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榮錦
中 篇
2? 答應(yīng)爺爺不說假話
如果不是爺爺住進(jìn)了醫(yī)院,安仔是不會來這里聽病人的咳嗽。
爺爺?shù)姆尾缓?,常常要住院?/p>
周末,安仔來醫(yī)院探望爺爺。
“爺爺!”
進(jìn)入病房,安仔低聲喊:“爺爺,”發(fā)現(xiàn)爺爺?shù)牟〈采蠜]有人影。
爺爺去哪呢?
安仔的心,空落落的。
以前,軟綿綿的爺爺躺在病床上,身上蓋著被子,活像一棵失了水分的蔬菜。他那萎蔫的、皺巴巴的面孔,又干癟又蒼白,一副可憐的樣子。
爺爺精神的時候,見安仔來看望自己,那皮肉松弛的臉上會閃過一絲開朗的微笑。
就算他衰弱的軀體一動不動,安仔也覺得踏實。畢竟?fàn)敔斶€在床上。
安仔總是不忍心打擾爺爺睡覺??蔂敔斔坪醺兄牡絹?,每次他一進(jìn)入病房,爺爺就醒過來了:
“安仔,要多來看望爺爺哦!”
安仔笑著說:
“我怕影響爺爺休息。”
爺爺強(qiáng)打起精神,開玩笑說:
“我一般都是在打瞌睡,你知道為什么嗎?”
見安仔搖搖頭,爺爺幽默地說:
“我是在練習(xí)永久睡眠啊!”
安仔知道爺爺說的“永久睡眠”,指的是“死”!他不想聽這些不吉利的話:
“爺爺,我不喜歡你這樣說!”
安仔明白,爺爺說的“永久睡眠”,并不全是開玩笑。
上一次他來看爺爺時,爺爺就病得比較重。
病床前,爺爺?shù)囊浑p拖鞋,像兩只小狗臥在那里,安靜得讓人心酸。
爺爺看見病床邊的安仔,忽然對他說:
“昨天,有幾個穿白衣服的人請我去飲茶。那是一家有著透明玻璃的茶樓……我先去看看,如果覺得好,下次,我叫上你一起去?!?/p>
安仔笑了起來:
“爺爺,你一直躺在醫(yī)院,哪會有人請你去飲茶?你見到穿白衣服的人,還有玻璃茶樓都是假的吧?”
爺爺一臉嚴(yán)肅:
“你覺得爺爺說假話?”
安仔嚇了一跳,不知道說什么好。
爺爺用很認(rèn)真的口氣說:
“我從來不說大話,你也不要說假話啊。”
安仔用力點(diǎn)點(diǎn)頭。
爺爺舒了一口氣,說:
“乖。”
安仔明白爺爺不是說假話,而是在講胡話。
“白衣服的人”是醫(yī)務(wù)人員;“有透明玻璃的茶樓”是指醫(yī)院里各種用玻璃間隔的房間。這些人和去處,是爺爺住院時常常見到的,他有這種“海市蜃樓”的幻覺,很正常呢。
安仔清楚爺爺是丟不下一盅兩件的茶樓,以及那些老茶友。
從小,安仔就愛跟爺爺上茶樓飲早茶。
安仔最喜歡吃艇仔粥。一碗熱騰騰的艇仔粥搬到他面前時,那繽紛的材料——花生、蝦米、魚干等食材,混合在熬得綿軟的粥水中,誘人的賣相,令他食指大動。
當(dāng)然,豬腸粉和魚皮,也是他的摯愛。
豬腸粉雖是素的粉,淋上芝麻與醬油汁,就不顯得寡淡,更突出豬腸粉自身的米香。而魚皮鮮味十足,又爽口,是一道惹味的小吃。
看安仔吃得香,爺爺也笑呵呵地點(diǎn)了排骨沙河粉來吃。
安仔安慰爺爺:
“好,等爺爺病好了,我們?nèi)ワ嬙绮瑁晕r餃、腸粉、炸牛奶、油條、及第粥?!?/p>
爺爺精神不振,還沒聽完安仔的話,就合上眼睛。
安仔以為爺爺不行了。
爸爸對他解釋說:
“爺爺睏了?!?/p>
爺爺時好時壞的表現(xiàn),嚇壞了安仔。
爸爸很傷感地說:
“有一次,他剛從ICU出來,我去看他。護(hù)士問他:‘老伯,看看誰來看你?爺爺看了我很久,忽然說:‘警察來抓人!”
