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龍
韃靼亦作塔塔、達怛、達打、達旦、塔怛、塔坦等,或音譯為岱爾、呆兒、保家等,遼金文獻又稱之阻卜?!段飨臅隆肪矶咻d:
塔坦,西蕃別種,與回鶻東境相鄰。乾德初,嘗入貢中國,后以道遠隔絕。其俗獷悍,喜戰(zhàn)斗,輕死嗜利,與夏國世仇。嘗以兵侵掠北境,俘奪人民,鬻之契丹。時聞夏國與中朝構兵,驅其眾抄掠右?guī)O(jiān)軍司所。熙河經(jīng)略司以聞,神宗命右班殿直皇甫旦持詔諭西蕃,使結其兵,共圖夏國。旦至青唐,羌酋鬼章留之冢山寺,不得達。①[清]吳廣成撰,龔世俊等校證:《西夏書事校證》卷二七,甘肅文化出版社,1995 年,第306 頁。
韃靼之名始見于唐開元二十年(732)刻《闕特勤碑》之突厥文中,時稱以三十姓韃靼(Otuz Таtаr)與九姓韃靼(Тоkuz Таtа),其為突厥統(tǒng)治下的一個部落。傳統(tǒng)漢文史籍中亦有記載,如:李德裕的《會昌一品集》卷五《賜回鶻溫沒靳特勒等詔書》有“黑車子達怛等”,卷八有“已得安西北庭達怛等五部落”。歐陽修《新五代史》為“達怛”立傳。兩宋筆記中也屢見其名。《遼史·本紀》中三見“達旦”。明代雖為“韃靼”立傳,但實指蒙古族。王國維先生認為“唐、宋間之韃靼,在遼為阻卜,在金為阻?,在蒙古之初為塔塔兒,其漠南為汪古部,當時號為白達達者,亦其遺種也”。①王國維:《韃靼考》修訂版,《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王國維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4 年,第2 頁。
此前,學界已對韃靼的起源②參見高寶銓:《元秘史李注補正》卷一第52 節(jié)、卷四第132 節(jié),光緒二十八年(1902)刊本;松井等:《契丹可敦城考(附阻卜考)》,《滿鮮地理歷史研究報告》第1 冊,1915 年;箭內(nèi)亙:《韃靼考》,《滿鮮地理歷史研究報告》第5 冊,1918 年;白鳥庫吉:《室韋考》,連載于《史學雜志》第30 編第1、2、4、6、7、8 號,1919 年,后收入《白鳥庫吉全集》第4 卷,巖波書店,1970 年;王國維:《韃靼考》,初稿發(fā)表于《清華學報》第3 卷第1 期,1926 年,修訂稿載《國學論叢》第1 卷第3 號,1928 年4 月,后收入《觀堂集林》卷14;徐炳昶:《阻卜非韃靼辨》,《女師大學術季刊》第1 卷第1 期,1930 年3 月,已收入《遼金時代蒙古考》;蔡美彪:《遼金石刻中的“韃靼”》,《國學季刊》第7 卷第3 號,1952 年12 月,已收入《遼金時代蒙古考》;劉浦江:《再論阻卜與韃靼》,《歷史研究》2005 年第2 期。和遼、金與韃靼的關系多有論及,而對西夏和韃靼的關系③參見唐均:《西夏文記錄的蒙古民族與國家諸稱呼——13 世紀前期蒙古汗國勃興的一個側面》,《西夏研究》2012 年第2 期;趙斌:《西夏河西地區(qū)的民族與地理分布》,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編:《薪火相傳 史金波先生70 壽辰西夏學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 年,第94—96 頁。從出土文獻的方面談及較少,本文試圖從出土西夏文獻中輯錄明確提及韃靼的資料并加以考證,這些記載盡管數(shù)量有限,但略微可以展現(xiàn)西夏與韃靼的關系。
西夏是一個多民族居住的地區(qū),境內(nèi)有漢族、黨項、鮮卑、吐蕃、回鶻、突厥、韃靼和女真等族。西夏與韃靼兩個民族對中國歷史影響深遠,雖二者關系的淵源已經(jīng)無從查考,但至遲于西夏建立,雙方確已有較為密切的聯(lián)系。從現(xiàn)存的中國古書來看,較早提到這一關系的《遼史·西夏外記》曰:
遼重熙十三年(1044),遼夏交惡,元昊曾遣求援使請兵于阻卜。④[元]脫脫:《遼史》卷一一五《西夏外記》,中華書局,1974 年,第1527 頁。
可是,韃靼與西夏的關系并非如元昊向北宋宣稱的那樣“莫不從服”。更多的時間,韃靼不僅“不為夏人所屈”⑤[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四六,元豐七年六月己巳條,中華書局,2004 年,第8301 頁。,甚至還經(jīng)常相互為敵,征戰(zhàn)連連,所以成為西夏邊患之一。⑥關于韃靼襲擾西夏,史載甚多,北宋對此也極為關注,常欲用之。如元豐四年,北宋邊將李憲即奏曰:“韃靼人馬獷悍,過于西戎,兼與夏人仇怨已深……令多發(fā)勁兵深入夏境討之?!保ā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四六,元豐七年六月己巳條。)至元祐七年,仍有宋臣提出“其(西夏)西南則邈川,東北則塔坦,皆其鄰國,今不能和輯而并邊侵擾……遣使塔坦,陳述大宋威德,因以金帛爵命撫之,使之攻擾夏國以與邈川相為犄角?!保ā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四七一,元祐七年三月丙戌條。)因此,西夏在開國之初,即設立黑水鎮(zhèn)燕與黑山威福兩監(jiān)軍司以防御韃靼的侵擾。⑦陳炳應先生認為,黑水鎮(zhèn)燕與黑山威福兩監(jiān)軍司是針對契丹和韃靼而設。參見陳炳應:《西夏文物研究》,寧夏人民出版社,1985 年,第95 頁?!端问贰は膰鴤鳌贰白院颖敝廖缗D蒻山七萬人,以備契丹”,可知其防御的主要對象并不是韃靼。五代宋初時,活動范圍始由漠北拓展至陰山迤北一帶,并逐漸與黨項等族混雜聚居,由于關系密切,以致周邊民族有時莫能辨其彼此。①據(jù)《冊府元龜》卷九七二與《新五代史》卷七四《四夷附錄三》,麟府黨項折氏一度被后唐誤認為是韃靼人。西夏仁宗時期,西夏國勢強盛,與韃靼的關系也有所發(fā)展??脊殴ぷ髡咴诎l(fā)掘清理西夏王陵8 號陵(即夏仁宗壽陵)的殘碑時發(fā)現(xiàn),該陵不論是西夏文碑還是漢文碑,韃靼之名多處可見,其中編號М2D 的漢文碑一碑三見:
漢文碑М2D:8 有“大破之虜”“靼韃”。М2D:105“北塞靼韃”“變俗用夏”。М2D.278+438 有“[賀]蘭馬蹄峰”“年北靼韃”。
仁孝時期,西夏視契丹、靼韃、西戎、羯、夫等族為“丑虜”,同一塊碑三見“靼韃”,可見,靼韃與西夏之關系密切?!镑绊^”即“韃靼”。王國維先生曾經(jīng)過考證:
考韃靼之始見載籍也,其字本作達怛(《會昌一品集》及《冊府元龜》),后作達靼(薛、歐《五代史》及《夢溪筆談》)。至宋南渡后,所撰所刊之書乃作韃靼,韃字不見于《集韻》《類篇》,是北宋中葉尚無此字。其加革旁,實涉靼字而誤。然遼、金史料中,其字當已作韃靼者,其倒也或作怛達,或作靼韃,極與阻?二字相似。②王國維:《觀堂集林》第三冊,中華書局,1973 年,第686 頁。
“靼韃”出于西夏第五代皇帝仁宗仁孝(1139 年即位—1193 年卒)陵,我們從殘碑內(nèi)容看,當時韃靼在西夏境內(nèi)賀蘭山一帶活動相當頻繁,夏仁宗在“大破之虜”之后,似曾嘗試用“變俗用夏”的方法來治理降附的韃靼人。③李范文:《西夏陵墓出土殘碑考釋》,李范文主編《西夏研究論集》,寧夏人民出版社,1983 年。從碑文“北塞靼韃”“年北靼韃”分析來看,此部達怛在西夏的北部或東北部,同陰山達怛西接夏國的記載大致相符。拉施特《史集》亦載,韃靼克烈部首領札阿紺孛原名客列亦臺,“幼年曾為唐兀惕部俘去,他在他們那住了一些時候,成為(他們中間的)有實力者,受到尊敬。由于他聰明能干,獲得了札阿紺孛的稱號”。札阿紺孛后又嫁女于西夏國主,雙方關系可見一斑。④[波斯]拉施特著,余大鈞、周建奇譯:《史集》第一卷第二分冊,商務印書館,1983 年,第145 頁。
