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紅（外二篇）

最初真的是不知道，看著那瘦不伶仃的一叢長在后院陰角，不見開花，不見抽莖，和滿院的姹紫嫣紅大相徑庭，她自作主意，在婆婆每天離開后，悄悄地把它搬到了院中朝陽的地方。

葉片兒長著細微的斑點，她心痛，守著那叢瘦不伶仃的綠，又延長了不少日照時間。

婆婆愛花，但工作忙，早出晚歸的，難怪葉子會缺少光照而發(fā)霉。而她，新婦初嫁，上司陳暢，不，應(yīng)該是丈夫陳暢，有心留她在家多適應(yīng)。

葉兒似與她較上了，越是搬來搬去地曬，斑點兒越重，卷縮著葉，本來就瘦不伶仃的，此時多了一分耷拉的萎。婆婆蹲在后院，心痛得直淌淚。

半是為了澄清，一半也是討好，陳暢回家后，一家人聚在飯桌時，她說：“這花兒折騰人的，這些日子一天來回幾次移動，而今卻是越發(fā)萎了。”婆婆眉毛一皺：“你搬動曬太陽了？”她討好地點點頭，匙中的湯喝得滋滋作響。婆婆的眉毛擰得更緊，不滿地望著陳暢，放下筷子，進了自己的內(nèi)間。

她的湯匙懸在嘴邊，看著同樣怒目的陳暢，不知所措。

那叢瘦不伶仃的禍害最后還是葉落莖枯了，婆婆冰冷的臉上不再有笑容。陳暢一直責(zé)怪她不該多事，他說：“那是海棠，不能暴曬，你明知媽最愛是它，卻給曬死，真不知你居的什么心?！?/p>

她能居了什么心？說到底，在他們母子心中，是自己不如那叢該死的海棠吧。她感到無比的憋屈，很快結(jié)束了婚假，找到了離家較遠的新工作，并以工作為借口，搬離了這個新居不久的別墅。

忙忙碌碌的新工作短暫地平復(fù)了她的郁結(jié)。陳暢不時會來找她。她很客氣地招待，請一群友人作陪逛街，吃飯，玩樂。到了晚上，她仍舊硬著心地鉆進公司宿舍，留下一個光光的脊背給黯然站在門外的陳暢。

直到有天，她莫名其妙收到了一套去野三坡旅游的門票，一張以她名字訂過酒店的預(yù)訂單。她怔在辦公室內(nèi)，捏著這套薄薄的門票，始終猜不透。打電話給陳暢，那邊很久無人接聽，接通后又矢口否認。她有些賭氣：“當(dāng)撿來的，不玩白不玩?！辈⒑芸煺埩思伲ど狭巳ケ６ǖ幕疖?。

野三坡風(fēng)景秀麗，難怪一直被人喻為是世外桃源。對著門票中的游玩項目，白天騎馬、滑沙、放竹排、坐索道、攀巖。到了晚上，參加篝火晚會，與那些少數(shù)民族共舞，她一下子忘卻了很多不快，當(dāng)她精疲力盡地回到下榻酒店，倒頭就進入了夢鄉(xiāng)。那一晚，從沒有過的踏實。

一清早的敲門聲傳來，她惺忪著睡意拉開一條門縫，卻意外發(fā)現(xiàn)一臉笑容的婆婆端著早餐站在門邊?？吹剿?，婆婆呶呶嘴，頑皮一笑：“棒馇粥，營養(yǎng)又有口胃哦，吃完了我當(dāng)導(dǎo)游帶你玩去。”她一怔，疑在夢中，“導(dǎo)游？帶我？”從沒聽陳暢說過，婆婆來過野三坡。

兩人穿過環(huán)路進入百里峽，沿著峽壁上的綠一直走，一條嘩啦嘩啦地流著的瀑布瞬間拋去了外面的酷熱，沿路的翠壁兀立聳入云天，狹窄的一線天里面怪石嶙峋，花草滿地，尤為引人注目的是那密密層層的紅色花海，一大片，一大片，整座峽壁，似披了一大塊紅毯。她正奇怪為什么陰峽里會開著這般美麗的花，婆婆說：“這是海棠峪，咱們家后院的那株，是我從這兒移走的。”

她再次一怔，吃驚地望著婆婆。

“這兒的海棠都是野生，但是——你看，很鮮艷很吸引人不是。但，只要離了這片適合它生長的土壤，你多精心，它還是萎靡不振。也難怪陳暢的父親會留在這?！?/p>

“公公？他不是....”

