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墓志銘》所見宋代歸明人及相關(guān)問題研究

高 赫

太平興國年間，李繼捧獻五州之地于宋，李繼遷反對族兄李繼捧獻地而抗宋自立。在北宋與西夏長達一個多世紀的戰(zhàn)爭中，沿邊蕃部的向背成了決定戰(zhàn)爭走勢的重要因素。歸明人是宋朝境內(nèi)少數(shù)民族中的一個特殊群體，一般指黨項西夏或西南徭洞之人來歸宋朝，所謂“自暗而歸于明也①［宋］朱熹著，［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一一一，朱子八，《論民》，第7 冊，崇文書局，2018 年，第2062 頁。”?！端喂首笪湫l(wèi)將軍李公墓志銘》所記李氏家族兩度歸明，為研究宋代歸明人提供了新的資料。同時，志文中李繼隆奪銀州、沿邊弓箭手、易利王、定仙堡等信息，又有豐富歷史細節(jié)之意義。

該墓志出土于汾陽市三泉鎮(zhèn)，現(xiàn)藏于汾陽市博物館。志石高60 厘米，寬60 厘米，厚13.5厘米，呈正方形，青石質(zhì)。志蓋篆“宋故左武衛(wèi)將軍李公墓志銘”，共3 行12 字。志文楷書，共34 行，滿行34 字，共1037 字，為崔文炳書，田師魯撰，宋熙寧五年（1072）一月郭和刻。墓志首行題“宋故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國子祭酒累贈左武衛(wèi)大將軍李府君墓志銘并序”。墓志收于《三晉石刻大全·呂梁市汾陽市卷》中，為了研究方便，現(xiàn)將該方墓志錄文如下①此墓志拓片圖版見《三晉石刻大全·呂梁市汾陽市卷》，三晉出版社，2017 年，上編，第191 頁。錄文見第190 頁。錄文與拓片原圖對比沒有發(fā)現(xiàn)錯誤，故不作校勘。：

一、墓志錄文與墓主家族基本情況

宋故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國子祭酒累贈左武衛(wèi)大將軍李府君墓志銘并序

內(nèi)殿丞制汾州兵馬都監(jiān)兼在城巡檢騎都尉崔文炳書 魏城田師魯撰

公諱謙，字光儀。譜系其出西涼府李抱真之后，大為著姓。因唐末中原離亂，散居秦晉，暨沒官扵綏州，遂家焉。大王父敬德，綏州衙校巡檢使。王父臻義，軍都軍?？荚贿M，先因夏州節(jié)度使李繼遷叛孽，犯銀州。主帥李繼隆見賊陣逼城，召募武勇當先。是時，考公先登，賊陣披靡。李公賞激，故號曰李寵陣。自此，西賊觀其出入，懼其敢勇。會咸平中，國家削棄綏、銀、夏等州，時，衙校高文岯率考公已下一百八十余人，于綏城謀劫繼遷，潰散賊兵，告急延安主帥，向太師奏陳，遂令文岯就知綏州。

后旬年，復棄其城，番漢戶民，割屬延安?？脊时娫勱I，乞修置堡寨，固守封疆，因茲立名。歸明界弓箭手八指揮，考公充弟②“弟”通“第”。七指揮使，守把定仙堡，籍系延州延川縣漢王社人。公立身勁勇，眾所推服，乃襲父爵。至明道中，昊賊侵境，遞相仇殺。景祐二年，西賊首領(lǐng)易利王攻打定仙堡，致驅(qū)虜全家陷沒番中，仍于夏州羈管。居數(shù)年，因弟三男定頗立戰(zhàn)效，累遷至偽團練使。公與定設(shè)謀，得遷徙家于綏州近邊地，名義讓平，示有歸漢之意?？刀髂?，果全家歸明，男定特授供備庫副使，蒙朝廷推恩，公授三班奉職，后定改授崇儀使，充麟府路都巡檢使。公就加右班殿直，監(jiān)汾州靈石縣酒稅。秩滿，移太原府路巡轄馬遞鋪。慶歷五年，到官未幾，公已年高自靖，遂加左清道率府率，兼監(jiān)察御史，武騎尉致仕。

越明年，夏四月二十九日，終于汾州私弟，享年七十三。公嘗守把定仙堡，僅三十余載，凡西賊侵掠御捍，屢經(jīng)殺獲首級、牛羊、器仗，累遷至都軍主。公以材武謀略過人，復陷于賊境，頗歷艱阻，自不能奮功名于當時，良可憤哉！及其暮矣，因子貴而托蔭薄官，亦以天幸之大也。公先娶趙氏，早世。再娶高氏，累贈譜寧郡太君。子男七人，長曰均，東頭供奉官，不祿。次聳，早世。定，愽州團練使。大詳貴，西京左藏庫副使。容，西頭供奉官。宏，右侍禁。寔，內(nèi)殿崇班。女三人。長適劉千，次適劉義，季適任升。孫二十六人。長曰沖。次曰湛，三班差使。浩，西京左藏庫副使。洙，左侍。禁，早世。澤，左侍禁。淵，東頭供奉官。沂，西頭供奉官。浦、澄俱左侍禁。涇，右侍禁。溉，三班奉職。自溉之上咸著邊功。渙，左班殿直。洵、潛偕右班殿直，未冠。沆、演、滸、漸、湘、潯、瀆、淮、洋、泌、渭、濆皆未仕。孫女出嫁者一十人，居室者八人。偉哉！公積慶所致，有以見子孫詵詵然，后知光榮如是耶。功名休赫，繼世不泯爾。熙寧五年正月二十六日，卜葬西河縣景云鄉(xiāng)龍觀里西原。其孤而下，送終且厚，莫不盡孝喪之禮。師魯早出門下，惠然托文，暨不獲辭焉，敢以直記其事，以示歲月，永堅于石也。謹為銘粵。

