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嶺的嶺

阿曼

老家籌洋，隸屬古田大橋鎮(zhèn)。鄉(xiāng)村以“洋”為命名，大都有地勢平緩之意。從古田到寧德的一路上，就有諸多帶“洋”的鄉(xiāng)村，如沂洋、吉洋、卓洋、杉洋。與之相比，以“嶺”命名，則多半陡峭，如半嶺、牛頭嶺。

老家籌洋村不在公路邊，而是與公路邊的吉洋村相隔一座山。在車道打通之前的上世紀(jì)60 年代，父親靠著雙腳翻山越嶺到吉洋，再搭車到當(dāng)時的大橋公社（如今的大橋鎮(zhèn)）去讀書，最后考上了南平師范。南平師范畢業(yè)之后，父親沒有回到家鄉(xiāng)的縣城，而是選擇離家更遠的屏南縣。我們姐弟三人都在屏南長大，但打從有記憶起，就有老家的回憶。入學(xué)之前跟奶奶在老家待著，現(xiàn)在雖然遠隔，但老家的山水與親人卻從未遠離。在與老家來來往往的靠近里，也就留下了關(guān)于半嶺的記憶。

外婆家與老家隔著吉洋，而吉洋與老家就隔著一座山，此山朝吉洋的一面，我們稱之為吉洋嶺，另一面那條長嶺，則因為其間有個叫半嶺的鄉(xiāng)村，也就順帶地被稱作半嶺。半嶺村，就在吉洋嶺向下去往籌洋途中的山坳里，是掛在山腰上的一個村子。車道打通之前，老家人要經(jīng)過這里，才能到吉洋搭車去大橋鎮(zhèn)、古田縣城或?qū)幍?，對我而言，半嶺還是去卓洋外婆家的必經(jīng)之路。

一條山澗從嶺頭奔騰而下，又曲折迂回在茂密的植被間時隱時現(xiàn)。不知在哪個年月，去往吉洋嶺途中的這個半山腰上，掛起了炊煙。房屋依山而建，村民擇水而居，屋子并不成排，而是散落在各處，但各家都有小路或者臺階通向山澗。村民用竹筒從更高處引來泉水煮食飲用，女人們則跨過門前門后的石階到山澗里浣洗衣裳。不見其人只聞其聲，捶打衣裳的聲響，從光滑的溪石上傳到路人的耳邊，陪伴著清晨就出發(fā)的老家人，也提醒他們加快奔忙的腳步，因為走到半嶺，才完成從老家至吉洋全程的四分之一。傍晚的炊煙，讓山外歸來的人提前看到家的溫馨，也讓他們歸心似箭。半嶺的嶺，因為半嶺這個村莊，變得不再那么漫長、那么荒涼，使得出山和歸山的老家人多了一份陪伴與期盼。

半嶺村往上直至山頂，再到長長的吉洋嶺腳下，這一段路途中再無別的村莊，唯有漫山的草木，在四季里兀自輪回。深紅與淺紅的桃花之后，潔白的金櫻子和紅白粉紫的杜鵑開滿春天的山野;一陣又一陣蟬鳴在夏天濃密的樹蔭中此起彼伏;蛻去銳利的蘆葦帶著輕盈的蘆花，在秋風(fēng)里搖曳;晶瑩剔透的冰凌，掛在冬晨路邊或田邊的草莖上……摘一束山花，或折一截冰凌放嘴里啃一啃，對我們來說都是美妙的。但趕路的老家人，自然不會為這些司空見慣的景物而駐足，反倒是這遼闊的山野里偶或的鳥鳴，才是他們孤寂旅途的陪伴。

六歲那年，我與姐姐一起走過這段路。從老家到半嶺原本心情一直都很愉快的我，卻在吉洋嶺上被狠狠地嚇了一回。那是秋天的傍晚，蘆花瑟瑟的山坡上，姐姐說比賽看誰跑得快，然后，原本一前一后緊跟著的我們，在往下跑的路上走散了，越離越遠。山路蜿蜒，我看不到姐姐的身影，路徑逼仄處，我聽見離得很近的蘆葦叢里有鳴蟲的動響，還聽到自己的雙腳落在石路上的足音，在寂靜的山野里傳來回聲。那回聲，好像有另一個人跟著我，我跑得越快，后面人也跟得越快。我有說不出的恐懼，不敢往回看，只能拼命往前跑，到了寬闊處，我慌亂地對著山谷大聲喊著姐姐，山谷再次以長久的回音答復(fù)。直到看見姐姐模糊的身影，沿著彎曲小路從下往上地來尋我，我才停止了奔跑，蹲下身來放聲大哭。這次經(jīng)歷困擾了我很久，直到被后一次經(jīng)歷沖淡。

說起來似乎只是一山之隔，可一代又一代老家人為了翻越這座山，不知在這上下兩條嶺上灑下多少汗水。

如今，小車可以直接開到老家的家門口，半嶺，已成為沿途車窗掠過的風(fēng)景，即便早早就抬頭仰望，也是稍縱即逝，必須特地下車攀登，才可以領(lǐng)略。我和姐姐不約而同地叫停車子，一步步地往嶺上走。還是那條嶺，只是曾經(jīng)被路人踩磨得很光滑的石階，已長滿了青苔;嶺上的村莊也已不是當(dāng)年模樣，如今，這里的村民已搬遷至山下，從陡峭的嶺上搬到相對平緩的洋下來了，嶺上的村子只剩下殘垣斷壁。

半嶺還是那條嶺，不，已經(jīng)不是那條嶺了。記憶里的村莊都已不知去向，在這條嶺上往返時，我們都還年幼，總以為一切變化只在轉(zhuǎn)瞬，一掐指，居然也已過了數(shù)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