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樂與痛苦：海子其人其詩淺論

⊙李向麗 ［北岳文藝出版社，太原 030002］

海子的詩歌創(chuàng)作顯現(xiàn)了一種新的詩歌理念，是中國現(xiàn)代詩歌發(fā)展的開端，也是白話代文言奠基的第一步?！斑h取譬”“省珠串”兩種新的表現(xiàn)方式，改變了傳統(tǒng)的比喻方式，讓詩歌開辟出新的廣闊天空。海子的詩歌不僅擁有創(chuàng)新的理念，真正的可貴之處還在于他把自己融入到了詩歌當中，他就是自己的太陽、自己的國王，他毫不掩飾地把自己內心的痛苦和追求表達出來。

如高波所說，詩人不再是感傷身世際遇、憂患蒼生社稷的仁人之士，不再是沉浸兒女之情、留戀山水的多情才子，而是在生存的意義上做生命的沉思，以悲憫之心關注人類的生存狀態(tài)，以“詩”和“思”去揭示宇宙人生奧秘的赤子哲人。海子不僅僅對“現(xiàn)在”和“未來”有影響，也對我們理解、認識“過去”產(chǎn)生重大影響。海子的詩歌理念和精神為詩歌藝術建立了一座偉大的豐碑，是值得我們深入研究和學習的。

一、人生體驗與詩歌精神線索的交匯

海子，原名查海生，1964年生于安徽省懷寧縣高河查灣，從小在農村長大。1979年15 歲便考入北京大學法律系，大學期間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1983年秋，北京大學畢業(yè)后被分配到中國政法大學哲學教研室工作。1989年3月26日，在山海關臥軌自殺。

1985年到1989年5年中，海子創(chuàng)作了200 多首抒情詩及數(shù)萬行的長詩。在他年輕而又短暫的生命中，創(chuàng)作出如此豐富而又杰出的詩篇，足以說明海子創(chuàng)作詩歌的才能是令人驚訝的。1995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海子詩選》，1997年三聯(lián)書店上海分店出版了《海子詩全編》，且《海子的詩》已經(jīng)重印多次。然而，值得注意的是，雖然海子的作品擁有大量的讀者，但對海子的評價上，不少讀者也存在著誤解。比如有的讀者認為海子是一個沒有語言規(guī)則的詩人，他的走紅是因為他的殉詩行為，等等。

雖然，人們對海子本人及他的作品懷有不同的觀點，但大多數(shù)讀者始終是懷著敬佩和贊美的心情去評價他的。1997年，在海子十周年祭奠時，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出版的《不死的海子》一書中是這樣來描繪他的：“他把古典精神和現(xiàn)代精神、本土文化和外來文化、鄉(xiāng)土中國和都市文明做了成功的融合?！蔽艺J為，他的詩歌內容是心靈的訴說、矛盾的解讀、夢想的載體，他是一個勇敢者、一個英雄，更是一座豐碑。

從海子的生平中，我們知道，他出生于一個普通的貧困的農村家庭，年僅15 歲時，他在恢復高考的第三年脫穎而出，一舉考取了當時中國最有名的學府及熱門專業(yè)——北京大學法律系。然而在大學期間，這位神童卻迷上了文學，我們從他的作品《詩學，一份提綱》中知道，他拜讀的都是世界各國杰出的詩人、文學大師、藝術家和哲學家的作品，如但丁、莎士比亞、歌德、雪萊、希勒、也賽寧、荷爾德林、普希金、托爾斯泰、畢加索、康定斯基、加繆、沙特等，還對他們的得失成敗做出了自己獨特的見解和評價。

海子一生中經(jīng)歷過四段愛情，而且對每一份感情都非常投入，他為心愛的女孩寫下了許多詩篇，可是每一次愛情的結果給他帶來的都是痛苦。當然，這與他的愛情觀有一定的關系，西川在《懷念》一書中這樣描述：“海子只想要愛情而不想要婚姻，在昌平期間海子有一個女友，由于他不愿意和人家結婚，人家才離開他的。”

