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蒙
提 要: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實現(xiàn)了對共產主義的唯物史觀論證,提出了“共產黨人”及其理論任務,這是他們在共產主義思想史上的獨特貢獻。不同于以往共產主義的敘述形式,馬克思、恩格斯以“宣言”的形式凸顯了歷史觀之于共產主義的根底作用,進而明確了共產主義者在歷史運動中的身份定位是共產黨人,闡釋了共產黨人的歷史觀自覺、理論原理和具體措施?;诖?,他們得以在理論和實踐上分別批駁了魏特林共產主義學說的粗陋性質和密謀形式,改組正義者同盟為共產主義者同盟。回顧和闡釋馬克思、恩格斯關于共產黨人的論述,將為理解中國共產黨人的歷史性成就提供有益的指引。
如何理解共產黨人的原初內涵與歷史定位,這既是一個時代命題,也同時是一個需要在思想史上追根溯源的經典問題。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首次提出“共產黨人”,這一方面是為了區(qū)別于魏特林“工人共產主義”的思路,進而改組正義者同盟為共產主義者同盟,以科學理論引領歐洲工人運動;另一方面,更主要的意圖則是正面闡述共產主義的唯物史觀基礎,明確共產主義者在歷史運動中的身份定位,強調無產階級政黨之于革命事業(yè)的根本性。在以往有關《共產黨宣言》的研究中,對“宣言”形式的說明、對“共產黨人”概念的闡發(fā)、對魏特林與馬克思、恩格斯思想爭論的呈現(xiàn),都是不夠充分甚至有所缺失的。所以,立足思想史的視角,將為理解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主義者特別是中國共產黨人的共產主義觀提供持久的思想指南。
《共產黨宣言》是作為共產主義者同盟的綱領發(fā)表的。共產主義者同盟的前身是1836 年成立的正義者同盟。1847 年春,為使“所堅持的各種批判的觀點,將作為同盟的理論在正式宣言中提出來”①《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十九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 年版,第137 頁。,馬克思、恩格斯決定加入并改組正義者同盟,以“宣言”的敘述形式表達共產主義的思想。
就如何表達他們的共產主義觀點,馬克思、恩格斯的認知經歷了一個發(fā)展過程。在1847 年6 月,恩格斯為正義者同盟第一次代表大會草擬了《共產主義信條草案》,這為同盟改組確立了的理論方向。在這次大會上,“正義者同盟”正式改組為“共產主義者同盟”,確定了“同盟的目的是推翻資產階級政權,建立無產階級統(tǒng)治,消滅舊的以階級對立為基礎的資產階級社會和建立沒有階級、沒有私有制的新社會”②《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八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 年版,第10 頁。。為了使同盟各支部理解與貫徹新的革命目的,馬克思、恩格斯著手為共產主義者同盟第二次代表大會做準備,“這次大會肯定是決定性的,因為這一次我們將完全按照我們自己的方針來掌握大會”③《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十七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年版,第501 頁。。由此,同年10 月在巴黎支部的討論中,恩格斯受委托在《共產主義信條草案》基礎上草擬了新的草案《共產主義原理》,在內容上豐富并發(fā)展了前者,這可以看作是《共產黨宣言》的直接理論準備。同年11 月底至12 月初,共產主義同盟第二次代表大會在倫敦如期舉行,馬克思、恩格斯參加了這次大會,并以宣言方式起草同盟的理論和實踐綱領,其文字成果便是兩人于1848 年1 月擬就、同年2 月發(fā)表的《共產黨宣言》。
在馬克思、恩格斯制訂共產主義者同盟的草案過程中,一以貫之的問題在于:以什么樣的方式來表述共產主義最為合適?以及值得追問的是,為什么這部綱領定名為“共產黨宣言”?從信條、原理到宣言的形式選擇背后所折射的是怎樣的哲學思考?而這不僅是出于理論宣傳上便利的考慮,更是關涉理論的實質及其正確的敘述形式。