老父親病得連兒子也認(rèn)不得。
爸爸的失落,安仔現(xiàn)在能理解了。
爺爺再怎么胡說,只要還躺在病床上,就是好事,畢竟他還活著,可如今,病床空蕩蕩的……
鄰床原先閉著眼睛睡覺的老人忽然轉(zhuǎn)過身來,他費(fèi)勁地坐了起來,對安仔說:
“你爺爺今天精神不錯,應(yīng)該是到外面的水池邊散步吧?!?/p>
爺爺能自己走動了?安仔很開心,但還是將信將疑:
“真的?”
那位老人頸部松弛的筋肉像公雞的雞冠垂肉般顫悠著,說:
“真的!”
住院部外面有一個大水池,池邊放著太陽傘和一些桌椅,供病人或者探望病人的人休息。
安仔四處看了一圈,不見爺爺?shù)嫩櫽埃阕诔剡叺囊巫由系取?/p>
初冬那風(fēng)的手,在撕扯著樹葉的日歷。
一陣涼風(fēng)吹過,安仔頭頂榕樹的葉子颯颯作響。突然,榕樹一陣顫抖,黃色、紅色、褐色的葉子紛紛飄落在地,發(fā)出的啪噠啪噠響聲,讓他以為是爺爺走近的腳步聲。
沒有爺爺?shù)纳碛啊?/p>
午后,到處是搖晃的樹葉,散落的陽光。
大水池那邊有棵老榕樹,一群畫眉鳥忽然開起了演唱會,它們嘰嘰喳喳,叫得樹葉都高興得發(fā)抖。
安仔無聊地盯著一片被風(fēng)托舉,在空中翻舞飛揚(yáng)的葉子。掙扎了許久,它終是柔和地在水池上安身。
水池的水面,一陣瀲滟過后,復(fù)歸平靜。
平整的水面如同玻璃,倒映著天光,簡直就像美術(shù)老師創(chuàng)作“玻璃”版畫的玻璃板呢。
全校最近推進(jìn)美術(shù)課版畫的實驗教學(xué),安仔喜歡上這種新的畫種。
美術(shù)老師在一塊玻璃板上隨意灑上一些水和不同顏色的顏料,然后搖動玻璃板,讓水和顏料自由組合,接著用一張宣紙覆在玻璃板上,讓它“復(fù)制”水和顏料構(gòu)成的圖案。老師說:
“根據(jù)它出現(xiàn)什么形狀,我們再創(chuàng)作。”
看了看宣紙的效果,美術(shù)老師覺得可以畫一條“色彩斑斕的魚”。
安仔看著美術(shù)老師揮動畫筆,藍(lán)色勾魚的邊,紫色畫魚的尾,白色描魚的厚嘴唇,黑色點(diǎn)魚的眼,綠色染魚的鱗和鰭……干濕濃淡中,體現(xiàn)出不錯的繪畫技術(shù)含量。
“如果我用玻璃板畫‘色彩斑斕的魚,會是怎么樣的呢?”
安仔離開椅子,俯身在水池上思考。水中的幾條錦鯉看見人影,潑溂,潑溂,歡快地向他游來。
色彩斑斕的錦鯉開開合合著嘴,以為他會投喂飼料給它們吃。
它們熱鬧的嘴巴,似乎還會說人話呢。
安仔仔細(xì)聽了聽,那叫聲居然有點(diǎn)像爺爺微弱的叫聲:
“安仔!安仔!”
