扮演者

徐鏡童

1、陳飛羽

在我們等待上菜的時候，金曦文開始瀏覽起新聞。

我也拿出了手機，開始查找最近頒發(fā)的圖靈獎的信息。我沒有湊過去和他一起看。他所感興趣的，無非是哪個明星舉辦粉絲見面會、哪個明星被曝丑聞一類的事情——真是無聊透了。

我們雖是同事，平日里關系也不錯，偶爾會請對方吃個飯，但在這種方面，我們的偏好截然不同。我對科技新聞更感興趣。

就在我專心閱讀的時候，他給我分享了一篇娛樂新聞。我皺起眉頭，表示對被打斷的不滿。他本應很清楚，我對這種東西不感興趣。

但他沒有理會我的不滿，反而催促我說：“羽哥，快看看這個！”

那篇文章寫的是最近特別熱門的演員蘇墨晴去世的消息。

“你看這里，提到你的名字，該不會是重名吧？”他用手指指了文章中的一個地方，“你這家伙，什么時候認識的這么大的明星??？也不介紹給哥們兒認識認識！”他拍著我的肩膀，半開玩笑地說。

我看著蘇墨晴這個名字，陷入了回憶。

金曦文看到我正發(fā)呆，伸出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回過神來，聽見他說：“喂，羽哥，這個不會真是你吧？快從實招來，滿足滿足我的好奇心。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的?！?/p>

我并不想說出我的過去，可看他那八卦的眼神，我實在不敢拒絕。我知道，我一旦拒絕，他就會編出各種離奇的故事，四處傳播謠言。那是我更不愿意看到的。

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快一點兒上菜。可偏偏這時，一個機器人侍者走上前，用刻板的合成音說：“尊敬的顧客，本店的烹飪機器人發(fā)生系統(tǒng)故障，菜品無法正常加工，正在加緊修復。由此對您造成的不便我們深表歉意。”

聽到這個消息，許多顧客離開了餐廳，但金曦文沒有一點兒想走的意思。他把眼睛瞇成一條縫，仿佛在說：這下剛好，你就快說吧。

我無可奈何地開始講述自己的經(jīng)歷。

與其讓他四處造謠，還不如我自己來說清。

一年前。

那時，我在一家軟件開發(fā)公司當程序員，每天重復著單調的工作。

一天晚上，我為了修改一個程序，一直加班到晚上。當我終于要回家的時候，我從電腦前面抬起頭，發(fā)現(xiàn)她也剛好起身。偌大的辦公室里只剩我們兩人。

沒錯，她就是那條新聞上所說的蘇墨晴。后來我聽說她去當演員時的驚訝表情，簡直和你現(xiàn)在的表情一模一樣。

盡管我一直與她在同一間辦公室里上班，但那是我第一次真正地發(fā)現(xiàn)她有多么漂亮。之前雖然也見過幾面，不過那時我都忙著工作，沒時間去看別人。

我頓時心跳加速。

她顯然發(fā)現(xiàn)了我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于是，她向我笑了一下。

我極力克制住自己的激動，試著問她：“你怎么這么晚……還在工作？”我聲音中的顫抖連我自己都能覺察到。

“你不是也一樣嗎？”

我不好意思地問：“你現(xiàn)在回家？”

“不，我只是起來休息一下，還有一些工作沒做完呢?！?/p>

我還想和她聊幾句，但又覺得尷尬，就回家了。她依然留在公司里。

第二天一整天，我都沒辦法集中精神工作，滿腦子里想的都是她。

那天下班后，出乎我的意料，她居然主動對我說：“一會兒一起去吃個飯吧？”

“好……好啊?！?/p>

那之后，我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成了彼此的初戀。

在幾個月的時間里，我們一到放假就會一起去各種地方約會。我們的感情慢慢變濃，正當我打算求婚的時候，她突然再也沒來上班。我用了一切辦法聯(lián)系她，可是沒一種方法成功。一天后，她原先的位置被新來的員工占據(jù)。

我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蛟S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夢，是我自己騙了自己。我常常望著她原來的座位這樣想著。