從共產主義、社會主義文獻史來看,共產主義思想的敘述和表達主要有三種形式或三個階段。第一種形式或階段,寓言或共產主義的文學敘事。這種敘述形式的共產主義文獻,包括托馬斯·莫爾的《烏托邦》、康帕內拉的《太陽城》、摩萊里的《浮島的毀滅或著名的皮爾派的巴齊里阿達》、卡貝的《伊加利亞旅行記:哲學和社會小說》。以摩萊里和卡貝為例,摩萊里以文學寓言的筆法描繪了一部“英雄史詩”,在其中,主人公“是由自然的教誨造就出來的人”④[法]摩萊里:《自然法典》,黃建華、姜亞洲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 年版,第16、15 頁。,“能夠按淳樸的自然的和平法律來管理人民”⑤[法]摩萊里:《自然法典》,黃建華、姜亞洲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 年版,第16、15 頁。,使得大多數(shù)理性受蒙蔽的人可以逃脫“浮島之沉淪”的命運。在這種敘述中,摩萊里從自然法的角度完成了對共產主義的理性論證。其后,卡貝就有意模仿了托馬斯·莫爾和摩萊里的寫作手法,認為這是“最簡潔自然,也最容易使人理解的”,《烏托邦》“這本書的基本思想?yún)s深深地觸動了我,以致每當我合起書來,總是不得不認真地思索一下共產制度的問題”;據(jù)此,他借助鮮明的對比將“舊社會制度的弊端”與作為烏托邦的“共產制度”之間的差異凸顯出來,通過引人入勝的“小說”敘事,闡述其中的“哲理”。⑥[法]卡貝:《伊加利亞旅行記》(第二、三卷),李雄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 年版,第399 頁。這種敘述形式的特點就是將共產主義作為理想的社會藍圖細膩生動地描繪出來。
第二種形式或階段,通俗信條或共產主義的教義問答。這是包括圣西門、德薩米、魏特林、赫斯等眾多近代社會主義者或共產主義者所采用的形式。①參見[德]馬丁·洪特:《正義者同盟為制定綱領所作的努力:關于馬克思對新發(fā)現(xiàn)的1844-1845 年的教義問答片段的影響》,《馬克思主義研究資料》(第二卷),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4 年版。這種形式更為強調對共產主義的理論論證,并且以逐條問答的格式系統(tǒng)地、清晰地詮釋了共產主義的目標、無產階級的定義、階級斗爭的條件等。恩格斯最初為同盟設計的《共產主義信條草案》、其后創(chuàng)作的《共產主義原理》,也都是采取了這種問答的形式。他之所以做出這種選擇就在于,通過與馬克思一同確立唯物主義立場,“共產主義現(xiàn)在已經不再意味著憑空設想一種盡可能完善的社會理想,而是意味著深入理解無產階級所進行的斗爭的性質、條件以及由此產生的一般目的”②《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八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 年版,第275 頁。,因而美化社會理想的寓言敘事形式自然已經不再適應無產階級的斗爭時代,信條、原理的形式則相對契合理論表達的需要。但是,與此同時,恩格斯也看到,關于無產階級產生的歷史、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之間對立的發(fā)展、危機和結論等議題在現(xiàn)有形式下仍舊是無法敘述出來的。正是基于這樣的考慮,他才詢問馬克思。他說:“請你把《信條》考慮一下。我想,我們最好是拋棄那種教義問答形式,把這個東西叫做《共產主義宣言》。因為其中或多或少要敘述歷史,所以現(xiàn)有的形式完全不合適。”③《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十七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年版,第502 頁。正是對“歷史”的重視使得馬克思、恩格斯區(qū)別于當時教義式的共產主義者,提出了基于唯物史觀的共產主義,而這就是下述的形式或階段。