“多年了，這些花經(jīng)他打理，還是開得這般好！”婆婆喃喃著，眼里卻盡是溫柔：“當(dāng)初……當(dāng)初是他執(zhí)意留在野三坡。我不該和他賭氣?；厣钲诤?，陳暢出生，我不許他們見面，可這么多年，我事業(yè)做得再好，過得仍是不開心！”

她心一動，望著那片火紅的花海，又望向婆婆，沉默。

婆婆又說：“古人借花抒情，稱它為斷腸花。我把這兒的海棠帶回深圳栽養(yǎng)……殊不知，植物與人一樣都有靈性，幸福在左，我為什么仍執(zhí)意向右繞著行呢？孩子，其實我還得謝謝你搬移了盆栽，否則我還在執(zhí)著……”婆婆哽咽著，拉著她的手。

休假結(jié)束，她按照原定計劃準(zhǔn)備返回深圳。

婆婆拉著未曾謀面的公公一起來給她送行，火車漸行漸遠，她轉(zhuǎn)頭時，看到月臺上那對清瘦的身影還在向她揮手。她捂著發(fā)紅的眼睛，曾經(jīng)計劃了很多，只是沒料到，眼淚會成為此行的產(chǎn)物。

老人與誥

村口是孤零零的相公廟。

老人僂腰跪在神像前的蒲墊上，嘴里喃喃自語，滿頭的白發(fā)，如被風(fēng)吹裂的蘆花，隨著老人一陣接一陣的咳嗽，雜亂地癱在荒灘上。她顫巍巍站起身，捻著兩片尖尖的牛角誥子，默念幾句，莊重地把誥子丟在地上，然后目光移向地面，老人的眉眼立時溢出笑，她彎腰撿起誥子，緊緊捂在心口上，對著神像又叩又拜。

廟，相傳是很久以前的一位落難相公所居，后來相公爺?shù)玫郎讼桑卸鞔迕裨谒茧y時扶助，故常顯靈相幫，村人便聯(lián)合集資建了這座“相公廟”。

廟原只是由老人兼帶照料，一場大雨過后，老人家里的房屋蹋了。兒子兒媳說：我們?nèi)ツ戏酱騼赡旯?，房子很快就有的?/p>

老人帶著孫女，成了真正的看廟人。

鄰近幾個村落，碰上哪家豬丟了牛失了，或是家中孩童夜驚了，就來相公像前祈禱一番，向守廟的老人添些香油錢。

有人來，老人會點上香燭，擺好供果，孫女主動凈手，輕輕擺正地上的蒲墊，安靜地立在相公像側(cè)。

求誥人跪在蒲墊上祈禱：“民婦今早不慎丟失雞仔一只，求相公爺明察指路?！?/p>

老人捻著牛角誥子，雙手合十祈禱：“相公爺請指路引啊，要是三婆的雞仔還在，請示陽誥兒保佑，若是雞仔死了，也請陰誥子告知?！迸c求誥人一左一右，雙手合十祈禱，很莊重地把牛角誥子扔在地上。孫女瘦小的身子立即俯上前，她若撿起誥子喊一聲：“陽誥子！”求誥人就忙不迭地對著相公像跪下又叩又拜，然后掏出十元錢放進老人手中說：“姨，香油錢?！?/p>

“多了?！崩先嗣ν崎_那雙帶著汗津遞錢過來的手。

“姨，不多，不多呢。雞仔長大了能下蛋，蛋又能再孵小雞?！眮砣艘荒樥嬲\。

老人于是揉揉眼，接過錢，小心地放入貼身的衣兜中。

年輕一輩外出打工，村里的老人和孩童多了。碰上個大人頭痛腦熱小孩夜鬧啼哭的，吃過村醫(yī)的藥丸見不了效果，必會心急火燎地來找老人。老人照例幫求誥人祈禱一番，完后將牛角誥子扔在地上。孫女瘦小的身子俯在地上，她若撿起誥子喊：“陰誥子！”老人會對著相公像跪地，又叩又拜，然后對求誥人說：“寬心點，莫急，咱上大地方瞧瞧去?！?/p>