他一回頭,原來爺爺就站在他的身后。
爺爺穿著白底藍(lán)豎條紋的住院服,像斜塔似的倚在拐杖上看著安仔。
安仔連忙將爺爺扶到椅上坐下:
“爺爺,你怎么到處跑?我找不到你,嚇?biāo)牢依玻 ?/p>
爺爺?shù)淖彀拖袼乩锏腻\鯉那樣一張一合,那嘴巴似乎還能咬住些空氣,他用手摸摸踝上浮腫的腳,嘆著氣說:
“吃藥太多太久了,嘴苦,我去買點(diǎn)糖來吃……”
爺爺見護(hù)工不在,就掙扎著到醫(yī)院的小賣部買糖去了。這個爺爺,年紀(jì)越大,越來越像個孩子。安仔撒嬌說:
“爺爺,我沒找到你,以為你變成魚,還跟我說話呢。”
聽了安仔的“童”話,爺爺消瘦的臉上泛起淺淡的笑意。他從衣服的兜里,掏出幾顆水果糖,遞到安仔面前,輕輕地?fù)u晃著:
“你吃不吃糖啊?”
爺爺這個哄孫子的動作,安仔太熟悉了。他將一顆糖塞進(jìn)嘴里,匝味出一種西瓜的清甜味道。
奶奶去世后,爺爺?shù)目鞓啡趲О沧猩?,帶他玩,帶他上學(xué)、放學(xué)……
安仔童年的快樂,都在爺爺藍(lán)色的布提袋,里面充滿了快樂,充滿了神秘。
安仔上幼兒園時,每次回家,他總會屁顛屁顛地去找爺爺。
一臉慈祥的爺爺就提著藍(lán)色的布提袋站在門口,微笑著向他招手。
安仔跑到爺爺面前,盯著他手里的布提袋。他知道袋子里肯定放著各種他喜歡吃的好東西,一臉饞相,逗得爺爺嗬嗬直笑。
爺爺打開布提袋,安仔迫不及待地伸手進(jìn)去拿吃的,然后像一只小饞貓般吃著薯片。
爺爺總會說:“吃一點(diǎn)就好了!留著肚子要吃飯呢!”
爺爺藍(lán)色的布提袋,總是帶給安仔無窮的快樂。
今天,安仔要到醫(yī)院探望爺爺。
出門前,他看到爺爺藍(lán)色的布提袋。爺爺不在家,那個藍(lán)色的布提袋很孤獨(dú),靜靜地擺在飯桌旁邊。布提袋有點(diǎn)破舊了,但爺爺一直沒有扔掉它。
安仔從儲蓄罐掏出一些過年的“利是”,上街買了幾個水晶雪梨,放在爺爺用過的布提袋里。
安仔拿出一個水晶雪梨,笑著對爺爺說:
“爺爺,吃水果吧!我削皮,然后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讓你吃。”
爺爺躺在椅子上,虛弱地笑了笑,他的眼里閃爍著淚光。
安仔感到世界上最疼愛他的爺爺蒼老了許多,頭發(fā)快掉光了,眼角布滿了皺紋。
看著爺爺?shù)哪?,安仔的心被融化了,一股熱流涌上心頭,他多么希望自己有神功,能幫爺爺減少痛苦。
榕樹又邀來了一批新的鳥,鳥兒啘囀地唱著歌,歌聲傳遞著靜謐。
榕樹的黃葉,在他們頭頂飄墜。
他看見初冬的風(fēng)將黃葉掃進(jìn)溝渠,它們注定是要腐爛的。他感觸地輕聲說:
“漂亮的綠葉為什么要變成黃葉???”
這是冬季對其他季節(jié)的野蠻毀滅,爺爺能躲得過這場生命的寒冬嗎?