第三種形式或階段,歷史觀或共產主義的宣言。對于如何闡述共產主義,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對意識、觀念以及理論的唯物史觀理解,是具有原則性的指導意義的?!耙庾R[das Bewu?tsein]在任何時候都只能是被意識到了的存在[das bewu?te Sein],而人們的存在就是他們的現(xiàn)實生活過程”④《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525、544 頁。,從現(xiàn)實生活過程出發(fā)理解市民社會以及意識的各種不同的理論產物和形式,“這種歷史觀和唯心主義歷史觀不同,它不是在每個時代中尋找某種范疇,而是始終站在現(xiàn)實歷史的基礎上”⑤《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525、544 頁。。同理,作為革命意識和理論的共產主義或社會主義,也是被意識到了的資產階級社會狀況以及由此引發(fā)的無產階級運動,它們得以發(fā)生發(fā)展的根據(jù)是歷史的運動。從對歷史的理解中才能獲得對共產主義的理解,歷史觀與共產主義觀具有內在相關性。
在歷史觀的層面,以往共產主義及其敘述形式的局限性顯露了出來。對于以摩萊里、巴貝夫為代表的早期共產主義的寓言,馬克思曾多次揭示過,這種共產主義是一種“粗陋”的觀念——脫離舊世界而教條地構想新世界。面對私有財產的批判性意識固然是必要的,但是如果共產主義者只是抽象地站在私有財產的對立面,而不深入研究私有財產本身,那么共產主義的觀念恰恰是其反對的私有財產觀念的普遍化和完成。⑥參見韓蒙:《馬克思如何在社會主義理念中把握和超越時代》,《哲學動態(tài)》,2019 年第5 期。所以,對未來社會描述得越具體,就越發(fā)由于忽視了觀念得以形成的社會歷史基礎而表現(xiàn)為一種脫離實際的空想。另外,對于多數(shù)社會主義者或共產主義者所采用的信條、原理,馬克思、恩格斯也強調過,共產主義理論的根據(jù)是現(xiàn)實歷史中的工業(yè)運動、工人運動,也就是“兩個實際前提”——生產力的高度發(fā)展和無產階級的世界歷史性存在,“如果還沒有具備這些實行全面變革的物質因素,就是說,一方面還沒有一定的生產力,另一方面還沒有形成不僅反抗舊社會的個別條件,而且反抗舊的‘生活生產’本身、反抗舊社會所依據(jù)的‘總和活動’的革命群眾,那么,正如共產主義的歷史所證明的,盡管這種變革的觀念已經表述過千百次,但這對于實際發(fā)展沒有任何意義”①《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545 頁。。在這個意義上,無產階級的產生、聯(lián)合、斗爭的社會根源和歷史必然性,在生產力的發(fā)展與狹隘的資產階級社會關系的矛盾運動中得到了說明,“隨著大工業(yè)的發(fā)展,資產階級賴以生產和占有產品的基礎本身也就從它的腳下被挖掉了。它首先生產的是它自身的掘墓人。資產階級的滅亡和無產階級的勝利是同樣不可避免的”②《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43 頁。。
以歷史的方式敘述共產主義是具有變革性意義的。這一方面表現(xiàn)為,基于歷史觀的共產主義,徹底越出了以平等、正義、人類解放等觀念為依據(jù),僅僅將革命主張視為理性要求的共產主義或社會主義思路,從此為共產主義的敘事提供了具有原則高度和說服力的歷史根據(jù);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在,就馬克思、恩格斯本人而言,他們得以首次走出純粹的理論建構,成為面向工人階級言說的理論家,由此不斷探索無產階級政黨的建立方案,為“共產黨人”的提出及其理論任務的闡明開辟了道路。
在共產主義的思想敘述中采取歷史宣言的形式,體現(xiàn)了共產主義者的一種唯物史觀自覺。在馬克思、恩格斯的唯物史觀中,共產主義不再是個別理論家的理性要求和愿景構想,而是特定階段的歷史運動和無產階級斗爭的產物;相應的,共產主義者在歷史運動中所扮演的角色也發(fā)生了革命性的轉變,從哲學家、理論家轉向共產黨人。這是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首次提出“共產黨人”概念的用意所在。
在早期共產主義或社會主義學說中,共產主義者或社會主義者扮演的角色主要是理論家或者哲學家。例如,摩萊里就認為,現(xiàn)實社會中破壞自然安排的最主要惡習就是人的貪欲,這種貪欲的根源是私有財產。他說:“在沒有任何私有財產的地方,就不會有任何因私產而引起的惡果”③[法]摩萊里:《自然法典》,黃建華、姜亞洲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 年版,第26、36 頁。,“只要立法者不建立任何瓜分自然產品和人工產品的制度,他就不會碰到不服從他安排的人,而是人人都會歡迎他的調動,一切場合都將有利于他執(zhí)行計劃”④[法]摩萊里:《自然法典》,黃建華、姜亞洲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 年版,第26、36 頁。。