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天使

他從起初否定，到最后的沉默認(rèn)同，是因為懶得分辯，還是對我們的縱容和謙讓？懸而未知。記憶提供的畫面中，那輛墨綠色黃河牌摩托車，跟他同時停在場院的花池旁，仿佛從天而降。他身上斜挎軍用包，身后是一卷用布帶綁得緊緊的行李。他試圖瀟灑地跨下車來，但那卷行李擋住了他，這樣一來，他不無尷尬，貼著鼓起的油箱將右腿拉下，摘掉墨鏡，眼睛周圍露出一圈白白的皮膚，充滿滑稽。但很快，當(dāng)他面帶尷尬地拂拂額發(fā)，露出整齊雪白的牙齒，朝我們微笑，那滑稽感便迅速消退，隨之而來的，是一種隨和、憨厚。

“請問，場長在嗎？”

他的聲音柔和，清亮，仿佛一股輕風(fēng)，將吸附在他頭發(fā)、耳后、鼻梁乃至脖子里的黃塵，一瞬間全部清掃干凈，挺直的身軀，猶如雨后的植物。

此后，我們常常會嗅到一股植物的清香，當(dāng)他向我們走來，或者從我們身邊走過。

對于這一天，他有完全跟我們相左的記憶，篤定自己報到的那天，是坐公共汽車來的。因為他清楚記得，早上五點半，半個月亮還掛在天上，白白的，淺淺的，跟隱約的晨光一起，照亮從家門到車站的那條土路。

汽車搖搖晃晃，他忍不住昏睡。兩個多小時后，汽車停在管村車站。漫天黃塵迅速從車尾籠罩車頭，他在朦朧中從黃塵中鉆出來，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強烈的日光，讓他無法看清眼前的一切，直到汽車攜著騰塵嗚嗚走遠(yuǎn)，他才適應(yīng)眼前的一切。短短的石板橋下，一溜泛青的溪水。橋左，供銷社窗戶上的門板尚未卸下，右面緩坡上，人家街門半掩半合。他記得，從管村到林場的路上，每一扇街門前，都蹲著吃早飯的管村人，他們?nèi)煌浭掷锏娘埻?，將目光印戳般全部烙在他身上。一群雞嘰嘰咕咕從他面前跑過，一股濃郁的豬糞味傳來，他忍不住又打了個噴嚏。

“那味道，真的太嗆人了?！?/p>

他穿過管村長長的街道，沿著緩坡，微彎著腰，向林場走來，像一個朝拜的人。林場仿佛陷在山中的廟宇，又小又高，又深又密。在高大的鐵門前，他被場犬?dāng)r截。黑犬并不叫喚，只是極其兇狠地注視著他，喉嚨深處發(fā)出嗚嗚的低吼，嚇唬他。站在場門口的牌匾下，他進(jìn)退不得。直到工人們吃完飯，看門的方師傅才看到他。

“這肯定是后來發(fā)生的事。”我們異口同聲地反駁。

場犬是一條特別乖的老狗，它習(xí)慣臥在雪松下，專注而憂傷地注視著門外。倘若陌生人騎著摩托車進(jìn)來，它會高聲叫吠，并撲將上去，與摩托車膠著。記憶里，那天他身后的場犬極其興奮，一路追隨，直到他從摩托車上下來，場犬還仰著頭，老熟人般向他搖著尾巴。

他在我們的一再堅持下，低頭笑笑，臉上帶著一種被馴服的軟弱表情。

他的摩托車，跟我們的自行車停在空屋里，散發(fā)著濃烈的汽油和黃油氣味，那氣味，粘附在屋梁和墻壁上，以及我們自行車車把和車軸上，這樣一來，我們擦拭自行車的頻率不得不增加，盡管如此，我們從未對這樣一輛摩托車的闖入而嫌棄過，相反，當(dāng)摩托車油膩膩的味道隱約傳來時，還會忍不住深吸一口。

他有濃密的頭發(fā)，大眼睛和筆挺的鼻梁，面色白凈，中等身材，說話聲音輕柔，極其符合傳統(tǒng)觀念中文弱書生的特點。他初來的那年秋天，出來進(jìn)去，無所事事，就跟我們?nèi)ナ程脦兔?，也去木工房看小木匠鋸木頭，聽我們嘰嘰喳喳地聊天，不插嘴，只靦腆地笑。有一天，他將木工房的木屑裝了一大袋子，放回宿舍。我們以為他是不會生火爐，用木屑當(dāng)引火柴。隔了段時間，我去他宿舍，那袋子木屑橫放在地上，袋子上，被剪開許多小洞，他正拿著搪瓷缸往上面小心地灑水。