爺爺嘆了口氣:
“雪梨我吃不了?!?/p>
他又換過一種語氣:
“安仔,你看看,榕樹長出新的葉子來了?!?/p>
安仔抬起眼,隨著爺爺?shù)囊暰€穿過落葉的陣雨,看到了蒼黑的枝頭上長出了新的榕葉,那嫩葉像皮膚打皺的小手,怯怯地在展開。
爺爺?shù)囊暰€又落在了榕樹后面的墻邊。疏疏的幾株紫菊開著花,弱不禁風(fēng)的野薔薇爬在籬笆上微笑。
安仔看到爺爺?shù)哪樕嫌辛诵迈r的光彩,眼里也有了亮光。
自然界是從來都不會破產(chǎn)的,他記起爺爺以前教他念過的兩句詩:
芳林新葉催陳葉,流水前波讓后波。
爺爺還是沒能挺得過新年的春節(jié)。
安仔是在放寒假的第一天,聽媽媽從醫(yī)院帶回的消息:
“爺爺走了!”
在春天里的一場小雨中,爺爺走了。
本來,安仔準(zhǔn)備跟媽媽到鄉(xiāng)下拍照的。現(xiàn)在,一切都停擺了。
大人們在忙著爺爺?shù)暮笫?,幫不上忙的安仔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
透過家里陽臺的鐵枝,城市的一角呈現(xiàn)在安仔的眼里。
這里有直聳云霄的巨大公寓群。
廣場上有精致的花壇、碧綠的草坪。
雨后的陽光照耀著馬路和廣場,使得這里的一切井井有條,就像女生們梳得整潔的頭發(fā)那樣光潤鮮艷。
“這個城市,已經(jīng)和爺爺無關(guān)了!”
安仔有點(diǎn)傷感。
人來人往中,他似乎看到過爺爺?shù)纳碛?。但一加辨認(rèn),卻又不是。
“這個城市,一定有許多后門,很多小孩子來了,很多老人家就像流水似的從后門泄出去了?!?/p>
“爺爺再不能帶我去飲早茶了!”
安仔的心很痛。
和爺爺去飲早茶,是他們生命中最重要的節(jié)目。一想到這,他又想哭了。
爺爺走的那天,見慣生死的護(hù)工對爸爸說:
“別難過,阿伯是去了飲茶?!?/p>
爸爸看了看時間,是早上6點(diǎn)鐘,這正是以往爺爺出門去飲茶的時間。
爸爸知道,喜歡到處看看的爺爺并沒有離開我們。他對安仔說:
“爺爺只是先行一步,去了一間叫‘無窮的茶樓,在那里霸位(指‘占位置),在等著我們……”
“爸爸說得沒錯?!卑沧邢?。
他打開手機(jī),翻看爸爸的博客,看到爸爸寫的文字:
“時鐘不停地念叨著同一個音節(jié):失落、失落……到了人生車站的終點(diǎn),誰也不能把你留下。羅曼·羅蘭在《母與子》中寫到:‘即使在最丑的孩子身上,也有新鮮的東西,無窮的希望。人類的可悲,就在于這句話不能用在老人身上,誰都會在未來的歲月蒼老……”
3? 要像媽媽一樣振作
春節(jié)前小區(qū)的街市總是上演最后的瘋狂。
俗不可耐的紅色燈籠和春聯(lián)隨處招搖。
攤販們更是賣力,吆喝著叫行人來買光他們的存貨。
他們口中吐著“恭喜發(fā)財”等不靠譜的吉利話,把整個市場搞得像抽象派畫一樣喧鬧。
安仔站在街市的一角,靜靜地看著眼前這幅風(fēng)景畫。
攤販不論男女,他們?yōu)榱松?,竭力把嘴唇變化出很多形狀,印在來光顧的客人眼簾中?/p>
爺爺逝世后,安仔知道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他是不能參加社交活動,更加不能在春節(jié)期間去同學(xué)家串門……
媽媽在忙著經(jīng)營新近加入的修身堂工作。
爸爸忙著去看新房子。
爸爸告訴安仔:
“現(xiàn)在我們住的這個大房子,要賣掉啦,得去租別的小房子住。”
安仔問爸爸:
“為什么呢?”