在上述這種理解中,共產主義者的主要職責就是如同“英明的立法者”一般制定合乎理性的計劃與安排。圣西門也指認過自己的理論職責,他認為:“哲學家的主要任務,是為他們所處的時代找到最好的社會組織體系,以促使被統(tǒng)治者和統(tǒng)治者采納,把它完善到可能完善到的地步,而當它已經達到完善的最高階段的時候,就把它推翻,然后利用專門從事腦力勞動的人在各自專業(yè)方面收集的材料,在這個體系的基礎上建立新的體系”⑤《圣西門選集》(第二卷),董果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 年版,第251 頁。。在德國的社會主義者中間,鮑威爾兄弟從批判家的視角俯視群眾的舉動,無疑是希望以“批判的社會主義”實現(xiàn)對群眾的精神啟蒙;以格律恩為代表的“真正的社會主義者”,也是力圖以“真正的人”的哲學標準改變人的原子化處境。
相反,部分站在無產者立場的共產主義者則看到了理論批判的有限性和實踐力量的根本性。德薩米已經注意到共產主義的哲學與無產階級的實踐之間的本質聯(lián)系,他提到:“研究哲學是需要的,但是當哲學只是為幾個人所壟斷時,當它得不到普及時,當忽視促使其深入人民群眾中時,哲學就會變成災難”①[法]德薩米:《公有法典》,黃建華、姜亞洲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 年版,第102-103 頁。,所以,哲學只有在無產者的行動中才能實現(xiàn)。立足貧苦無產者的社會力量,魏特林更加直接地提出:“那種規(guī)定共產主義的本質的力量,不在于矯揉造句、字斟句酌的流暢詞句,而是在于心靈的高貴的感情”,不是依靠“冷靜的、淡漠的、自私的理智”,而是依靠“有理解力的熱烈的心靈”。②[德]魏特林:《和諧與自由的保證》,孫則明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0 年版,第345 頁。共產主義的革命不是詞句、觀念的理性造作,而是通過引導無產階級的感性心靈、根本地改造全部社會環(huán)境,這是“共產主義”一詞在1848 年前后的具體指涉,正如恩格斯后來確證的,盡管魏特林的共產主義還是“一種粗糙的、尚欠修琢的、純粹出于本能的共產主義;但它卻接觸到了最主要之點”③《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13、41、44 頁。。
可見,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關于哲學家的頭腦、“批判的武器”與無產階級的心臟、“武器的批判”的聯(lián)動,可以在同時期社會主義者、共產主義者的學說中找到原型。然而,在哲學家與無產階級運動的理論勾聯(lián)中,兩者仍舊是外在的關系。正如馬克思、恩格斯對“德國式理論家”“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所作的批判中指出的,這種外在關系會導致哲學家無法提出“關于德國哲學和德國現(xiàn)實之間的聯(lián)系問題”④《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516、534 頁。,這是因為,哲學家本身就是社會分工的產物,很容易錯認自身觀念、理論的社會生活基礎從而徹底淪為“意識形態(tài)家”⑤《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516、534 頁。。以自我意識哲學為內核的“批判的社會主義”、以人的本質觀念為訴求的“真正的社會主義”、以唯一者為基準的“利己主義的聯(lián)盟”都是陷入了這種意識形態(tài)迷障;甚至在一定程度上,馬克思在《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用積極人道主義的哲學話語所表達的社會主義構想,也仍舊帶有一定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所以,在確立唯物史觀之后,如何看待無產階級運動中理論家的身份,勢必成為馬克思、恩格斯著重反思的議題??梢哉f,這種反思的結果便是他們提出的“共產黨人”概念,以及闡述的共產黨人的歷史觀自識、理論原理和具體舉措。
