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 龍,張利杰
(山西大學 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心,山西 太原 030006)
晚清民國時期,華北地區(qū)出現過一股移民潮,除了我們耳熟能詳的“闖關東”“走西口”外,還有一部分移民流向了本地區(qū)相對富庶安定的晉南、關中等地。在山西,尤其是晉南地區(qū)的鄉(xiāng)村中,土客雜居的情況非常普遍,這引起了學界的廣泛關注。學者們從民俗記憶[1]、身份認同[2]、外來戶與土改[3]、外來戶“入住權”[4]等方面做了非常深入的探討。遺憾的是,這些研究聚焦于客戶遷入的過程,而對之后土客融合的進程關注較少,我們仍然很難從中廓清鄉(xiāng)村社會土客關系演變的基本脈絡。尤其是在集體化時代,國家力量深刻地影響著鄉(xiāng)村內部的社會結構,土客關系因之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變化背后的緣由和機制又是什么?這些都是尚待討論的問題。本文通過考察晉南一個村莊土客關系的演變歷程,嘗試就上述問題作出闡釋,從中或可管窺集體化時代國家與社會關系的另一種面向。
襄汾縣位于晉南臨汾盆地的中心地帶,東西兩端山地環(huán)擁,汾河縱貫縣域南北,是連通晉省南北的交通要沖。由襄汾縣城向西約15公里便可到達東李村。東李村是一個規(guī)模很小的村落,土改時村中僅有30戶,至今也不足百戶。東李連同附近的西李、南李、北李、李果等村,相傳為趙將李牧故里,各村李姓為其后裔;也有一說該李姓為唐宗室鄭王李繼恩之后[5]55。幾個李姓村莊坐落在汾河河谷地帶,屬于人口稠密、農業(yè)較為發(fā)達的地區(qū)。檔案中對東李的農業(yè)生產條件有這樣的評價:“該村土地寬廣平坦,土質優(yōu)良肥沃,是棉麥重產區(qū)?!?1)《景毛公社北小張大隊安裝電井計劃》(1968年10月1日),東李村資料室藏檔案。
優(yōu)良的交通條件和自然環(huán)境吸引著人們定居此地。但同時,良田千畝也常引來山賊覬覦,東李村既無天險之防,村民們只得自建防御工事。光緒《太平縣志》曾載:“東李,順治六年建堡?!盵6]142只不過,此舉未能保其一直無虞。據村民講,在同治年間東李村曾慘遭捻軍洗劫,大火連燒五天五夜,村莊幾乎被夷為平地(2)訪談對象:李治安(男,77歲),2019年5月2日于東李村。。此后,光緒初年的“丁戊奇荒”蔓延至全省各地,東李村所在的太平縣被災尤烈,全縣人口損失過半,“或休養(yǎng)滋培謀之數十年而不足”[6]207。接二連三的災禍使東李村人口亡逸者甚多,大片的屋舍和良田被荒廢。民國初年軍閥紛爭,冀、魯、豫等省常年兵燹水火不斷,山西社會環(huán)境則相對安寧,故遷來移居者絡繹不絕[7]526。像東李村這樣土地豐沃且人口稀少的地方,無疑是外省流民的絕佳落腳地。久而久之,東李成了一個土、客戶雜居相處的典型村落。