于乎考德，紹先敬臻。盛居五代，挻生綏銀。少抱勁勇，胡能奮身。定仙守把，徒效功勤。陷番歸漢，逢明圣君。一門忠孝，安邊將臣。累經(jīng)戰(zhàn)斗，靖除妖塵。良田十頃，今為汾人。偉焉積慶，子孫詵詵。光榮繼世，不絕選掄。去世已久，聲容龍麟。西原卜葬，會待佳辰。山川平接，相對水濱。景云之下，龍觀冢新。白楊青草，依依芳春。

郭和刻

據(jù)墓志文，志主李謙，字光儀，生于宋太祖開寶六年（973），卒于宋仁宗慶歷六年（1046）四月二十九日，享年七十三歲。志文介紹志主為“西涼府李抱真之后”，“李抱真”指唐朝著名粟特人武將安抱真，這個家族以涼州（今甘肅武威）為籍貫，因安抱真兄長安抱玉恥于與安祿山同姓，故上表唐朝請求改姓，唐朝遂賜這個家族姓“李”。如果志文所言非虛，那么志主家族就是源出安姓的粟特人后裔。志主李謙的曾祖父名叫李敬德，曾任綏州衙校巡檢使。李謙的祖父李臻義，任都軍。志主李謙父親名叫李進，曾協(xié)同李繼隆討伐李繼遷，同高文岯“謀劫李繼遷”，在歸明界任緣邊弓箭手第七指揮使，并守衛(wèi)定仙堡。李謙在定仙堡承襲父爵，守衛(wèi)定仙堡三十余年，官職累至都軍主。在李謙62 歲時，李氏家族被西夏“易利王”俘虜，并羈管于夏州。被俘期間，李謙第三子李定因戰(zhàn)功官至西夏團練使。即使如此，李謙仍心向宋朝，暗中與李定謀劃歸明事宜，并舉家遷至綏州邊地，最終于康定二年（1041）年成功歸宋。歸明后，李謙先后被授予三班奉職、麟府路都巡檢使兼崇儀使、右班殿職監(jiān)靈石縣酒稅、太原府路巡轄馬遞鋪等職官，以左清道率府率、監(jiān)察御史、武騎尉致仕。

李謙生有七男三女，孫二十六人，孫女十九人。李氏家族男丁中為官者眾多，是宋夏邊境的將臣家族。

二、墓志所見宋夏戰(zhàn)爭考

（一）“李繼遷犯銀州”考

志主“大王父敬德，綏州衙校巡檢使。王父臻義，軍都軍”。衙校巡檢使、都軍是唐以來存在的藩鎮(zhèn)武職軍將官銜。又因為李氏家族世代定居的綏州正處拓跋黨項政權(quán)的統(tǒng)轄范圍內(nèi)，所以志主的太祖和祖父應在定難軍中任職。到了志主父親李進這一代，李氏家族的政治身份與政治立場發(fā)生了變化。志文詳細記錄了李進協(xié)助宋朝名將李繼隆討伐李繼遷一事：“考曰進，先因夏州節(jié)度使李繼遷叛孽，犯銀州。主帥李繼隆見賊陣逼城，招募武勇當先。是時，考公先登，賊陣披靡。李公賞激，故號曰李寵陣。自此，西賊觀其出入，懼其敢勇?！崩钸M從夏州定難軍職官轉(zhuǎn)變?yōu)樗纬瘜⒊际窒碌膶⑹?，變化的緣由，究其根本，與當時的重大事件李繼捧獻土有關(guān)。

宋太宗太平興國五年（980），定難軍節(jié)度留后李繼筠死。繼任定難軍節(jié)度使的李繼捧于太平興國七年（982）“以夏、銀、綏、宥、靜五州之地來歸，太宗嘉之，繼捧愿留京師①［宋］王稱著，孫言城、崔國光點校：《東都事略》卷一二七《西夏一》，齊魯書社，2000 年，第1098—1099 頁?！?，綏州此后由宋朝所派官員接管。李氏家族自此完成了身份轉(zhuǎn)換，從定難軍節(jié)度使的僚屬，變成了宋朝治下的蕃兵。

李繼捧入朝獻地后，宋太祖趙光義遣使“發(fā)李繼捧緦麻以上親赴闕②［元］脫脫等：《宋史》卷四《太宗一》，中華書局，1977 年，第68 頁?！保罾^捧族弟李繼遷不愿內(nèi)附，開始反宋自立。

雍熙二年（985）二月，李繼遷在葭蘆川將曹光實殺害，繳獲了銀州的大量軍資器械。宋太宗得知此事，命李繼隆與田仁朗、王侁率兵擊之③［元］脫脫等：《宋史》卷二五七《李處耘傳》，中華書局，1977 年，第8965 頁。。田仁朗出綏州援撫寧，王侁出濁輪川，威脅銀州，斷李繼遷歸路，“繼隆四月出銀州北④［元］脫脫等：《宋史》卷二五七《李處耘傳》，中華書局，1977 年，第8965 頁?！?，掃清附從李繼遷的蕃部⑤王天順：《西夏戰(zhàn)史》，寧夏人民出版社，1996 年，第96—97 頁。。志主李謙的父親李進作為宋朝邊境基層兵參與了對李繼遷的戰(zhàn)斗⑥墓志記載李繼遷“犯銀州”，據(jù)史料所載，李繼遷曾四次攻打銀州。第一次是雍熙二年（985）二月，“乃詐降，誘殺曹光實于葭蘆川，遂襲銀州據(jù)之，時雍熙二年二月也?！保ā端问贰は膰鴤魃稀罚５诙问怯何跛哪辏?87）冬十一月“繼遷兇忍，虐用其屬，宥州黨項咩兀等族首領(lǐng)，都指揮遇乜布九人謀誅繼遷。時繼遷克期攻銀州，會諸族于無定河側(cè)?！保ā端问贰肪硭木乓弧饵h項傳》）。第三次是淳化三年（992）春正月，“統(tǒng)和十年二月，韓德威奏李繼遷稱故不出，至靈州俘虜以還”（《遼史》卷八二《德威傳》）。（《西夏書事》注此處靈州應為銀州）。“保吉復入銀州，契丹兵至大掠。（《西夏書事》卷五）。第四次是淳化五年（994）三月，《東都事略》卷一二七《西夏一》載：“保忠為保吉所誘，陰與之合，來寇靈州”，《西夏書事校正》考“是時尚未犯靈州也”。結(jié)合“保吉復棄銀州”判斷“趙保忠出次于野，保吉襲敗之，并其眾”所犯銀州。（《西夏書事》卷五）。李繼隆對李繼遷的討伐應為兩次。第一次是雍熙二年（985）三月，第二次是淳化五年（994）三月，考慮墓志內(nèi)容以時間先后順序為線索，事件最有可能發(fā)生在雍熙二年（985）三月。經(jīng)過對比，志文中李繼遷“犯銀州”一事最有可能發(fā)生于雍熙二年。。志文還強調(diào)了李進在此次戰(zhàn)斗中的貢獻：李繼遷手下迫近銀州城，在危急情況下，“考公先登，賊陣披靡。李公賞激，故號曰李寵陣。”李進響應主帥李繼隆的號召沖鋒在前，使得戰(zhàn)局情況轉(zhuǎn)變，因為貢獻巨大，他不僅被李繼隆贊賞，還獲得了“李寵陣”的美名。

