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小米
一切如莊毅所愿。
雖然許暖表演得蹩腳,史清也并不過多追問——
自導(dǎo)自演,自說自話,小老師你開心就好。
史清的臉上波瀾不驚,和莊毅以往所認(rèn)識的國際友人喜歡夸張的情緒表達(dá)很不一樣,這更堅定了莊毅對他的不喜歡。
許暖看了莊毅一眼,對史清介紹:“這是我男……朋友?!?/p>
莊毅特別不悅,她的窘促,倒顯得史清是正牌男友一般。于是,莊毅走上前,既合尺度,又不失親密,攬住許暖的腰,微笑補(bǔ)充道:“未婚夫?!?/p>
許暖試圖掙脫,他卻并不撒手,笑著看著許暖,眉眼搖曳,卻頗含意味,暗示她最好配合。
許暖無奈,只能和他郎情妾意地站在史清面前。
史清的臉上竟毫無錯愕之意,就是“你表演,我配合”,他禮貌至極,伸出手,禮節(jié)性地同莊毅握手。
他說:“你好。”
莊毅看著他的手,笑笑,表示“我沒看到”。
史清也不生氣,收回了手。
以往在趙趙那里,還有那些曾盛開在他生命里的花朵,在她們喜歡的愛情泡沫劇里,他曾瞥見過這種橋段。他覺得好可笑,一個成熟的男人怎么可以這樣幼稚無禮?
不該優(yōu)雅嗎?不該謙謙君子,有節(jié)有度嗎?
但此刻,看著這個史清,讓他極其不爽的史清,他就想這么幼稚無禮,幼稚無禮,幼稚無禮!
說起來,莊毅都想不起她們的臉,就如你記不得自己曾有過的衣服,卻還能記得她們抱著紙巾被電視劇感動到哭。莊毅當(dāng)時曾想,這也感動?
感動于純愛的是她們,跪倒于金錢的也是她們。
也許這就是人性,矛盾而又復(fù)雜。
他突然好奇,許暖會為什么感動呢?
一旁,史清對許暖表示,順子既是她的親人,他會幫忙私下和解的。
許暖很感激地看著他,說:“謝謝?!?/p>
這就感動了?!答案來得真快,莊毅頗不悅;但好歹順子的事情,看起來是解決了。
他示意許暖挽住他的胳膊,說:“我們走吧?!?/p>
許暖愣了愣。
莊毅看著她,意思是,拜托,你做戲再爛也拜托做全套好吧,你不跟你未婚夫走,你還想跟誰走啊。
許暖無奈,雖不情愿,卻還是挽住了他的胳膊。
儷影雙雙,一對璧人。
莊毅很滿意,笑笑,同史清道別。
史清也禮貌回應(yīng),說:“再見?!?/p>
走出病房門,許暖突然想起了什么,松開了手,轉(zhuǎn)頭,看著史清。
史清也看著她:“怎么了??”