東李村的土戶有王、李兩姓,其中王姓分為五支,李姓僅有一支,兩姓世居于此,有姻親之誼。據道光年間修纂的《王氏族譜》記載,“始祖由福從太原而徙居于此,迄今已遷七八百年矣”(3)《王氏族譜》,道光四年手抄本,現存于東李村王氏后人家中。。王氏一族應是金元年間遷居此地,后來各自分嗣,其中有幾宗直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仍相互認親共祭祠堂。土改之前,王氏最興盛的廣、永、國字輩一支,以王永慶、王永吉兄弟二人為代表。這一家有土地650畝,房屋106間,牲口14頭,雇傭長工17人(4)《北小張大隊專政對象登記表》,東李村資料室藏檔案。。永慶在村經營土地、開設粉房、發(fā)放高利貸;永吉隨父親在外經商十余年,兄弟二人積累了萬貫家財。芝、夢字輩情況稍遜,但家中常年雇傭四、五名長工,在村中亦屬富裕。友、鴻、懷字輩一支生活水平中上,且長期把持村政,民國年間東李村的村副、閭長盡出于此家。李姓和其余兩支王姓——槐、來字輩與謙、月字輩,同屬家道中落型,以自耕或小本買賣為業(yè)(5)《北小張大隊第二生產隊階級成分登記表》(1966年3月),東李村資料室藏檔案。。
東李村的客戶是民國年間由河南的滑縣、濮陽和山東的壽張等地遷移而來。從數量上看,土改時村中139人中有49人是客民,30戶中有12戶是客戶。從區(qū)域上看,三個移民遷出地均位于黃河以北冀魯豫三省交界處,歷史上是水患頻發(fā)區(qū)?!峨A級成分登記表》顯示,東李村首批移民全部是因“逃難”或“逃荒”而來。有的家族是集體遷入,如山東壽張徐家,是兄弟三人一起拖家?guī)Э谔与y來到東李;有的家族是獨苗扎根,如河南濮陽喬家,是兄弟中的一人偶然落腳到東李并在此定居;還有的是投親靠友,如河南滑縣的馬、趙、魏姓,這幾家同鄉(xiāng)來到東李的時間先后不一,都是聞信后前來聚居。這些客戶遷入后,大多是靠做長工、零活和手工副業(yè)維持生計,情況稍好者可以得到小塊土地,但總體上與土戶的生活水平相去甚遠(6)《北小張大隊第二生產隊階級成分登記表》(1966年3月),東李村資料室藏檔案。。
晚清民國時期,土、客戶之間在經濟條件和社會地位方面相差懸殊,卻并未發(fā)生大的沖突和矛盾。若從村莊歷史的角度來看,這一問題不難解釋。清中后期,東李村連遭天災人禍幾毀于無,劫后余生的王氏一族最先在故土重建家園。到民國時,王氏家族掌握著村莊絕大部分的土地,控制著村莊政治,儼然是東李村的主人。逃難而來的豫魯移民經歷過漂泊流離的苦難,能在東李村立足扎根已實屬不易,心理上易于接受“他鄉(xiāng)客”的身份。正是基于鄉(xiāng)民對各自身份的默契認同,土客關系呈現出以差序結構為基礎的穩(wěn)定。
東李村的土戶與客戶五方雜處,看似穩(wěn)定的土客關系當中潛藏著不穩(wěn)定的因素。由于雙方在語言、文化等方面差異顯著,土、客戶之間難免產生隔閡。再加上經濟條件、社會地位上的種種落差,稍顯弱勢的客戶們不自覺地凝聚起來。據村民講,最早來到東李的一批客戶關系十分緊密,壽張徐家、濮陽喬家、滑縣魏家等家族祖上曾有過結拜之交(7)訪談對象:徐俊武(男,53歲,曾任東李村支書),2019年8月23日于東李村。。土、客戶隱隱然劃分為涇渭分明的兩個團體。當中國共產黨領導土地革命以摧枯拉朽之勢將村莊的利益格局重新洗牌,土客矛盾就浮現了上來。
1947年底,汾城縣剛解放不久,臨汾城周戰(zhàn)事仍在膠著,在這樣的情況下,東李村的土改如火如荼地開始了[8]441。由于局勢尚不平穩(wěn),“支前”任務繁重,土改在東李村是以劃定成分、平分“土改成果”的方式進行的,針鋒相對的斗爭并未展開。土改劃定了階級成分,18家本地戶中有地主2戶、富農1戶、中農7戶、下中農2戶、貧農6戶;12家客戶中有中農2戶、下中農1戶、其余皆為貧農。無地、少地的客戶分得了土戶大片土地。據土改結束時統(tǒng)計,土戶戶均占有32.91畝土地,客戶戶均占有27.01畝土地,土、客戶戶均土地占有量趨于平均(8)《東李村土改時人口、成分、土地花名冊》(1947年),東李村資料室藏檔案。。不過,經濟條件的改善并沒有改變客戶在村莊政治中的地位。由于客戶普遍文化水平不高,亦無處理村莊事務經驗,土改后東李村的主要干部仍是出于王、李兩姓土戶。土改對鄉(xiāng)村政治、經濟格局改變的不同步,為此后的沖突埋下了伏筆。