“北寨靼韃”“變俗用夏”,李范文先生認為這可能指韃靼族受當時黨項勢力的影響,使他們“變俗用夏”。因此,外族人往往把韃靼誤為黨項。如《遼史·屬國表》載:圣宗開泰五年(1016)“書阻卜酋長魁可來降”。而《圣宗紀》則作“黨項魁可來”?!侗l(wèi)志》言:“西夏元昊、諒祚智勇過人,能使黨項阻卜掣肘大國?!庇秩纭罢凼稀睘槲飨拇笮眨秲愿敗肪砭牌叨疲骸包h項折文通?!蓖碛衷疲骸斑_怛都督折文通”?!百R蘭馬蹄峰”“年北靼韃”,疑為記韃靼與西夏交戰(zhàn)之事。①李范文:《李范文西夏學論文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 年,第396—397 頁。
其后,雙方戰(zhàn)事頻繁,此從殘碑中亦可得到相關的佐證,據(jù)《遼史·興宗紀》載:宋皇祐元年(1049)冬十月,契丹北道行軍都統(tǒng)耶律迪魯古率阻卜諸軍至賀蘭山,獲李元昊妻及其官僚家屬。蒙古興起后,韃靼部為蒙古所滅,而西方人仍將蒙古泛稱韃靼。元亡后,明代又把東部蒙古成吉思汗后裔各部稱韃靼。而西夏殘碑上之“靼韃”,因元人諱韃靼,故在《宋史》為“塔塔”、《遼史》為“阻卜”、《金史》為“阻幞”即是。
狗:犬旁從狹,狗者小狗也,狗也,番犬也,戌也,看守家門也。(文海22.161)
小犬者小犬也,犬也,犬仔是也。(文海34.111)
狗者番犬也,戌也,犬也,狗也,小狗也,看守家宅門也。(文海23.251)
關于西夏境內(nèi)的韃靼人,史載不多,但極具參考價值。據(jù)《宋史·夏國傳》,遼重熙十三年(1044),西夏僅一次就從遼境招誘夾山部落呆兒族八百戶。
此外,提及韃靼的是西夏法律文獻《天盛改舊新定律令》。迄今為止,“”(韃靼)一詞在《天盛改舊新定律令》中僅見于第四卷“邊地巡檢門”,西夏文原文及其譯文如下:
一、與沿邊異國除為差派外,吐蕃、①吐蕃,史金波等《天盛改舊新定律令》原譯作“西番”?;佞X、韃靼、女直相和倚持,我方大小檢引導過防線遷家、養(yǎng)水草、射野獸來時,當回拒,勿通過防線,刺史、司人亦當檢查。若不回據(jù),有住滯時,守更口者中檢主管徒六個月,檢人徒三個月。將佐、首領有官降一官,罰馬一;無官十三杖,罰馬二;管事邊檢校降二官,罰馬三,刺史因未檢察,罰馬二。正副統(tǒng)等在邊境任職,則副行統(tǒng)降一官,罰馬二;正統(tǒng)曾說地界勿通防線,管事人已行指揮,則勿治罪,未行指揮則當降一官,罰馬一。若正、副統(tǒng)歸京師,邊事、軍馬頭項交付監(jiān)軍司,則監(jiān)軍、習判承罪順序:習判按副行統(tǒng)、監(jiān)軍按正統(tǒng)法判斷。②漢譯文見史金波、聶鴻音、白濱譯注:《天盛改舊新定律令》,法律出版社,2000 年,第211 頁。西夏文原文見俄羅斯科學院東方研究所圣彼得堡分所、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研究所、上海古籍出版社編:《俄藏黑水城文獻》第8 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年,第112 頁。
據(jù)上述文獻,“與沿邊異國除為差派外,西番、回鶻、韃靼、女直相和倚持,我方大小檢引導過防線遷家養(yǎng)水草、射野獸來時,當回拒,勿通過防線。刺史、司人亦當檢察,若不回拒,有住滯時,守更口者中,檢主管徒六個月,檢人徒三個月?!雹蹍⒁娛方鸩?、聶鴻音、白濱譯注:《天盛改舊新定律令》卷四《邊地巡檢門》,法律出版社,2000 年。韃靼人“遷家”越界進入西夏游牧、射獵者顯然不屬罕見。
需要指出的是,《天盛改舊新定律令》第十卷“司序行文門”中有西夏文“,史金波等《天盛改舊新定律令》中將其譯為“大通軍”。按:西夏文“*thеj1”,音“袋、大、太、胎、泰、臺、太、大”,《文海》42.271 釋:“。(臺:萬圈上全,臺者臺也,地名之謂。)”西夏文“”*thоw1,音“道、陀、拓、桃、糖、通、大、他、駝、堂、棠、銅”,《文?!?9.252 釋:“。(唐:道旁從帳,唐者地名金塘之謂,種族亦是。)”《同音》12А4 亦釋:“(唐族姓)”。陳炳應先生在《西夏文物研究》中考證后認為:西夏時,唐朝已不復存在,而韃韃正是西夏北鄰,而且日益強盛,以唐的國號作為軍隊名稱似無必要,而建立一支防御韃韃入侵的軍隊很有必要,所以,陳先生認為此軍名譯為“韃韃軍”更加合理,但筆者同意彭向前先生的建議,認為《天盛改舊新定律令》本有“(韃靼)”一詞,且多次出現(xiàn),同一部法典中不可能又寫作“”。其原文及其譯文如下:
中等司:大恒歷司、都轉運司、陳告司、都磨勘司、審刑司、群牧司、農(nóng)田司、受納司、邊中監(jiān)軍司、前宮侍司、磨勘軍案殿前司上管、鳴沙軍、卜算院、養(yǎng)賢務、資善務、回夷務、醫(yī)人院、華陽縣、治源縣、五原縣、京師工院、虎控軍、威地軍、大通軍、①參見史金波、聶鴻音、白濱譯注:《天盛改舊新定律令》卷一〇《司序行文門》。史金波、黃振華、聶鴻音等先生將該詞譯為“大通軍”,陳炳應先生則認為翻譯為“韃韃軍”更加合理。詳見陳炳應:《西夏文物研究》,寧夏人民出版社,1985 年,第242 頁。宣威軍、圣容提舉?!械人荆骸姆N軍一安撫,一同判、二習判、一行主:虎控軍、威地軍、大通軍、宣威軍。②漢譯文見《天盛改舊新定律令》,第278—279 頁。西夏文原文見《俄藏黑水城文獻》第8 冊,第219、222 頁。
一等系屬臣民與回鶻、韃靼、黔羊主、只嵬余部眾中,不同,本國勿□數(shù),于天盛乙酉十七年正月一日前未有人入手者,彼有□……以新入手者等,回鶻、韃靼、黔羊……二經(jīng)略、京城壑及只嵬東北二經(jīng)略……等逃跑未至異處。③譯文參見梁松濤、杜建錄:《黑水城出土西夏文〈法則〉性質和頒定時間及價值考論》,杜建錄主編:《西夏學》第十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年,第36 頁,略有不同。
依公不允為韃靼真敵人及檢校他人遣人制作種種器物,違犯時,匠人徒三年,及作引語的中間人,依從法判斷。舉告賞四十緡錢,于犯罪者當交納。
通過西夏法律文獻《法則》和《亥年新法》中有確切紀年的幾處,我們可以判定《法則》和《亥年新法》的頒行正值西夏晚期,社會動蕩不安。此時,隨著蒙古勢力崛起,蒙古先后多次發(fā)動對夏的戰(zhàn)爭,面對蒙古的強勢攻伐,西夏先采取依附蒙古抗擊金朝的政策,后又改變政策,聯(lián)金抗蒙。在國內(nèi)社會動蕩,外部又隨時面臨金、蒙戰(zhàn)爭。文獻中直稱“”(韃靼)為“”(真敵人)也就不足為過?!斗▌t》第九卷第六條也記載了當時的社會歷史狀況:
一、吾庶民常年勞苦,如今與敵人時時混合爭斗,軍院內(nèi)守更口日夜操練,彼局分所列,軍民不理所需司,公鋪分明,不在依以下條法行遣,此之有何大小公事除外,奏至京師日期及邊諭文發(fā)到各司如何確定日期,視地界內(nèi)安定動蕩,依時節(jié)量度實行。①譯文參見梁松濤、杜建錄:《黑水城出土西夏文〈法則〉性質和頒定時間及價值考論》,杜建錄主編:《西夏學》第十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年,第37 頁,略有不同。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在一份俄藏編號инв.№8185 的《黑水城副將上書》文書中涉及兩個“執(zhí)金牌”的高官,一為肅州(今甘肅酒泉)邊事勾管大人,另一為出使敵國(韃靼)大人。原件一紙,行楷字體,有字19 行,保存完好。原件照片由史金波等先生刊布,②史金波、白濱、吳峰云:《西夏文物》,文物出版社,1988 年,第340 頁?,F(xiàn)將聶鴻音先生的錄文和譯文摘錄如下:
綜上所述,本文綜合考索西夏原創(chuàng)法律作品《天盛改舊新定律令》《法則》和《亥年新法》等文獻可知,番(西夏)、漢、吐蕃、回鶻,韃靼大多時候同時連用,證明西夏境內(nèi)有韃靼人。此外,西夏文《法則》和《黑水城副將上書》等文書中稱韃靼為“真敵人”和“敵國大人”,雙方關系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