莊毅回頭,看著他們。
許暖低頭,在裝滿資料的通勤包里翻起錢包來。
史清頓時心下了然了,笑笑:“不必了?!?/p>
許暖說:“那怎么可以?”她一邊翻,一邊說,“你墊付的錢,我得還你?!?/p>
青春一路,顛沛流離,浩浩蕩蕩的不堪重負(fù)。她拿出錢包那一刻,竟頓時感覺像個如釋重負(fù)的孩子。
她不想背負(fù)著別人的施舍過日子,哪怕是好意,從社會底層野蠻地生長過,頑強(qiáng)地生長起來,她有維護(hù)自尊的方式。
這時,劉護(hù)士走了過來,手里拿著住院單據(jù),遞給許暖,“許小姐,你要的?!?/p>
許暖連忙感謝她的及時。
她拿過單據(jù),上面那串?dāng)?shù)字,讓她以為自己眼花了,等等!她好一個點(diǎn)小數(shù)點(diǎn),不……不就是住了一天院,幾個點(diǎn)滴……怎么會……
她抬頭,看著史清,一只手握著單據(jù),另一只手緊緊地握著錢包,嘴巴張了張。
史清剛要開口,莊毅走了上來。
許暖這丫頭跟他斗智斗勇的時候,也是有點(diǎn)兒智商的,此刻,將自己的白癡暴露無遺了吧,鬼都知道她陷入了怎樣的窘境。
許暖咬著嘴唇:“我……”她想說,我會還你的。
莊毅打斷了她,他從風(fēng)衣口袋掏出支票夾和筆,在支票上飛快地寫下雙倍數(shù)目,遞還給史清身后的工作人員。他對史清說:“謝謝對我未婚妻的照顧。”
說完,他就拖起許暖的手,十指緊握,從史清眼前離開。
莊毅這通操作行云流水,常寬看得目不暇接。他追在莊毅身后,說:“老板,你剛才不用這么麻煩,加史清個微信,轉(zhuǎn)帳,多……多方便?!?/p>
莊毅沒說話,對常寬,他已無語至極。
走出醫(yī)院,許暖將手從他的手里掙脫出來。
莊毅看著她。
良久,許暖說:“謝謝?!?/p>
她的聲音那么低,含在喉嚨間,仿佛不曾說出一般——
她的內(nèi)心是掙扎的,她恨自己居然對一個害死自己小叔的兇手說謝謝!卻又不能違背自己多年所受的教育,滴水恩,涌泉報。畢竟剛剛是他施以援手,不動聲色地給她解圍。
莊毅看著她:“不必謝,沒哪個男人愿意看到自己女朋友為錢所困的?!?/p>
許暖立刻糾正:“我不是你女朋友!”
莊毅說:“對。你是我未婚妻?!?/p>
許暖不想繼續(xù)爭辯下去,嘴上她是討不到他半分好處。她說:“錢我會還你!”
莊毅回頭,看著她,本想說“不必了”,但史清說過了,他不想再說同樣的臺詞,無聊又無趣。
所以他說:“好啊?!?/p>
許暖說:“以后,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莊毅看著她。
這大概是現(xiàn)在的許暖能對他說出的最柔軟的話了,相較于那些——你殺了小叔!你是兇手!你走!
許暖轉(zhuǎn)頭,離開。
莊毅走上前,一把拉住她,拽進(jìn)懷里,許暖剛要掙扎,他在她耳邊說:“你說的,我同意?!彼难畚灿喙鈷吡藪哒驹诖扒暗氖非?,提醒許暖——做戲做全套。他說,“不過順子出來之前,你不能離開我!”
許暖停止掙扎。
安靜的那一刻,她聽到了莊毅的心跳,莊毅也聽到了她的心跳。
無處可藏。
他嗅著她的發(fā)香,不是往昔熟悉的玫瑰香氣,而是小蒼蘭,混著鳶尾的小蒼蘭氣息。這陌生的香味,在她不再“屬于”他以后。他想起曾充滿他的房子的玫瑰香氣,在他“擁有”她的日子里。這些年,她如一個手辦娃娃,任他打扮。學(xué)的禮儀,讀的書,穿的衣服,吃的美食,從頭到尾,甚至頭發(fā)絲兒的香味……如今,她要抹掉所有他曾留下的痕跡!包括這香氣……莊毅的心有些發(fā)緊。
靠不近,卻又忘不掉。
可又能怎樣呢?結(jié)局既定,最終還是勢同水火的兩個人。毫無關(guān)系大約已是最好的關(guān)系,就像他們剛剛說過的那樣。
——她說,我們以后不要再見面了。
——他說,我同意。
史清的身影從窗前消失,莊毅放開了手——
一個人,有時候,就這樣的假裝,假裝到自己也信了——反正合著就是,我抱你,牽你手,都不是出自我本心,都是為了做戲給史清看。史清說,這鍋我不背。
許暖雖不情愿,卻也無奈。他向來說到做到,他說順子出來之前,她不能離開他,那必然就是不可能讓她離開,反抗也是徒勞,不過是殺敵一千,自損一千八。
上車前,她看著莊毅,頗決絕,說:“順子出來后,我們不再見!”