求誥人也會遞來些錢，輕放進老人手中說：“嬸，香油錢?！?/p>

“不啦，不啦，孩子治病還得花錢?！崩先嘶琶ν崎_那雙微顫遞錢過來的手。

“嬸，要收，要收！娃還得請相公爺再佑著，香油錢咱得花的！”老人紅著眼哆嗦著接過錢，默默地放進貼身的衣兜中。

沒人時，孫女喜歡打開后屋那臺村里送來的電視機，孫女愛看電視中那檔叫《家有兒女》的節(jié)目，喜歡那個叫雪兒的姐姐，更喜歡那個嘴角有顆黑痣的媽媽。媽媽到南方兩年了，孫女常想：媽媽的嘴角，是不是也長了顆黑痣呢？

老人沒向相公爺問誥時，也會湊過來瞄幾眼電視。她喜歡南方衛(wèi)視，喜歡看里面的天氣預(yù)報或是新聞播報。有一次，老人看到電視里一座農(nóng)民房里濃煙滾滾，有人哭著喊著沖出來，讓她跟著揪心了很久。

老人每次問完誥，孫女會仰著小臉兒問老人：“婆婆，婆婆，相公爺在誥子里這次怎么說？我爹允我的新書包買了沒？村長說，我明年可以上學(xué)了。還有，還有，誥子里有沒有說我娘啥時回？”

老人不說話，輕輕撫摸著孫女絨絨的黃發(fā)，怔怔地望著相公神像，然后緊緊捂著誥子，跪在神像前喃喃。

相公慈眉善目，憐惜地望著龕下的老人。

村里開始傳出新年歌曲。兒子兒媳早在中秋前就給村里的小賣部打來電話，托人捎信轉(zhuǎn)告老人，過年時他們一定回來，回來建新房子，要建鋼筋水泥的那種，任風(fēng)怎么吹也不會倒的那種。

老人帶著孫女開始一整天一整天地守在廟前的石頭架下，看雪落兒在天空絮絮飛揚，看廟前那條彎曲小路上挑著年貨歸來的鄰人。

年已過，茫茫的雪地轉(zhuǎn)眼化去，廟前的草綠了。老人的腰更僂了，她站在相公神像前，抬眼望著被村人剛剛修葺過的小廟，癡立著。隨著兩聲"噼啪"的脆響過后，老人手中的牛角誥子顫栗著，又一次在她兩行渾濁的老淚中落了地……

信任

雨云軒茶莊的老板娘劉娟，很喜歡聽那類很懷舊的黑膠唱片，為此不少愛好相當(dāng)?shù)呐笥殉硭牟枨f喝茶聽歌。她的大學(xué)同學(xué)秦芳是來得最勤的一個。

秦芳每次到來，都是全身名牌，開著豪車，請劉娟去她麗景園的居地，金碧輝煌的裝修把劉娟的眼睛晃痛了多日。據(jù)秦芳自己說，她做貿(mào)易生意。

忽一日，秦芳約劉娟吃飯。平素她們同學(xué)也常聚會，但當(dāng)劉娟隨秦芳走進福滿樓海鮮城時，還是怔了——精致的包間僅秦芳和她倆人。倒是秦芳，談笑依舊，把劉芳愛吃的基圍蝦殷勤地剝了半碗。

劉娟問，老同學(xué)，怎么了今天？秦芳停下筷，沉思了一會后很嚴肅地說，我還真有事相求，我公司最近周轉(zhuǎn)有點小困難，想向你暫借三十萬元應(yīng)應(yīng)急，時限一個月，我按市面的利息算。就這點事？就這事！秦芳點點頭。劉娟噗嗤一笑，什么利息不利息的，多年同學(xué)情如姐妹，這點小事，直接在我店里說就好，還搞得這么隆重。