在以往認知里，宋朝早期對夏作戰(zhàn)時的兵源多就近調(diào)動，如《宋史》記載：“雍熙中，夏州叛，命李繼隆為銀、夏都部署，以繼能監(jiān)軍。俄徙護定州屯兵，領(lǐng)驍捷卒三千，屯五回嶺⑦［元］脫脫等：《宋史》卷四六六《張繼能傳》，中華書局，1977 年，第13620 頁?！?；“淳化三年，與白承睿護芻粟入靈武。會繼遷復寇邊，命繼能、承睿與知靈州侯延廣領(lǐng)驍卒五千，同主軍務(wù)，俄留為本州都監(jiān)。及鄭文寶議城威州、清遠軍，繼能護其役⑧［元］脫脫等：《宋史》卷四六六《張繼能傳》，中華書局，1977 年，第13620 頁。?！敝疚膭t講述了李繼隆于雍熙年間對抗李繼遷的策略是“召募武勇當先”。由此看來，宋朝在對李繼遷的作戰(zhàn)中充分利用了當?shù)剞?，這為我們研究宋初邊境戰(zhàn)士的來源提供了新材料。

（二）“綏城謀劫繼遷”考

助李繼隆在銀州擊敗李繼遷并非李進對李繼遷唯一的作戰(zhàn)事跡，志文記載“會咸平中，國家削棄綏、銀、夏等州，時，衙校高文岯率考公已下一百八十余人，于綏城謀劫繼遷，潰散賊兵，告急延安主帥，向太師奏陳，遂令文岯就知綏州?！?/p>

志文所提及的高文岯，其生平事跡在《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中有詳細的記載。淳化五年（994），李繼遷欲將綏州民眾遷徙到夏州，時為綏州衙校、李繼遷部將的高文岯因為不想背井離鄉(xiāng)，就反戈一擊，殺了李繼遷派來的守將并攜綏州城及下轄五縣歸宋。高文岯歸宋后，宋太宗派李繼隆攻下夏州，任命趙光嗣為夏州團練使，駐守新收復的夏州，任命世代居于綏州的高文岯為綏州團練使，由他鎮(zhèn)守綏州。志文中提到的“綏城謀劫繼遷”便指此事。

墓志所載可以補充“綏城謀劫繼遷”一事的具體情況：淳化元年（990）七月，李繼遷詐降，宋廷授予李繼遷銀州防御使，其弟李繼沖綏州觀察使之職，綏州重被劃歸于李繼遷勢力范圍之內(nèi)，志文中“國家削棄綏、銀、夏等州”當指此事。幾代扎根于綏州的李氏家族也因此成為李繼遷的治下。與李進同屬李繼遷部下的高文岯對李繼遷遷徙綏州民的命令不滿，便與李謙在內(nèi)的一百八十多名兵將企圖在綏州暗殺李繼遷。這一計劃事先已“告急延安主帥（王顯）”①王顯字德明……。淳化二年（991）八月，詔加切責，黜授隨州刺史，充崇信軍節(jié)度、觀察等使，遣之任。俄知永興軍，徙延州。（《宋史》卷二六八《王顯傳》）?！跋蛱珟煟ㄏ蛎糁校┳嚓悺薄＂诖司渲小跋蛱珟熥嚓悺庇袃煞N理解。一種理解是將“向”視為動詞，此句意為當時的太師呂蒙正向宋太宗稟告高文岯謀劃暗殺李繼遷一事；另一種理解是此處的“向”為姓氏，向太師是一個人名，指向敏中。向敏中雖不曾為太師，但淳化四年（993）他參與了西北軍務(wù)，有對太宗奏事的可能。《宋史》載：“時西北用兵，樞機之任，專主謀議，敏中明辨有才略，遇事敏速，凡二邊道路、斥堠、走集之所，莫不周知。至道初（995—997），遷給事中?！保ā端问贰肪矶硕断蛎糁袀鳌罚?。筆者認為第二種理解的可能性更大。戰(zhàn)斗勝利后，高文岯“就知綏州”。

但是，志文中這一事件的發(fā)生年代——“咸平中”與傳世史料所載“淳化五年”稍有沖突。高文岯于淳化五年（994）四月被宋廷委任為綏州團練使，至道三年（997）離開綏州，在石州任職。高文岯不可能于咸平年間（998—1003）以綏州衙校、李繼遷叛將的身份出現(xiàn)在綏州，因此，筆者認為墓志所記載的時間很可能錯誤。結(jié)合史實，志文記載的事件應發(fā)生于淳化五年（994）。

三、墓志所見北宋安置歸明人考

淳化年間，宋朝曾將一心向宋的綏州蕃兵李進劃撥到李繼遷勢力范圍之下，在李進隨高文岯歸明后，宋朝將綏州之人妥善安置于宋境之內(nèi)。志文介紹了以李進為代表的綏州附宋歸明蕃兵的去向：“后旬年，復棄其城，番漢戶民，割屬延安?！边@段志文體現(xiàn)宋廷試圖用棄守綏州的方式，來安撫李繼遷。