莊毅回她:“如你所愿!”
許暖不再說話,俯身鉆進(jìn)車?yán)铩?/p>
常寬在前面開車,心里嘀咕:這倆人真矯情,還不見面,不見面怎么還錢。
他們兩人在后面。
窗外景色匆匆而過,似流光,握不住,抓不牢。
一路無言。
不知過了多久,許暖的手機(jī)突然響了一下,來了一條短信。
短信上說:“來接他吧?!?/p>
許暖一怔,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是史清讓他們?nèi)ソ禹樧印?/p>
她將手機(jī)遞給莊毅,卻目視前方,并不看他。
莊毅顯然沒有想到,一切會這么快!
他都已經(jīng)做好了準(zhǔn)備,快則三五日,慢則十多日,順子才能出來。他甚至還想過,充滿小蒼蘭與鳶尾香氣的屋子,她做好的飯,他不怕被毒死!她的沉默,她臥室里看書到深夜的燈火……他甚至已經(jīng)想好,這僅有的小片時光里,他不會為難她,不會擠對她……或許,他會為她遞一杯水……
許暖看著前方:“我們兩清了?!?/p>
莊毅的眼睛緩緩地從手機(jī)那行冰冷的字上抬起,望向她冷靜的側(cè)臉,想說些什么,卻最終什么也沒說。
他對常寬說:“去接順子?!?/p>
常寬很顯然也沒有想到會這么快,他高興極了,但很顯然,劇本是不會給男N號太多自我展現(xiàn)的機(jī)會和臺詞的。
車到前方,掉轉(zhuǎn)車頭,轉(zhuǎn)向派出所方向。
莊毅和常寬去接順子,許暖等在車?yán)铩?/p>
不遠(yuǎn)處,史清已經(jīng)簽了和解協(xié)議書,走出派出所,許暖下車,謝過史清。她有些拘謹(jǐn):“沒想到會這么快?!?/p>
史清微微探身,低聲說:“怕你為難。”他擔(dān)心地看著許暖,擔(dān)心她是被脅迫的。
許暖微怔,搖頭:“沒。怎么會?”
見她如此否認(rèn),史清也不再多問。
兩人道別,史清上車,隨工作人員離開,車窗外,許暖慢慢地變淡,淡成一個影子,淡成一幅畫——一幅神秘的東方仕女圖。
順子從里面出來,簽了字,看到莊毅的時候,有些吃驚,但沒敢在里面多說話;走出來,又看到了許暖,順子更吃驚了。
他望著莊毅,一臉崇拜。他說:“搞定了?!這么快!”
對啊,昨天還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呢。
莊毅沒理他,但臉上寫滿了“閉嘴!我不聽”的表情。
順子同許暖打招呼,她回過神來,看著順子,點(diǎn)點(diǎn)頭,又轉(zhuǎn)臉看著莊毅,一臉清清冷冷的寡淡卻不掩迫切:“現(xiàn)在我們……”
莊毅回她:“兩清了!”
如你所愿。
這就是她想要的。他給。
這句話已經(jīng)是她的口頭禪,幾乎是見了他的條件反射。
順子在一旁蒙了,剛剛出來以為是要看個難得的大團(tuán)圓,結(jié)果劇情急轉(zhuǎn)直下,變成了“你好、再見、一刀兩斷”,什么意思?
許暖心里滋味百般,她急于擺脫他,想逃避他,可怎么能是兩清了呢?他害死了孟謹(jǐn)誠,是她跨不過的恨,只不過是,不要再見,不要糾纏罷了。
她轉(zhuǎn)身離開。
莊毅喊她:“喂!”