我問，“你這是在做什么實驗嗎？”

他眼里含著笑意，將食指豎在嘴唇上，“保密哦。”

我笑笑。

大約兩個月我們熟悉了后，我告訴他，“在林場，并沒有多少秘密。我之所以推開你的宿舍，就是聽到有人說你在搞實驗?！?/p>

周末，師傅們都回家去了，剩我們幾個年輕人，放肆地去管村供銷社買了瓶白酒。食堂飯桌上，有炒雞蛋，土豆絲，還有一盤他培植的蘑菇。我們不知道這種胖胖的蘑菇，要怎么做才好吃，它比山里的松蘑菇軟，也沒有松樹和草地的濃郁香味，上火煮了好久，爆炒后，吃到嘴里，又軟又寡。但這是他帶來的，我們之中，沒有一個人說不好吃。

他似乎對此特別有成就感，高興地說，“大學(xué)里學(xué)的就是生物專業(yè)，培植食用菌，也是件極其簡單的事?！?/p>

我們纏著問他，大學(xué)里有沒有交女朋友。他的臉頓然漲得通紅，略帶羞澀的笑，用力搖頭，頭發(fā)都搖到了前額?！罢鏇]有的話，就喝酒。”他說，“怎么能這樣呢，我又不能喝酒。”我們慫恿道，“一瓶酒六個人喝，喝不醉的。”他拗不過，咬咬嘴唇，一盅酒下肚了。這盅酒，像打仗時的急先鋒，成功打開他的酒膽，他開始大聲說話，跟我們抬杠，然后大口喝酒，直到，眼圈周圍變得通紅。我說，“你的樣子，讓人想起你初到林場的那天?！本谱屗难劬κチ松癫?，渙散的目光飄過我，但似乎還算清醒，因為他反問道，“什么樣子？”我捂嘴笑，不答。

那天，他喝醉了，據(jù)說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醉酒，從頭天晚上，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

他不知道，我們曾悄悄進(jìn)去看過他，看他歪著身子，頭發(fā)遮住他的眉眼，看起來，像一個無邪的小孩子。喊不醒他，推不醒他，便生膽去翻簡易書架，上面有他大學(xué)時的課本，一本厚厚的《現(xiàn)代漢語詞典》，還有一些文學(xué)雜志，最終我們掀開了他的相冊。相片里多合影，一群天之驕子，桀驁不馴的神情，不可一世地睥睨著我們?？床怀鏊奈慌瑢W(xué)親近些，乃至沒有女生在他近旁，像詩里寫的那樣，成為樹的形象。

秋雨綿綿落下。會議室里，電唱機開始轉(zhuǎn)動，我的同屋打開話筒，喂喂聲通過擴音器傳到院子里，她笑嘻嘻向我招手，我猶疑地走過去。

時至今日，我已忘記當(dāng)時到底出于怎樣的心理，要對著話筒，喊出他的名字。但依舊記得，過后那種慌張，悸動，羞澀和后悔，恨不能鉆入地縫，變成一條看不見的蟲。他的名字，通過擴音器，穿過綿綿的雨絲，擴散到林場的每一個角落，飛出高高的磚墻，鉆進(jìn)了東山的草木叢林。

不知什么時候，他已醒，他推門進(jìn)來，“你把狼也喊來了。”面上平靜如水。

其后幾天里，我再不敢單獨跟他說話，更莫說開玩笑了。

直到有一天，他說自己買了本書，“借給你看吧。”

他篤定我無力拒絕書本的誘惑吧？我甚至連一絲遲疑都沒有，極其聽話地尾隨其后，進(jìn)入他的宿舍。他從抽屜里拿出一本書，我隨手翻開，看到一句：人世多錯遷，與君永相望。

月末，摩托車帶著他轟隆隆出了場門，空蕩蕩的林場，安靜得讓人想哭。夜里起夜，裹著衣服站在院子里，抬頭，空中稀稀拉拉的星星，灑下無法拂去的涼意。

我仔細(xì)地擦拭著自己的自行車，沒有了那輛龐大的250摩托車，屋子里顯得空曠極了。

“我教你騎摩托車吧?！?/p>

我搖頭，他說，“很好騎的，你個子高，腿長，一伸腳就能將摩托車制住?！?/p>

只有坐上摩托，你才會知道它的體積和重量。它帶著速度的溫順，其實是一種假象。真實的它，是不羈而野蠻的。他讓我踩離合，掛擋，然后慢慢加油，龐大的摩托車開始移動，但一點都不聽話，別別扭扭不讓陌生人駕馭它。他跨到我身后，手臂環(huán)住我，手放到我手上。我第一次發(fā)覺，他有一雙修長的手掌。他帶動我加油，然后，摩托車平穩(wěn)地開始在場院里行駛。漸漸地，我越來越膽大。他已經(jīng)松開我，改為用手緊緊抓著摩托后架慢跑了。后來，他偷偷放開緊抓摩托的雙手，只需站在院子中央，看著我繞著他轉(zhuǎn)。