土改工作組剛撤離不久,被劃為地主成分的王永慶就通過“軟磨硬搶”,設法收回分出去的土地、財物。隨后兩年時間里,他將土改時分給秦克溫、陳懷勝、魏忠玉、朱五女等人的土地以及分給張玉恩的騾子、木料等財物悉數奪回(9)《北小張大隊清理階級隊伍登記表》,東李村資料室藏檔案。。其實,也有王姓家戶分到了王永慶的土地,但王永慶“反攻倒算”的目標全部是外姓客戶,其用意不言自明。據檔案記載,土改后東李“全隊有地富4戶,反攻倒算的就有3戶;上中農7戶,反攻倒算的就有5戶”(10)《東李村戶口簿》(1947年),東李村資料室藏檔案。。巧合的是這“反攻倒算”的8戶地富和上中農均是土戶,可見土戶針對客戶的“反攻倒算”普遍存在?;氐綒v史現場,還有一個細節(jié)值得我們留意:土戶“反攻倒算”時,干部大多是持默許甚至支持的態(tài)度。這樁“罪狀”在后來“四清”時被清算,工作隊認定:“干部被敵人拉攏、互定條約,幾乎每一戶地富都有自己的保護人”,“地富分子反攻倒算是不聞不問”。(11)《北小張工作隊匯報材料》(1965年12月16日),東李村資料室藏檔案。當時村莊的主要干部和地富皆為土戶,所謂的階級“敵人”恐怕都是干部的同姓甚至是同宗,“拉攏”“保護”的動機也就不難理解。種種跡象表明,當時工作隊所指摘的“階級矛盾”實際上是土戶地富、干部與客戶貧農之間的矛盾。其中固然有大姓與小姓、干部與村民等復雜因素糾葛,但土戶客戶之間的對立清晰可見。
回首這段歷程,“反攻倒算”的插曲可以看作土改后鄉(xiāng)村社會結構倏然震蕩的余波,并沒有真正影響到集體化時代土客關系演變的進程。公平與平等是共產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重要內容,土改即是中共將此理念糅進鄉(xiāng)村社會治理的初步實踐。盡管它并未消除土客之間的不平等,甚至揭開了土客對立的一面,但作為土改成果的一部分,客戶在政治身份與經濟條件方面的相對提高,被最終保存了下來成為既定事實。隨著中共改造社會步伐的加快,土客關系將迎來更為深刻的改變。
互助合作是中國共產黨在根據地時期就已推行的農業(yè)經營模式,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又作為發(fā)展農村經濟的一個基本方向被延續(xù)下來。20世紀50年代,全國范圍內的農業(yè)合作化鋪展開來,從試辦農業(yè)合作社,到隨后的初級社、高級社、人民公社,作為革命老區(qū)的山西都走在前列[9]。1952年,東李村就出現了互助組,最初的兩個互助組分別由土戶和客戶為主體組成。但這樣的情況并沒有持續(xù)太久,在農業(yè)集體化的浪潮中,東李村的兩個互助組很快就并成一個初級社,1955年又被并入北李東方紅高級合作社(12)《北小張大隊報告》(1965年),東李村資料室藏檔案。。土地、耕畜、農具等生產資料全部入社,社員集體參加勞動,土客關系悄然發(fā)生變化。