爸爸無奈地嘆氣:
“因為我們窮?!?/p>
父母沒有跟安仔詳細(xì)說過他們家變窮的原因,他只是隱隱約約了解到:
爸爸和媽媽都在雜志社工作,原先有著很風(fēng)光職業(yè)的他們近來都情緒低落。
媽媽離開了雜志社加入了修身堂。
爸爸的單位也在改制中被其他集團(tuán)兼并了,他現(xiàn)在處在無業(yè)之中。
爺爺?shù)牟?,讓家里花了很多錢。
父母都外出,只留安仔在家。
爸爸交給他一個任務(wù):準(zhǔn)備要搬家了,不重要的書,要清理掉。
“哪本書不重要?”
安仔翻撿著書架上的書,很難過。
這些都是他們一家人和它們有緣才收集在一起的寶貝呢。
他的視線停留在羅曼·羅蘭的《母與子》。他記得爸爸在博客上引用的話:
“即使在最丑的孩子身上,也有新鮮的東西,無窮的希望。”
家境的變化,讓他理解了爸爸的痛苦。
他停住了手,沒有再整理書籍了。他坐在沙發(fā)上,抱著一只玩具熊在想:
“大屋搬細(xì)屋,唔見一籮谷。我是家中年紀(jì)最小的人,有什么辦法幫父母的忙?”
臨近中午時,媽媽打電話來,要帶安仔出去散心。
安仔很奇怪:
“我不能出去玩。爸爸說:死者為大。我們后輩要守舊禮節(jié)……”
“生者為大!”
媽媽在電話里語氣堅定地說。然后,約安仔在樓下的街市等她。
烤得像皮鞋革似的牛排、紅艷熟透且果肉豐滿的草莓……食物們展示誘人的一面。它們急切地等人去咬一口──在表示跟舌頭的親近。
此刻的安仔絲毫沒有用旺盛的胃口去嘗味這種樂趣。
他靠著一根電燈柱,微閉起眼,想心事。
街市的喧嚷在他的耳邊浮動。
南國暖春的午陽,安靜地投在他的臉上,泛著晴光。
“大姐,買束花吧!”
小販熱情地招徠。
“不買,不買?!?/p>
回答小販的聲音,有點(diǎn)像媽媽的聲音。
安仔睜開眼,果然看見在遠(yuǎn)處的媽媽。
雙手提滿了菜的媽媽正在不耐煩地?fù)u著頭,檢閱著小販熱情的迎賓隊伍。
“今天的玫瑰又大又紅,便宜一些,買一把吧。”
一個小販不懈地努力。
媽媽不忍心拒絕他,將一束火紅的玫瑰捧在了胸前。她低下頭,嗅了一下玫瑰,似乎是撲鼻而來的一陣清香,讓她精神為之一振。
媽媽穿著一件淡綠色的旗袍,上面有些紅色線條和灰色線條畫成的方格子。隨著媽媽的走動,那些格子也在變形,或者長方形,或者梯形,好看極了。
“好漂亮的花,買一個花籃裝花吧,小姐?!?/p>
一位賣花籃的女孩笑臉相迎。
聽女孩叫自己作“小姐”,媽媽好像有點(diǎn)沾沾自喜。
媽媽一高興,就買了一個最大的花籃,把菜放在籃底,上面放著那束紅紅的玫瑰。
旗袍露出媽媽的頸項與小腿,像花瓶子一樣,將她纖瘦的身體約束得更加挺拔。
大約是覺得玫瑰花把自己襯得年輕了吧,媽媽的臉也有著花一般的光彩。她的頭“插”在“花瓶子”上,步履變得輕盈。
安仔呆呆地看著走近身邊的媽媽,默默在想:
“這樣一個滿身光鮮地走在街上的女人真美麗啊。陽光透過街邊的樹枝,照在一個提著滿籃鮮花的‘小姐身上,花籃里散發(fā)出的陣陣花香環(huán)繞著她,該是一種怎樣的迷人景象……”
安仔悄悄去媽媽的博客看過,爺爺逝世后,她的心情也很糟:
“日子在忙亂中匆匆走過,每日下班,擠在車水馬龍的喧囂中,趕著買菜做飯帶孩子。不曾注意過黃昏,也不曾偷閑望望天邊的夕陽。歲月在刻畫年輪的同時,已無情地消蝕了女人浪漫的情懷。三十多歲的女人,照鏡子都要背著光,從一尺開外來看自己??菰锒林氐纳钍谷巳找胬先??!?/p>
安仔走到媽媽面前,贊嘆說:
“媽媽,你好漂亮??!”