在馬克思、恩格斯的界定中,共產黨人是無產階級運動及其政治斗爭的歷史產物。透過歷史觀的表述可以看到,共產黨人的形成是大工業(yè)條件下無產階級運動的結果。由于大工業(yè)的發(fā)展以及與資產階級的斗爭,無產階級的實踐經歷了不同的發(fā)展階段,從由于競爭而導致的分散狀態(tài),到結成同盟、革命聯(lián)合,最終形成階級與政黨。無產階級之所以能夠,而且需要組織為政黨,是因為他們被迫卷入資產階級的政治運動,“資產階級自己就把自己的教育因素及反對自身的武器給予了無產階級”⑥《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13、41、44 頁。。那么,與其他的無產階級政黨相比,馬克思、恩格斯所提出的“共產黨人”的獨特性又體現(xiàn)在哪里呢?這便是對唯物史觀的自覺領會和貫徹。一方面,共產黨人在理論上“了解無產階級運動的條件、進程和一般結果”⑦《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八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 年版,第19、431 頁。。經過《哲學的貧困》中歷史性方法的凝練,對于此時馬克思而言,作為“革命的科學”的共產主義,并不是在無產階級運動之外、以某種具有特殊利益的“宗派”原則來塑造無產階級,而就是無產階級運動本身的理論表達,所以“他們沒有任何同整個無產階級的利益不同的利益”⑧《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八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 年版,第19、431 頁。;另一方面,共產黨人在實踐上成為無產階級內在的一部分,而且是“最先進的和最堅決的部分,推動所有其他部分前進的部分”。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13、41、44 頁。也就是說,與大工業(yè)推動下無產階級具有的世界歷史性相適應,共產黨人也強調和堅持整個無產階級共同的不分民族的利益,這與固執(zhí)堅守狹隘民族利益、視野的無產階級政黨截然不同;與資產階級斗爭中無產階級代表工業(yè)力量、普遍利益的看法相同步,共產黨人也在斗爭所經歷的各個發(fā)展階段上始終代表整個運動的利益。概言之,共產黨人就是以唯物史觀武裝自身的無產階級政黨。
當共產黨人在歷史觀層面自覺地將自己作為無產階級運動一部分時,共產黨人所言說的“理論原理”就具有了歷史的根據(jù),這些理論原理絕不是某個世界改革家所發(fā)明或發(fā)現(xiàn)的思想、原則,而不過是現(xiàn)存的階級斗爭、我們眼前的歷史運動的真實關系的一般表述。并且,為了使得全世界正確認識這場歷史運動,共產黨人也有責任“向全世界公開說明自己的觀點、自己的目的、自己的意圖”,反駁關于共產主義幽靈的神話。在諸多理論原理中,以所有制的變革為例。從馬克思、恩格斯的唯物史觀出發(fā),一切所有制關系都經歷了經常的歷史更替,與無產階級反對財產的私人占有一致,共產黨人并不要求廢除一般的所有制或者財產本身,而是廢除財產的特殊社會性質、“占有的可憐的性質”即資產階級的所有制。相應的,共產黨人還強調,資產階級所有制關系的變革意味著產生于這一關系的社會意識也會隨之革命化,“當人們談到使整個社會革命化的思想時,他們只是表明了一個事實:在舊社會內部已經形成了新社會的因素,舊思想的瓦解是同舊生活條件的瓦解步調一致的”①《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51、52、53 頁。,共產主義的革命不僅是同傳統(tǒng)所有制關系的徹底決裂,也是同傳統(tǒng)觀念的徹底決裂。這也表明,共產黨人的理論原理是在當前的歷史運動中被賦予生動內涵的。
依據(jù)共產黨人的歷史觀與理論原理,馬克思、恩格斯更進一步在歷史進程中詮釋了變革全部生產方式的必不可少的具體措施,其中的第一步就是使無產階級上升為統(tǒng)治階級。按照唯物史觀的界定,階級的出現(xiàn)是與生產發(fā)展的一定階段相聯(lián)系的,無產階級就是資產階級社會發(fā)展的特定產物,因而,無產階級奪取政權的過程,絕不是政治上的主觀選擇或簡單的暴力行動,而是作為社會力量的資本本身為聯(lián)合起來的生產者掌握社會生產力提供的客觀可能。從本質上說,無產階級奪取政權只是在進一步加速、實現(xiàn)已經存在于資產階級社會內部的各種趨勢,使得原來處于從屬地位的要素占據(jù)支配地位,累進稅制、遺產稅的制定、國家銀行的出現(xiàn)、鐵路建設等等舉措,都已經是在觸碰私有制的邊界從而成為資產階級社會內部積累著的革命因素,資產階級社會在不斷制造著變革自身所需的工具。