席間，兩人心情極好，風(fēng)卷殘云掃完一桌海鮮。

此后秦芳仍不時也來雨云軒玩，一起聽那類很懷舊的黑膠唱片，只是次數(shù)相對少了很多，每次來，也是心事重重的。

轉(zhuǎn)眼兩個月都過了，秦芳也沒把錢還上。倒是每次見面，她主動記著欠錢的事。啊呀，娟啊，最近周轉(zhuǎn)實在困難，遲些天還，拖欠的日子，我按利息付。劉娟也就每次都笑笑說，沒事，沒事，你一大老板，我不怕你跑了。

轉(zhuǎn)眼同學(xué)聚會，秦芳照例名車名牌赴宴。席間，與以往的例行聚會一樣，秦芳還是同學(xué)圈中的焦點。點菜時，周到地招呼大家：隨意點，隨意點，今天一切餐費照樣算我的，給機會不斬，以后說不定就沒機會了。

劉娟想把雨云軒重新裝修，只是資金短缺，席間幾次想問秦芳，感覺場合不對，沒好意思開口。

宴席結(jié)束，劉娟終于逮上機會，她向秦芳提了想重新裝修雨云軒的事。

秦芳沉默了一會，說，我一會開車送你回家吧！

可是臨到劉娟下車，秦芳還是沒有提還錢的事。只是在劉娟下車時，取出一只包裝漂亮的盒子遞過來：這是朋友從國外帶回的黑膠唱片，你回家后一定記得拆開聽聽。

劉娟回到家，想起秦芳聚會時大手大腳花錢，對欠她的錢，卻緘口不提。她感覺心里堵塞得慌，隨手把黑膠唱片連包裝盒一起扔進柜子里。

聚會后不久，因為再次惦念著裝修，劉娟想再找秦芳談?wù)?。打手機，暫停服務(wù);去秦芳家，敲門無人答應(yīng)。劉娟只得東挪西借把雨云軒裝修了。

錢借出近半年，秦芳還是杳然無信。劉娟感覺不對勁，再三思忖，決定拉下臉去趟秦芳的公司看看。因為早前隨秦芳來過，徑直就去了秦芳租來做貿(mào)易的那幢大樓。公司辦公室緊鎖，大樓門口保安說，這家公司好長日子都是關(guān)的，聽說老板生意上與人產(chǎn)生債務(wù)糾紛，去外地追債了。

劉娟大吃一驚，喘著粗氣忙往秦芳家趕。

秦芳家大門緊鎖。隔壁走出一位婦人，聽說找秦芳，鄰居說：房主進看守所了。劉娟聽后，感覺后背陣陣發(fā)涼——她錯信秦芳了。越想越感覺到心慌胸悶，身上痛癢難受，撓了幾下，疹子瞬間密密匝匝爬滿手臂，連指叉，指甲縫都是。

急診室，醫(yī)生說是過敏。肌肉注射地塞米松，口服鹽酸西替利嗪片后多日，劉娟手上的紅疹越發(fā)嚴重，指甲撓過的血痕一道道觸目驚心，嚴重的地方在開始發(fā)炎化膿。劉娟內(nèi)憂外急，病越來越嚴重，因過敏源不詳，只得住進了醫(yī)院。

轉(zhuǎn)眼冬天來臨，身患癢癥的劉娟無心經(jīng)營雨云軒茶莊，只得低價轉(zhuǎn)了出去。一日在家整理房子，無意中翻出秦芳給的一直忘記拆封的黑膠唱片，才打開外包裝，劉娟懵了——黑膠唱片外包裹著房產(chǎn)證和土地證，內(nèi)夾著一張字條：娟，一拖這么久，當(dāng)你的面，我實在開不了口。周轉(zhuǎn)遇上困難了，如信我，房產(chǎn)證讓我放進銀行抵押，助我先過這坎，如……房產(chǎn)證你暫留著吧！

徐建英，女，廣東省小小說學(xué)會副秘書長。曾在《百花園》《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當(dāng)代小說》《經(jīng)濟日報》《南方日報》等報刊發(fā)表過作品，入選過各類小小說年度選本?！逗盎辍啡脒x2016年浙江省中考真題?！赌觋P(guān)歲末》《橘子熟了》《深情》等入選高中模擬卷試題。出版有小說集《守候一株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