人性的貪念和驕傲，催促著我駕著摩托車出了場門，他在后面氣喘吁吁地跑著，邊喊，“慢點，慢點?！?/p>

我沿著他回家的路，慢慢地向前行駛，乃至還驕傲地向四下里梭巡，收割完的田地里，一群麻雀在覓食，幾頭牛，在路邊啃著荒草，我突然就變成了他，視野中所有的一切，都變得新鮮而好看，腳下笨拙地掛擋，手里，不自覺地加油，摩托車速度漸漸快起來。我聽到他在風(fēng)里的聲音，關(guān)切的，肯定的，擔(dān)憂的，那么縹緲，那么遙遠(yuǎn)，那么讓人歡喜。

此后的生命中，我再沒有騎過摩托車，包括電動自行車，我對它們充滿排斥，莫名其妙，仔細(xì)想來，與這次學(xué)摩托車不無關(guān)系。

摩托車是種危險的機器，它冰冷，毫無情意可言，當(dāng)它不再與你相契，就會殘忍地將你排除出局。屬于他的摩托車，在很久前，就已肯定，并散發(fā)出我不可能駕馭得了它的訊息。在他的干預(yù)下，它不無順從，假裝聽話地任我擺布，而只要脫離了主人視線，它就會露出猙獰的面目。也或者，它只是在用另一種方式提醒我，不要妄想獲得什么好處，更不要期求得到什么救贖。

我就在摩托車極其狂暴的吼叫聲中，猛烈地撞入排水渠，而身后趕來的他，一下跳下來，臉上掛滿焦急和悔恨的神情，他拉起我的右手，就是這只轉(zhuǎn)動油門的手背上，被劃出了一道口子，血從里面正緩慢地涌出來，它們的歡喜帶來的疼痛，讓我忍不住叫出了聲。他從口袋里掏出手絹，疊成長條，壓在我的傷口上。

他來林場大半年了，我第一次坐在他身后。顛簸的土路，讓我不得不去抓他，但我不敢將手放在他腰間，我的手胡亂地找尋，最終落在了身后的架子上。

他扭身回頭，“你摟住點?！?/p>

這話隨后就被風(fēng)刮走了，而我的手，遲疑間也沒有動。

再下一次，我坐他的摩托車時，依舊筆直地跟他的后背保持一定距離，而我的手，從未敢像別人那樣，插到他腰間。

春天，場里派我們?nèi)タh城開會，原定準(zhǔn)備坐公共汽車去的，他臨時起意要騎摩托車。沒想到，回來的路上，摩托車卻拋錨了。在那個通訊不發(fā)達(dá)的年代，我們就像兩個被遺棄的孩子，面對一輛偷懶的摩托車，充滿無助和無力。我們站在公路上，等待哪輛好心幫忙的汽車的到來。很長很長時間，日頭漸漸偏西，公路上依然未出現(xiàn)一輛汽車的影子。

我們百無聊賴。他搬來兩塊石頭，坐了一會兒，又站起來張望，前后無人，只有春天的風(fēng)，吹拂著山川和眼前兩行茂密的白楊，楊樹剛剛冒出嫩芽，在滿目荒涼的春天，它們小小的綠意，讓人想到真正的春天和希望。他突然從兜里取出一把銀色的小刀，轉(zhuǎn)頭問我，“想不想刻字玩？”

見我疑惑，他又說，“就是在樹干上用小刀寫字，你小時沒玩過？”

我還真沒玩過呢。一時興起，就去尋找光滑點的樹干。小刀輕輕劃開樹皮，一股淡綠色的液體滲出來，他一刀一刀，極其專注地劃下一個字，湊過頭去，是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字，那個字，跟另外兩個字組成了我的姓名。

“你也來一個吧?！币娢疫t疑，他把小刀遞過來，“實在想不起寫什么字的話，就寫我名字中最后一個字吧。”

幾年后，隨著公路拓寬，那兩排白楊樹順理成章被砍伐，沒有人知道，其中一棵樹上，有兩個用小刀刻下的字?；蛟S他，不，是我們以為，那棵樹的壽命要大過我們的，而我們刻下的字，也會被年月牢牢記在心里。時過經(jīng)年，他是否還記得那株白楊樹，它光滑的樹干上，在眼睛和眼睛之間，豎寫的那兩個字，一個屬于年輕的詞匯？