二、極樂的幸福：海子生命的精神海洋

（一）遠大的志向——藝術的追求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海子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他選擇了那條與眾不同的道路，在這條路上他有著自己獨特的希望和夢想。崇高的理想可能被現(xiàn)實所摧殘，被物欲所迷失，最終不得不選擇泯滅。我敬重那些還沒有迷失的人們，而海子恰好是那些人當中的一個榜樣。藝術的精神讓這位天才更富神意，把思想的境界提高到一種我們常人無法理解，甚至于他本人也無法解釋的天地——天空、海洋、太陽、自由。真理是他的曙光，他向往著有更多的人被這曙光照亮，讓更多的人得到它的溫暖和關照。相反，他卻一個人獨自去忍受被太陽炙烤的痛苦與煎熬?！稄涃悂啞愤@樣描寫著：“天空在海水上／奉獻出自己真理的面容／這是曙光和黎明／這是新的一日 ／陽光從天而降穿透了海水，太陽！／在我的詩中，暫時停住你的腳步／讓我用回憶和歌聲撒上你金光閃閃的車輪／ 讓我用生命鋪在你的腳下，為一切陽光開路／ 獻給你，我的這首用盡了天空和海水的長詩?！?/p>

凡·高曾言：“一切我所向著的自然創(chuàng)作的，是栗子，從火中取出來的。啊，那些不信任太陽的人是背棄了神的人?！弊咦非笏囆g的道路與火中取栗同樣的困難和艱難，當然也是一種矛盾?！澳愕难豪餂]有情人和春天 / 沒有月亮面包甚至也不夠 / 朋友更少?！边@就是通往藝術道路上的荊棘，在這條路上你會失去很多，沒有愛情，沒有朋友，甚至沒有足夠的基本生活物質。這是一個矛盾和反復糾纏的思考過程，卻又是極樂的象征。

決定為了追求偉大的藝術事業(yè)而獻身，是一件困難的事。那么，對一個來自普通農村家庭、生活拮據(jù)和背負全家人希望的人來說，去選擇藝術道路，更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蹲鎳罚ɑ颉兑詨魹轳R》）中，“我甘愿一切從頭開始 / 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 / 我也愿將牢底坐穿”“萬人都要將火熄滅 我一人獨將此火高高舉起”“千年后如若我再生于祖國的河岸/千年后我再次擁有中國的稻田 / 和周天子的雪山 天馬踢踏 / 我選擇永恒的事業(yè)”。詩人在矛盾中尋找到了他的方向，他將誓死永遠地追求藝術生活。即使萬人都要熄滅，他也一定要堅持，高舉這盞明燈，照亮世界。海子不顧一切都要追求他的夢想。他敬重藝術的深遠和漫無邊際，也許他一生都無法達到，但是他要以坐收太陽為一生的目標，他堅信“最后我被黃昏的眾神抬入不朽的太陽”，“但詩歌本身以太陽必將勝利”。

從這幾首詩來看，海子在經(jīng)歷過痛苦的選擇、苦苦的追尋后，終于找到了人生的自我價值、生活目標以及奮斗的方向。這對海子來說，的確是一種莫大的欣喜，一種在沙漠中迷失后看到綠洲的激動，一種狂風暴雨、波濤洶涌且黑暗無邊的海面上突然發(fā)現(xiàn)一座燈塔的欣喜，那是一種無法用言語表達的內心快樂。

（二）愛情——那些曾經(jīng)的吻

每個人的戀愛過程應該都是幸福的，讓人難忘的。海子在戀愛的過程中寫下不少詩篇。許多人認為海子的愛情是受難型的，但是，這應該有它的片面性。因為不管是愛還是被愛，只要是真愛，都是幸福的。海子不是神仙，他是人，是人便有七情六欲，有人的本性。他也渴望愛情，也渴望享受愛情帶來的一切美好和沖動。

