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曾獲第三屆人民文學獎、首屆冰心散文獎 劉長春
八、名垂千古的一代書圣(連載二)
我們確實需要擂三通鼓點,為“藝術大放光彩的時代”(翦伯贊語)的到來。
先說詩,告別了三曹(曹操、曹丕、曹植)“建安風骨”,田園、山水詩迎來了,它的“黃金時代”,產(chǎn)生了陶淵明、大小謝(謝靈運、謝眺)。
次說畫,人物以外,山水畫開始以獨立的姿態(tài)出現(xiàn)于畫壇,產(chǎn)生了“有蒼生以來,未之有也”的大畫家顧愷之,既畫人物,又畫山水,他有點晴之筆,為人物畫傳神寫照。山水畫家宗炳一生好入名山游,“凡所游履,皆圖之于室”,方寸之內(nèi),綠林揚風,白水激澗,可謂神妙。
書法,是晉人之美最具體的體現(xiàn)。東晉熱鬧的書壇曾稱:“博哉四庾,茂矣六郗,三謝之盛,八王之奇?!惫P歌墨舞,我們等待著王羲之“增損古法,裁為今體”。
宗白華在《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一文中,十分感慨地說:“中國美學竟是出發(fā)于‘人物品藻’之美學。美的概念、范疇、形容詞,發(fā)源于人格美的評賞。”
我試舉一例:
時人目王右軍“飄如游云,矯若驚龍”。(劉義慶《世說新語·容止》)
“王羲之書字勢雄逸,如龍?zhí)扉T,虎臥鳳閣。”(蕭衍《古今書人優(yōu)劣評》)
讀者諸君,互相印證,不是可以會心一笑嗎?與我一樣。
魯迅先生說這是一個為藝術而藝術的“文學的自
從書體源流來說,楷書開始流行于東晉,行、草書則從王羲之手中“俱變古形”。如果允許時光倒流,我們一定會看見和聽見,一千六百多年前的人的驚訝和疑問:非真非草,云行水流,漢字怎么可以這樣書寫的呢?標新立異,刪繁就簡,有時是要遭人白眼、非議的。
我也舉一個例子:
王羲之《十七帖》(上野本)
王羲之《行穰帖》
庾征西翼書,少時與右軍齊名。右軍后進,庾猶不忿。在荊州與都下書云:小兒輩乃賤家雞,愛野鶩,覺時代”,詩人林庚則認為是一個“智者時代的復活”。與魏晉名士品藻人物相呼應,品書、品畫、品詩、品文,陸機的《文賦》、曹丕的《論文》、王僧虔的《論書》、袁昂的《古今書評》、庾肩吾的《畫品》《書品》,謝赫的《古畫品錄》,鐘嶸的《詩品》,劉勰的《文心雕龍》,都產(chǎn)生于這個熱鬧的品藻的空氣中。
回到書法。我們說王羲之的字是“新體”,新在哪里呢?皆學逸少書。須吾還,當比之。
——王僧虔《論書》
庾翼是當時的名書家,他看不慣王羲之的新體,說是“野鶩”,野狐禪、亂彈琴。這是因為當時的書法名家寫字,寫的都是帶有隸意的章草——這才是正宗、有譜、中規(guī)入矩的。
可是,他不明白,“聲一無聽,色一無文”。書體是要順應著時代環(huán)境的變化不斷創(chuàng)新、演變的?!白兓囊?guī)律”是一切文學藝術成功的重要原則之一。一部中國書法史,既是漢字書體的演變史、書法藝術的創(chuàng)新史、更是書法家精神跋涉的心靈史、思想史。
當所有寫章草的書法家都成了名人、大師以后,總要有新人抖擻一下吧?那怕是顛覆。王羲之是當年的“弄潮兒”?!芭眱合驖^立”這種勇氣,來自于他的自覺。他無法被束縛,他不能被同化,他要自我流放,跑到另一個天地里涂抹紙張,尋找與別人不一樣的精神享受。
說起來也真有意思。王羲之書體“俱變古形”的創(chuàng)新,還另有一個原因,即來自其小兒子王獻之的一個建議。
那可能是一個花爛映發(fā)的春天。父子兩人在書齋里一邊喝著新茶,一邊悠閑地交談。從自然說到人物,又從文學、繪畫說到舞蹈,上下古今,信馬由韁。話題轉(zhuǎn)到了書法,王獻之突然迸出一句話來:“大人宜改體?!痹?,也許是在有意或無意之間說出來的,但卻給王羲之的心靈造成了極大的震撼:是像庾翼所說的亦步亦趨做“家雞”呢,還是超越前人與時代,寧作我?