交割綏州土地于李繼遷政權(quán)前，宋朝命守將高文岯“廢毀其城”①［宋］曾公亮、丁度撰，鄭誠整理：《武經(jīng)總要》前集卷十八下《邊防·西蕃地界·綏州》，湖南科學技術(shù)出版社，2017 年，第1129 頁。，并安置綏州的人員。何冠環(huán)在《北宋綏州高氏蕃官將門研究》②何冠環(huán)：《北宋綏州高氏蕃官將門研究》，《北宋武將研究》（續(xù)編）（中），花木蘭文化出版社，2016 年，第338 頁。一文中，歸納出宋朝對綏州民的兩種安置政策：一是安置高文岯和綏州民于石州③何冠環(huán)：《北宋綏州高氏蕃官將門研究》，《北宋武將研究》（續(xù)編）（中），花木蘭文化出版社，2016 年，第338 頁。?！段浣?jīng)總要》記載，李繼遷懷恨高文岯的背叛，在高文岯擔任宋朝綏州團練使期間“攻擊不已④［宋］曾公亮、丁度撰，鄭誠整理：《武經(jīng)總要》前集卷十八下《邊防·西蕃地界·綏州》，湖南科學技術(shù)出版社，2017 年，第1129 頁。”，出于保護歸明人的考慮，宋朝授予高文岯石州、隰州都巡檢使，讓高文岯遠離宋夏邊境，退居河東二線，暫避鋒芒。同時，“洎居民于石州”⑤［宋］曾公亮、丁度撰，鄭誠整理：《武經(jīng)總要》前集卷十八下《邊防·西蕃地界·綏州》，湖南科學技術(shù)出版社，2017 年，第1129 頁：綏州，唐屬朔方節(jié)度，城在延州東北無定河川。本朝太平興國中李繼遷叛，河右俶擾以高文岯知州事，繼遷攻擊不已，因徙，文岯洎居民于石州，廢毀其城，咸平初，言事者請城綏州，屯兵積谷以遏黨項，言利害相半，遣工部侍郎錢若水馳往規(guī)度，既而若水上言，綏州頃為內(nèi)地，民賦登集，尚須旁郡轉(zhuǎn)餉，自賜趙保忠以來，人戶凋殘，今若城之，須廣屯戎兵倍于往日，芻糧之給全仰河東，地隔黃河小大鐵碣二山，城下有無定河，緩急用兵，輸運艱阻。即罷其役。德明既款附，上言乞割綏州土界當?shù)溃t以誓表令邊臣詳定附之。。二是將高文岯家族安置于晉州。宋朝并沒有讓高文岯家屬隨同其遷徙石州，而是安置到了內(nèi)地的晉州⑥何冠環(huán)：《北宋綏州高氏蕃官將門研究》，《北宋武將研究》（續(xù)編）（中），花木蘭文化出版社，2016 年，第338 頁。。《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記載：“文岯母在晉州⑦［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七三，真宗大中祥符三年六月庚戌，中華書局，2004 年，第1674 頁?！?。這種將蕃官與族人分置的做法，顯露出宋朝對歸明蕃官⑧何冠環(huán)《北宋綏州高氏蕃官將門研究》考證高文岯為歸明蕃官?！侗彼挝鋵⒀芯俊罚ɡm(xù)編），花木蘭文化出版社。湯開建《熙豐時期宋夏橫山之爭的三份重要文獻》中稱高文岯所在的高氏家族為西北邊境著名蕃將家族。（《寧夏社會科學》2003 年第3 期）的提防。北宋曾采用內(nèi)徙的方法，強化對歸明人的人身控制⑨謝波：《北宋對“歸明人”的法律控制》，《北方論叢》，2009 年第六期，第155 頁。?！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就有記載：“環(huán)慶路投來蕃部極多……或度其后必生變者，徙之內(nèi)地⑩［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三二，仁宗慶歷元年五月壬申，中華書局，2004 年，第3134 頁。。”宋朝將高文岯與已成鄉(xiāng)豪的家族分置，正是體現(xiàn)了這一點。

但這兩種安置政策并不是全部，結(jié)合墓志內(nèi)容，我們發(fā)現(xiàn)了第三種安置政策：安置基層歸明蕃兵于宋夏戰(zhàn)爭前線。這些蕃兵以綏州李進一家為代表。他們曾與高文岯一同作戰(zhàn)，表現(xiàn)出了歸宋的決心，也擁有一定的作戰(zhàn)經(jīng)驗。從志文中看，李氏家族“守把定仙堡”，“籍系延州延川縣漢王社”的記載，表明這個家族的籍貫落在了延州延川縣的漢王社，但實際上卻駐守于更靠近前線的定仙堡。

李進雖然沒能參與新堡寨的修筑，但卻參與了對宋朝原有邊疆堡寨的戍守，志文記載他“固守封疆，守把定仙堡”，并擔任弓箭手指揮：“歸明界弓箭手八指揮，考公充弟七指揮使，守把定仙堡”。宋制，弓箭手有力役弓箭手和緣邊弓箭手之分，其中力役弓箭手不屬于軍隊系統(tǒng)②胡錦鵬：《北宋緣邊弓箭手簡論》，華中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2 年。；緣邊弓箭手則是鄉(xiāng)兵的一種，是宋朝為維護邊地安全設(shè)置的兵種。緣邊弓箭手的設(shè)置意義重大，“整輯蕃漢弓箭手③［宋］馬端臨著，上海師范大學古籍研究所、華東師范大學古籍研究所點校：《文獻通考》卷一五三，兵考五，中華書局，第八冊，2011 年，第4573 頁。”一方面可以更大程度利用田土，另一方面可以招誘拉攏邊地之人，收攏他們保衛(wèi)領(lǐng)土：“況所得之地，川原寬平，土性甚美，屬羌數(shù)萬已就耕鋤，新招弓箭手五千，膏腴土田占藉未遍，須增修城壘，使有土著之心，不惟地利可助邊儲亦絕敵人規(guī)取舊物之計④［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三一，神宗元豐五年十二月癸丑，中華書局，2004 年，第7983 頁。。”

