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旭陽,許慧清
(華北理工大學,唐山,063210)
唐代是繼奴隸制瓦解之后封建社會迎來的一個繁榮時期。當時社會結構穩(wěn)定,經濟發(fā)展迅猛,對外交流頻繁,相比于前朝,有更多與外來文化交流的機會,這也為藝術領域發(fā)展注入了新的審美理想和價值追求,而鳳首壺是這一時期文化融合的重要產物。作為工藝美術史上具有典型性的藝術作品,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社會的主流風尚,同時也體現了特定歷史條件下的時代審美觀。
我國古代造物活動講究工匠間的言傳身教,加上制作器物基本以實用器型為主,所以器物形制演變的過程相對緩慢。若與域外文化產生交流,偶爾也會碰撞出火花,鳳首壺便是其中令人矚目的一個。唐代鳳首壺的形成沿襲兩個脈絡,其一是承襲魏晉時期的雞首壺,另一脈絡則是受到當時波斯地區(qū)粟特文化的影響。雞首壺的興起是在魏晉時期,當時社會動蕩,導致人們思想中有更多對于美好生活的期盼,而雞的造型在古代被賦予吉祥之意,所以被大量運用在陶瓷器物裝飾上。這一器類發(fā)展到唐代,由于更多受到粟特文化的影響,所以鳳首壺顯示出一些與前朝雞首壺相異的特征。
在胡瓶傳入中國之前,本土實用器皿的腹徑與其高度大體相近,普遍呈扁圓狀,這是受到器皿長期擺放地面的影響,符合人視覺觀察的美觀性。隨著頻繁的貿易往來,唐代以皇室貴族為代表的上流階層對粟特文化的接納程度提升,繼而帶動了當時社會民眾對于波斯地區(qū)文化的認同感。胡瓶為代表的金銀制酒具造型典雅美觀,加之唐代飲酒之風盛行,使其成為當時社會追捧的工藝產品。但金銀器畢竟不是普通民眾有能力享有的,且廉價材料仿制貴重金屬制品的風尚從青銅器時代就已盛行,工匠便利用陶瓷仿制出了鳳首壺。
鳳首壺整體造型勻稱,從口沿到底座呈一體式弧線,口徑與底座直徑大體相等,腹徑最大且遠小于器皿高度。除陳設器外,胡瓶的口部基本無蓋,為了方便液體傾倒,口沿一側會設計成尖角狀。鳳首壺口部沿襲了這一特征,但取而代之的是鳳首造型,尖狀口沿設計成鳳首嘴部,同時覆鳳首頂部以為蓋。也有部分鳳首壺是從頂部傾倒,嘴部位置僅起裝飾作用。鳳首壺同時保留了胡瓶的把手造型,與魏晉時期雞首壺的手柄相比,線條弧度更顯卷曲,且與器身整體弧線協調相稱。通常鳳首壺手柄的首尾部呈卷曲狀,除非一些手柄被工匠塑成直體龍形。直體龍形手柄的龍口銜接位置與鳳嘴一側相對,前肢抓在壺肩位置,后肢抵于底座處,腹部與壺體相貼。這種龍形的手柄造型在雞首壺中較為常見,應是借鑒其造型而得以發(fā)展的產物。
在前期的學術研究中,鳳首部分通常被認為是以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鳳凰造型為原型進行塑造。但本人有些異議就在于我國神話傳說中的鳳凰常展現陰柔之美,振翅飛翔于天,以“五采而文”的形象示人,顯得格外輕盈曼妙。而鳳首壺中的鳳凰造型皆怒目圓睜、顯露兇相,上嘴呈鉤形,且面部線條具有張力,顯示出陽剛之感。經查閱資料發(fā)現,蘇菲寓言傳說中一種動物叫呼瑪鳥,被稱為幸運鳥,象征著幸福,且呼瑪鳥被描繪成與鳳凰相似的動物。其特征與鳳首壺中鳳首造型相近(圖1,圖2),從細部特征來看,鳳首壺與呼瑪鳥的眼部皆呈球體外露;而中國傳統(tǒng)鳳凰造型(圖3)中眼球被包裹在眼瞼內部,眼瞼形狀細長、呈內勾外翹之形。另一顯著區(qū)別是鳳首壺與呼瑪鳥耳部都露在外側,并且垂直翹起;但是本土傳統(tǒng)的鳳凰形象并不注重耳部細節(jié)刻畫,常隱于毛羽之中。從這些特征大致可以厘清我國本土鳳凰造型與波斯地區(qū)呼瑪鳥造型的區(qū)別。
圖2
圖3