王羲之后來“遂改本師,乃于眾碑學習焉”——博采眾長而最后自成一體的路子就是這樣走出來的。就像大水只有突破原來設計的河床,浩浩蕩蕩,才有意外的驚喜和洋洋大觀。不過,它的前提也是嚴酷有加的:必得以一生的磨礪和心血的澆灌為代價。明代的項穆曾經(jīng)說到:王羲之之書五十有二而稱妙,“計其始終,非四十載不能成也?!背巳硇牡赝度氲角趯W苦練中,筆成冢,墨成池,循序漸進地掌握數(shù)不清的筆法、章法、墨法等技巧,還需有感悟“意與靈通,筆與冥連,神將化合,變化無方”的靈氣,超拔于塵俗之上,不斷地品味冷清、寂寞和非議,然后才能融匯百家,推陳而出新。那么,我們可不可以這樣說呢,王羲之有志于創(chuàng)新,既得益于時代的覺醒,也得益于自己的覺醒。時代給了王羲之一次機會,而且抓住了這個機會,在他的筆下,有些人認為不可能的東西變成了可能。不然,我們學習書法“至今猶法鐘(繇)、張(芝)”。
我們現(xiàn)在看王羲之的行草書法,與西晉的陸機、索靖等流傳下來的作品作比較,第一個感覺是新,再看,第二個感覺還是新——屬于新鮮、新穎、新氣象、新風格、新書體的新。正像元曲里唱的:“東晉帖觀絕”。從書法的角度去看也好,從抒情的角度去觀也罷;戴著鏡銬跳舞,跳得那樣沉著、那樣酣暢;舞得那樣瓢逸、那樣優(yōu)美,讓人真正地陶醉了。從此,行、草書在東晉以后大行,中國書法史上關于“雅、絕俗、中和、清勁、瀟灑、蕭散”等等評判書法的藝術標準亦逐步建立起來。所有的人都以王羲之為榜樣,向時尚和新奇的方向涌去——“晉人尚韻、唐人尚法、宋人尚意、明人尚態(tài)”——演繹層出不窮的新意和有聲有色的一段歷史。項穆曾在《書法雅言》中列舉了自隋唐至元的有名書家,他們包括智永、虞世南、歐陽詢、褚遂良、李邕、顏真卿、柳公權、張旭、懷素、陸柬之、徐浩、蔡襄、蘇東坡、黃山谷、米芾、趙孟頫等,都是因為學習王羲之并從他那里獲得靈感而取得各自的成就的。如果作進一步的分析,他們各有所得,也各有所失。從此,萬變不離王羲之。就像令眾人仰止的高山——莽莽昆侖——閱盡人間春色。
現(xiàn)在,書法界有所謂的“流行書風”一詞,流行,從歷史角度看,是幾個弄潮兒弄潮,形成了氣候,約定俗成而為時代特征的。而當下流行書風徒具“視覺沖擊力”的形式化傾向,追求險、怪、狂、駭,出其不意,消解書法內(nèi)涵中的人文精神和文化積淀,才是我們需要提醒的——假如我們沒有失去鑒賞力與判斷力。
王羲之死后二百余年,因為一個人,忽然地大紅大紫起來。
王羲之《荀侯帖》
房玄齡等撰《晉書》,寫了《王羲之傳》,唐太宗讀后,覺得意猶未盡,又親自操刀作《王羲之傳論》。這個在馬上得天下的一代英主,同時也寫一手極其漂亮的王字,“蘇門四學士”之一的張耒說其“用筆精工,法度粹美,雜之二王帖中不能辨也”。近人徐利明甚至認為,初唐四家應為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去掉薛(稷),補為李(世民)。由于偏愛王羲之,李世民幾乎否定了一切書家。一代名家鐘繇,李世民說他“體則古而不今”,否定了?!岸酢敝坏耐醌I之,開書法“尚奇一門”,李世民說他“疏瘦”如枯樹,殊非新巧,也否定了。南朝書壇巨擘蕭子云,梁武帝評蕭書“如危峰阻日,孤松一枝。荊軻負劍,壯士彎弓,雄人獵虎,心胸猛烈,鋒刃難當”??墒窃谔铺谘劾飬s是無筋無骨無丈夫之氣,也給否定了。君臨天下,不可一世。然后,李世民調(diào)轉(zhuǎn)筆鋒,捧出王羲之,說:
所以詳察古今,研精篆素,盡善盡美,其惟王逸少乎?觀其點曳之工,裁成之妙,煙霏露結,狀若斷而還連;鳳靠龍蟠,勢如斜而反直。
王羲之《腫不差帖》
玩之不覺為倦,覽之莫識其端。
心慕手追,此人而已;其余區(qū)區(qū)之類,何足論哉!