據(jù)正史記載，北宋緣邊弓箭手應創(chuàng)設(shè)于宋真宗景德二年（1005），主持人為當時知鎮(zhèn)戎軍的曹瑋⑤胡錦鵬：《北宋緣邊弓箭手簡論》，華中師范大學2012 年碩士學位論文。。志文中的李進最早在至道三年（997）李繼遷接管綏州時就成為緣邊弓箭手，兩件事時間相近，內(nèi)容大致相符。可見在當時將蕃兵招募為弓箭手是宋朝邊地廣泛推行的政策，曹瑋募邊民為弓箭手的建議正是基于當?shù)氐脑缙趯嵺`。

志文記載當時歸明界弓箭手有八個指揮，李進是第七指揮使，他駐扎、守衛(wèi)于定仙堡。那么“歸明界”、第七指揮區(qū)定仙堡規(guī)模如何呢？“歸明界”很少有人討論，且此詞容易望文生義，將它視作一個常見的歸明人聚居名稱。但筆者經(jīng)過史料爬梳，發(fā)現(xiàn)北宋文獻中的“歸明界”似乎僅見于鄜延路。如：“鄜延路新舊蕃捉生、環(huán)慶路強人、諸路漢弓箭手、鄜延路歸明界保毅蕃戶弓箭手，皆涅于背⑥［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百八，神宗元豐三年九月庚申，中華書局，2004 年，第7491 頁?！?。“鄜延路經(jīng)略司言：‘漢戶及歸明界弓箭手自買馬，乞依蕃弓箭手例，每匹給撫養(yǎng)庫絹五匹為賞’。⑦［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百八，神宗元豐五年八月戊午，中華書局，2004 年，第7921 頁?！敝疚闹欣钸M所在的定仙堡位于綏德東南⑧關(guān)于定仙堡地理位置的考證，詳見后文。，綏德隸屬鄜延路。因此，結(jié)合墓志與史料記載，我們推斷，“歸明界”很有可能是綏德的一個具體地名，此地用來安置附宋歸明蕃兵。

文獻中沒有對歸明界弓箭手的詳細記載，暫且根據(jù)此后幾年的奏章大致推斷李進所在歸明界人口規(guī)模：“二月，知清澗城劉怤言：‘所隸歸明號箭手八指揮，凡三千四百余人、馬九百匹，連歲不登，愿以丹州儲糧振恤?！t下其章轉(zhuǎn)運司行之”①［元］脫脫等：《宋史》卷一九一《兵志五》，中華書局，1977 年，第4757 頁。。“（熙寧）五年，權(quán)發(fā)遣延州趙禼招到漢蕃弓箭手人騎四千九百八十四，為八指揮，遂擢吏部員外郞，加賜銀絹二百?！雹冢墼菝撁摰龋骸端问贰肪硪痪湃侗酒摺?，中華書局，1977 年，第4802 頁?！拔灏偃藶橹笓]，置指揮使；百人為都，置正、副都頭二人、節(jié)級四人。”③［元］脫脫等：《宋史》卷一九三《兵志四》，中華書局，1977 年，第4711 頁。天圣八年（1030）環(huán)慶路“所募弓箭手……至三百人以上，團為一指揮”④［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百九，仁宗天圣八年甲戌正月，中華書局，2004 年，第2534 頁。。據(jù)此推斷，歸明界大致三千人，李進在第七指揮區(qū)，手下約三到五百人。

要之，志文透露了宋朝為保衛(wèi)西北邊境采取的一系列政策：收攏綏州蕃民，將能夠戰(zhàn)斗、熟悉當?shù)丨h(huán)境的兵員安置于歸明界，并將這些兵員編為緣邊弓箭手，準許緣邊弓箭手爵位承襲。

四、墓志所見宋夏沿邊定仙堡地望考

墓志后文提到李進之子李謙“守把定仙堡，僅三十余載”，又據(jù)景祐二年（1035）“易利王”攻打此地，“致驅(qū)虜全家陷沒番中”推測，定仙堡最遲建于景德二年（1005）。史籍中雖然沒有定仙堡相關(guān)記載，但我們可以通過定仙山、定仙嶺的記載來確定定仙堡的位置。

據(jù)《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記載，“已而綏德城告急曰：‘賊益兵大至定仙山，煙火皆滿’”⑤［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一四，神宗熙寧三年八月戊午，中華書局，2004 年，第5193 頁。。可見定仙山在宋代屬于綏德境內(nèi)，宋之綏德城與現(xiàn)代綏德縣縣治名州鎮(zhèn)為同一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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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經(jīng)總要》亦曾提及定仙嶺：“白草寨，東控黃河伏落關(guān)路，北綏州界鐵茄平、定仙嶺、滿堂川路，最為要害之地?！雹蓿鬯危菰痢⒍《茸?，鄭誠整理：《武經(jīng)總要》前集卷十八下《邊防·西蕃地界·綏州》，湖南科學技術(shù)出版社，2017 年，第1129 頁。。亦可見定仙嶺屬綏德地界。另外，史料將鐵茄平、定仙嶺、滿堂川三路并列，其中鐵笳平位于無定河以東⑦無定河東滿堂、鐵笳平一帶土地，最為膏腴，西人賴以為國，自修綏德城，數(shù)年不敢耕鑿，極為困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神宗熙寧四年）。；滿堂川在（綏）州東五十里；無定河在（綏）州東門外⑧［明］趙廷瑞修，［明］馬理、呂楠纂，董健橋整理：《陜西通志》卷四《土地四·山川下》，三秦出版社，2006 年，第161 頁。，所以定仙嶺應該也位于綏德、無定河東部。