我忘了最終是怎么回去的，記憶總是喜歡挑挑揀揀，一些細(xì)枝末節(jié)被收藏，一些又被排除出局。從此，我跟他之間，有了奇怪而模糊的感覺。我們很少單獨在一起，人多的時候，只要相互看一眼，就會馬上將眼神避開，裝著去看樹上稀稀拉拉的葉子，或者低頭看腳尖上那點土，心里，卻狂跳不止。

有天晚上，竟然夢到我們沿著林場的小門，去了綠軸溝的水渠邊，流水潺潺，四野寂靜，圓圓的月亮掛在空中，身邊，竟然有一株碩大的桂樹，月光從樹葉和花朵之間瀉下來，他的臉，愈發(fā)青白，仿佛一張紙。心里放著的那些話，似乎就要破口而出。但最終，竟然來不及說，因為月亮中，突然開始落下無數(shù)白色的雪末，打在身上，生疼，冷氣一股又一股襲來，我們同時瑟瑟發(fā)抖。他看著我，眼里突然就涌出了淚水，他的臉，變成了另一枚月亮，低低的，白白的。桂樹瞬忽不見，代之而來的，是滿目的荊棘叢，那些紅紅的刺，在月色中，異常鋒利。

我從瑟瑟中醒來，整個人蜷縮一團(tuán)。屋里的爐火，已經(jīng)熄滅。

那個冬天，下了好幾場雪，直到來年入春，林場院子角落里，還殘留著黑黑的雪粒。他跟師傅們?nèi)チ诉b遠(yuǎn)的山里，他們間伐的木頭，隔幾天，就會被拉回到場里。

有天深夜他回來過，在我們宿舍里坐了好久，他說他們住在洪鎮(zhèn)的人家里，那里盛產(chǎn)土豆、胡麻和黍子，他們吃一種叫擦擦土豆餅的東西，將土豆用工具擦成泥，攪拌莜面用胡麻油烙出來，吃起來口感濃郁。那里的人，吃糕不包紅豆，也不用油炸，只將糕面蒸熟了，用鏟子壓一壓，直接放到碗里蘸糖吃。他還說起那里的樹林深處，終年積雪，每天晚上，林中都會響起風(fēng)的呼嘯，早上，雪面平整得像用鏟子抹平似的，而不到中午，動物的蹄痕又會破壞雪面的完整。林子里的風(fēng)，有點像西西弗斯，不知疲倦，將不停滾下來的巨石重新推到山上。同屋洗了紅薯，放在火爐里烤，熱渾渾甜滋滋的香氣，讓人沉醉。

到底，我還是太小了，像一個喊不醒的愚人。也或者，比我大幾歲且性格優(yōu)柔的他，其實也一樣，經(jīng)受著年歲賦予的朦朧渴望，又不知如何處置。

兩年后，在從外地回家的車上，我遇見他和他的女朋友，我們平淡地打了聲招呼，之后三個小時的車程，再沒有任何交流。

人跟人之間的緣分，是有盡頭的。命運似乎也會用某種方式安慰你，比如，極其隆重地安排一個盡頭儀式，這是我后來才悟到的。公車上的相遇，已經(jīng)是盡頭儀式之后發(fā)生的事了，所以我們注定是彼此的路人，只需一個招呼，便可以抵消前塵記憶。盡頭儀式無時不在，它可能是一次圓滿的旅程，一場美好難忘的聚會，一次突然興起的相約，一次極具戲劇性的遇見，有時，是一束花，一首歌，或者一句慰心的話，而有時只是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的歡場，之后，流云兩散。

命運把他和我推到春天的山上，樹葉吐綠，野花含苞，整個山體，散發(fā)著潮濕的甜腥味。在來的路上，我們看見懸崖上山桃盛開，毫不掩飾地燦爛著。當(dāng)我收回?zé)o比留戀的目光，他的眼里同樣也散發(fā)著渴望和欣喜。擁擠的車槽里，一眾人被顛來顛去，師傅們說，這叫炒豆子游戲。你碰到了我，我碰到了你。我們之間隔著許多人，撞在一起的機會基本沒有，但我們卻相對而立，手把著車槽兩側(cè)。嬉笑之余，一股風(fēng)吹來時，目光會在空中碰撞，我們像有某種默契般，沒有相互躲開，而是緊緊纏在一起。