王羲之是他心目中書法史上“盡善盡美”的一個典范。
在此同時,唐太宗還用重金到處搜羅大王之字。張懷璀《二王等書錄》載:“貞觀十三年敕購求右軍書,并貴價酬之,四方妙跡,靡不畢至,敕起居郎褚遂良、校書郎王知敬等,于玄武門西長波門外科簡,內(nèi)出右軍書相共參校?!逼鋵?,李世民搜求王字的時間可能還更早一些,在他為秦王時(見下引《隋唐嘉話》)。上有所好,下必甚矣。一夜之間,長安城冒出千百件王字真跡,外地的收藏也似潮水一樣涌向京城。忙得虞世南、歐陽詢、褚遂良一批老臣兩眼昏花,一邊鑒定真?zhèn)?,一邊奉詔臨摹。他們做事向來認真,斟酌了再斟酌,揣摩了又揣摩。有時委決不下,采取“集體討論”,你一言,我一語,爭得面紅耳赤,不可開交。特別是這個褚遂良,讓他牽頭辦的事,不分個一清二楚,誰也別想交差。最后,經(jīng)他拍板的王字真跡為二千二百九十紙,裝幀為十三帙一百二十八卷,可謂“一網(wǎng)打盡”。然而,還是有漏網(wǎng)的,比如王氏家傳之寶——《蘭亭集序》行書真跡。在唐之前,“王字”一直是單傳的。王羲之傳其小兒子王獻之,王獻之傳其外甥羊欣,羊欣又傳王洽的四世孫王僧虔,僧虔再傳我上面提到的蕭子云,蕭傳給了王羲之七世孫釋智永。現(xiàn)在,智永早已作古,又打聽得說《蘭亭集序》在智永徒弟永欣寺和尚辨才之手。何延之《蘭亭始末記》中記載的“蕭翼計賺蘭亭序”故事近于唐之傳奇,我們從中是可以看出李世民如何巧取豪奪,必使天下奇珍盡入其囊中的伎倆的。
由于“九五之尊”的地位與倡導,“楷法遒美”成為唐朝科舉取士的標準之一,以至于“唐人作字,無有不工者”。學習“王字”蔚為一時之風,甚至影響了日本“遣唐使”。日本佛教史上的“入唐八家”帶去了大量的晉唐書跡,在日本本土掀起了晉唐書風的第一個浪潮。日本平安時代“三筆”之一的空海,所寫的《風信帖》,真可謂是“龍?zhí)扉T,虎臥鳳閣”——讓人幾疑王羲之再世。天寶十三年(754),唐朝的張懷瓘還寫了《書估》一書,是專門評論名家書法的市場價格的,說明書法藝術作品成為商品,已在市場上流通起來。社會風氣同時為之一變,據(jù)《唐語林校證》載:“長安風俗:貞元(785—805)侈于游宴,其后或侈于書法、圖畫,或侈于博弈,或侈于卜咒,或侈于服食,各有自也?!?/p>
現(xiàn)在,回過頭來說蘭亭。劉餗的《隋唐嘉話》說:“太宗為秦王時見拓本驚喜,乃貴價市大王書,蘭亭終不至焉。及知在辨師處,使蕭翼就越州求得之,以武德四年入秦府,貞觀十年乃拓十片以賜近臣。帝崩,中書令褚遂良奏:‘蘭亭先帝所重,不可留?!烀赜谡蚜?。”