《太平寰宇記》對定仙嶺的記載可以佐證定仙嶺位于綏德。定仙嶺位于隋朝劃定的延?？h界⑨《太平寰宇記》卷之三八關(guān)西道十四廢延?？h，南一百一十里。二鄉(xiāng)。亦膚施縣地，后魏廢帝元年于此置延陵縣，屬撫寧郡。隋開皇七年改為延?？h。此縣城據(jù)崖，三面夐絕，攻守頗為邊防險固之所。今廢為鎮(zhèn)。差蕃人管蕃戶……圣佛崖，甬子山，定仙嶺，并在縣界。（《太平寰宇記》卷三八，關(guān)西道十四綏州）?！吨袊鴼v史地圖集》隋朝一圖中能夠清楚地看到延?？h控攝雕陰郡南部無定河以東大片土地，這部分土地也對應現(xiàn)代的綏德縣。由此可見宋朝的定仙嶺在現(xiàn)今綏德縣。

除卻史料記載以外，現(xiàn)今綏德縣境內(nèi)仍有定仙山、定仙墕、定仙嶺、定仙墕鎮(zhèn)存在。這幾個地方東臨黃河，西臨無定河。定仙墕和定仙墕鎮(zhèn)位于定仙嶺上，定仙墕鎮(zhèn)位于綏德縣城東南50公里處定仙嶺道西部焉口①白占全：《陜北定仙焉娘娘廟花會調(diào)查》，《呂梁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06 年第4 期，第31 頁。。宋代的定仙堡很有可能位于定仙山、定仙嶺的附近。這幾個地方因定仙山得名，名稱千年未變。

以上材料可以相互印證。又因為定仙山、定仙嶺位于無定河與綏德東部，所以我們推測：定仙堡位于綏德東南部，無定河與黃河之間，它的修建時間早于宋景德二年（1005），是宋夏邊境的“要害之處”。

定仙堡大致位置②定仙堡具體位置一圖是在石峰所著《黃河中游峽谷》第37 頁定仙嶺位置示意圖基礎(chǔ)上繪制。（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7 年，第37 頁）。

定仙堡對于李進之子李謙意義非同一般，李謙在定仙堡承襲了父親的爵位，他戍守堡寨三十余年，在此期間，李謙曾與西夏對戰(zhàn)，俘獲敵人首級與財物，“累遷至都軍主”?；蛟S是在定仙堡為宋朝戍邊三十年的履歷，讓這個家族堅定了忠于北宋的政治立場，也為他們在被西夏俘虜后再次歸明奠定了基礎(chǔ)。

五、墓志所見“易利王”考

志文中提道：“景祐二年（1035），西賊首領(lǐng)易利王攻打定仙堡，致驅(qū)虜全家陷沒番中，仍于夏州羈管?！本蛡魇浪问肥妨隙?，并未見有“易利王”之稱呼。筆者認為，墓志里的“易利王”是野利旺榮，主要有以下四個原因。

其一，“易利王”的“易利”兩字與傳世文獻記載野利旺榮的王號“拽利”“野利”讀音相近?！朵乘浡劇分杏涊d野利旺榮號“拽利王①［宋］司馬光撰，鄧廣銘等點校：《涑水記聞》卷第一一，中華書局，1989 年，第206 頁?！保蛾兾魍ㄖ尽分幸袄鷺s被稱為“野利王②［明］趙廷瑞修，［明］馬理、呂楠纂，董健橋整理：《陜西通志》卷三六《民物四》，三秦出版社，2006 年，第1930 頁?！?。易利、拽利、野利同音異譯。其二，“易利王”被稱為“王”，而傳世文獻中作為后族的野利旺榮曾任謨寧令③［宋］司馬光撰，鄧廣銘等點校：《涑水記聞》卷第五，中華書局，1989 年，第89 頁。，謨寧令一詞在西夏語中意為天大王④［清］周春著，胡玉冰校補：《西夏書校補》，卷之三臣傳，中華書局，2014 年，第92 頁。。其三，“易利王”羈管李氏家族的地點夏州，正是傳世文獻中野利旺榮的大本營。志文中“致驅(qū)虜全家陷沒番中，仍于夏州羈管”，說明李氏家族曾被俘于夏州?！斗段恼つ曜V補遺》記載，野利旺榮“在夏州東彌陀洞居止⑤［宋］范仲淹著，李勇先、王蓉貴校點：《范仲淹全集》，附錄二：年譜，第917 頁?！保闹菔且袄鷺s的居住地。其四，定仙堡是西夏左廂兵鋒的攻擊范圍。野利旺榮為元昊妻弟，他“貴寵用事⑥［宋］司馬光撰，鄧廣銘等點校：《涑水記聞》卷第十一，中華書局，1989 年，第206 頁?！?，統(tǒng)明堂左廂⑦［宋］魏泰撰，李裕民點校:《東軒筆錄》卷八，中華書局，1983 年，第94—95 頁。魏泰《東軒筆錄》載：“元昊分山界戰(zhàn)士為二廂，命兩將統(tǒng)之，剛浪凌統(tǒng)明堂左廂，野利遇乞統(tǒng)天都右?guī)⒛苡帽?，山界人戶善?zhàn)，中間劉平、石元孫、任福、葛懷敏之敗，皆二將之謀也。”。左廂包括銀、夏、綏、石、宥等州，相當于今陜西北部橫山一線。而定仙堡所在的綏州在橫山南麓，是西夏左廂兵鋒所指之處，也是防御西夏進攻延州的重要堡寨。