許暖猶疑了一下,站住,轉(zhuǎn)身,看著他。
他想問她,你的傷好些了嗎?他惦記著她胸口上為趙趙所傷的傷口。
但是他沒有。他斜了一眼史清漸漸消失的車,對許暖說:“以后長點(diǎn)兒心!那種有事沒事跑到別人樓下的人,多半沒安什么好心!”
他的話音剛落,順子湊過來:“那不一定!說不定人家跟你一樣,也只是恰好路過許小姐那里。圣誕節(jié),看看雪?!?/p>
許暖身體微微一震,看著莊毅——昨夜,他去過她那里?!
莊毅那一刻,只想要把刀,讓順子永遠(yuǎn)閉嘴。
莊毅轉(zhuǎn)頭對常寬說:“你開車去送許小姐吧?!?/p>
順子忙說:“常寬不會開車?!?/p>
常寬一臉看傻子的表情看著順子,說:“我會啊?!?/p>
順子一腳踩在常寬腳上,常寬委屈得快蹦起來了:“你踩我,我也會?。偛啪褪俏议_來的啊。”
話剛說完,他突然覺得自己領(lǐng)悟到了順子的意思,忙改口:“哦、哦、哦,我想起來了,我不會開車?!?/p>
順子捂著臉,他也只想要把刀。
許暖沒理他們,徑自向路邊的公交車站臺走去。
莊毅看著她。
順子看著莊毅。
常寬看著順子,看著莊毅,看著許暖。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對著許暖大喊:“你不能走!”
常寬表現(xiàn)出了一個小跟班特有的忠誠和認(rèn)真,他說:“許小姐,你欠我們老板的錢,你得打欠條!”
許暖蒙了。
莊毅蒙了。
順子也蒙了。這樣也行?!
常寬的話,感覺是那么不對,卻又感覺很對;那么不合時宜,卻又好有道理。
難道不對嗎?
太對了。
欠債還錢,欠債打借條,天經(jīng)地義,沒毛病啊。
許暖臉一紅,她忙說對不起。這世界越是擁有不多的人,越怕虧欠。她飛快地從包里掏出本子和筆,給莊毅寫了一張欠條,遞給了常寬,然后等不及公交車了,準(zhǔn)備打車。
常寬很滿意地接過來,檢查了一遍,立刻喊住許暖:“手機(jī)號碼!你要是跑了,上哪兒找你去!”
許暖沒辦法,硬著頭皮留下了手機(jī)號碼,飛速跳上一輛出租車,逃一般離開。
常寬覺得很滿意,遞給莊毅:“老板,你的?!?/p>
這一連串動作,一氣呵成,毫不臉紅。
莊毅徹底傻掉了。
順子的住處,路燈昏黃。
老街,舊巷。
兩旁的樓房,幾處陽臺晾著衣裳,冰成了坨,有貓兒踩著墻,打量著鳥籠,餛飩攤上冒起白氣,學(xué)生樣的小情侶在一旁靜靜地等,香蔥,香菜,紫菜,蝦皮,一碗熱湯下去,餛飩皮大餡兒薄不省心,是你我都曾吃過的模樣。
莊毅臉上寫滿嫌棄,心下卻非常喜歡這里,這里是這座高冷的濱海城市難得有煙火氣的地方。
一進(jìn)家門,順子還沒站穩(wěn),就被莊毅劈頭蓋臉一頓罵。
那一刻,他不再是高冷矜貴的莊總,而是一個帶著煙火氣的大哥。
莊毅表達(dá)的意思很簡單,你是眼瞎啊,車牌那么特殊不會看,你沒事惹事打什么人,你打人也撿個能打的人打。
順子并不以為意,他蹲在地上,抄著手,嘟噥:“老板,我可是給你護(hù)花啊。你說,那么如花似玉的一個姑娘,好端端的,突然暈倒在大街上,被一個陌生人抱走,我能放心嗎?就是我放心,您能放心嗎?讓您不放心了,那是我失職啊?!?/p>
莊毅皺眉:“暈倒了?”