不過,我認為這件事更象是李世民自己之所為。和劉餗、何延之同為唐代人的李冗在《獨異志》中說得明白:“王右軍永和九年曲水會,用鼠須筆、蠶繭紙為《蘭亭記敘》,平生之札,最為得意。其后雖書數(shù)百本,無一得及者。太宗令御史蕭翼密購得之,爵賞之外,別費億萬。太宗臨崩,謂高宗曰:‘以《蘭亭》殉吾,孝也。’遂隨梓入陵?!庇?,唐李綽《尚書故實》云:“太宗酷好書法,有大王書跡三千六百紙,率以一丈二尺為一軸。寶惜者獨《蘭亭》為最,置于座側(cè)朝夕觀鑒。嘗一日附耳語高宗曰:‘吾千秋萬歲后,與吾《蘭亭》將去也’。及奉諱之日,用玉匣貯之,藏于昭陵?!?/p>
《蘭亭集序》墨跡從此被李世民帶進了墳墓。豈知在他身后一百多年,王字真跡相繼流散,十不存一,“正書不滿十紙,行書數(shù)十紙,草書數(shù)百紙?!钡搅怂位兆谝怀?,御府所藏的“王字”真跡只有二百四十三件(據(jù)《宣和書譜》)。還有一些“王字”從唐代中期開始流傳于異域。比如現(xiàn)藏東京前田育德會的《孔侍中帖》(又稱《九月十七日帖》),《哀禍帖》;現(xiàn)藏日本宮內(nèi)廳三之丸尚藏館,裝裱于一紙的《喪亂帖》《二謝帖》《得示帖》?!犊资讨刑吩浻隈宜炝肌队臆姇俊罚骸啊旁率呷蒸酥畧笄乙蚩资讨小?,八行?!倍袼鶄鲀H為六行二十五字。如將右邊的《哀禍帖》三行算在一起,也對不上“八行”這一數(shù)字,汪慶正先生認為:“想來是在流傳過程中被割裁的緣故?!焙笕械摹秵蕘y帖》最具晉人的筆法風神,前六行是行書,后二行是草書,又行又草,見出王羲之書寫此帖時的感情起伏,有人曾言,如果世間尚有一幅王字真跡,也許就是《喪亂帖》。因為《喪亂帖》兼具了雄強之勢和慘淡之美。
王羲之《頻有哀禍帖》
專家考證,《喪亂帖》是由鑒真和尚東渡日本時帶去的。此帖右端鈐有三方“延歷敕定”朱文印,延歷是日本奈良時代桓武帝年號,相當于中國唐德中建中三年(782)至唐順宗永貞元年(805)。也有專家認為桓武帝卒于公元七百二十九年,這件書跡東渡的時間至少在此之前?!扒в嗄陙韲鴥?nèi)書家對此三帖一無所知,未見任何著錄和法帖匯編。直至一百年前駐日欽使隨員的楊守敬搜集散出的書籍字畫,并摹成書跡時,國內(nèi)學界才眼界大開,真沒想到世上竟還存有勾摹如此精良的王氏墨跡?!保ㄍ魬c正《夢寐以求的日本現(xiàn)藏中國古代重要書跡》)唐朝開放,日本先后十九次派遣“遣唐使”、留學生、學問僧來唐,帶去了大量的書籍、經(jīng)卷,其中挾帶著誰也不知道的“王字”也不是沒有可能的。日本人晁衡,原名阿信仲麻呂,于天寶十二年(753)乘船回日本,遭遇海上大風,當時誤傳他落海溺死。大詩人李白還很傷心呢,有他的詩《哭晁卿衡》為證。
蘇東坡詩說:“蘭亭繭紙入昭陵,世間墨跡猶龍騰?!边z憾的是世間龍騰的《蘭亭集序》卻是“假”的。
王羲之《長平帖》
流傳坊間的《蘭亭集序》四種墨跡本,不管是臨摹的還是勾填的,初看,我們一定會覺得是極其嫵媚的?!棒酥讜米嗣摹?,大詩人韓愈也是有這種感覺的。它與“龍?zhí)扉T,虎臥鳳閣”隱喻的雄強之勢正有十萬八千里的差距。
可是,蘇東坡卻說“龍騰”,這又如何理解?