野利旺榮又名剛浪崚，《東軒筆錄》記載元昊“分山界戰(zhàn)士為二廂，命兩將統(tǒng)之，剛浪崚統(tǒng)明堂左廂⑧［宋］魏泰撰，李裕民點校:《東軒筆錄》卷八，中華書局，1983 年，第94—95 頁?！?，野利旺榮何時開始統(tǒng)領(lǐng)明堂左廂，學界尚無定論，現(xiàn)有研究中有人將此時間大致劃定在元昊建國后。比如《西夏紀》將“始，元昊分山界戰(zhàn)士為二廂，命兩將統(tǒng)之：野利旺榮統(tǒng)明堂左廂；野利遇乞統(tǒng)天都右?guī)?。二將能用兵，元昊倚為腹心”⑨戴錫章撰，羅矛昆校點：《西夏紀》卷九公元1042 年，宋慶歷二年，寧夏人民出版社，1988 年，第217 頁。這條史料系于宋慶歷二年、西夏天授禮法延祚五年（1042）后。翟麗萍的《西夏職官制度研究》判定“西夏自元昊建國起，就有將兵力分為東、西兩部分的習慣”⑩翟麗萍：《西夏職官制度研究》，陜西師范大學2013 年博士學位論文，第205 頁。，也將元昊分左右兩廂的時間定在元昊建國后。高仁?高仁：《“左廂”“右?guī)迸c經(jīng)略司——再探西夏“邊中”的高級政區(qū)》，《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19 年版，第60 頁?！丁白髱薄坝?guī)迸c經(jīng)略司——再探西夏“邊中”的高級政區(qū)》根據(jù)《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的記載分析了“左廂”“右?guī)钡膭澐謺r間，將“山遇與弟惟永分掌左右?guī)毕涤趯氃辏?038），并推斷野利兄弟分掌左右?guī)臅r間在慶歷年間（1041—1048）。

根據(jù)“景祐二年，西賊首領(lǐng)易利王攻打定仙堡，致驅(qū)虜全家陷沒番中，仍于夏州羈管”的記載，早在1035 年，野利旺榮就活動于西夏左廂、夏州一帶。志文中的記載似乎與史料、現(xiàn)有研究中野利旺榮在西夏建國后接任西夏左廂相沖突。

為了解釋這種沖突，我們可以提出一種假設(shè)，即野利旺榮在景祐二年可能只是活動于明堂左廂一帶的地方大族首領(lǐng)，有一定的政治地位。但此時的西夏左廂還是由李元昊皇叔嵬名山遇統(tǒng)領(lǐng)，嵬名山遇“有勇略，國人向之”，是李元昊稱帝的障礙。李元昊曾讓嵬名山遇之弟嵬名惟序誣告其兄長：“汝告山遇反，吾以山遇官爵與汝。不然，俱族滅矣，①［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二二，仁宗寶元元年九月己酉，中華書局，2004 年，2880 頁?！蔽┬?qū)嵡楦嬷兔接龊螅接雎嗜彝端?，宋朝將投宋者遣還，山遇被“射而殺之②［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二二，仁宗寶元元年九月己酉，中華書局，2004 年，2880 頁。”。此后，西夏左右?guī)慕y(tǒng)領(lǐng)者才由西夏皇族嵬名兄弟轉(zhuǎn)為后族野利兄弟。這種假設(shè)是否能成立，還有待于更多相關(guān)記載的證明。

傳世史料對野利旺榮著墨較少，且主要集中于西夏建國后宋朝對他的刺殺、招降與種世衡的離間。墓志記載景祐二年（1035）野利旺榮攻宋之事，可作為宋夏邊境戰(zhàn)爭記錄的補充，也為我們研究景祐年間野利旺榮的活動情況提供了新的資料。

六、墓志所見李氏家族形象

李氏家族雖為蕃官，但北宋朝廷對少數(shù)民族蕃官常持提防之心，《宋史》曾載：“元豐六年（1083）蕃官雖至大使臣，猶處漢官小使臣之下，”③［元］脫脫等：《宋史》卷一九一《兵志五》，中華書局，1977 年，第4760 頁。由此可見蕃官的境遇。粟特族裔、歸明人的身份也擠壓著李氏家族的上升空間，為了解決身份上的天然壁壘，志文在構(gòu)建李氏家族形象方面做了種種嘗試。通過梳理，我們發(fā)現(xiàn)了志文在敘述中存在一些傾向：

一是在記錄生平事件時刻意強調(diào)志主家族與重要歷史人物的密切關(guān)系，在敘述中夸大李氏家族人物貢獻。比如志文中記錄的銀州守衛(wèi)戰(zhàn)，志文書寫者刻意將李繼遷和李繼隆這兩位對陣的主帥寫入墓志，并且力圖刻畫志主父親李進對宋朝忠心耿耿，在戰(zhàn)爭中悍不畏死且勇武過人的形象。但查閱史料，銀州之戰(zhàn)并沒有留下什么記載，墓志不記載戰(zhàn)役中宋軍的斬獲，也表明這場戰(zhàn)役很有可能只是一場小的、無關(guān)緊要的戰(zhàn)斗，戰(zhàn)爭中的敗者李繼遷也未必出現(xiàn)于當時的戰(zhàn)斗中，志文的記錄很有可能是將擊敗李繼遷部下與擊敗李繼遷作概念偷換。

同樣的，在記錄“綏城謀劫繼遷”一事，志文描述：“衙校高文岯率考公已下一百八十余人，于綏城謀劫繼遷”，強調(diào)志主父親李進地位高于同期參戰(zhàn)的一百八十余人。從志文內(nèi)容分析，李進在此戰(zhàn)斗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并且李進與高文岯的關(guān)系最為密切，但事實卻與此矛盾。志文記載李進家族戶籍遷至延州，戍守在綏德定仙堡，而高文岯此后任綏州團練使、石州、隰州都巡檢使等職位，擁有自己的親信兵馬，是宋廷重用的蕃將，兩人再無交集。在高文岯得官一事上，《宋史》等文獻將高文岯得官歸因于高文岯攜綏州民眾獻城：“文岯舉州來歸，即拜團練使④［元］脫脫等：《宋史》卷三三四《高永能傳》，中華書局，1977 年，第10726 頁?！?，而志文直接將高文岯“就知綏州”歸因于“綏城謀劫繼遷”，這種敘述將高文岯得官緣由簡單化，淡化高文岯曾攜綏州城及下轄五縣歸宋的事跡，從側(cè)面拔高了志主父親所參加戰(zhàn)斗的重要性，體現(xiàn)墓志書寫者為志主父親夸耀功勞的私心。