愛情的體驗讓我們這位本來富有詩性的詩人徹底地了解了人世間的情感。曾經(jīng)的吻留下的是美好回憶，很多人認為愛情對海子的精神產(chǎn)生了非常大的影響，且影響大多是負面的，更認為是他死亡的重要因素。殊不知，愛情的力量對于每一個人來說都是難以衡量的。而珍重愛情和回味愛情并不是說是一種柔弱和無所追求的表現(xiàn)，相反，我們應該佩服詩人崇高的愛情觀和人性美。

“在甜蜜的果倉中／一枚松鼠肉體般甜蜜的雨水／穿越了天空 藍色的/羽翼／光芒四射／并且在我的肉體中／停頓了片刻／落到我的床腳／在我手能摸到的地方／床腳變成果園溫暖的樹樁／它們抬起我／在一只飛越山梁的大鳥／我看見了自己／一枚松鼠肉體／般甜蜜的雨水／在我的肉體中停頓／了片刻”（《肉體·之一》），這首詩的表面看似是對情欲的描寫，其實深層次地，作者是在歌頌愛情、幸福與溫暖。

（三）《太陽》詩篇——心靈的訴求

詩歌、王位、太陽，在他的《太陽》詩篇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我想真正的幸福來源于對藝術的表達，胡書慶 《在大地情懷與行上訴求——對海子〈太陽〉七部書的闡釋》中如是說：“它是海子徹底深入生命內部和詩歌內部后所留下的生命體驗和精神體驗記錄。它是在心靈的基點說出的透明、潔凈的靈魂話語，是對人的生命存在根本處境的覺醒與道說，是人類精神苦難的本質表達?！?/p>

《太陽》詩篇中我們體會到了海子詩歌思想的一個高度，一種境界，而那里只有他一個人知道。一個人的王國，那里他是國王。而這一切是只有在精神和心靈上獲得升華后才能表現(xiàn)出來的一種品質。他脫穎而出，達到了一種被完全洗禮的狀態(tài)，一種新的誕生。

謹用此太陽獻給新的紀元！獻給真理！

謹用這首長詩獻給他的即將誕生的新的詩神

獻給新時代的曙光

獻給青春

……

——《太陽·彌賽亞》

詩人曾為自己立下的事業(yè)——“成為太陽的一生”在此已經(jīng)實現(xiàn)。他已經(jīng)化為一個燃燒的精靈，與太陽同時燃燒并且狂舞。與此同時，他的生命肉體則也漸漸被那白熱的炙性的凈火燒成焦炭。我想，對于一個詩人來說，思想目標的達成是一次潔凈的重生，那應該是一位詩人最大的快樂。

三、痛苦：海子無邊的精神探求

（一）無以言說的孤獨

海子是一個偉大的詩人，他在孤獨中反省自己，更在孤獨之中得到自己?！叭f人都要將火熄滅/我一人獨將此火/高高舉起”，藝術的道路坎坷無邊，因為這條道路上沒有朋友，這恰恰不完全是因為獨自的旅途，而是由于這里充滿了非議，沒有人理解的同時居然還要面對四面八方反對的聲音，因為這在現(xiàn)實生活中是不入流的，是被排斥的。

“如今只剩下我一個/只有我一個雙膝如木/只有我一個支起了耳朵/只有我一個聽得見平原上的水/詩歌中的水/在這個下雨的夜晚/如今只剩下我一個/為你寫著詩歌”（《海子小夜曲》）。小夜曲是海子獨自的享受，渴望著同路人的一起攜手。但他有了一個博大高遠的追求——試圖建立起一個“詩歌王國”，他要踏上詩歌的王國成為國王。遠大的理想和獨特的出發(fā)點，讓這位詩歌王子注定成為孤獨的孩子，因為太陽只有一個，國王也只有一個。