宗白華曾經(jīng)這樣說道:“我年輕時看王羲之的字,覺得很漂亮,但理解很膚淺,現(xiàn)在看來就不同,覺得很有骨力,幽深無際,而且體會到他表現(xiàn)了魏晉時代文化瀟灑的風度。這些‘秘密’都是依靠形式美來表達的?!保ā端囆g形式美二題》)
寫《復活》的托爾斯泰在其《藝術論》中指出:“只有傳達出人們沒有體驗過的新的感情的藝術作品才是真正的藝術作品?!?/p>
從個別性與獨特性來說,是人們“沒有體驗過的新的感情的藝術作品”;從變化的規(guī)律來說,新形式“表現(xiàn)了魏晉時代文化瀟灑的風度”;把兩者結合起來再想一想,我們的理解是不是可以深入了一些呢?
美之極,亦即雄強之極。如丑,丑到極處即為大美;如愛,愛到極致,絢爛歸于平淡。
假作真時真亦假?!短m亭集序》的真?zhèn)螁栴}又是歷史的一段公案。唐末張彥遠有《蘭亭考》,宋代桑世昌也有厚厚一冊的《蘭亭考》,又有俞松的《蘭亭續(xù)考》、姜夔的《禊帖偏旁考》,清朝翁方綱有《蘇米齋蘭亭考》等等,不一而足。乾隆四十三年(1778)、道光六年(1826),《爨寶子碑》與《爨龍顏碑》分別出土。前碑刻于東晉大享四年,后碑刻于劉宋大明二年(458),兩碑書風本應與我們所謂的江左風流相近,然而結構方正而近于古拙,用筆還明顯地帶了隸意,反與北魏時期的碑版相近,這就讓人懷疑起王羲之《蘭亭集序》的真實性了。咸豐探花、直隸學政、晚清名書家李文田首先挑起論爭,認為“世無右軍書則已,茍或有之,必其與爨寶子、爨龍顏相近而后可”。他是否定東晉會產(chǎn)生王羲之行書《蘭亭集序》的,殊不知,“晉人公用爨,私用王(羲之的字體);碑用爨,帖用王”(章士釗《柳文指要》)。熊秉明先生指出:“晉代思想反禮教,尚老莊,行為放誕不羈,日常書札是當時士大夫表現(xiàn)個人風格意趣的一個重要方式,其字體必定有意識地與禮法場合用的字體制造一種對立。如果兩者相近、相似,晉人的反禮教精神怎么表現(xiàn)出來呢?所以李文田的那一句話甚至可以改作:‘世無右軍書則已,茍或有之,必其與爨寶子、爨龍顏相異而后可’。”雖然,熊先生說自己也是懷疑派(他主要的觀點:覺得蘭亭的風格和其他傳為王字的帖的風格距離太大)。李文田之論一出,當時的許多書法家、碑帖家都參加了討論,場面不小,但沒有結論。
前些年,我有了生平第一次的河南之行,時間安排在深秋。遼闊的中原大地,沒有裝飾的剛硬的山峰,猛烈的西風,一無阻擋地進入我的眼簾,撲打我的臉面。然后,我去了龍門石窟,見到了鐫刻于山巖石壁上的“龍門二十品”,那壯偉的、粗獷的、剛強的、甚至帶了古拙生硬的線條與造型,曾經(jīng)給我以極大的心靈震撼。所謂“北碑雄強”,我想,只應該產(chǎn)生于“秋風鐵馬薊北”這樣的地方。而引起我聯(lián)想的是,《蘭亭集序》這樣秀麗、精致、優(yōu)雅的作品,大約也只能有緣于杏花春雨的江南。這是我理解的黑格爾《歷史哲學》里的地理環(huán)境決定論的思想,或如丹納《藝術哲學》所言:“自然界有它的氣候,氣候的變化決定這種那種植物的出現(xiàn);精神方面也有它的氣候,它的變化決定這種那種藝術的出現(xiàn)”。
1965年,南京郊外又發(fā)現(xiàn)了東晉《王興之夫婦墓志》與《謝鯤墓志》。郭沫若先生繼續(xù)李文田的話題,撰寫了《由王謝墓志的出土論到蘭亭論的真?zhèn)巍芬晃?,斷定《蘭亭集序》是一個偽托,連序文都被后人篡改過,傳世的《蘭亭集序》為智永所寫。于是在書法界、歷史學界掀起軒然大波。
郭文發(fā)表之初,附和者、贊同者風起,大有“一邊倒”之勢。善寫章草的南京書法家高二適寫了萬字長文,予以駁正??墒?,文章卻沒有地方發(fā)表。高二適找到章士釗,章士釗又驚動了毛澤東主席。七月十八日,毛在致章士釗的信中說:“高先生評郭文已讀過,他的論點是地下不可能發(fā)掘出真、行、草墓石。草書不會書碑,可以斷言。至于真、行是否曾經(jīng)書碑,尚待地下發(fā)掘證實。但爭論是應該是有的,我當勸說郭老、康生、伯達諸同志贊成高二適一文公諸于世?!蓖瑫r,又致信郭沬若云:“章行嚴先生一信、高二適先生一文均寄上,請研究酌處。我覆章先生信亦先寄你一閱。筆墨官司,有比無好。未知尊意如何?”