媽媽怔了一下,見是安仔,她的情緒異?;钴S。她夸張地張開嘴唇,眼睛像珠寶似的閃著光,緋紅的臉頰上,現(xiàn)出兩道標(biāo)志那樣的紅暈。
媽媽笑著說:
“是花漂亮吧!”
安仔伸手要幫媽媽捧花籃:
“花漂亮,媽媽更漂亮!”
媽媽聽了他的話,更加緊緊地把花籃摟在懷里。她嗅了嗅玫瑰的花香,滿臉喜氣地和安仔一并朝前走。
沐浴在午后的陽光中,安仔依傍著媽媽。
他也嗅到了玫瑰花浮動的暗香,領(lǐng)受著從媽媽身上洋溢出來的喜氣。連日來,爺爺逝世帶給他們的悲痛和勞頓消失殆盡。
安仔還記得媽媽在博客中寫到:
“也許,我們永遠(yuǎn)不能改變生存的環(huán)境,也不能改變生命遞減帶來的生理變化,但我們可以嘗試去改變自己,永葆一種年輕敏感的心態(tài)。只要你用心去感受,生活中一定有快樂。”
4? 完整的傷害
媽媽摟在懷里的花籃,是要帶去修身堂的。
修身堂在城西。
在公交車上,安仔聽媽媽講了一個她小時候的故事:
吊祭完祖父,已是暮色蒼茫時分,小鎮(zhèn)臟亂,一如20年前,我決意趁夜返回城里。
在汽車站附近,一把女聲叫住我:
“小姐,買些香芋路上吃哦!”
聲音似曾相識,我一回頭:
“小川?你不是小山的妹妹!”
眼前立即現(xiàn)出20年前那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影子。
“我是你哥哥小山的同學(xué)?!?/p>
她的眼角,掛滿漠然:
“你,小山……”
突然,“走鬼啊!”街上一陣亂喊,小川像受驚的小獸,倏地提起地攤上的香芋,跟隨一大群無牌的小販狼奔豕突。
“小川!”
我怎么叫她都不停步。
我追了幾條街,終是沒見到小川的身影。
明天,明天我要找到小川,請她原諒:
20年前,我對他哥哥小山的傷害。
我決定留下來在小鎮(zhèn)過夜。
小山是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人長得壯實。
勞動時,他特別吃苦耐勞,誰都愿意和他一組,勞動時可以省很多力氣。
他勞動積極,“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卻從來沒有被學(xué)校表揚(yáng)過,更不用說受獎勵,因為他“出身”不好。
有一次,學(xué)校要填一個有關(guān)家庭的表格。
我發(fā)現(xiàn)他等別人填完后,才掩掩藏藏地匆匆填。
我以最快的速度填好表,到處去與別人交換看,還說:
“你怎么還沒填完?你看,我早就填好了?!?/p>
或者說:
“你填得那么慢,用我的做樣板吧!”
一邊說,一邊把自己的表格遞到別人面前。
我是班長,大家也習(xí)慣了我這樣,而我心里,想的不過是炫耀自己的家境。
小山最討厭我了。
他干脆把表格收進(jìn)書包里,把頭伏在桌上,理也不理我。
而我太不懂事了。
這次,我竟以檢查表格為由,逼他交表格出來。
他很不情愿地把表格拿出來,我看到他沒有寫“父親”。
我問他為什么不填,他說不知道怎么填。
我就嘲笑地說:
“自己的父親都不懂填?是不敢填吧!”