“孤獨是一只魚筐/是魚筐中的泉水/放在泉水中/孤獨是泉水中睡著的鹿王/夢見的獵鹿人/就是那用魚筐提水的人/以及其他的孤獨/是柏木之舟中的兩個兒子/和所有女兒，圍著詩經(jīng)桑麻沅湘木葉/在愛情中失敗/他們是魚筐中的火苗/沉到水底/拉到岸上還是一只魚筐/孤獨不可言說”（《在昌平的孤獨》），這首詩歌深深地表達了海子的孤獨，空空如也，除了自己沒有更多。“拉到岸上還是一只魚筐”，權威的鹿王沉浸在孤獨之中，然而夢中想到的卻還是一個無聊的空虛的用魚筐提水的人。本來愛情似乎可以驅除一下詩人的孤獨，但是，“他們”卻被“沉到水底”，“孤獨不可言說”。

（二）愛情的摧殘

大多數(shù)詩人是性情的，他們對感情十分投入，并且細膩、敏感。孤僻的性格、現(xiàn)實的貧困和理想的獨特，讓海子在愛情上承受了很大的煎熬。在《太陽和野花》中，“太陽是他自己的頭，野花是她自己的詩”。這句詩作為海子愛情詩的代表，足以表現(xiàn)出作者與情人的人生價值觀和追求理想的完全不能融合，一個以太陽為名，一個以世俗為花。

（三）訴求式的自殺

海子是在1989年3月26日山海關臥軌自殺的，他的死因至今眾說風云。也許我們從海子的詩歌和日記中能探究一二。

《春天，十個海子》（1989年3月14日凌晨3 點—4 點），這是海子臨死前的最后一首詩?！霸诖禾?野蠻而悲傷的海子/就剩下這一個/最后一個/這是一個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傾心死亡/不能自拔/熱愛著空虛而寒冷的鄉(xiāng)村。”

《四姐妹》（1989年2月23日），這首詩是懷著一種思念的情感去抒寫的，他對他所愛過的四個女人說話，這說明了作者對四姐妹的傾心，他深深地愛過她們，“我愛過的這糊涂的四姐妹啊！像愛著我親手寫下的四首詩”。但是，第五節(jié)中“四姐妹抱著這一棵，一棵空氣中的麥子”“這是絕望的麥子，請告訴四姐妹：這是絕望的麥子?！?/p>

1986年11月18日的日記中，海子寫道：“我差一點自殺了……今年是我生命中水火烈撞、龍虎相斗的一年。在我的詩歌藝術中也同樣呈現(xiàn)出來，這種絕境，這種邊緣?！贝藭r海子正在寫《太陽·斷頭篇》。作者把自己當成是一名復仇的無頭戰(zhàn)士，“把那變的夜交給我/我，就是我/背叛了一切……果然就是我一個人，就只剩下我一人/那又怎么樣？/把那不變的也交給我”。我們這位無頭的戰(zhàn)士反抗的是什么呢？胡書慶在《大地情懷與形上訴求——海子〈太陽〉七部書的闡釋》一文中說：“無頭戰(zhàn)士的反抗是一種形而上意義的反抗，是建基于人的自由意志的對存在的天命、對存在本身的一種精神復仇?！比欢?，他反抗的武器是什么呢？——自我殺戮，自我毀滅。這種形式的復仇是一把雙刃劍，它刺向“上帝”的同時，也刺向了自己，“斫天之日，斫天的巨斧/也砍向我的血肉”。

四、結語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周游世界/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些都是對世俗生活的一種平靜追求，多么愜意和舒心。可是，在文字背后，我們看到的是現(xiàn)實和夢想的差距，作者內心深層次的表達。高波在《解讀海子》中這樣形容海子：“這個卑微的才子、負傷的麥子和孤獨的太陽?！北拔⒌某錾褪茈y式的愛情使海子在詩歌中充滿了無限的惆悵和孤獨，沒有人能了解和體會他的內心和痛苦，但海子的詩卻讓我們無比留戀，他的詩歌和精神給當代文學帶來了一次精神的飛躍，文學的真正意義在海子的詩歌里也被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出來。海子，及他的詩歌，值得我們更深一步地去研究和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