這樣,沈尹默、啟功、商承祚、徐森玉、阿英、李長路、嚴北溟、宗白華等人紛紛撰文,參與了論辯。其中沈尹默先生一反平日敦厚謙和之風,有詩致陳叔通,詩中有句:“何來鼠子敢跳梁,《蘭亭》依舊俗姓王。”很有點拍案而起的味道。宗白華先后于7月22日、27日有《論〈蘭亭序〉的兩封信》,他抄了兩段文史資料并和郭沬若說:“《蘭亭》聚訟千載,真相當可漸明。惟《定武蘭亭》是否智永所能書,尚待進一步推敲耳?!边@個說法是比較的不確定的——他似乎礙著郭的面子——他們畢竟是四、五十年的老朋友了。
作為郭文的反方,高二適、商承祚則認為:“脫離隸書筆意的楷書,魏末基本成熟,到東晉已完全成熟”;“晉書最工、最盛,主要表現(xiàn)在行書書體上,時代書風是:秦篆、漢隸、晉行、唐楷?!?/p>
1972年5月,郭沬若繼而又在《文物》雜志發(fā)表《新疆出土的晉人寫本三國志殘卷》一文,再燃論辯之火。高二適亦撰《蘭亭序真?zhèn)沃亳g議》回應?!昂铉R昶、沙孟海、錢鐘書、林散之、祝嘉、王壯弘紛紛撰文投入高二適麾下,與第一次高潮向郭文一邊倒的形勢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保ㄖ烊史颉吨袊F(xiàn)代書法史》)論辯似乎深入了,然而由于席卷中國大地的“文化大革命”的旋風而中止。
撲朔迷離說《蘭亭》,歷史上沒有一件書法作品像王羲之這樣引起長久而且廣泛的爭議,正好說明王羲之和《蘭亭集序》在中國書法史上的影響之大、之重要。
但是,我們還是無法否認晉書的崇高地位和王羲之的偉大,他當之無愧為古代書法的“窮變化、集大成”者,一個承先啟后的標志性人物,書法地圖上的一座珠穆朗瑪峰。由隋入唐的書法家歐陽詢曾經(jīng)說過這樣的話:“自書契之興,篆、威滋起,百家千體,紛雜不同。至于盡妙窮神,作范垂代,騰芳飛譽,冠絕古今,惟右軍王逸少一人而已?!边@話決非吹捧,歐陽詢的心態(tài)也與李世民有所不同,更多的著眼于藝術的感覺和認識:創(chuàng)新不易,在這個基礎上達到“盡妙窮神”,也就更難。面對他的書作,一點一拂皆有意,“送腳如游魚行水,舞筆如景山興云”,可以體悟到晉人發(fā)現(xiàn)的自然美、心靈美和簡約玄澹、超然絕俗的哲學的美,王羲之書法是這美最具體最有個性的體現(xiàn),是把中國書法推向高峰和極致的典范。他的意義和價值存在于他和死去的所有藝術家的相對關系之中。通過對比,我們又進一步認識了他的偉大。于是,各種傾向的書法家,無論你是古典的還是現(xiàn)代的,浪漫的還是理性的,唯美的還是尚丑的,都把他作為自己的典范,并從他的精神糧倉里取得自己所需要的東西。從這個意義上說,王羲之書法必傳千古而不朽,并且繼續(xù)滋養(yǎng)著我們的創(chuàng)造精神千古而不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