順子點(diǎn)點(diǎn)頭:“暈倒了。”
莊毅說:“暈倒了關(guān)你什么事?!”
順子說:“暈倒了怎么不關(guān)我的事,我從小五講四美學(xué)雷鋒,我良好公民,我……”突然,順子猛地一抬頭,說,“許小姐不會懷孕了吧?”
莊毅說:“懷孕關(guān)我什么事?!”
順子一臉惋惜,嘖嘖道:“那就關(guān)孟古的事了。好可惜?!?/p>
莊毅臉都綠了。
順子轉(zhuǎn)而又?jǐn)傊肿匝宰哉Z:“可惜啥?反正老板和她沒啥關(guān)系……”
莊毅知道順子在揶揄自己,冷起臉,指著順子的鼻子:“我再說最后一遍!我和她沒有關(guān)系!半毛錢關(guān)系都沒有!沒有!”
順子看著莊毅揮舞的手,他的指縫還捏著許暖寫下的那張欠條。
順子小心翼翼地指了指那張欠條,提醒說:“你們的關(guān)系,比半毛錢可多多了……”
莊毅看了看手中的欠條,直接語塞。
然后他很生氣地將欠條扔掉,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常寬蹲在一邊兒,抱著手,看著莊毅暴走。莊毅離開后,他才挪過來,看著地上的欠條:“順子哥,我是不是做錯了?”
說著,他就去撿那張被莊毅丟掉的欠條。
順子立刻阻止他說:“別撿!誰撿誰孫子!”
常寬愣了愣。
不出兩分鐘,莊毅就折了回來,常寬繼續(xù)抱頭蹲了回去,順子繼續(xù)抄著手斜靠到了墻邊去。
莊毅一臉說不清道不明的表情,尷尬,還有“你們看不見我在做什么”,從地上撿起那張欠條,不忘莊嚴(yán)肅穆地教育他倆:“不能亂丟垃圾!”
他剛把欠條拿在手里,常寬立刻大喊,一副奮力護(hù)主狀:“老板,別撿!順子哥說,誰撿誰孫子——”
莊毅:“……”
那天,莊毅走后,順子把常寬暴揍一頓。
他修理完了,常寬就捂著肥大了半圈的臉給他喊了外賣,泡椒魚皮和香辣螺螄,小龍蝦,外加一半醬鴨。
順子大概是修理累了,靠在椅子上直喘粗氣,常寬在一邊兒給他捏肩。順子看了他一眼:“寬!有沒有人告訴你,就你這智商,說句智障都是夸你?!?/p>
常寬愣了三秒,對著順子傻傻一笑:“順子哥?!?/p>
順子說:“干嗎?”
常寬一臉諂媚:“你智障!”
順子一蒙。
常寬咧嘴笑,說:“夸你呢!”
慘叫繞梁,三日不絕。
門鈴聲響起的時候,順子才罷手。
常寬捂著臉去開門,嘟噥著:“這么快?最近外賣小哥都這么拼了?!?/p>
他打開門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門外站著的是趙趙,紅唇雪膚,黑發(fā)卷曲,沉默冰冷難掩嫵媚妖嬈。常寬臉一紅,嘿嘿笑,他喊了一聲:“趙趙姐?!?/p>
然后他剛要沖門里喊順子。
趙趙指了指外面,說:“你!出去?!?/p>
常寬不明所以,卻還是溜溜兒地走出門去。
他知道,趙趙是莊毅的人。他記得第一次在春蘭街見到趙趙,驚為天人。
那是他第一次進(jìn)城,在老鄉(xiāng)介紹下,跟了順子。
順子問他在老家干啥的,他說:“養(yǎng)、養(yǎng)豬?!?/p>
一群人哄笑。
他沒說完,遭了洪水,豬死了,但人得活。
趙趙也笑,但笑里是同為窮苦孩子出身的懂,不似周遭。她十指丹蔻,長發(fā)慵懶,靠在門前。他們都說她像妖,可他覺得她是仙!