聽了我的話,他的眼淚快要掉出來,臉漲得紅紅的,雙拳握得緊緊的。
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又瘦又小的我,竟不懂得怕。
我當(dāng)著全班同學(xué)的面,一定要他馬上把“父親”填上,否則我就告訴老師,罰他掃地。
小山憤怒的臉漸漸由紅轉(zhuǎn)為蒼白,他一聲不出,低著頭站在那里,既不拿筆填,也不敢打我。
班主任聞訊趕來,才算平息了一場風(fēng)波。
原來,小山的爸爸在外地打工,很久沒有回家了。
有人傳說,他的爸爸犯了強(qiáng)奸罪,被抓了起來。
事后,班主任卻讓我留了堂,她告訴我:“你對工作負(fù)責(zé)是好的,但善良是人最珍貴的美德。他爸爸究竟如何,我們還不知道。就算他的爸爸犯法,也不是他犯法啊。你現(xiàn)在這樣用有色眼鏡看待他,是不公道的……”
我對小山有了歉意,希望有機(jī)會能為他做些事。
可惜,這個機(jī)會一直沒等到。
不久,小山退學(xué)了。
我知道小山的學(xué)習(xí)成績不錯,問他:
“你為什么不讀書?”
小山挺胸昂首,語氣竟帶著自豪:
“我要去打工!”
他爸爸不回家,媽媽又病死了。
媽媽家的一個親戚要收留他,讓他在一個工廠做電工學(xué)徒。
一年后,就傳來小山的死訊。
他死在離學(xué)校不遠(yuǎn)的山坡上,是在高空作業(yè)時不慎被高壓線打中,觸電身亡。
小山的妹妹小川有兩天沒來上學(xué)了。
我想和幾位女同學(xué)去找她,問問她哥哥及家里的情況。
有同學(xué)就勸我:他這種家庭的人,我們沒必要在意。
我的心很不安,我固執(zhí)地認(rèn)為,小山的死與我有關(guān),是我對他的傷害,才迫使他過早離開校園,以擺脫被同學(xué)認(rèn)為他是“強(qiáng)奸犯的兒子”的歧視。
過幾天,小川來上學(xué)了,我在校園外等她,她淚汪汪地告訴我:
“我不能再讀書了,我要去頂哥哥的班。家里也沒錢供我讀書了。”
從此,我再也沒有見到小川。
升中學(xué),考大學(xué),留在城里成家生小孩,塵俗讓我忘掉許多往事,卻總忘不了小山那在我威逼下低垂的頭……
我的心絞痛了一下,沒有人能理解我這種傷害,連小山的妹妹都一樣。
第二天早上,我還是沒見到小川。
20年前我傷害了小山,現(xiàn)在我以這種傷害來傷害著自己。
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是一種完整的傷害。
……
安仔在車上聽媽媽講了自己傷害一個同學(xué)的往事。
他忽然想起,去年秋游時,被同學(xué)欺騙的舊事,忽地冷戰(zhàn)起來。
他和媽媽對視了一下,他清楚,在善良的傷害者和被傷害者的心中,心里的痛,揮之不去。
在喧囂的市井里,安仔有了憐憫之心,他問媽媽:
“媽媽,我想知道小川后來怎么樣了?”
媽媽平靜地說:
“等一會,你就見到她?!?/p>
安仔大叫一聲:
“??!”
全車人的眼光都投過來了。
媽媽又平靜地說:
“等一會,你還會見到小山?!?/p>
安仔忍不住又大叫起來:
“小山不是死了嗎?怎么還能見到他!”
全車人的眼光又投過來了。
媽媽用手指豎立在嘴唇前,對他做了個“要安靜”的手勢:
“噓……”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