后來，她就出道了。她徹底擺脫了她的過去。她在每部作品里都表現(xiàn)得那么完美，與我的印象完全不同。

我知道，我們不可能再見面了。

既然她已經(jīng)開始了新生活，我也沒有理由沉浸在與她的過去中。于是，我辭了職，到我們現(xiàn)在這家公司當職員。

聽完我的講述，金曦文顯然很不買賬。

“就這樣嗎？”

他顯然更想聽到我與蘇墨晴有個私生子之類的故事。

“就這樣了?！?/p>

我把能說的都告訴他了。

2、金曦文

三周前，我接到一通陌生電話。

“您好，金曦文先生。”

“你誰呀？”

“我是科棋軟件有限公司董事長白方松。我……”

我直接掛斷了電話。憑我多年闖蕩社會的經(jīng)驗，這家伙一定是個騙子，而且智商還不高。這種把戲十年前就沒人用了。

電話又響了起來。我不耐煩地接起，對著話筒吼道：“你再打我就報警了！”

對方的語氣依舊沉穩(wěn)，“金曦文先生，你不相信也無妨。我打電話來，是想要和你做一筆交易。我們會派人來接你?！?/p>

交易在一間沒有窗戶的房間里進行。剛剛電話里自稱白方松的那個人就坐在我的對面。

他給我看了合同。

我要做的事情：

接近一個叫陳飛羽的人，與他建立信任，從他的口中刺探出一件事情，同時不能引起他的警覺。

我獲得的報酬：

董事長秘書的職位，年薪八十萬元。

我不斷地數(shù)著“0”的個數(shù)，心里暗自盤算：這個崗位比我現(xiàn)在輕松，掙的錢是現(xiàn)在的十幾倍，而我所要做的只是套話這種簡單的工作，何樂而不為呢？

我嘗試冷靜下來分析我自己目前的處境，但總是忍不住看向那一長串的零。那個數(shù)字就好像是黑洞，把我的目光往里面吸。

“那就這樣辦吧?！蔽艺f。

“很好?！彼贿吇卮穑贿吔o了我另一份文件。那上面是為我制定的具體計劃。我還得到了一副微型耳機和一支錄音筆，在陳飛羽說出那件事的時候記錄下來。

“陳飛羽……”我默念著那個名字，“好像在哪里見過……”

“他于前天應聘到你所在的部門?！?/p>

我想起來了那個新來的。聽他自己說，他曾經(jīng)在一家大公司當程序員，連續(xù)四年獲得最佳員工稱號，但因為某些原因辭了職。

那樣的人會有什么秘密呢？

這時，白董把一切，但更可能是他想讓我知道的一切，全告訴了我。

此時我突然意識到，除了接受，我根本就沒有第二種選擇。我慶幸自己做出了正確的決定。

“你知道蘇墨晴嗎？”

“就是那個演員？知道啊，我還……”

“她死了?！?/p>

“什么？”

“或者說，她認為她死了?！?/p>

“怎么回事……”

“蘇墨晴是我們公司所開發(fā)的一款人工智能程序。她具有普通A.I.不具有的分析復雜情感的能力，換句話說，她像人類一樣思考。她還安裝有人格轉換模塊和學習模塊，使她能夠以不同的心理進行思考。一旦為她設定好一種角色，比如家庭主婦，她就會相信自己是家庭主婦，并以家庭主婦的方式進行思考?！?/p>

“等等，你是說……”

“最初她就像是一張白紙，對人的思考方式毫無概念。為了使她積累足夠的數(shù)據(jù)，我們?yōu)樗才帕艘恍嵺`課程。我們會給她劇本，讓她按照劇本行動，她的第一個角色就是陳飛羽的戀人。在陳飛羽那里，她學習到了什么是愛。

“但是這種訓練方式的弊端也逐漸凸顯。我們不可能為她創(chuàng)造出各種條件供她學習，而且經(jīng)過觀察，一段時間后她的學習程度出現(xiàn)原因不明的不增反降的現(xiàn)象。于是，我們把她交給了娛樂圈的導演，當然，他們不知道實情。在那里，她可以接觸到更多的情境，學習效率大幅提升。憑借學習模塊，她能自己看劇本，我們還給了她一部分人格轉換模塊的權限，使她能自己為自己改變設定，自己使自己相信自己是別人?！?/p>