正是對此,馬克思、恩格斯才說,“這些措施在經濟上似乎是不夠充分的和無法持續(xù)的,但是在運動進程中它們會越出本身”,從而“當階級差別在發(fā)展進程中已經消失而全部生產集中在聯(lián)合起來的個人的手里的時候②《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51、52、53 頁。,公共權力就失去政治性質”③《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51、52、53 頁。。包括無產階級專政在內的諸種手段,在以聯(lián)合體取代階級關系的歷史變革中獲得了合理性。
馬克思、恩格斯基于唯物史觀確立了共產主義的科學形態(tài)與共產主義者的共產黨人身份。在當時,他們以這種方式論證共產主義的直接目的,就是在理論和實踐上批駁魏特林的共產主義學說的粗陋性質和密謀形式,從而祛除該學說在同盟中的消極影響,徹底將正義者同盟改組為共產主義者同盟。正義者同盟的最初綱領是魏特林寫于1838 年的《現(xiàn)實的人類與理想的人類》,這部著作與馬克思、恩格斯的《共產黨宣言》之間的理論分歧,在無產階級運動的組織形式上表現(xiàn)為正義者同盟與共產主義者同盟的現(xiàn)實差異。
自1843 年開始,恩格斯便同正義者同盟的領導人取得了聯(lián)系,而馬克思在1844 年抵達巴黎后也開始積極接觸這個團體、了解工人運動的真實境況。但是,他們兩人在1847 年春之前都未曾加入這一帶有“布朗基主義色彩的秘密團體”。這種理論上關注、實踐上卻疏離的姿態(tài),源于馬克思、恩格斯與作為正義者同盟理論基石的巴貝夫、布朗基、魏特林的共產主義傳統(tǒng)的差異。一方面,恩格斯就贊許過,魏特林的共產主義“作為德國無產階級的第一次獨立理論運動所具有的意義”①《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229、231、235 頁。,同盟“擁有魏特林這樣一個共產主義理論家,可以大膽地把他放在同當時他的那些法國競爭者相匹敵的地位”;②《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229、231、235 頁。馬克思也曾將魏特林的著作稱為德國工人史無前例的光輝作品。另一方面,盡管認同魏特林“工人共產主義”的無產者立場,但是馬克思、恩格斯從一開始就指出過這種學說在哲學方法論上的粗陋和在政治經濟學知識上的匱乏,及其對建立無產階級政黨的阻礙。
魏特林與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交鋒,就在正義者同盟的理論反思和組織變革中被推至了歷史的前臺。馬克思建立無產階級政黨的工作始于1846 年初在布魯塞爾成立的共產主義通訊委員會,該委員會的形成為其后建立共產黨提供了預備的組織形式。受其影響,正義者同盟的領導人亨利?!U威爾、卡爾·沙佩爾和約瑟夫·莫爾也建立了這樣的共產主義通訊委員會。③參見[德]馬·克萊恩等:《馬克思主義哲學史(從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產生到巴黎公社之前)》,熊子云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3 年版,第263 頁。在此過程中,正義者同盟先前的帶有魏特林共產主義特征的綱領,逐漸暴露出其理論的基督教底色和政治上的盲動傾向,正如恩格斯所說,“過去的共產主義觀點,無論是法國粗陋的平均共產主義還是魏特林共產主義,都是不夠的”,“過去的理論觀念毫無根據(jù)以及由此產生的實踐上的錯誤”,④《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229、231、235 頁。這使得倫敦的同盟成員越來越認識到馬克思基于歷史觀的共產主義的現(xiàn)實性。正是在這種歷史契機下,同盟派委員約瑟夫·莫爾到布魯塞爾再三邀請馬克思加入并改組同盟。