在土改及之后的“反攻倒算”中,東李村內土客矛盾的焦點在于土地、房屋、牲畜及其他財物的分配上。但是進入高級社階段后,各家各戶的生產資料統(tǒng)交集體,經濟上的紛爭便很難掀起波瀾了。檔案資料顯示,東李村“四清”時工作隊揭發(fā)出的“反攻倒算”案例幾乎全部是在高級社之前,恰好印證了土、客戶的經濟矛盾在合作化之后逐漸消弭的事實。
農業(yè)合作化帶來的影響不止于此。自1954年統(tǒng)銷統(tǒng)購政策開始實行,糧、油、棉等主要農產品的購銷由國家統(tǒng)一管制,再到后來關閉農村集市,農民的日常生活愈發(fā)離不開集體。生產生活的集體化客觀上打破了長期以來土、客戶之間的區(qū)隔。其中尤以共同接受教育的經歷對于土客融合的意義最為深遠。成人教育方面,東李村的掃盲運動幾乎貫穿20世紀50年代,主要有夜校和冬學兩種形式,由本地教員兼職教學;學校教育方面,東李村中設初級小學一所,各家適齡兒童均可入學,同時鄰村北李也設有完小,求學相當方便。東李村民受教育水平的變化最能說明這一時期農村教育取得的成就?,F據檔案資料,繪制《1947年和1966年東李村民受教育程度對比統(tǒng)計表》(見下頁表1)。
表1 1947年和1966年東李村民受教育程度對比統(tǒng)計表
從表1的對比統(tǒng)計結果來看,1947年到1966年間,東李村村民受教育水平有了顯著提升。尤其是客戶受教育者的比例大大提高,一定程度上拉平了土、客戶在文化水平上的差距。祖籍河南的喬克溫講道,他的哥哥正是由于當時學了些識字、算數的功課,才得以在60年代勝任村里的會計(14)訪談對象:喬克溫(男,71歲,曾任東李生產隊會計),2019年8月24日于東李村。。土戶與客戶獲得平等的教育機會,為客民參與村莊政治提供了可能。如今看來,土、客民共同接受教育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在當時是破天荒的“頭一遭”。由于土、客民風俗語言相異,有些地方分別為土戶和客戶開設了土籍小學和客籍小學[5]114。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共同的學校教育使得村莊中的年輕一代自幼融入同一集體。祖籍山東的徐俊武說道:“我父親他們那一輩還會說山東話,到我們這一輩,上學時候老師講課,跟同學相處,用的都是本地話,所以我們從小就不會說山東話,只會說本地話。”(15)訪談對象:徐俊武(男,53歲,曾任東李村支書),2019年8月23日于東李村。第二代、第三代移民從小與土戶一同接受教育,在語言、習慣等方面潛移默化,土、客之間的文化隔閡漸漸被打破。
20世紀50年代,肩負著從落后農業(yè)國向先進工業(yè)國轉變的歷史任務,剛剛取得政權不久的中國共產黨加快了全面改造社會的步伐。一盤散沙的農民被組織起來,轉軌到集體化的生產生活當中。集體化的生產分配使土、客戶的利益糾紛被壓制,共同接受教育的經歷則讓土、客戶的文化水平普遍得到提升,語言習慣也更加接近,土客融合的進程大大加快了。
20世紀50年代后期,“大躍進”和農村人民公社化運動轟轟烈烈地開展起來。1958年秋,襄汾縣委將原先的21個鄉(xiāng)并為6個人民公社,東李被劃入古城前進公社[5]39。緊跟而來的是更加集中化的生產生活與大規(guī)模的勞力征用。躍進渠水利工程、大煉鋼鐵運動抽走了東李村的絕大多數勞力。隨著集體范圍的擴大,人們社會關系圈子迅速外延。不過,運動式勞動協(xié)作未能在公社成員之間形成穩(wěn)定聯結。