這樣一來，當(dāng)我們上到山上，開始栽樹的時候，自然而然組成一組。那種默契充分發(fā)酵著，我們居然不用言語，就可以快速地將樹放在整好的坑里，埋，扶正，踩，澆水。我們沿著長長的魚鱗坑，一直栽到山那邊。其他人已經(jīng)被我們拋在很遠(yuǎn)的地方，他們的聲音在風(fēng)中飄來飄去。我們不約而同停下，他遞來疊得齊整的手絹，示意我擦汗。遲疑間，我接過來。這是我熟悉的那塊手絹，淡藍(lán)色的，上面有褐色紋路，曾沾染過我的血?，F(xiàn)在，當(dāng)它再次靠近我時，我感覺到心慌。

一股風(fēng)刮來，旋著土和沙，刮到我們的口鼻之間，又將我們的頭發(fā)刮亂。我躲開他的目光，往林子里走去。那里，應(yīng)該能避開風(fēng)沙吧。他愣了半天，也跟著我走進(jìn)林子。是一片矮矮的松樹林，里面，枯死的樹，細(xì)瘦的枝條萎靡著，他忍不住用手去掰下它來。沉默的空氣中，傳來一陣陣驚叫。

他突然說，“估計是著火了，你在這里別動，我去看看。”

他轉(zhuǎn)身的時候，我已經(jīng)追著他在山上跑起來。濃密的黑煙在我們前面滾滾而來，工人們早已停止了栽植，提著工具，向冒煙的地方跑去。

一條火龍從矮矮的松樹林尖快速飛過，留下一條冒著黑煙的尾巴。再抬頭，它又飛上了新的樹枝頭，在風(fēng)中傳來嗶哩吧啦的聲音，那是它的笑聲，充滿對人間的奚落。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全未察覺，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被一圈火焰包圍了。孫悟空用金箍棒畫下的圈子里，是這世上最安全之所，不被妖魔所侵，不被風(fēng)雨淋侵，但我在的圈子卻是最危險的地方?；鹧嬖谥車妮锊莺土阈菢鋮怖镄苄苋紵?，嗶嗶叭叭地打著響指。我懷著恐慌，左看右看，一圈火焰已經(jīng)成功地圍裹了我，讓我找不到出口。

一個人突然就沖進(jìn)火圈中來。此時此地，唯有他可能關(guān)注到安危，而膽小的他，又生出多大的勇氣，從火圈外沖到火圈里的？濃煙升起，空氣越來越窒息，他突然就把外衣脫下，然后朝我頭上一悶?！安灰ε?，我?guī)愠鋈?，閉上眼?！?/p>

火焰掠過我的頭發(fā)和衣襟，腳底傳來一股熱氣，那一瞬間，時間似乎停止了。等我再睜開眼時，是一張被熏黑的臉，還有被火燒過的焦枯的眉毛、睫毛和發(fā)梢，他雪白的牙齒露出來，我聽見牙齒里發(fā)出快活的聲音，低頭，發(fā)現(xiàn)自己的褲腿和衣襟，已被燒得皺成一團(tuán)。我剛才站立的地方，更多的，更大的，更烈的火焰，呼嘯而去，又猙獰而來。

直到回到場里，才發(fā)覺，他的整張左臉也被燒傷了。他被批準(zhǔn)回家休息，看病，兩個月后，他父親來場里，將他的行李、書籍以及日用品全部打包，說他要調(diào)走了。那本《唐宋詩詞三百首》尚來不及歸還主人，它就那樣，被拋棄，最終被我的書架接納。那年夏天，我也離開了林場。儀式結(jié)束的瞬間，從此以后的故事，全是虛構(gòu)。無論我們多么懷念從前，多么想念故人，再相見，也無話可說。即便，我們生活在一個小小的縣城，耳邊常常聽到對方的名字，卻再無逢著的機會。

有時想，人跟人之間的情意，是薄脆，虛弱而易逝的，它會被時間磨損，被時間丟棄，最終消失殆盡。所謂的深厚情意，其實是一種信任，習(xí)慣，以及懶惰和遲鈍，除去血緣，這世上并沒有綿長不絕的深情和割不斷的情意，生命中所有的一切，都會在時間中被遺忘，消失它原本的光華。即便如此，我依然會想起他騎著摩托車到來的那天，莊稼散發(fā)著成熟的香氣，場門口高大的槐樹上，一群喜鵲在不停地喊叫，而他，騎著摩托車，正轟隆隆從秋日陽光里駛來，身披著萬丈紅光。

（指尖，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出版《檻外梨花》《花釀》《河流里的母親》《雪線上的空響》《最后的照相簿》。作品見于《人民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散文》《天涯》《美文》等刊。）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