二是敘述中省略為西夏作戰(zhàn)的經(jīng)歷。墓主李謙的父親李進和兒子李定都有為宋朝敵對方作戰(zhàn)的經(jīng)歷。在討論李繼遷犯銀州時，我們發(fā)現(xiàn)李進曾作為綏州民被宋朝劃歸到李繼遷手下，志文對此經(jīng)歷避而不談。李進的第三子李定曾“頗立戰(zhàn)效，累遷至偽團練使”，但具體“戰(zhàn)效”的細節(jié)志文未曾提及，這或許是基于李氏家族身為宋朝蕃官避嫌的需求。

三是著力塑造李氏家族世代忠勇的形象。李進在定難軍時期便一心向宋，為宋作戰(zhàn)，多次與“賊子”李繼遷對抗；李氏家族幾代人為宋守衛(wèi)定仙堡；李定被俘于西夏期間，即使備受西夏重用也一心歸明。志文更是指出了李氏家族的先祖為唐朝著名忠臣李抱真之后，通過“忠良之后”的血緣塑造，來彰顯家族世代忠誠的品質(zhì)。

志文記載，志主李謙為“西涼府李抱真之后，大為著姓。因唐末中原離亂，散居秦晉，暨沒官于綏州，遂家焉”。志文提到的李抱真原名安抱真，他和族兄安重璋出身于河西粟特家族，是武德功臣安興貴之后。安重璋曾“固河陽，復懷州，皆功居第一”，吐蕃犯境，安重璋固守西疆，“兼三節(jié)度、三副元帥，位望隆赫①［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一三八《李抱玉傳》，中華書局，1975 年，第4620 頁?！薄０仓罔霸婆e從父弟安抱真為汾州別駕，安抱真有智計，仆固懷恩叛亂，安抱真為代宗獻計大破叛軍；任懷澤潞觀察使留后時，安抱真考慮時局，訓練鄉(xiāng)兵，“得成卒二萬，前既不廩費，府庫益實，乃繕甲兵，為戰(zhàn)具，遂雄視山東②［后晉］劉昫：《舊唐書》卷一三二《李抱真?zhèn)鳌罚腥A書局，1975 年，第3659 頁?！?。安氏兄弟忠誠于唐，安史之亂后，安抱真的兄長安重璋以和安祿山同姓為恥，上言：“臣貫屬涼州，本姓安氏，以祿山構(gòu)禍，恥與同姓。至德二年五月，蒙恩賜姓李氏，今請割貫屬京兆府長安縣?！痹S之，因是舉宗并賜國姓③［后晉］劉昫：《舊唐書》卷一三二《李抱玉傳》，中華書局，1975 年，第3645 頁。。此后安重璋改名為李抱玉，安抱真改名為李抱真。《舊唐書》作者劉昫曾評價安重璋、安抱真兩兄弟：“以武勇之材，兼忠義之行，有唐之良將也”④［后晉］劉昫：《舊唐書》卷一三二《李澄傳》，中華書局，1975 年，第3659 頁。。

從形象塑造的角度來看，志文中“西涼府李抱真之后”的自述需進一步地考察，因為李氏家族存在攀附粟特名人為先祖的動機。粟特人李抱真曾節(jié)度昭義、平定魏博叛亂，以忠勇得唐代帝王信重。李氏家族作為歸明蕃將借“李抱真之后”的身份強調(diào)家族世代忠誠、追隨宋朝正統(tǒng)是很有可能的。現(xiàn)有記載無法推出志主家族為李抱真后裔⑤現(xiàn)今暫無對李抱真及其后裔活動區(qū)域的研究，只能得出以下結(jié)論：李抱真在改姓后家族徙籍京兆。清朝時河南澠池發(fā)現(xiàn)李抱真墓，同時發(fā)現(xiàn)的穆員撰《相國義陽郡王李公墓志銘》稱其卒后，“中使護喪，達于洛泗，冬十月九日葬于澠池，祔先君太保之塋”（董誥《全唐文》卷七八四），表明李抱真家可能占籍于洛陽或河南澠池。《舊唐書》曾經(jīng)記載李抱真的孫子李振曾在開封一帶活動。。再加上墓志書寫中胡亂攀附遠祖的情況比較常見，有些甚至將祖先上溯至漢代或先秦時期的漢人士大夫⑥楊曉敏：《南北·胡漢·文武——唐宋時期代北安氏家族變遷考論》，《宋史研究論叢》，2020 第26 輯，第281 頁。。比如張說所寫的《河西節(jié)度副大使鄯州都督安公神道碑銘并序》，就將李抱玉的父親、粟特人安忠敬寫為“軒轅帝孫①［清］董誥：《全唐文》卷二三。張說《河西節(jié)度副大使鄯州都督安公神道碑銘》，中華書局，1983 年，第2331—2332 頁?！薄Ｓ捎谫Y料不足，現(xiàn)今無法論證李氏家族是否為李抱真后裔，暫持保留態(tài)度。李氏家族存在借李抱真為先祖塑造家族世代忠誠形象的可能性。

志主與志主子孫常年生活于宋朝境內(nèi)并沐浴宋朝王教，使得李氏家族在某種程度上對宋朝更具向心力。宋朝長期實行“以蠻夷攻蠻夷②［元］脫脫等：《宋史》卷一九一《兵志五》，中華書局，1977 年，第4757 頁?！闭?，歸明人的身份、粟特的族源是李氏家族天然的阻礙。李氏家族作為少數(shù)民族蕃將迫切需要得到宋朝的認同，李抱真后人的身份就是李氏家族的依仗。唐王朝忠勇之后的身份背景給李氏家族帶來了一定的政治利益，志文中：“一門忠孝，安邊將臣”“偉焉積慶，子孫詵詵。光榮繼世，不絕選掄”和家族多人為官是李氏家族策略成功的注解。與之類似，前文曾提到，作為少數(shù)民族，即使貴為李抱玉的父親，也有“軒轅帝孫③［清］董誥：《全唐文》卷二三。張說《河西節(jié)度副大使鄯州都督安公神道碑銘》，中華書局，1983 年，第2331—2332 頁?！钡恼J同需求?！皾h人先祖”的觀念、世系的美化，一方面體現(xiàn)中央政權(quán)對少數(shù)民族武將的警惕，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出少數(shù)民族向主流政權(quán)靠攏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