東李村的勞力頻繁抽調,農業(yè)生產無人顧及,再加上連續(xù)兩年的旱災,糧食減產嚴重,公共食堂難以為繼(16)訪談對象:喬克溫(男,71歲,曾任東李生產隊會計),2018年10月6日于東李村。。村民溫飽尚成問題的情況下,有的家戶偷藏糧食,有的家戶私開小灶,人們不得已各顧各家自尋辦法(17)訪談對象:王懷珠(男,75歲,曾任東李村支書),2019年5月3日于東李村。。集體化急速推進,反而愈加催促人們回歸家庭,不得不說是一種歷史的吊詭。好在政策迅速調整,1961年,中共中央出臺并下發(fā)了《農村人民公社工作條例(草案)》,取消供給制,恢復了“三級所有,隊為基礎”的管理方式[10]335。此后二十年人民公社體制再無巨大變動,農村進入相對穩(wěn)定發(fā)展的時期。集體的范圍重新穩(wěn)定在傳統(tǒng)自然村落范圍之內,村莊內部的土客關系向著聚合的方向繼續(xù)推進。
村莊社會內部趨于穩(wěn)定的同時,來自村莊外部的影響也降至最低。1960年后,僅有三戶客民落戶東李。首先是來自山東梁山的劉家和商家。1958年,梁山縣修建東平湖水庫,劉、商兩家所在的商老莊村民被整體搬遷到黑龍江肇源縣。僅僅過了一年時間,這兩家人因不適應東北的生活再次遷移到山西,此后定居于東李(18)《北小張大隊第二生產隊階級成分登記表》(1966年3月),東李村資料室藏檔案。。之所以選擇東李,是因劉家戶主劉明臣在兒時隨父親逃荒來到這附近生活過8年。商家與劉家是當年一起逃難的患難之交,早先商家還有女性嫁到了本地(19)《北李生產隊干部歷史檔案表》,東李村資料室藏檔案。。再者是來自山東定陶的郝家。戶主郝振峰原先在東北做工人,1961年回到家鄉(xiāng)后遭遇水災房屋被毀,遂偕母親來到東李村投奔舅舅(20)《我的出身歷史(郝振玲)》(1966年2月27日),東李村資料室藏檔案。。這三戶遷入的新客有一個共同的特征:他們或是故地重返或是投親靠友,與遷入地或多或少都有些淵源。這背后的原因在于客民落戶的難度遠超從前,流民在外難以立足。更直接地說,是嚴格的戶籍制度限制了人口的流動。
20世紀50年代,城鄉(xiāng)經濟發(fā)展水平差距凸顯,區(qū)域性的災荒時有發(fā)生,新一輪的人口遷移有欲來之勢。不過,為了維持城鄉(xiāng)社會的穩(wěn)定,國家采取了諸多限制人口流動的措施。1957年底,中共中央發(fā)出《關于制止農村人口盲目外流的指示》,要求城市機關、農村集體和用人單位限制農民的流動。公安部于次年起草《中華人民共和國戶口登記條例》,并于1962年發(fā)出《關于加強戶口管理工作的意見》,這兩個重要文件明確規(guī)定了戶口遷移的程序和手續(xù),嚴格的戶籍制度由此確立[11]154-156。已有著述多注意到集體化時代戶籍制度對城鄉(xiāng)間人口移動的限制,其實農村之間的人口遷移同樣受到了影響。
郝振峰一家早在1961年就來到東李,但直至1966年都未能落戶,只能做一些肩挑貨物的小生意。在“四清”運動中,郝振峰給工作隊寫了這樣一則材料:“我回去也是無地,不回去我每天干的這資本主義的事,使我悶悶不樂,所以我想在這里落戶,在生產隊里參加勞動,和大家共同走起社會主義道路?!?21)《我的出身歷史(郝振玲)》(1966年2月27日),東李村資料室藏檔案。與劉、商兩家不同,逃災而來的郝家因沒有獲得遷出地的許可和證明,屬于國家所限制遷移的“流民”。所以郝家即便有親戚照應也難以通過正規(guī)渠道落戶,直到運動來臨才有機會借革命話語表達訴求。落戶難,更根本的原因還在于生產資料集體化之后村莊對外人的排斥,每新增一戶家庭意味著集體要多分出一份紅利,這是大多數村民不樂意看到的。實際上,村干部拒絕外人落戶者也并非個例。一則檢舉“四不清”干部的材料中寫道:“貧農張玉恩娶了個從河南逃荒來的女人,當時的村主任李云山三番五次不給批自留地,打擊貧下中農?!?22)《關于李云山的材料》,東李村資料室藏檔案。如今來看,類似的事情恐怕反映的是村莊作為一個利益集體的排外性。