……
順子走過來,看到趙趙,愣了愣:“你怎么……來了?”
趙趙靠著門,轉(zhuǎn)臉看著順子,說:“他最近好嗎?”
順子點(diǎn)點(diǎn)頭,然后又搖搖頭,然后又點(diǎn)點(diǎn)頭。
趙趙看著順子,長眉微微一蹙:“這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啊!”
順子看著她,她還是那么美,美得熱烈,美得兇狠,美得充滿攻擊性,就如同她對莊毅的感情。
順子說:“你這么關(guān)心他,你可以直接去找他……”
趙趙笑笑,擺擺手。她理了理頭發(fā),最后,轉(zhuǎn)頭看看順子:“你讓他好好活!余生我會好好討!”
說完,趙趙笑笑,就走了。
她笑著走出門,笑著下樓,笑著走向那條長長的街,她要百毒不侵,六親不認(rèn)!她要將他欠趙小熊的,欠那個未能出世的孩子的一切,齊齊討回!
她笑著,艷麗如刀。
城市冰雪未融。
她晃晃蕩蕩,在這個城市里,如同游魂。
在街轉(zhuǎn)角看到莊毅身影那一刻,她一驚,是他?!
她受驚一樣閃回墻邊,像個受到驚嚇的小女孩。
她慢慢地冷靜,慢慢地將自己裝回那個艷麗妖嬈的殼兒,定定地看著。
月光那么好,他還是那么好,似在踟躕,似在猶疑,低頭似乎在看握在手里的什么東西。他一步一步,還是會踩到她的心尖兒上。
還是會踩在她心上??!
斑駁的暗影里,月亮照不見她的臉,照不見細(xì)細(xì)的抽搐的肩,照不見暗夜里的人淚水滿臉。
趙趙覺得自己是落荒而逃。
她覺得自己幾乎是失魂落魄地回到住處,那慫包的樣子一點(diǎn)兒都不像她,她是趙趙,她什么陣勢沒見過,什么風(fēng)浪沒經(jīng)歷。
趙趙在心里抽了自己一百二十個大耳刮子,還復(fù)仇!還學(xué)別人瞎文藝——余生好好地討!慫貨!
趙趙沒開燈,夜色還是安全的,她看不見自己的慫樣,是的!她不想看到自己。
她哆哆嗦嗦地去酒柜里拿酒,拿到酒瓶的那一刻,她的手幾乎是顫抖著,她打開瓶蓋,一飲而盡。
烈酒灼喉,痛到刺激,她卻覺得痛快極了。
漫漫夜色里,一個黑影緩緩從她身后走過來,一雙大手穩(wěn)穩(wěn)地從一旁掠過酒瓶,阻止了她:“不是說不再喝酒了嗎?”這個聲音好聽極了,雖透著大病初愈后的疲乏,但那么令人安穩(wěn)。
趙趙是抗拒的,像個被奪去了奶瓶的嬰孩,想奪回來,拉扯中卻抵不過他沉默的堅持。
最終,趙趙放棄。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平息了一下情緒,酒精的余味依舊像生銹的小刀,鈍鈍地割著她的嗓子。
她揚(yáng)頭,沖他笑笑,走上去,腰肢款擺,她眉眼含情,卻淚光迷離,她說:“我的菩薩,你這是來度我嗎?”
他自持地后退,穩(wěn)穩(wěn)地閃到一旁。
她落空,差點(diǎn)兒趔趄而倒;他無奈,只好伸手去扶了她一把。
趙趙抬頭,看著他握著自己胳膊的手,又笑了:“你們這些菩薩,想度人,卻妄想全身而退?”她的手指細(xì)長,搭在他的手腕上,眼眸迷離,“我的菩薩,你不下地獄,怎么度得了我這魔?”
