的模樣，這種笨功夫往往是兒童所不自知的。但是憨拙的感覺的環(huán)繞不去，卻“不害”兒童能夠從某些角度感知關(guān)于人生的深刻性。

并不像普遍認(rèn)為那樣，兒童只能接受幼稚、淺顯、喜樂的東西，兒童也是能夠品咂人生和藝術(shù)諸多滋味。像我讀幼兒園小班的孩子，有一天起床突然說， “每天開始都是睡醒、尿尿、穿衣、洗臉、喝水……好無聊啊！不過，就這樣生活下去吧!”聽完我心里不覺咯噔了一下，這么小的孩子他已經(jīng)有自己對于生活的理解了，而且這種理解可一點也不膚淺。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很多兒童作品一味幼稚空洞重復(fù)，以為是投兒童所好，不知是在嚴(yán)重敗壞兒童的品味。兒童詩并非就要稚態(tài)，好的兒童詩也有獨特的對于人生的理解，只不過這種理解力基本建立在天真的想象力之上。我們不能低估兒童的鑒賞力，掐斷兒童詩與高品位的東西的聯(lián)系。稍加復(fù)雜的人生的況味，也在啟發(fā)和鍛煉兒童的思維和表達(dá)，他的獨特的心靈結(jié)構(gòu)并不排斥有一定深度的觀看、參與和表述，只是要注意符合他的意趣和覺知狀態(tài)。像金子美鈴有一首詩就是很特別的凝視：“上層的雪/很冷吧。/冰冷的月光照著它。//下層的雪/很重吧。/上百的人壓著它。//中間的雪/很孤單吧/看不見天也看不見地” （《積雪》）。

這樣一首兒童詩，相信不同年齡階段的孩子都可以讀出不一樣的感覺，但是順著金子美鈴安靜地對雪的觀看，我們也似乎都變得安靜了。在這份共同的安靜中，每個人心里卻會產(chǎn)生不同的不平靜的感覺。可能是單純的對自然觀賞：月的冷清，雪的層次——驚訝于詩人對雪這樣的“解剖”；可能會感受到不同人生的滋味，更大些的人可能會體會到關(guān)于階層的隱喻。但好的兒童詩歌是純粹的，仿佛隨時可以卸下一切復(fù)雜的解讀，回復(fù)它的輕盈，滿心潔白迎接下一個讀者，下一個兒童。

“什么是水/無形的鏡子//什么是森林/春天的影子//什么是陽光/溫暖的燈泡//什么是蝸牛/爬行的螺旋//什么是星星/閃爍的眼睛” （大嘟 《探索答案》）。這些視覺印象，感覺是慢慢在孩子眼里生長起來的，不是孩子一下子就在心里確定的，但是我們讀起來，卻感覺孩子在寫詩的時候，幾乎是瞬間抵達(dá)了這些空靈的意象，或許說，是成長的力量給他這樣飽滿的“沖刺”的信心。

童年必定逝去，而它又有如一個深邃的花園，當(dāng)我們以精神回訪的時候，為我們拂塵滌心，斟泉引花。童年的 “功效”，正是在于凈化和美化，而這亦可視為兒童詩的基本功效。當(dāng)詩人將一株客觀的小草凝為一幅心靈的美麗圖景時，與這棵小草一同獲得我們情感陽光照拂的，還有自然萬物，正是童心的真熾和好奇迎來萬物平等的境地。有時候我們翻讀一整本優(yōu)秀的兒童詩集，會覺得世界的美好紛沓而至，不知是在眼睛的狂歡中，世界被重新祝福；還是世界本身的神秘，賦予眼睛詩性。

羅伯特·斯蒂文森在他的兒童詩集里告訴讀者說， “就像你媽媽從屋子里看見你/在花園里繞大樹做游戲那樣/你也能看見——如果你的眼睛透過這本書的窗子朝里望/你也能看見另一個孩子，在遠(yuǎn)方/在另一個花園，玩得挺忙”。讀兒童詩，也要“眼睛透過這本書的窗子朝里望”，這樣才能緊隨作者“看哪走哪”，深入一個孩子的詩園。

特別值得一提是，在 《神秘河》之中，小主人公卡波娜還是個小詩人，但是她在神秘河里釣起的確實是魚而不是詩。詩不能夠使森林的居民度過餓肚子的艱難時期，詩當(dāng)不了魚吃。但是唯有這個充滿靈性的小女孩才找得到魚，或者說就是詩找到了魚。但是詩當(dāng)然不能夠找到真的魚，而且詩之意亦非在魚。但是，如果把魚當(dāng) “精神糧食”解，詩就是魚，尋詩也是尋魚；如果將魚兒當(dāng)“靈感”解，詩也是魚：靈動如魚，靈動如詩?？ú柔烎~的魚餌是她用粉紅色的紙做的玫瑰花，可見能釣起神秘且美妙的東西的，也同樣必須是美妙的東西，而花無疑是最美妙的東西了，可是誰做出和想出這樣的誘餌呢，那只能是無塵的唯美的童心啊。在《神秘河》之中，作者和繪者造了一個奇妙的童境和詩境，但卻不是完全的空中樓閣，而是關(guān)懷生活中正在發(fā)生的一切。艱難的人人都犯愁的，因為無魚而難以繼續(xù)運轉(zhuǎn)的社會生活——它正“輻射”到每家每戶，輻射到每一個敏感的孩童。父親的嘆氣孩子清清楚楚地聽到耳里，卡波娜將之“綜合”理解為一個“堅硬時期”。詩應(yīng)是關(guān)懷日常的，兒童詩也不例外，小孩不可能完全進入到成人的世界里，完全理解他們的哀愁——那樣太殘酷，但是他們都感到哀愁的風(fēng)吹過，或者在一些孩童的感覺里，天地已然變色，但這些是 “對的”，這正是眼皮底下的生活，它如此這般鋪展著，每個人認(rèn)領(lǐng)他所認(rèn)領(lǐng)的——“捕魚者”意識到要更加勤奮地捕魚， “捕詩者”意識到他得為“堅硬時期”寫點什么。捕詩者確實不能幫助捕魚者多捕捉幾條實實在在的魚，詩確實不可充當(dāng)魚，但是在純粹的詩人的心底，對生活的希望與春天的河水一樣踴躍，對漁夫的悲憫同夕落的江面一樣金赤。作為世界的開闊的一部分，詩正是一些人的魚。無詩的世界，縱然有魚也索然無味；有詩的世界，縱然無魚也可不改其樂。

詩讓有魚的日子更可流連，而無魚的日子則顯得不那么糟糕。但是詩又不僅僅是這樣，它也可以讓有魚的日子變得“不安”，但不是無病呻吟，而是提醒：還有一些生活的隱秘的關(guān)聯(lián)永遠(yuǎn)在等待著詩人的確認(rèn)。這一群鍍上光亮的魚在我們的童年輕輕地游動，追隨它們的身影，使我們意識到正是這些強大的微小生命構(gòu)織了世界的精神。

兒童詩詩人王立春曾說： “那些野野的、愣愣的、生生的、雜雜的東西，就在詩里生出了小牙齒。”我想， “看哪走哪”正是這樣一種“野野的、愣愣的、生生的、雜雜的”感覺。與其說，這種充滿野味和鮮味的“看哪走哪”，使兒童獲得世界場景內(nèi)在化的擴展，不如說在忘神的一剎那，就已經(jīng)允諾將一個孩子的詩魂擴展為一個豐饒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