20世紀60年代,農村人民公社制度成熟定型,村莊內部政治、經濟、社會結構趨于穩(wěn)定。在嚴格的戶籍制度和固定的利益分配格局下,村莊對外開放的大門禁閉,自然村落成為閉塞區(qū)域。一個穩(wěn)定、封閉的環(huán)境,無疑有利于當地的土客關系充分發(fā)酵和繼續(xù)深化。
人民公社時期的東李村再沒有發(fā)生土客沖突,土戶與客戶在各方面的差距幾乎消解于無。這是否意味著土客之別的消失?答案是否定的。在這人口僅有數百人的小村莊里,偶爾嘈雜紛爭中,我們仍能發(fā)現土客之別的馬跡蛛絲。
20世紀60年代中前期的“四清”運動,最初是為清理農村中的干部官僚主義作風和農民自發(fā)的“資本主義”傾向而開展的?!八那濉敝?,東李村的主要干部出自王、李兩家。王鴻俊自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就擔任村主任,一直到1955年被調往管理區(qū)任職,繼任的大隊長李云山和黨委主任王順德也同是東李村土戶。“四清”運動來臨后,工作隊給王、李二人的定案是:在工作中“蠻橫作風,打罵群眾”,“階級路線不清,受地富拉攏,歧視貧下中農”。(23)《關于王順德的材料》,東李村資料室藏檔案。結合前文述及的東李村“反攻倒算”的情況,王、李“打罵”和“歧視”的對象自然指向的是客戶?!八那濉边\動正好給了后者反擊的機會。從貧協(xié)名單來看,這場運動的積極分子無一例外是客戶出身(24)在“四清”工作隊的幫助下東李村重建了貧協(xié),委員有:“劉明臣、陳懷勝、李樹華、徐世明、郎青海、張玉恩、魏忠玉、徐學勤、徐世杰、劉花枝、徐蘭花、董素珍。”參見:《景毛公社北小張大隊東李生產隊貧協(xié)會員名冊》,東李村資料室藏檔案。。“四清”收尾時,東李村的主要干部職位迎來大換血,張守義任支部書記,徐世義任大隊長,王來喜任民兵隊長,劉明臣任貧協(xié)主席(25)《大隊干部登記表》(1966年),東李村資料室藏檔案。。在這場強調階級斗爭的運動中,土、客戶之間的對立依舊清晰可辨。
在此之后,“文化大革命”“清理階級隊伍”“一打三反”“基本路線教育運動”,一波又一波的政治運動成為鄉(xiāng)村社會的常態(tài)。在“造反”“斗爭”等口號呼喊聲中,運動的積極分子切割為兩派,一派以喬俊華、王來喜為首,另一派以劉明臣、徐世杰為首(26)《東李大隊匯報提綱》,東李村資料室藏檔案。。喬俊華原籍河南濮陽,但與本地王家關系甚密;劉明臣、徐世杰兩家均來自山東。據村民講,兩派支持者分別以本地戶和祖籍山東者為多,他們之間的政治斗爭也難說沒有土客之爭的影子。不過,土客之別始終居于幕后,這種隱匿的姿態(tài)不妨說是意識形態(tài)壓制的結果。特別是“文革”之后,階級斗爭被擺在越來越重要的位置,屬于絕對的政治正確,社會中涌動的種種不和諧因素都指向了階級矛盾。另一方面,中共的意識形態(tài)還引導群眾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平等、友愛、團結、互助理念消解著集體內部的不公和分裂。因此在當時任憑村莊政治漾起陣陣波瀾,土客融合的進程始終未被打斷。