具體而言,馬克思、恩格斯與魏特林的分歧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第一,馬克思、恩格斯指責魏特林將社會革命的必然性建基于無產階級的自發(fā)舉動。在魏特林看來,革命的動因是被推向極致的混亂狀態(tài),“把現(xiàn)在已經存在的混亂狀態(tài)加速地推到它的最高峰”,“一旦人民的忍耐的線已經被扯斷了,那是最后也是最可靠的手段”,⑤[德]魏特林:《和諧與自由的保證》,孫則明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0 年版,第302、306 頁。革命的必然性建立在被壓迫階級無法忍受壓迫而尋求自我挽救的一時之舉;同時,革命是自發(fā)的群眾運動,革命的爆發(fā)并不是按計劃準備好的、有充分理論論證并由無產階級政黨領導的社會運動,而是一場群眾自發(fā)的暴動,“必須趁著人民還生活在第一次歡騰鼓舞的熱情中的時候像閃電一樣迅速地一擊連著一擊打下去”⑥[德]魏特林:《和諧與自由的保證》,孫則明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0 年版,第302、306 頁。。在魏特林的這個視角下,資產階級民主革命的歷史合理性以及資產階級社會的內部結構,在革命斗爭中變得不再重要了,無產階級運動的社會關系前提也被相對忽視了。實際上,從馬克思、恩格斯的唯物史觀來看,魏特林的這個理論局限恰恰是源于當時德國“社會關系本身的缺點”:雖然他本能地指出了無產階級運動之于共產主義理論的基礎性作用,但是和同盟其他手工業(yè)者一樣“還不是真正的無產者,而只不過是正在向現(xiàn)代無產階級轉變的、附屬于小資產階級的一部分人,還沒有同資產階級即大資本處于直接對立地位”①《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231-232 頁。。這意味著,魏特林尚且無法透過客觀的歷史進程,看清無產階級由于其所處的社會關系而必然采取的政治行動,認識到無產階級政黨產生于革命運動并引領著這場運動;他只得更多訴諸抽象理想和殘酷現(xiàn)實之間的反差,并且認為組織秘密同盟就可以為徹底改造社會準備條件。這一點無疑在實踐上阻礙了工人運動的健康發(fā)展。
第二,馬克思、恩格斯認為,魏特林缺乏對資產階級社會的科學研究。馬克思曾在《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指出,魏特林在“依靠雙手勞動為生的社會階級”的立場上認定“私有財產是一切罪惡的根源”,進而將勞動本身分配的不平等視為勞動者貧困的根源,這給他從勞動異化視角剖析現(xiàn)實社會提供了重要的共產主義思想?yún)⒄?。但是,在尋求如何解決這種不平等狀況時,魏特林主要訴諸“自由與和諧的保障”以及“交易小時”的交換方案,在保證每一個勞動者在相同必要勞動時間內平等地獲取有益的產品的同時,也能夠保障個人可以自由決定是否通過額外勞動時間即交易小時得到相對無益的、舒適的物品,由此一切產品的價值都將根據(jù)勞動時間直接結算,交易小時的登記簿代替了貨幣。②參見[德]魏特林:《現(xiàn)實的人類和理想的人類》,胡文健、顧家慶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 年版,第33 頁。在他看來,一切社會弊端都可以通過改變“不良的交換手段”來實現(xiàn)。然而,對于剛剛在《哲學的貧困》中批判蒲魯東“平等原理”的歷史界限、初步評判李嘉圖派社會主義者“勞動貨幣”設想的馬克思而言,魏特林的“交易小時”方案的方法論缺陷就比較明顯了:這同樣是一種從既定的范疇出發(fā)對現(xiàn)實交換關系的理論想象,殊不知“要想在不過是這個社會美化了的影子的基礎上來改造社會是絕對不可能的”③《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 年版,第117 頁。。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為了代替作為這種糅合法英社會主義“思想雜拌兒”的魏特林,馬克思提出要“把對資產階級社會經濟結構的科學認識作為唯一牢靠的理論基礎”④《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十九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 年版,第137 頁。,不再停駐于提出一種交換手段,而是要深入社會的物質生產過程,即在生產力發(fā)展、社會關系變革層面論證共產主義的歷史前提。恩格斯后來在評價魏特林時也說道:“每當問題涉及具體批判現(xiàn)存社會,即分析經濟事實的時候,他們的手工業(yè)者舊有的成見對于他們就成為一種障礙。我不相信當時在整個同盟里有一個人讀過一本經濟學書籍。但這沒有多大關系:‘平等’、‘博愛’和‘正義’暫時還有助于克服一切理論上的困難?!雹荨恶R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八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 年版,第274 頁。