他一眼掃過來。
趙趙一愣,隨即笑成了花。
就此墮落吧,就此沉淪吧,就此與莊毅割裂吧。
“我的菩薩?!彼恢皇掷w細(xì)若藤,攀上他清減卻依舊結(jié)實(shí)的胸膛。
他卻轉(zhuǎn)身,拿過桌上平日里澆花的噴壺,沖著她噴灑了起來。
猝不及防!
那感覺就像是妖精在佛光下現(xiàn)了原形!
“現(xiàn)在冷靜了吧。”他停手,靜靜地看著她。
趙趙覺得自己被淋成了傻子,她捂住眼睛,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氣炸了,罵道:“你找死啊!”
“那就是清醒了?!彼粗?,無情也無欲。說完,他將毛巾扔在她腦袋上,轉(zhuǎn)身澆桌上的花去了。
她活色生香,他卻熟視無睹。永遠(yuǎn)像看一件衣服,像翻一頁書,誰要做一件衣服,一頁書!
她惱羞成怒,如一只奓毛的雌貓般跳起,撲來——“孟謹(jǐn)誠!你……!”
趙趙洗澡出來,白色的浴袍,白色的毛巾,她擦拭著濕漉漉的頭發(fā),亂亂的卷曲的黑亮的發(fā),如同蛇吻美杜莎。
孟謹(jǐn)誠坐在燈下看書,她的不避嫌,他也習(xí)慣,無非就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罷了。
趙趙轉(zhuǎn)頭看了看隔壁臥室,語氣軟了下來,問他:“小熊睡了?
“嗯?!泵现?jǐn)誠沒抬頭,?“今天講的是哼哼熊皮爾?!?/p>
給趙小熊講故事,是趙趙派給他的任務(wù)——你要我?guī)湍?,幫你查孟古,查莊紳,查上康董事會所有人,是哪個想害死你。那好,我說一,你就不能說二!我說給趙小熊講故事,你就不能給他說相聲……
趙趙看著他,問道:“你不想知道你讓我查的事怎樣了?”
“你想說自然就說了。”孟謹(jǐn)誠很淡然。
趙趙盯著他,笑:“看樣子你是不想回上康了?”
“怎樣都好。”孟謹(jǐn)誠依舊一副無欲無求的表情。
來之安之。安之樂之。
趙趙笑,頗為挑釁:“這么說來,就是被我養(yǎng)著也可以?那你打算啥時候報答我?怎么報答我?”
孟謹(jǐn)誠收起書,沒說話。
這些日子,他習(xí)慣了她的挑釁。她不是對他有意,更不是輕佻,不過因?yàn)樵谒劾?,他是一把向莊毅討債的最好的刀。
他起身回房,離開前,將一沓口罩放在桌上,整整齊齊。
那些是給小熊的,趙小熊戴上這些口罩,遮住了趙趙在他腮邊留下的傷,眼眸黑白澄明,依舊像個少年。
他知她軟肋,知她痛處。
趙趙看著他離開,突然笑了:“莊毅這個人,每年都會去寺里,陪他老師父參禪悟道,還不如你了悟?!?/p>
孟謹(jǐn)誠沒回頭。
他覺得趙趙這么聰明的女人,怎么就不明白呢,那個男人不是不悟,只是不想為她開悟罷了。
趙趙看著窗外,落地窗前,夜如懸崖。
川流的車潮,車上載著不知多少想回家的人。趙趙瞇著眼,漸漸的,那些車燈,扯成一條綾,勒緊了夜的喉,也勒緊了她的喉。
她呼吸困難,仿佛又回到了幾個月前,盤山公路的懸崖邊——
當(dāng)時的她,終于找到了失散十多年的弟弟,卻是一個傻了的趙小熊;而將他害成這般模樣的人,卻是莊毅!自己愛到瘋、愛到傻、愛到命都可以給他的莊毅。
她等他的答案,卻怕他的答案!
她憤怒,迷茫,恐慌,最終卑微。
她拼命酗酒,妄圖麻痹自己。
她無數(shù)次在莊毅樓下徘徊,痛苦得淚涕橫流,卻始終鼓不起勇氣,當(dāng)面問一句——是不是你?!