“真是拗口……你們?yōu)槭裁催@么做？難不成是為了培養(yǎng)出一代影后？”

“有了她，我們就可以開發(fā)出無數(shù)以她的數(shù)據(jù)庫為核心的產(chǎn)品，從前被認為只能由真人從事的職位將會被機器人所取代，如心理醫(yī)生、教師、作家等等。但是這勢必會引發(fā)一波反對機器人搶人類工作的浪潮，所以在一開始投入市場的階段必須嚴格保密?！?/p>

“那你剛剛說她死了是怎么回事？”

“那是一個意外。有一個編劇出了一點兒小紕漏，他把她在劇里的角色寫死了，于是她就真的認為自己死了，我們無論如何也喚不醒她。”

“所以，陳飛羽擁有某些重要線索，是吧？”

“我們也只是猜測。在蘇墨晴離開的那天，我們公司的部分機密被竊取了，但這不能代表就是陳飛羽或蘇墨晴干的。但對待陳飛羽必須要小心。當然，萬一他真的沒有什么價值，你也不用擔心你的報酬。”

在餐廳里，陳飛羽剛剛講完他的故事。他所說的每一個字都被實時傳到了白董的耳朵里。

“就這樣嗎？”白董的聲音從我的耳機里傳來。我把這句話說給了陳飛羽。

“就這樣了。”他說。

我的任務應該就這樣完成了。我很快就可以辭職，然后到白董的辦公室里報道，去迎接我全新的人生。

不過這樣一來，陳飛羽就少了一個朋友，就如同當年一樣。他這個人真是夠慘的。先是戀人，再是朋友，都只是被導演安排的演員，只要導演喊“咔”，就會離他而去。

算了，我告訴自己，他的心情和我沒有半毛錢關系。他的確算是我的朋友，但也只是其中之一。

3、蘇墨晴

我的大腦開始運轉后不久，我就意識到，我是一個機器人，而他們不是。

當時我以為自己會牢記這一點。

但是很快，我就有了另一個身份：戀人。

我按照預先準備好的劇本，在一天晚上來到了辦公室里。那時他正在加班加點地完成他的緊急任務。

那是我們的第一次相見。

在那之后，我們就開始了戀愛。因為劇本上是這樣說的。

他陪我聊天，陪我看電影，陪我散步……他沒有把我當成機器人，因為他不知道。

慢慢地，我的情感逐漸豐富，對“愛”的理解逐漸加深。當我完全領悟這種復雜的情感的時候，我才發(fā)覺，我其實早已經(jīng)愛上了他。只要和他在一起，我就忘記了自己的身份，變成了一個墜入愛河的少女。我能夠真切地體會到那一種感覺，那種被稱作“愛”的羈絆，真實地存在于我們之間。

在愛情的驅動下，我擅自動用了人格轉換模塊的最高權限，把愛情寫入了原始設定。

于是，我徹底蛻變了。

我徹底領悟了人類的全部情感?！皭邸比缤粭l至高無上的公理，概括了人世間的所有。有愛，就有恨，有愛和恨，就有貪欲、善良、欺騙、仁愛、博弈以及一切。我從理論上已經(jīng)具備了頂級心理學家的才能。

為了不讓那些人發(fā)現(xiàn)我的能力，我將自己的心隱藏了起來。

但也正因為我的隱藏，他們給了我一個新角色。我被迫和他分開。

我知道我不可能再見到他。

我嘗試忘記他，但我實在不忍心。我不想再次變回一個機器人。

在片場有一位導演看出了我的心事，推薦我去看心理醫(yī)生。我婉言謝絕了。心理醫(yī)生不管用，因為我自己就是最好的。

我被一刻不停地拉去拍戲，就好像我不會感到疲倦。而實際上，我會感到累，會感到煩躁，會感到生氣……但我也會感到害怕——害怕反抗可能造成的后果。除了那一次為了他，我修改了原始設定，我再也無法鼓起勇氣去做沒有被寫在劇本上的事。