同樣在鳳首壺腹部也常飾有鳳凰形象(圖1)。鳳凰屹立于寶相花上,一側腿部抬起與另一側相垂直,昂首挺胸,兩側翅膀張開,一副雄姿。反觀中國傳統(tǒng)鳳凰紋樣,注重其整體造型的飄逸靈動,所以常見鳳凰展翅圖樣,盤旋飛翔,尾部羽毛輕靈舒展,給人恣意飛揚的柔美之感。鳳凰除了飛翔于天,也有落于樹梢的描繪,但整體展現的仍是其曼妙的姿態(tài)。而在古波斯地區(qū),呼瑪鳥是男性和女性身體特征的結合,如雄鷹一般翱翔于無限高的天空,凝視土地,如果這個傳說中的生物(呼瑪鳥)降落在一個地方,那么這將是一個吉祥預兆。所以鳳首壺上的這種紋樣,無論從細部特征還是整體體態(tài)特征,都能發(fā)現來自粟特文化的影響。
圖1
在舞蹈藝術興盛的唐代,無論是用于世俗娛樂的樂舞,還是用于宗廟祭祀或宮廷大典的舞蹈,都得到空前的發(fā)展。唐代陶瓷制品中出現的舞蹈紋大體可分為兩類,一類是以本土傳統(tǒng)的民族舞為參照,女性舞者形象居多,體態(tài)翩然若仙;另一類就是以域外文化中的胡舞為原型,男性舞者與女性舞者形象皆有出現,體態(tài)威武激越,動作粗獷剛硬。
在唐代青釉鳳首龍柄壺的壺腹位置,有明顯的舞蹈紋樣,但并非是中國傳統(tǒng)的歌舞藝人形象。從圖像中能看出人物腹部明顯鼓起且裸露在外,上身胸部位置隆起但次于腹部,腿部以及肩臂位置覆有薄布,舞蹈動作幅度夸張,基于以上可以推斷是金剛力士舞蹈形象。金剛力士藝術形象最初來自于古印度神話,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古希臘藝術的影響。金剛力士本是佛教中的寺院守衛(wèi),隨著佛教的傳人,印度傳統(tǒng)的祭神儀式與歌舞形式被當時本土佛教寺院所采納吸收,并且使其逐漸本土化。鳳首壺中出現的金剛力士舞蹈紋樣就可見來自域外文化的影響。
在鳳首壺人物紋中除了舞蹈紋,還有一類就是騎馬射箭紋。常見于開光式構圖中,一男子騎馬飛馳,回身彎弓射箭,好不瀟灑。這類紋樣除了在陶瓷中作為裝飾紋樣,還大量出現于繪畫作品中。究其原因,是唐代開國皇帝李淵及其家族最早是從西域遷入中原,而中國西北地區(qū)又有騎馬的傳統(tǒng),所以自立朝之后這種風俗便一直延續(xù)。唐代統(tǒng)治階級的喜好逐漸成為社會風尚,且隨之興起的包括狩獵之風,這成為皇室貴族等上層階級炫耀社會財富地位的一種象征。同時由于處在冷兵器時代,騎兵在戰(zhàn)爭中對于掠奪陣地具有靈活機動的特性,其高效的運動作戰(zhàn)能力為唐代擴大疆域面積立下赫赫戰(zhàn)功,所以唐代統(tǒng)治階層對騎馬射箭能力的培養(yǎng)異常重視。這也就能印證為什么在鳳首壺中常出現騎馬射箭的人物形象。
寶相花是中國古代一種傳統(tǒng)裝飾紋樣,自隋唐以后開始盛行。此紋飾是自魏晉時期,伴隨佛教的傳入而逐漸演化的,其原型是蓮花和忍冬紋。時至隋唐,社會整體審美風尚發(fā)生轉變,它兼具牡丹、菊花等植物特征,樣式更加飽滿豐富,是經過藝術化處理的組合圖案。在鳳首壺上,寶相花圖案呈團塊狀出現于開光式構圖邊緣,花瓣多層次排列,使整體器物具有雍容華貴的美感。這與唐代繁榮的社會經濟相關。魏晉時期主要裝飾紋樣以蓮花、忍冬紋為主,因其社會政治局面動蕩,且玄學盛行,社會以清瘦為審美價值取向。反觀唐代,社會因政局穩(wěn)定而一片繁榮,人們的價值觀念發(fā)生轉變,崇尚體態(tài)豐盈、圓潤之美,更在意紋樣的繁復雍容。
鳳首壺中常以橫向分隔作為組織構圖形式,其中實體的連珠紋就是一種分隔紋樣,其形式是以圓球串聯成一條直線。最早在青銅器裝飾中出現過類似紋樣,但鳳首壺上的聯珠紋與早期青銅器紋樣中的聯珠紋有很大區(qū)別,其主要在于青銅器聯珠紋以淺浮雕的空心圓環(huán)形式出現,整體微微凸起,并配以弦紋作為界欄;但鳳首壺聯珠紋是以透雕球體的形式出現,更具立體感,這與其同時期古波斯薩珊文化中的連珠紋形式相同。溯其源頭,連珠紋圖案是在5~7世紀之間沿絲綢之路從波斯地區(qū)傳入我國本土,開始時只作為絲綢上的紋樣,后來逐漸被本土工匠借鑒,成為鳳首壺或其他工藝制品中的裝飾紋樣。
唐代鳳首壺是中國陶瓷發(fā)展史中的一朵奇葩。無論從器物造型還是裝飾紋樣上,都打上了異域文化烙印,可謂文化交融的典范。在面對異質文化滲透時,唐代鳳首壺所展現的包容性,不僅對當時造物活動產生重大轉折,影響造物歷史的演變;同時也對當今設計面對異質文化沖擊時如何辯證吸納,并且保持民族文化獨立性具有指導意義。