隨著人民公社制度的結束,東李村的土客融合似乎也來到了終點。通婚情況是判斷兩個群體融合程度的重要指標,筆者從東李村歷年的戶口簿中摘取原籍、婚姻狀況兩類信息,繪制集體化時期《東李村婚姻情況統(tǒng)計表》(見表2)。
表2 東李村婚姻情況統(tǒng)計表
婚姻講求門當戶對。據表2顯示,1947年土改之前,客民很難娶到本地媳婦,客戶聯姻占到大多數,余者則是入贅本地戶,土、客戶社會地位的不平等展露無遺。1956年,農業(yè)合作化處于起步階段,仍沒有一家土戶肯嫁女給客戶。1966年,已有五家客戶迎娶土戶女性,這可以視為歷經十年農業(yè)合作化,土客關系加速融合的結果。1976年,客戶聯姻和土客通婚的人數幾乎持平,說明人們在考慮婚姻時已經不再把原籍作為重要的考慮因素。客戶以平等的姿態(tài)融入了本地社會,逐漸獲得了土戶的認可和接受,三十年間土客通婚狀況的演變,恰好對應著集體化時代東李村土客融合的進程。
此外,表2中顯示1981年客戶聯姻者甚至比土客通婚者要少,難免有些反常。再次翻閱文本,一一對應已婚者姓名,發(fā)現在這份戶口簿中有不少在本地出生的客戶其原籍地一欄赫然寫著東李村三字,查閱1983年、1985年的戶口簿,這樣“不準確”的記錄依然存在。移民后代的客民身份在官方記錄中被抹掉了,原先的客戶如今也成了東李村的土戶。
或許客民們并不完全認同這樣的表述。走訪東李各家客戶,每每詢及“家中是本地戶還是外來戶”,得到的回答總是出奇地相似,“我家是本地戶,不過家里以前是從河南(或山東)過來的”。既是本地戶,又是外來家,簡短的回答隱含著他們對歸屬地的復雜情感。如今東李村的移民后代生于斯、長于斯,生活習俗與本地人幾乎無異。但同時,他們對故土仍然懷有一份特殊的情感牽掛,堅韌地在一代又一代的血脈傳承中奔涌暗流。
集體化時代農村土客融合的進程深深打著國家力量的烙印。原本需要幾代人、十幾代人緩慢融合過程,在集體化時代近三十年的時間里便得以完成。這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土地改革、農業(yè)合作化、人民公社制度等等一系列政策的推動。中共在制度設計中并沒有針對性地要消除土客之別,但種種灌注著公平平等、效率優(yōu)先理念的政策方針最終落實到了控制和改造鄉(xiāng)村的歷史實踐當中,加速了土客融合的進程。國家力量之所以能發(fā)揮如此大的效用,關鍵在于它深刻地影響了村莊的權力格局、經濟分配、文化教育、婚姻習俗等方方面面,系統(tǒng)而長期地改造了鄉(xiāng)村的社會結構。這一進程表明,在國家力量向下延伸的過程中,并非總是與基層社會產生碰撞與對抗,國家力量也可以順應社會發(fā)展的肌理,在強化其存在的同時整合社會內部關系,消解原本存在的區(qū)隔與沖突。不過,政治力量對鄉(xiāng)村社會的改造終歸是有限的,正如東李村民間的土客之別并沒有在集體化時代完全消融。改革開放后,村莊重新由封閉轉向開放。人丁興旺的王姓家族外出工作、經商者甚多,客戶家更多地留守村莊務農、務工。兩類家族發(fā)展的迥異走向,或許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土客關系演變的延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