第三,馬克思、恩格斯揭露魏特林共產主義學說的基督教底色。在缺乏對無產階級存在的社會歷史條件認知的情況下,在魏特林眼中未來理想的人類愿景應該是什么?他將之概括為共產主義的“信念”,即“自然法則和基督之愛的法則”是基礎性的原則,“實行平等的勞動分配和平等的生活福利享受”是具體的途徑,“把整個人類完全團結成一個巨大的家庭聯(lián)盟”是最終的目標。魏特林認為,基督教本身就為共產主義規(guī)劃了愿景,他說:“直到基督誕生后三世紀之前,他的門徒是他的教義的當之無愧的繼承人,生活在財富共有共享制度之中。參加基督教的條件是新參加者要把財產賣掉分給窮人”;而他自己就是“人民傳教士”,“把人民從沉睡中喚醒并號召他們拿起武器反對自己的壓迫者的人,和人民同甘共苦的人”,“這種人向你們宣傳的宗教是沒有經過篡改的宗教;這是平等和基督的愛的宗教”。①[德]魏特林:《現(xiàn)實的人類和理想的人類》,胡文健、顧家慶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 年版,第17-19 頁。在這個層面,魏特林才強調拉梅耐的《一個信徒的話》一書“在社會上所引起的激動情緒是前所未有的”,為“還在胚胎中的共產主義”注入了“強烈的感情的滋養(yǎng)和培養(yǎng)”②[德]魏特林:《和諧與自由的保證》,孫則明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0 年版,第339 頁。。對此,馬克思指出,魏特林對共產主義的理論設想“自1839 年以來,除了社會問題,宗教問題也起著極其重要的作用”③《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十九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 年版,第136 頁。。實際上,魏特林之所以將共產主義的實現(xiàn)從社會經濟問題轉變?yōu)樽诮虇栴},正是源于他對資產階級社會結構和無產階級處境的現(xiàn)有理解中無法找尋到共產主義的充足支撐。所以,馬克思、恩格斯才從根本上變革了同盟的口號,將魏特林基于基督教信念和巴貝夫傳統(tǒng)的舊口號——“四海之內皆兄弟”(All Men are Brother),替換為以公開宣布變革資產階級社會、建立無階級社會的新口號——“全世界無產者,聯(lián)合起來!”(Proletarians of all Countries unite!)。
從歷史觀和共產主義觀的雙重視角出發(fā),《共產黨宣言》的理論內涵和思想史意義得以更加充分地顯現(xiàn)出來。《共產黨宣言》不僅是一個共產主義者同盟的綱領性文件,也不僅是一部反駁魏特林的“工人共產主義”、正確引導歐洲工人運動的科學社會主義理論文獻,而且更是一次關于如何在唯物史觀基礎上建立無產階級政黨的創(chuàng)造性的嘗試。值得我們注意的是,由于1848 年大革命后的形勢變化,在馬克思、恩格斯之后的著作中關于共產黨人的論述并不多見了;但是,從后世的馬克思主義發(fā)展史和共產主義理解史來看,這始終是一個至關重要而又有待學理闡明的根本問題。
在中國共產黨成立100 周年之際,回顧和闡釋馬克思、恩格斯關于共產黨人的論述是具有獨特意義的。中國共產黨之所以能夠取得歷史性的成就,其中的關鍵之一就是理解、接續(xù)和發(fā)展了馬克思、恩格斯眼中共產黨人的精神品格。第一,依據(jù)共產黨人的唯物史觀自覺,共產黨人是無產階級群眾的一分子,是引導廣大群眾改變不合理的社會關系的先進分子,在這個意義上,中國共產黨人與無產階級群眾的血肉聯(lián)系是其主張的歷史觀的應有之義。第二,遵循共產黨人的共產主義主張,共產主義不是由理論家構想出來的理想愿景或是應當成為的社會形態(tài),而是在共產黨人的思想引領下、在無產階級運動的實際發(fā)生中不斷開辟的現(xiàn)實性,所以,對中國道路的實證考察和前瞻性思考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得以發(fā)展的重要動力。第三,從共產黨人的形成和斗爭歷程來看,如同共產主義者在無產階級不斷壯大的情況下,開始自覺地反思以往共產主義學說的粗陋性質和革命運動的密謀形式一樣,作為馬克思主義政黨的中國共產黨人,也要在變化發(fā)展的社會革命中不斷推進自我革命,在改革開放的時代變遷中始終保持中國共產黨人的先進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