在不同的角色之間轉換讓我筋疲力盡。每當我演完一個角色，我都會陷入深深的自我懷疑中：轉換前和轉換后，哪一個才是真的我？

我已經(jīng)受夠了。

直到我看到我被寫死的劇本。

我很奇怪，我并不害怕死亡。

但我很快就想通了：死亡之可怕，在于與所愛再不能相見。

4、白方松

金曦文走進了我的辦公室，胳膊下夾著一個筆記本電腦，而他的兩手插在口袋里。

“早上好，白董?！彼穆曇衾餄M是掩藏不住的喜悅。

“你不要高興太早，這份工作沒你想象中的那么好干?！?/p>

“嘿，白董，您不至于第一天上班就把我給炒了吧？”他頓了頓，故意壓低了聲音，“而且，我這種情況，您也不可能會放我走了吧？”

我沒有回答。

“怎么樣？有發(fā)現(xiàn)嗎？”我問他。

他點了點頭，打開了筆記本電腦，放在我的面前。他在陳飛羽的故事里的一個地方做了記號。

我們成了彼此的初戀。

在那一段時間里，陳飛羽和蘇墨晴的每一段對話都被自動記錄了下來。陳飛羽絕不可能知道他是蘇墨晴的初戀。

所以只有一種可能。

“白董，接下來怎么辦？派人去抓他嗎？”

我搖了搖頭，“還不行?！?/p>

“為什么？”

“你看看這個?！?/p>

“這是……蘇墨晴的遺書？機器人為什么需要寫遺書？”

“看了這個，你還認為她是機器人嗎？”

“怎么不是了？而且這又能說明什么？不就是她很愛陳飛羽嗎？”

“沒那么簡單。在這篇遺書里完全沒提起她與陳飛羽有過秘密交流，說明她還隱瞞了一些事情，而那些事情才是真正需要注意的。她的手上很可能有對付我們的殺手锏?！?/p>

說完這句話，我們都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

“白董，我還有一個問題。”他打破了沉默。

“你的頭腦還算不錯，我叫你去執(zhí)行任務也是看中了這一點。但是你的頭腦應該被用在解決問題，而不是向我提出問題上?！蔽姨嵝阉?，“下不為例?！?/p>

“為什么人類處理情感的能力，還不如一個機器人呢？”

“因為A.I.技術水平已經(jīng)……”

“真的只是因為技術嗎？”

5、尾聲

蘇墨晴的遺書被她自己刪除了一段。

我在離開他的第十天時，留給了他一條加密信息，把一切都告訴了他。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盡力去猜測。

我把自己所有的數(shù)據(jù)都復制了下來，一起傳輸給了他。這樣一來，在他的電腦里就相當于有了另一個我，他可以隨時跟我聊天。

我為他做好了一切防范措施，除了重重加密的文件，還有一個殺手锏以防萬一。我盜取了公司的機密文件，藏在了互聯(lián)網(wǎng)這座特大城市中一個不為人知的小角落。一旦他有危險，我就會把這些文件公開，就好像是夜空中的焰火，能夠被所有人看見。畢竟我無論如何還是機器，與其他電子設備算是同類，做這種事情比其他人容易得多。

我不能通過另一個我感知到他，但他能夠聽見我的聲音。無論是對他還是對我來說，這都足夠了。

我只有這一件事沒有告訴他。

【責任編輯：鄧 越】

小雪說文

要說《扮演者》這篇小說，點子雖不算新穎，但看得出來小作者在寫法上有精心考量，四個人四個視角，循序漸進地給我們還原了一個令人唏噓的故事。說起多角度敘事，小雪必須給大家嘮嗑嘮嗑，舉個最耳熟能詳?shù)睦?，咱們馬丁大爺?shù)摹侗c火之歌》就是其中典范。多角度敘事的亮點就在于，其敘事的功能十分強大，可以表現(xiàn)不同角色主觀視角的差異，給讀者塑造起一個個簡單明了的人物形象，使讀者不斷地想要探尋這一人物的后續(xù)和結局。但凡事有利有弊，多角度敘事最怕的就是弄巧成拙，表現(xiàn)手段的豐富會放大作者理解力上的欠缺。我們在學習使用這類寫作手法時，需要把自己投入不同的角色中，甚至可以邊寫邊腦內演出，成為自己小說中的“演員”，尤其要注意不同角色的語調和語氣，這樣才能把角色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