如果是他,那么以后的日子,她該如何面對?!
終于,那個大雨滂沱的午夜,她敲開了他的門,帶著那個叫許暖地女人和她青梅竹馬最新的丑聞……她想激怒他!
她痛,便想他也痛,她苦,便也想他苦。
不瘋魔不成活。他生氣地將她推出門外,卻最終不忍她酒醉一人,將她送回了紐斯塔。
……
對這種關(guān)系,趙趙憎恨透了。
那一天,她喝了很多酒。出租車載著她,一處陡崖邊,她突然叫停了司機(jī),獨(dú)自下車。走在盤山公路上。風(fēng)吹過山谷,吹過她微醺的臉龐,吹過她的長頭發(fā),她就這么望著那處陡崖,像是魔怔了一般,竟思想著,如果就這么一躍而下,會怎樣?
粉身碎骨的飛翔,仿佛倒成了解脫。
突然,從對面駛來一輛車,完全不受控制一般,向她撞來。
趙趙直接傻了。
她就這么直直地看著,看著那輛車,車上的人似乎是欲避讓,一個急轉(zhuǎn)從她眼前,不足毫厘的距離,直直錯開,撞開了欄桿,沖下了山崖。
趙趙永遠(yuǎn)忘不掉那一天,上一秒,她在想,墜落懸崖是啥感覺,下一秒,就立刻有人沖下山崖給她看。
老天也太厚愛她了吧,除了不給她莊毅,啥都給!當(dāng)她回過神,才回想起車上的人,有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趙趙踢掉高跟鞋,爬下坡地。車子滾滾濃煙,安全氣囊已經(jīng)完全打開,駕駛室里的人已經(jīng)在巨大的撞擊下昏迷,紅色的血液緩緩從他額上滲出,染紅了氣囊。
趙趙去拖他——孟謹(jǐn)誠?!
“救我?!彼撊醯乇犻_眼,似已命懸一線,氣若游絲。
趙趙愣了一下,立刻去掏手機(jī),準(zhǔn)備報警后再撥打120。他伸手抓住她,試圖制止,“不要”兩字出口,他便暈了過去。
……
最初,趙趙一直疑惑,當(dāng)初孟謹(jǐn)誠為什么明明讓她救他,卻又不肯讓她打電話——大約在車墜懸崖那一刻,他已心如明鏡——有人在車上做了手腳要害他性命。
他不知道幕后黑手是誰,他誰都不敢信,是對手?jǐn)橙说共豢膳?,但萬一是,莊紳?夏良?孟古?若是至親之人,他就是被救到醫(yī)院,也不過只是再死一遍而已。
在那一刻,似敵非友的趙趙,竟成了他肯去賭一次信任的人。
趙趙救了孟謹(jǐn)誠。
多虧了常寬,常寬做夢都沒有想到天人趙趙有天會給自己打電話。
紅男綠女,誰都不傻,誰對自己好,誰眼里有愛慕,遮不住,也藏不住。趙趙這種七竅玲瓏心的人怎會不懂。
孟謹(jǐn)誠被送到偏遠(yuǎn)郊外的醫(yī)院,瞞過了全世界;趙趙叮囑常寬,這件事決不能傳出去!常寬就點(diǎn)頭:“死也不傳!”
趙趙將一沓鈔票給常寬,常寬的臉憋紅了,不肯接。
他別扭而執(zhí)拗的樣子,讓趙趙突然有些心疼,她想起了自己的弟弟趙小熊,是不是也這么執(zhí)拗,這么傻,去愛著那個叫許暖的女人。
她收起錢,說:“你的心,趙趙姐記下了!”
一個多月后,孟謹(jǐn)誠剛脫離危險期,趙趙就迅速將他轉(zhuǎn)院了。
說到底,她已誰都不信任,常寬讓她感動,卻也不能讓她信任。
(下期連載詳見《花火》5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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